劉小方
盡管不少城市綠地里會選擇栽種一種叫“三葉草”的低矮濃密綠植,大江南北的菜市場也偶爾會有一種叫“金花”或“草頭”的蔬菜售賣,但如果不從事農(nóng)牧畜養(yǎng),也不是專業(yè)植物學(xué)人士,相信大多數(shù)的人已經(jīng)不會把它們和“苜蓿”這個詞聯(lián)系在一起了。對于今天的我們而言,苜蓿似乎是一個歷史名詞,距現(xiàn)代生活十分遙遠,然而時光上溯2000年,當這種中亞伊朗的小綠草,一路向東旅行至中原時,整個漢帝國的心臟都曾為它的到來而跳動得異常劇烈。
早在西漢建立的五六百年之前,苜蓿就出現(xiàn)在希臘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之中,偉大的游吟詩人荷馬,安排了希臘戰(zhàn)神阿克琉斯的駿馬在特洛伊城外啃食苜蓿,也讓斯巴達的草原上長滿了苜蓿。從古希臘語中苜蓿的詞源入手,當代學(xué)者揭開了苜蓿從伊朗高原西傳的大致路線。作為古代馬匹的理想草料,無論在東方中國還是西方希臘羅馬,苜蓿都是關(guān)系國家存亡的戰(zhàn)略資源,它的旅行也因此顯得更加不同尋常。
秦末戰(zhàn)爭中,劉邦異軍突起,憑借著張良、蕭何、韓信三位“人杰”的輔佐,推翻了擁有“虎狼之師”的秦朝,擊敗了“力能扛鼎”的項羽等割據(jù)勢力,短短數(shù)年就建立了比秦朝疆域還遼闊的大漢帝國。然而面對自戰(zhàn)國以來就持續(xù)存在的北方匈奴,久經(jīng)沙場的漢軍卻顯得力不從心。公元前200年,漢高祖劉邦被匈奴圍困在白登山七天七夜,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白登之圍”。新建立的政權(quán)危如累卵,不得已之下,漢朝只能通過和親等法暫求安寧。隨后,歷經(jīng)“文景之治”,國力雖有增強,但大漢帝國在對抗匈奴的問題上仍無良策。
公元前141年,新登基的漢武帝劉徹心里明白,要想徹底解決匈奴問題,就必須兵強馬壯。但是“千軍”易募,“萬馬”難尋。這樣嚴酷的現(xiàn)實,使農(nóng)業(yè)社會的“大漢天子”對來自西域的寶馬充滿渴望。他在《西極天馬歌》中不吝筆墨地寫道:“天馬徠兮從西極,經(jīng)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障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碑斎?,對皇帝個人而言,得到一匹上等的汗血寶馬或許并不困難,然而如何能讓大漢的萬千將士都擁有一匹屬于自己的戰(zhàn)馬,進而組建一支足以消滅匈奴的強大騎兵集團,就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了。于是西行的張騫或許又多了一項任務(wù):引進西域良馬,并破解在大漢帝國之內(nèi)飼養(yǎng)戰(zhàn)馬的秘密。
漢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26年),憑借著超乎凡人的智慧、勇氣與謀略,出使西域的張騫回到長安,此時距他離開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13年。但歷盡艱險之后,“博望侯”張騫不辱使命,不僅鑿空西域,打通了大漢帝國向西與世界勾連的通道,更帶回了許多漢地所沒有的水果與蔬菜。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大漢帝國朝思暮想的苜蓿。美國著名漢學(xué)家勞費爾就此評論說:“張騫為人重實際,處理經(jīng)濟事務(wù)非常有見地,他斷定這渴望已久的馬若要在中國保持健壯,非得把它們的主要食料一并帶來不可。于是他在大宛獲得苜蓿種籽,于公元前126年獻給武帝?!?/p>
