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劇《思舊賦》

俞霞婷

認(rèn)識(shí)一個(gè)人是很難的。包括自己。

回望，不過是辨明當(dāng)下的一種可能。也只是可能。

——題? 記

年? 代

魏晉時(shí)期（約公元262年春—302年秋）

人? 物

嵇? 康——字叔夜，39歲，“竹林七賢”的精神領(lǐng)袖，思想家、音樂家、文學(xué)家，時(shí)任曹魏中散大夫。（老生）

向? 秀——字子期，28歲至68歲，“竹林七賢”之一，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巾生）

山? 濤——字巨源，57歲，“竹林七賢”之一，政治家，時(shí)任曹魏吏部尚書。（老外）

王? 戎——字濬沖，30歲，“竹林七賢”之一，時(shí)任曹魏散騎常侍、河?xùn)|太守。（文丑）

鐘? 會(huì)——字士季，37歲，政治家，時(shí)任曹魏司隸校尉、鎮(zhèn)西將軍。（花臉）

紅? 兒——嵇康義女，16歲。（貼旦）

嵇? 紹——嵇康之子，7歲。（娃娃生）

老? 甲——老兵，60歲。（丑）

小? 乙——小兵，20歲。（丑）

小? 紅——向秀與紅兒之女，由紅兒演員兼飾。（貼旦）

太監(jiān)、侍衛(wèi)、管家、賓客、婢女、家仆若干。

序幕? 笛聲

時(shí)? ?間? ? 公元302年秋

地? ?點(diǎn)? ? 洛陽(yáng)城外，嵇康舊居

人? ?物? ? 向秀（68歲）、一名家仆

[舞臺(tái)前區(qū)燈啟。

[年近古稀的向秀坐在驢車上小寐，任其漫行。

[驢車突然停下，不愿邁腳。

向? 秀? （瞇著眼睛）這驢子……為何不走了？

家? 仆? 大人，照您的吩咐，驢子停哪兒，咱就到哪兒啊。

向? 秀? （笑）哦，對(duì)對(duì)，這是哪里？

家? 仆? 回大人，前面是一片竹林。

向? 秀? （睜開眼睛）竹林……？

[舞臺(tái)后區(qū)燈啟，一片竹林，稀疏凋零。

[向秀從驢車走下。

家? 仆? 大人當(dāng)心了。（攙扶）

向? 秀? 這，這是叔夜舊居……

[向秀下了驢車，近睹嵇宅，鐵鋪尚在，人去樓空。

[凄惻的笛聲悠悠傳來……

向? 秀? 你聽見了嗎？

家? 仆? 聽見什么？

向? 秀? 笛聲。

[家仆不明所以。

[“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打鐵聲，遠(yuǎn)遠(yuǎn)近近。

向? 秀? 你聽，打鐵聲！

家? 仆? 大人……我，我可什么也沒聽見吶！

[緊接，笛聲、琴聲、打鐵聲、水花聲、人聲、鳥聲、風(fēng)聲——各種聲音，紛至沓來，交織漸響。

向? 秀? 我聽見了……我全都聽見了！

[伴唱《打鐵歌》：

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

目送歸鴻兮，手揮五弦。

朗月照軒兮，沐泳長(zhǎng)川。

打鐵為生兮，儔侶顧眄。

俯仰自得兮，游心太玄。

第一場(chǎng) 雨聲

時(shí)? ? 間? 公元262年春

地? ? 點(diǎn)? 嵇康鐵鋪

人? ? 物? 嵇康（39歲）、向秀（28歲）、王戎（30

歲）、紅兒（16歲）

[四十年前。

[嵇康鐵鋪，置風(fēng)箱、火爐及鐵錘等打鐵工具;一側(cè)擺古琴一架;另有木桌、木凳。

[鐵鋪后竹林深處，是一片池塘。

[《打鐵歌》延續(xù)中啟光。

[一個(gè)背影敲打著懸掛于院架上的鐵器。

[紅兒上，亭亭玉立，明媚動(dòng)人。

紅? 兒? 義父！

[背影轉(zhuǎn)身，是向秀。

紅? 兒? 哦，向先生！

向? 秀? 紅兒……

紅? 兒? 向先生可是來找我義父打鐵的？他去山上砍柴，就快回來了。（遞茶）

向? 秀? 多謝。紅兒，說過多次，不要再喚我向先生了。

紅? 兒? 不叫向先生？那叫你什么呀？

向? 秀? 就叫我子期吧。

紅? 兒? 子期？子期！

向? 秀? （一愣）誒——（木訥回應(yīng)）

紅? 兒? （噗嗤一笑）我叫你子期，義父是你兄長(zhǎng)，這個(gè)輩分豈不是亂套了呀？

向? 秀? 那就叫我——向大哥。

紅? 兒? 向大哥！

向? 秀? 想當(dāng)初，我與叔夜初次相見，正是你這般光景，一晃十余載了。

紅? 兒? 向大哥，你倒說說看，義父當(dāng)初是怎樣的？

向? 秀? 叔夜兄天資絕頂，才華橫溢，遠(yuǎn)邁不群，超然絕俗——

紅? 兒? 如此說來，義父是一個(gè)完人！

向? 秀? 金無足赤啊……他呀，就是不會(huì)做人?。ɑ叵耄┪遗c叔夜一見如故，契若金蘭。我們七人常在這竹林之下，談玄論道，彈琴賦詩(shī)，飲酒長(zhǎng)嘯！