《史記·大宛列傳》記載:“大宛左右以蒲陶為酒,富人藏酒至萬余石,久者數(shù)十歲不敗。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陶、苜蓿極望?!边@是“苜蓿”在中國史書中的首次亮相,其中的兩則信息值得關(guān)注,一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即漢武帝在本應(yīng)該種植莊稼和糧食的上等土地上種植了苜蓿;二是種植苜蓿的地方隨后選在“離宮別觀”的周邊。“離宮別觀”在漢代當屬皇家禁地,尋常百姓不得擅入?!胺署埖亍焙汀半x宮別觀”都種上苜蓿,足見朝廷和皇帝對這種西來的小綠草多么的重視。
除了關(guān)中大地,引種苜蓿最多的地方當屬河西走廊的武威一帶。東漢班固說:“自武威以西……地廣人稀,水草宜畜牧,涼州之畜,為天下饒。”據(jù)《后漢書》記載,漢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涼州城內(nèi)專門養(yǎng)馬的管家奴婢多達6000人,存欄的軍馬至少5萬匹。到了唐代,《新五代史》說:“(武威)其地宜馬,唐置八監(jiān),牧馬三十萬匹?!比绱藬?shù)量的軍馬養(yǎng)殖需要多少苜蓿供給,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那一片片綠意盎然的柔弱苜蓿枝葉,逐漸托起了大漢帝國強大的鐵血軍團,支撐其一次又一次對匈奴作戰(zhàn)的勝利。正如王維詩中所說:“苜蓿隨天馬,葡萄逐漢臣。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h3>從馬食到人食,苜蓿在中國的詩意之旅
作為多年生草本豆科植物,苜蓿被人類馴化的歷史超過3000年。當前全世界種植的苜蓿仍有65種之多,我國的苜蓿種植主要分布在西北和華北地區(qū),其中新疆是我國苜蓿屬野生種類最多的省區(qū)。從名稱上看,“苜?!笔堑湫偷耐鈦碚Z,在中國古代文獻中,苜蓿也叫“目宿”“牧宿”“木粟”等,關(guān)于這個名稱的確切來源,學(xué)術(shù)界至今仍有爭議。如1934年日本學(xué)者桑原隲藏發(fā)表《張騫西征考》中認為“苜蓿為希臘語Medikai之音譯”。美國人勞費爾在其《中國伊朗編》中則認為“苜?!币辉~系古大宛語“buksuk”的音譯,而大宛語則是古伊朗語的一種??傊败俎!币辉~來自遙遠的西方,不是中國人起的名字。
相比于這個西方詞匯的音譯,苜蓿當然還有自己獨特的中文名字—“懷風(fēng)”或“連枝草”。西晉葛洪在《西京雜記·樂游苑草木蟲魚》篇中記錄說:“樂游苑中自生玫瑰樹,下多苜蓿,一名懷風(fēng),時或謂光風(fēng),風(fēng)在其間,常蕭蕭然。日照其花,有光采,故名苜蓿為懷風(fēng)。茂陵人謂為連枝草?!辈贿^從后世文獻整理記載來看,懷風(fēng)和連枝草并沒有引起后人多少共鳴,大多數(shù)人還是愿意將這種關(guān)系帝國安危的小草稱為“苜?!薄H绾笪嘿Z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和徐光啟的《農(nóng)政全書》等,就沿用了“苜?!钡姆Q謂。