紅? 兒? 竹林七賢！

向? 秀? 想當(dāng)初呵……

（唱）【一江風(fēng)】

望群山，

蒼翠孤輪遠(yuǎn)，

欣赴竹林宴。

聚七賢，

地久天長(zhǎng)，

空谷幽蘭漫。

怎料想十年咫尺間，

十年咫尺間，

咳！接連風(fēng)浪翻，

亂世多磨難。

如今曹魏大權(quán)旁落，名存實(shí)亡，那司馬氏早有取代之心。朝野上下紛紛瞻望，竹林七賢也各懷其志，阮籍、山濤、王戎先后出仕，（朝紅兒）唯有我與叔夜兄隱居在此，終日打鐵為生。

紅? 兒? 打鐵為生？我看義父他只知打鐵，不問生計(jì)！

向? 秀? 這……

[王戎上。

紅? 兒? 義父他呵！

（唱）? ?【光光乍】

火花任憑綻，

不問稻粱難。

打遍家私皆拋散，

飲露吸風(fēng)沒錢賺。

王? 戎? 有理啊有理！這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樣子嘛！

向? 秀? （嘲諷）王大人的生意定是愈加紅火了。

王? 戎? 來來，嘗嘗我新制的李子蜜餞！

[王戎佯裝給向秀，卻給了紅兒，向秀從紅兒手中取了一顆。

紅? 兒? 呀，這李子怎是空心的？

向? 秀? 它（他）的心，早就給剜掉了！

王? 戎? 怎么說話的？我把核兒去掉，這樣別人就不能拿去做種了。天上人間，獨(dú)我一家！這個(gè)啊就叫做——

三? 人? （同時(shí)）——鉆營(yíng)！

王? 戎? 哈哈，子期呀！

（唱）【前腔】

讀書獻(xiàn)宮苑，

獲利靠珠盤。

天上人間金銀閃，

這要是沒錢吶，

寸步難行事難辦！

叔夜開鐵鋪，我種李子園，咱倆沒差??！

紅? 兒? 呸，你怎好跟我義父相比？

王? 戎? 怎么不好比咧？

紅? 兒? 我義父是左手彈琴——

王? 戎? 你右手遞毛巾。

紅? 兒? 我義父右手寫字！

王? 戎? 你左手磨墨哦。男才女貌，天生一雙呀！

[紅兒羞澀，向秀惱怒。

向? 秀? 王兄越說越不像話了。

王? 戎? 說正經(jīng)的，過陣子我三十大壽，弟兄們賞個(gè)臉吧？咱們竹林七賢，可有多時(shí)不聚了。

[車馬轔轔聲起。

[幕后：圣旨到——

[太監(jiān)和兩個(gè)兵士上。

[王戎、向秀、紅兒齊跪。

太? 監(jiān)? 圣上有旨，著封中散大夫嵇康為太學(xué)博士，臨我朝太學(xué)宣講，欽此。嵇康接旨——

[眾人不動(dòng)。

太? 監(jiān)? 嵇康呢？

紅? 兒? 民女嵇紅代爹爹接旨，萬(wàn)歲萬(wàn)萬(wàn)歲！

太? 監(jiān)? 你是何人？膽大包天！

王? 戎? （急忙）公公息怒，這是嵇康的女兒，嵇康上山砍柴，即刻就歸。

太? 監(jiān)? 此乃圣旨，若有差池，便是欺君！你們擔(dān)得起么？

王? 戎? 有我王戎擔(dān)保，公公但請(qǐng)放心。

太? 監(jiān)? 嗯，好！走。

[太監(jiān)等下。

嵇? 康? （幕后唱《打鐵歌》）

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

目送歸鴻兮，手揮五弦。

朗月照軒兮，沐泳長(zhǎng)川。

[微雨。嵇康上，頭戴斗笠，一身樵衣。

紅? 兒? 義父回來了！

嵇? 康? 紅兒。

[紅兒幫嵇康卸去斗笠外衣。嵇康神清氣爽。

嵇? 康? 二位賢弟，敢是照顧我的生意來了？