令人驚奇的是,在古代很多詩人的詩歌中都可以見到“苜?!钡纳碛?。通過這些詩歌我們也能隱約探尋出一條苜蓿在古代中國的旅行之路。中國古籍詩歌網(wǎng)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顯示,從唐代至清代,共有268首與苜蓿相關(guān)的詩歌。這些詩歌中,唐代的主要表現(xiàn)馬食苜蓿的內(nèi)容,顯示出苜蓿從西北邊疆沿河西走廊到長安、洛陽的旅行之路。如唐代詩人岑參的《北庭西郊侯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詩中說“胡地苜蓿美,輪臺征馬肥”,貫休的《塞上曲二首》言“蒲萄酒白雕臘紅,苜蓿根甜沙鼠出”,都道出了苜蓿在西域生長的情況。鮑防的“天馬常銜苜蓿花,胡人歲獻葡萄酒”和李商隱的“漢家天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則透露出苜蓿在漢地關(guān)中一帶的種植跡象。連“詩圣”杜甫也留下了“一縣蒲萄熟,秋山苜蓿多”的詩句,為苜蓿在中原大地的旅行又添一佐證。
不難看出,唐代詩歌中的苜蓿形象主要與朝廷養(yǎng)馬關(guān)系密切。苜蓿的地理分布也主要在西北或中原地區(qū)。這其實符合當時苜蓿的實際種植范圍,南朝梁陶弘景《本草經(jīng)集》就說:“苜蓿,味苦,性平,無毒。主安中,利人,可久食。長安中乃有苜蓿園,北人甚重此,江南人不甚食之,以無氣味故也。外國復(fù)別有苜蓿草,以治目,非此類也?!睍r間相近的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中也記錄說:“(苜蓿)一年三刈,留子者,一刈則止。春初既中生噉,為羹甚香;長宜飼馬,馬尤嗜此物。長生,種者一勞永逸。都邑負郭,所宜種之?!贝送?,專門記錄洛陽一帶佛教寺廟的《洛陽伽藍記》也留下了苜蓿在洛陽旅行生長的影像:“禪虛寺,在大夏門外御道西……中朝時,宣武場在大夏門東北,今為光風(fēng)園,苜蓿生焉?!绷硗?,從顏師古“今北道諸州,舊安定北地之境,往往有目宿者,皆漢時所種焉”的記錄來看,唐代前后,苜蓿的旅行仍大致在北方地區(qū)。
到了宋代,苜蓿似乎開始逐漸旅行到了江南地區(qū),并逐漸成為人們餐桌上的一種菜肴。由于戰(zhàn)事頻仍,朝廷買馬養(yǎng)馬大于前朝,苜蓿的種植范圍進一步拓展,正所謂“君王若問安邊策,苜蓿漫山戰(zhàn)馬肥”。南宋文學(xué)家洪邁在《容齋續(xù)筆》記錄說:“國家買馬,南邊與邕管,西邊與岷、黎,皆置使提督,歲所綱發(fā)者蓋逾萬匹。使臣、將校得遷秩轉(zhuǎn)資,沿道數(shù)十州……其數(shù)不貲,而江淮之間,本非騎兵所能展奮,又三牙遇暑月,放牧于蘇、秀以就水草,亦為逐處之意?!毖韵轮?,在江淮之間、蘇州(今江蘇吳縣)、秀州(今浙江嘉興)地區(qū)也種有苜蓿,以便養(yǎng)馬。可能正是在這一時期,苜蓿的食用也傳到了江南一帶,并在宋代文化界興起了一種“食苜蓿”的風(fēng)潮,這種風(fēng)潮還有一個專有的名詞“苜蓿盤”,用來指那些品行正直、安貧樂道人士的簡樸生活。
北宋文學(xué)家蘇軾多次寫下苜??墒车脑姼瑁纭熬门惴秸陕佑?,羞對先生苜蓿盤”“詩翁憔悴老一官,厭見苜蓿堆青盤”等。此外,黃庭堅的“舍前粲戎葵,舍后荒苜?!保瑮罟谇涞摹氨虧径尴闱?,雕盤堆苜?!?,司馬光的“愿同野老嬉堯壞,長守先生苜蓿盤”,鄧肅的“莫嘆愁腸充苜蓿,從來醉眼蓋乾坤”,梅堯臣的“比諸豪俠乃自苦,明日苜蓿盈盤餐”,等等,都留下了人們以苜蓿為食的記錄。中年入蜀、老年回歸故里的紹興籍詩人陸游有“墻隅苜蓿秋風(fēng)晚,獨倚門扉感慨頻”的詩句,也是苜蓿旅行到江南的另一個記錄。
隨著苜蓿種植和食用的推進,人們還發(fā)現(xiàn)苜蓿的藥用價值和增進土地肥力的功能,苜蓿旅行的區(qū)域也隨之更加遼闊。唐末韓鄂所撰《四時纂要》說:“(十二月)燒苜蓿,苜蓿之地,此月燒之,訖,二年一度,耕壟外,根斬,覆土掩之,即不衰。凡苜蓿,春食,作干菜,至益人。紫花時,大益馬?!崩顣r珍在《本草綱目》中從藥學(xué)角度記述說:“(苜蓿)利五臟,輕身健人。洗去脾胃間邪熱氣,通小腸熱毒?!泵鞔蟀肴~誕生的《救荒本草》更是把苜蓿藥用和救荒聯(lián)系在一起:“苜蓿出陜西,今處處有之……救饑,苗葉嫩時,采取煠食。江南人不甚食。多食利大小腸。”
在西方,苜蓿同等重要。著名翻譯家、深諳古希臘語的羅念生先生翻譯的《伊利亞特》一書中這樣寫道:“他(阿克琉斯)的兵士在岸上消遣,投擲鐵餅、標槍,拉弓射箭。他們的馬在車旁吃沼澤里的苜蓿和芫荽,戰(zhàn)車存在他們的主上的營帳里,用布覆蓋嚴密?!迸_灣學(xué)者張玉燕2017年發(fā)表了《荷馬史詩與中國文學(xué)中的苜蓿—比較古代東西方植物》一文,文中援引西方文獻資料說:“苜蓿原產(chǎn)地是波斯,是喂馬的一種飼料,在希臘波斯戰(zhàn)爭時傳入希臘。苜蓿是人類最早馴化的飼料作物之一,起源在近東中心,即小亞細亞、外高加索、伊朗和土庫曼高地。早在公元前1400年,紫花苜蓿就已在波斯的高山、河谷廣泛栽種,被用作牲畜飼料,苜蓿一詞,可能是波斯境內(nèi)靠近里海一個地方的土語?!?/p>
按照勞費爾的研究,現(xiàn)在存世的文學(xué)作品中,最早提到苜蓿的是亞里斯多芬(公元前448年~公元前380年,古希臘喜劇作家)所著的《騎士》,文中說“馬食科林斯之山查子以代苜蓿”。至于希臘苜蓿的來源,勞費爾傾向于老普林尼(公元23年~79年,古羅馬作家,博物學(xué)者,著有《自然史》和《博物志》)的觀點,即苜蓿非希臘原產(chǎn),而是在大流士一世時期歷次波希戰(zhàn)爭中,從波斯傳播過去的。此外,也有證據(jù)顯示,公元前2世紀到公元前1世紀中葉一段時間,苜蓿開始在意大利傳播和播種,成為支撐古羅馬軍團的重要糧草來源。
值得注意的是,苜蓿在東西方的早期旅行中,曾一度身價不菲。在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作為良馬飼料的苜蓿,被不少國家視為戰(zhàn)略資源,并被課以重稅。如薩珊王朝的霍斯魯一世(531年~578年)就把苜蓿列入到新興的土地稅內(nèi),并且苜蓿稅要7倍高于小麥和大麥。在東方,苜蓿的價格同樣昂貴,敦煌漢簡中記述:“益欲急去,恐牛不可用,今致賣目宿養(yǎng)之。目宿大貴,束三泉,留久恐舍食盡,今且寄廣麥一石?!?/p>
有趣的是,苜蓿旅行至廣袤俄羅斯大地的時間要晚得多。1864年,駐中國喀什地區(qū)的俄國領(lǐng)事司卡慈史科夫在巴黎《東方評論》發(fā)表《中國紫花苜蓿雜記》一文,文中說苜蓿草籽是1840年初次從中國運到俄國的。司卡慈史科夫本人隨后也在俄國、愛沙尼亞、芬蘭等地積極推廣這種作物,讓東歐和北歐也都長起苜蓿。當然,這也可能是在中國新疆地區(qū)改良之后的優(yōu)質(zhì)苜蓿品種。因為不僅俄國,20世紀初的美國和阿根廷等國也出于畜牧業(yè)發(fā)展的需要,先后從中國引進過苜蓿草籽,這些都應(yīng)該算苜蓿的晚期旅行了。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騎兵在戰(zhàn)場上的作用逐漸變?nèi)?,苜蓿的?zhàn)略資源地位也隨之變化。但人們對苜蓿的喜愛和關(guān)注卻沒有減少,這大概與苜蓿耐寒、耐旱,生命力和適應(yīng)力都很強有關(guān)。在歐洲,人們一度著迷于苜蓿草獨特的三葉外形,并賦予它幸運、愛情和健康的寓意。據(jù)說在10萬株三葉苜蓿中,只有一株是四葉的,而找到那株四葉苜蓿,也就找到了幸運。在今天的美國和英國等地,人們都親切地稱苜蓿為“幸運草”,愛爾蘭更是將其認定為國花。2018年愛爾蘭總理到訪美國白宮時,就將一盆三葉苜蓿草作為國禮送給美國總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