王? 戎? 聽紅兒講，你最近在做一批新的鐵器。

嵇? 康? 正是，來來，看看我的“編鐘”造得怎樣了。

向? 秀? 編鐘？這不過是些奇形怪狀的鐵疙瘩罷了！

嵇? 康? 難道你們看不出來？這是鐵鍬，這是犁耙，那是——

王? 戎? 叔夜兄，不要打鐵了，機(jī)會(huì)來了！（給嵇康圣旨）圣上請(qǐng)你去講學(xué)呢！

嵇? 康? 太學(xué)……

王? 戎? 太學(xué)！那可是咱朝廷的最高學(xué)府，到時(shí)候，皇親國(guó)戚駕臨，貴胄子弟滿堂，無上榮耀啊！

向? 秀? 這哪里是請(qǐng)你講學(xué)，分明是司馬昭借圣上之口誘你出山！

王? 戎? 出山有何不好？圣旨已接，誰(shuí)敢違抗？

向? 秀? 你！

嵇? 康? 紅兒覺得，義父去是不去呢？

紅? 兒? 學(xué)問乃天下之公器，義父自有主張。

嵇? 康? 紅兒，你可記得，紹兒在縣上私塾里念書多久了？

紅? 兒? 紹弟弟么……快三年了。

嵇? 康? 過了端午節(jié)，把他接來。我想在京城給他尋個(gè)先生，他也該開蒙了。

紅? 兒? 義父，整個(gè)京城哪個(gè)老師比得上您呢？還不如您自己教。

嵇? 康? 我來教？你看這從古至今，有哪個(gè)當(dāng)?shù)模坛鲞^有出息的娃娃呀。（笑）

[眾笑。

[嵇康敲了一記鐵器。

[光收至鐵器處，“叮當(dāng)”聲清脆。

[雨聲漸響。

[切光。

第二場(chǎng)? 酒聲

時(shí)? ? 間? 公元262年夏

地? ? 點(diǎn)? 王戎府邸

人? ? 物? ?嵇康、王戎、山濤、管家、眾賓客、四個(gè)

婢女

[鑼鼓喧天，喜樂齊鳴。

[管家引四個(gè)婢女上。

管? 家? 有喜啊，有喜啊！

婢女們? 恭喜管家，賀喜管家！人到中年，終于有喜啦！

管? 家? 啊呸！哪壺不開提哪壺！今天，咱們王老爺府上可是喜事連連吶！

婢女們? 喜從何來？

管? 家? （念）【數(shù)板】

今日王府三大喜，

樁樁件件都堪夸。

鐘將軍凱旋回朝來我家，

老爺升了官，喜鵲叫喳喳！

婢女們? 老爺升的什么官兒？

管? 家? 散騎常侍！

婢女們? 散騎常侍？這是個(gè)多大的官兒?。?/p>

管? 家? 唉！沒文化，真可怕，

散騎常侍官真大！

進(jìn)出騎馬陪皇上，

陪吃陪喝主意拿。

三品大員威望重，

可正巧，三十壽誕發(fā)、發(fā)、發(fā)！

（看看四周，黯然）只可惜啊——

四婢女? 可惜什么？

[王戎上。

王? 戎? 可惜是我請(qǐng)的沒來，沒請(qǐng)的，都來啰?。ǚ愿溃┙駜簛淼亩际怯蓄^有臉的主，你們里里外外好生伺候了，誰(shuí)個(gè)也得罪不起！

眾? 人? 是。

[幕拉開。高朋滿座，歌舞升平。

官? 甲? 恭喜王大人高升，前程無量！

官? 乙? 賀喜王大人大壽，福如東海！

王? 戎? 今日王某生辰，諸公蒞臨，蓬蓽生輝，開宴之前，獻(xiàn)此薄酒一杯，感激厚愛，請(qǐng)！

眾? 人? 請(qǐng)！

王? 戎? 趁此良辰盛會(huì)，王某有一提議。

眾? 人? 大人請(qǐng)講。

王? 戎? 王某不才，鐘大將軍今日也要光臨寒舍，想將軍為我朝立下汗馬功勞，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我朝一統(tǒng)天下指日可待，我等何不作賦一首，為將軍慶功?。?/p>

眾? 人? 妙??！

官? 甲? 我等皆仰慕竹林七賢聞名海內(nèi)、才思敏捷，山大人和王大人皆乃其中俊杰，這頌文恐怕只有您二位駕馭得了啊。

眾? 人? 是啊是啊！

[仆人置放文房四寶。

王? 戎? 巨源兄請(qǐng)！

山? 濤? （笑）濬沖賢弟請(qǐng)！

[王戎笑，得意地走到紙墨前，揚(yáng)起筆。

管? 家? （上）嵇中散大人到！

眾? 人? （齊聲）嵇叔夜？！

[眾人忽然“定格”，表情各異。

王? 戎? （驚喜）叔夜兄來了，快快有請(qǐng)！

[王戎親為出迎，《打鐵歌》音樂中，嵇康上。一束光中，嵇康氣宇不凡，眾官員一齊起身，在暗光中齊齊作揖;王戎、山濤在臺(tái)側(cè)另兩束光中。

眾? 人? 見過嵇大夫！

嵇? 康? 山野鐵匠嵇叔夜見過山大人、王大人、列位諸公！

王? 戎? 叔夜來得正是時(shí)候，方才我等正在籌劃作賦為鐘將軍慶功，不如就請(qǐng)嵇博士揮毫一篇，諸位意下如何??？

眾? 人? 幸勿推辭。

嵇? 康? 鐘會(huì)鐘將軍么？呵呵！（環(huán)視）這樣的大作可以寫得么？！

眾? 人? 寫得，寫得。

嵇? 康? 如此么，還真要好好地勾劃勾劃。

[嵇康揚(yáng)起筆，卻始終沒有落下，笑看眾人。

嵇? 康? 這篇頌文可是人人都想寫?。?/p>

（唱）【斗鵪鶉】

金燦燦珠寶銀山，

明晃晃綾羅綢緞。

嬌滴滴飛燕貂蟬，

香噴噴珍饈玉碗。

賜得了厚祿良田，

封得起美宅高官。

則道是進(jìn)出劃算，

還不快作詩(shī)臨卷。

只要咱大筆一揮，

須臾間缽盈盆滿。

[嵇康一邊唱，一邊逐個(gè)靠近眾官。眾官?gòu)男χ痤侀_到尷尬不堪。王戎和山濤也聽出了這弦外之音。

嵇? 康? 依鄙人之見，王常侍寫這篇頌文，可以加官進(jìn)爵，我豈能奪人之美;山尚書寫了，更可以德威天下，贏得世人敬仰。

[眾人啞口，看著王戎和山濤。

山? 濤? 嵇大夫，真好口才。叔夜，今日乃是濬沖的壽誕啊，（拉住嵇康的手）哈哈，這一篇小小的文章么，不過是談笑之間、舉手之勞。

眾? 人?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嵇? 康? 山大人謬贊，嵇某長(zhǎng)年隱居山野，除了彈琴敲鐵，別無所長(zhǎng)。（舉杯敬眾人）昔日，倉(cāng)頡以三滴水造個(gè)“酒”字，一滴為英雄豪杰之酒，一滴為君子隱士之酒，一滴為瘋癲狂徒之酒。怎樣取舍，全由心生了（一杯飲盡）……壽酒已飲，謝了，告辭！

王? 戎? （急）叔夜兄！

[這時(shí)后堂戲班子的鑼鼓管弦，不合時(shí)宜地響起。

王? 戎? （怒）亂彈琴！

[管家緊上。

管? 家? 老爺，準(zhǔn)備開戲了！

山? 濤? （趁此解圍）列位，王大人的家樂戲班，可是色藝雙絕，不容錯(cuò)過。

王? 戎? 列位花廳一坐，請(qǐng)！

[眾人隨管家下。

山? 濤? 叔夜，你是聰明之人，豈不知當(dāng)今朝野之危勢(shì)？

嵇? 康? 無非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chǎng)，先是曹魏篡漢自立，眼下么，司馬氏故伎重演，挾天子以令諸侯，今日殺人滅族，明日流血千里，不過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王? 戎? 噤聲！既已皆知，勢(shì)不可違，這四海歸一，即是大功大德，叔夜何樂不為？

嵇? 康? 呵呵，九州各地?fù)肀灾兀炭瓷`涂炭，有何功德可頌？

山? 濤? 自古以來，有亂便有治，司馬大將軍廣發(fā)招賢帖，你是士林的表率，怎可袖手旁觀？

王? 戎? 說到底，不過是一篇小小的文章。

嵇? 康? 文章雖小事，我手寫我心！

王? 戎? 嵇康你！

（唱）【秋夜月】

你鑄肺肝，

總是冰和炭。

平生遭臨千千萬(wàn)，

何曾事事由人愿。

此番良機(jī)莫誤延，

不可聽?wèi){意興闌。

叔夜兄，人活一世，當(dāng)順勢(shì)而為，對(duì)酒當(dāng)歌，也只爭(zhēng)朝夕啊。

嵇? 康? （冷笑）來日太學(xué)宣講，當(dāng)請(qǐng)王常侍登壇。

王? 戎? 你！

山? 濤? 叔夜，濬沖也是一番苦心。我們竹林好友，也是因緣成聚啊。

（唱）【前腔】

舊錦年，

顧首凌霄漢。

把樽傳盞歌無限，

形骸放浪云飛卷。

徒將高志付默玄，

忍卻幾多春后寒。

嵇? 康? 巨源兄這是缺食短穿了么？

山? 濤? 唉！叔夜，你捫心自問，你不愿親近司馬氏，乃因你是曹魏的駙馬，你要誓死效忠大魏?jiǎn)?？你果是大魏的忠臣，為何不肯為其效命？你若不是，又為何耿耿不愿出山？你清清楚楚，這改朝換代，從古至今，不可阻擋，叔夜又何必執(zhí)念于心呢？

嵇? 康? 巨源兄，你可記得，當(dāng)初我們七人為何要結(jié)伴竹林？我嵇康不是為了自保而退隱，是那種任由世道擺布的日子，我實(shí)實(shí)地是不愿再領(lǐng)教了！

王? 戎? 生逢亂世，何人不受擺布？

山? 濤? 生逢亂世是為不幸，如能變亂為治，豈非不幸中之大幸！孔明縱有天才，劉備三請(qǐng)，遂其志愿。

嵇? 康? 我非臥龍，縱情山川，如水中魚、林中鳥，志愿畢矣！

山? 濤? 爭(zhēng)一人之自由，莫如爭(zhēng)世人之自由。我等為何只能修身于山林，不能治國(guó)于天下？與其日夜清談，莫若出山盡忠，做一番春秋大業(yè)！

嵇? 康? 如此說來，欲做春秋大業(yè)，我這篇小小的頌文就非寫不可了。

山? 濤? 文章何論大與小——

嵇? 康? ——寸心可知假和真。

王? 戎? 水至清則無魚——

嵇? 康? （反激）人至察則無徒！

王? 戎? （急）人在江湖，形形種種，難道你，偏就不能說一點(diǎn)點(diǎn)假話么？

嵇? 康? 難道你我之間，也不能說一句真心話了嗎？

王? 戎? 叔夜兄……

嵇? 康? 難！

山、王? 難！

三? 人? 難吶！

山? 濤? 我，已向朝廷舉薦了。

嵇? 康? 所舉何人？

山? 濤? 嵇康嵇叔夜。

嵇? 康? 所薦何職？

山? 濤? 尚書吏部郎。

嵇? 康? 所當(dāng)何為？

山? 濤? 選任良才。

嵇? 康? 須知人善用。

山? 濤? 你心若明臺(tái)。

嵇? 康? 我連自己都看不明白，何以知人？

王? 戎? 這尚書吏部郎，正是巨源兄讓你接任他先前的官職啊。

嵇? 康? 是了，山巨源現(xiàn)在已是堂堂吏部尚書了。山尚書，你是真真錯(cuò)愛了，打鐵的手怎生做得了擎天柱。

王? 戎? 嵇康，你別不知好歹！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紹兒、為紅兒想想吧！

山? 濤? 濬沖，你住口！

嵇? 康? （唱）【寨兒令】

灼灼的油滾煎，

颼颼的冷水淹。

歡喜喜竹林猶是初相見，

意寥寥遠(yuǎn)聲故念。

應(yīng)笑俺磨鏤金石，

終究斷絲弦。

巨源兄，我以為，世間之人皆不懂我，難道連你也不明白嗎？

山? 濤? （痛心）賢弟——

嵇? 康? 你們不是要我作頌文一篇么？

[嵇康奮筆疾書，一揮而就，遞給山濤，拂袖而去。

[山濤一看，雙手顫抖，紙張飄落。山濤眩暈，王戎扶住。

王? 戎? 管家！

[眾人聞聲而出，撿拾傳閱文章。

眾? 人? 這，這，《與山巨源絕交書》？！

[幕后：鐘會(huì)將軍到！

[無聲間，眾人窮形盡相。

[切光。

第三場(chǎng)? 鐵聲

時(shí)? ? 間? 公元262年秋

地? ? 點(diǎn)? 嵇康鐵鋪

人? ? 物? 嵇康、向秀、鐘會(huì)、紅兒

[鐵鋪架上懸各式家用鐵器，排列有如編鐘，上刻《論語(yǔ)》《詩(shī)經(jīng)》《尚書》《禮記》《周易》《春秋》等行草字樣。

[嵇康一身玄衣，持錘打鐵。紅兒一襲紅裙，撥弄琴弦。

紅? 兒? （唱）【減字醉花陰】

秋草含霜撫七線，

望歸鴻于飛數(shù)點(diǎn)。

勝處恍疑仙，

素月清輝風(fēng)拂面。

嵇? 康? 紅兒……

紅? 兒? 義父?。ㄕ酒穑?/p>

嵇? 康? 平日里你只顧算賬，今天怎有如此雅興呀，（笑）是有心上人了？

紅? 兒? 紅兒……只愿一輩子守在義父身邊——

嵇? 康? 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莫非，是那送你胭脂水粉的向秀大哥？

紅? 兒? 紅兒才不要什么胭脂水粉……

[嵇康大笑。

紅? 兒? 義父，你后天講課的題目可曾定了？

嵇? 康? 紅兒猜猜。

紅? 兒? 定是與這琴樂有關(guān)！昨夜，聽義父彈琴一曲，我甚是喜歡，可否教予紅兒呢？

嵇? 康? 哈哈！此乃天籟之音，曲中丈夫也，不可輕傳。

紅? 兒? 義父！

嵇 康 （笑）紅兒這般喜愛，那義父就彈奏一段，如何？

紅? 兒? 多謝義父！

[嵇康端坐琴前，方彈撥幾聲，向秀憂心忡忡上，趕忙阻止。

向 秀 叔夜兄住手！

嵇? 康? 紅兒，沏茶。

[紅兒下。

向? 秀? 兄長(zhǎng)忘了，三年前，你我遨游山中，受教于孫登大師，一同學(xué)琴參道，大師曾要你指天為誓，此曲萬(wàn)不可示人！

嵇? 康? 卻又如何？

向? 秀? 這曲《廣陵散》，戈矛縱橫，憤慨不屈，演的乃是戰(zhàn)國(guó)俠客聶政刺韓王之事，叔夜兄彈得如此出神入化，倘其中之意被人曲解，授人以柄，恐招來殺身之禍！

嵇? 康? 迂腐之見。心之于聲，實(shí)為二物，竊以為，聲無哀樂。子期多慮了。來來，多日未見，你我再打上一回！

向? 秀? 這聞名遐邇的嵇氏鐵鋪，你意欲開到何時(shí)？

嵇? 康? 有話但講。

向? 秀? 我聽說，那鐘會(huì)奉大將軍司馬昭之命，又要造訪于你了。

嵇? 康? 來者自來，去者自去。

[車馬轔轔聲起。

嵇? 康? 子期暫避。

[向秀下。

[侍衛(wèi)內(nèi)聲：司隸校尉、鎮(zhèn)西將軍到！

[嵇康扎起衣襟，繼續(xù)打鐵。

[侍衛(wèi)引鐘會(huì)上。

鐘? 會(huì)? （稍頓）潁川鐘士季，特來請(qǐng)教先生！

嵇? 康? 鐘將軍三顧陋室閑人，豈敢，請(qǐng)！

[紅兒奉茶上。

鐘? 會(huì)? 請(qǐng)！

[落座。

[紅兒沏茶，下。

鐘? 會(huì)? 多謝?。ㄓ杂种梗┫壬娔秤幸恍⌒⌒氖?，不知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

嵇? 康? 將軍敢是問那《四本論》么？

鐘? 會(huì)? （喜）記得三月前，我頭一次來拜訪先生，恰巧先生出外游訪，故將攜來的一冊(cè)《四本論》——悄悄地放在院內(nèi)，不知先生……

嵇? 康? 原來那本書是你扔進(jìn)來的？

鐘? 會(huì)? （尷尬）那，那是我——我朋友之作，還望先生指點(diǎn)一二……

嵇? 康? 那本書早就被我用來燃火打鐵了。

鐘? 會(huì)? 燃火？打鐵？這……

[侍衛(wèi)竊笑，鐘會(huì)羞辱難當(dāng)，呵退下去。

嵇? 康? （起身至鐵鋪旁）喏喏，那本大作扔進(jìn)爐膛之后，片刻間火助勢(shì)旺，有如鮮花著錦，打出來的那批鐵器，鄉(xiāng)親們都稱是格外的漂亮而結(jié)實(shí)??！

鐘? 會(huì)? （站起，忍住氣）先生真是物盡其用，抬舉了！

嵇? 康? 將軍可有興趣，打上一回？

鐘? 會(huì)? 又有何難！

[鐘會(huì)捋起袖子，掄錘一砸，“當(dāng)”地一聲，火星迸到華服上，他手臂震痛，扔下鐵錘，忙又拍打火星，上下顧看，嵇康大笑。

嵇? 康? 將軍太過愛惜你的衣裳了吧？

鐘? 會(huì)? （惱羞成怒）我哪里是愛惜我的衣裳，分明是痛心我那本嘔心瀝血寫就的《四本論》！

嵇? 康? 哈哈！將軍終究是承認(rèn)了？

鐘? 會(huì)? 是又怎樣！

嵇? 康? 那倒是一部佳作呢！

[鐘會(huì)愣住。

嵇? 康? （唱）【刮地風(fēng)】

哎呀！則這本性生來造化先，

好比是玉立清漣。

卻奈何世俗利惑耽糾纏，

反落得時(shí)運(yùn)乖艱。

一世才無由施展，

滿懷志終究顛連。

雖則是心有偏，

意難全，

也孤衷一片。

則道是將軍著佳篇，

好文章錦繡豐妍。

鐘? 會(huì)? 原來字字句句，先生早已記念在心，在下錯(cuò)怪先生了！四本者，乃是我對(duì)本性和才氣的四篇淺論。慚愧慚愧！

嵇? 康? 將軍文武全才，嵇某怎能不捧之，讀之，愛之？

鐘? 會(huì)? 羞煞我了！若論修為，我不及先生之萬(wàn)一?？墒窍壬K日屈居在此，豈不辜負(fù)了自己，辜負(fù)了天下蒼生？

嵇? 康? 將軍言重了。哦，是了，令尊鐘太傅乃當(dāng)今書法大家，將軍亦青出于藍(lán)，就請(qǐng)大人一觀，我這鐵器上的書法寫得如何？

鐘? 會(huì)? 先生過獎(jiǎng)，請(qǐng)！

嵇? 康? 請(qǐng)！

[鐘會(huì)細(xì)觀“編鐘”，頻頻點(diǎn)頭。

鐘? 會(huì)? 好，好哇！筆力遒勁，灑脫不羈，渾然天成！……?。。樕E變，質(zhì)問）你，你這做的是什么？

嵇? 康? 哦，這你也不認(rèn)得了嗎？這是鐵鍬，這是犁耙，那是鍋鏟……

鐘? 會(huì)? 住口！嵇康，想那《禮記》《春秋》，皆是圣人所著，世代尊崇，你竟然將其刻在這些個(gè)粗鄙的鐵器之上，供人驅(qū)用！你是實(shí)實(shí)的大逆不道啊！

嵇? 康? 將軍此言差矣！有道是，鐵肩擔(dān)道義，英雄鑄春秋。在嵇某看來，所謂先賢經(jīng)典，也不過一粥一飯，惟其進(jìn)入尋常百姓人家，方為大道?？资ト瞬皇且苍v過，一簞食，一瓢飲，樂在其中，志在其中。將軍可是小看了這打鐵之道么？你運(yùn)籌帷幄，統(tǒng)帥萬(wàn)軍，怎生也掄不動(dòng)一柄小小的? ? ? ? 鐵錘？

鐘? 會(huì)? 你？！

嵇? 康? 請(qǐng)用茶。

鐘? 會(huì)? 你這是下逐客令嗎？

嵇? 康? 將軍日理萬(wàn)機(jī)，嵇某不敢讓你久留這荒野之地。

[鐘會(huì)搖搖頭，欲走，返身。

鐘? 會(huì)? 嵇康，你果然是如此不待見我鐘會(huì)么？

嵇? 康? 書已拜讀，道已論過，茶也飲過，嵇康我無所可為了。

鐘? 會(huì)? 唉！想我鐘會(huì)，自小被人夸作奇才，仕途上也算官運(yùn)亨通，從來是目中無人，心氣高傲。可是，當(dāng)日竹林七賢，月下清談，興會(huì)無拘，我初見先生，雖未敢驚擾，然先生之風(fēng)骨，我終難忘懷。在鐘某看來，先生非但是人中君子，更乃世間英豪！你看，如今呵……

（唱）【鮑老催】

九州蕩蕩，

諸侯霸據(jù)賊心妄，

生靈亂世無辜喪。

你是博古今，

通義理，

擔(dān)名望，

朝中御旨連番降。

我誠(chéng)心相請(qǐng)三來訪，

同舟濟(jì)，宏圖創(chuàng)。

嵇? 康? 多謝將軍抬舉！將軍既知我與竹林賢友交往，又怎不知我寫與山濤的絕交書？

鐘? 會(huì)? 這絕交書……

嵇? 康? 當(dāng)日，山濤舉我做官，我修書一封，與他絕交。信中言道，若在朝為官，我必有不堪之事者九件，你可知否？

鐘? 會(huì)? 略有耳聞……

嵇? 康? 這第一件，我起床遲晚，奈何早朝;第二么，兵士看守，行動(dòng)不便;第三，正襟危坐，打躬作揖——

鐘? 會(huì)? 第四，公書案牘，文山會(huì)海——

嵇? 康? 不喜吊喪——

鐘? 會(huì)? 不愛俗人——

嵇? 康? 不善心機(jī)！還有呢——

鐘? 會(huì)? 逾越名教，性本自然！——

嵇? 康? 嫉惡如仇，輕率直言！

鐘? 會(huì)? 你就不怕這些話，傳到司馬大將軍耳中？

嵇? 康? 鐘大人俱已記誦得滾瓜爛熟，還有何人不知？

鐘? 會(huì)? 先生滿腹經(jīng)綸，為何不能為天下所用？

嵇? 康? 天下？究竟是何人之天下？我縱有劍膽琴心，為何偏不能任其歌嘯山林？

鐘? 會(huì)? （頓足）先生啊先生，你耿耿不愿出山，早已為當(dāng)朝猜忌，是我鐘會(huì)一次次上奏進(jìn)言，袒護(hù)至今，一番番忍辱含羞，前來奉勸——

嵇? 康? 將軍啊將軍，嵇康不愿出山，實(shí)實(shí)無關(guān)朝野爭(zhēng)斗，無關(guān)千秋偉業(yè)，無關(guān)高下尊卑。山濤獻(xiàn)策、阮籍從軍、王戎愛財(cái)、劉伶好酒、阮咸善樂、向秀慕道，嵇康我偏愛打鐵，人生在世，參差百態(tài)，行之所向，在乎本心，何來對(duì)錯(cuò)？

鐘? 會(huì)? 對(duì)也錯(cuò)，是也非，你可要想清楚了！

嵇? 康? 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

鐘? 會(huì)? 邦有道尚可隱，邦無道則必須仕！

嵇? 康?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鐘? 會(huì)? 你你你正當(dāng)英年，難道無懼一死么？！

嵇? 康? 死……？

（唱）【四門子】

長(zhǎng)河漫漫千山遠(yuǎn)，

長(zhǎng)河漫漫千山遠(yuǎn)，

嘆嘆嘆，嘆凡胎不永年。

且守著，撫琴打鐵清歌囀，

花牽人，鳥翩翩。

自忘言，

天行健，

何事癡把羈籠戀？

志不遷，

意難捐，

道常在，人心未遠(yuǎn)。

鐘? 會(huì)? 先生高志，不可強(qiáng)勉。——保重！

[鐘會(huì)轉(zhuǎn)身疾走。

[嵇康掄起鐵錘，輕輕敲擊了一下，叮當(dāng)聲空靈回旋。

[鐘會(huì)止步。

鐘? 會(huì)? （緩緩道）這聲音真是動(dòng)聽，教人想起了先生的琴聲。

[嵇康從鐵鋪一角取出一本書。

嵇? 康? 將軍也算是知音之人了。

鐘? 會(huì)? 雖是知音，卻不能合奏。惜乎？恨乎？痛乎？

嵇? 康? 士季兄……（將手中之書遞給鐘會(huì)）

鐘? 會(huì)? （接過，一驚）《四本論》？

嵇? 康? （笑）完璧歸趙！

鐘? 會(huì)? （拱手）叔夜兄！

嵇? 康? 今番你再度空手而歸，若是司馬大將軍問起，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鐘? 會(huì)? （沉吟片刻）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告辭了！

[鐘會(huì)下，馬蹄聲遠(yuǎn)去。

[嵇康默然，向天兀立。

[向秀上。

向? 秀? 兄長(zhǎng)你，待何去何從？

嵇? 康? 賢弟啊，阮籍胸中壘塊，尚須以酒澆之;叔夜胸中壘塊，唯須鐵錘叩之！

[向秀掩泣。

嵇? 康? 來，來，來。

[嵇康掄鐵錘，向秀拉風(fēng)箱。

向? 秀? （唱）【雙聲子】

生悲愴，

生悲愴，

怎堪這，淚流淌。

思兄長(zhǎng)，

思兄長(zhǎng)，

猶如故，心慨慷。

火光熱，

笛聲涼，

我躊躇無計(jì)，

痛斷肝腸！

嵇? 康? （唱）【水仙子】

呀呀呀，莫淚漣，

呀呀呀，莫淚漣，

想想想，你我竹林同赴宴。

說說說，恐后爭(zhēng)先，

笑笑笑，教人稱羨。

你你你，勤學(xué)問道專，

我我我，賞識(shí)你眉宇昂軒。

望望望，紅塵洶涌苦渡船，

感感感，浮生恍寄花一瓣。

覺覺覺，寵辱付云煙。

[紅兒上，睹此黯然。

紅? 兒? 義父……

嵇? 康? 子期，紅兒這丫頭，今后，還望你多多照看。

向? 秀? 叔夜兄！

嵇? 康? 紅兒，我記得，你初來我家時(shí)只有六歲，喚我義父已有十載，今天就叫我一聲爹爹吧！

紅? 兒? 爹爹?。ㄆ颍?/p>

嵇? 康? 好，好，起來?。ǚ銎穑?/p>

紅? 兒? 爹爹！我聽說，要往太學(xué)聽您講課的學(xué)生越來越多，各州各府源源不絕，您還是不要去了。

嵇? 康? 你不明白，爹爹是非去不可。

紅? 兒? 爹爹！您總說別人不明白您的心，可紅兒的心爹爹又何曾明白？！紅兒早已長(zhǎng)大，是您教會(huì)了我琴棋書畫，教會(huì)了我為人處事。爹爹是以琴為心，以鐵為琴，紅兒我，就是爹爹打鐵時(shí)奏出的火花?。?/p>

[嵇康點(diǎn)點(diǎn)頭，無語(yǔ)，潸然。

[向秀暗自抹淚。

[伴唱《打鐵歌》：

打鐵為生兮，儔侶顧眄。

俯仰自得兮，游心太玄。

[切光。

第四場(chǎng)? 雪聲

時(shí)? ? 間? 幾天后，冬，雪天

地? ? 點(diǎn)? 山濤書房

人? ? 物? 嵇康、山濤、嵇紹、管家

[深夜，大雪，山濤讀“絕交書”，百感交集。

山? 濤? （唱）【步步嬌】

雪落空茫堆惆悵，

幾度侵簾帳。

忘年兩鬢霜，

難忘神交，

怎堪絕唱！

這絕交書呵……

字字痛心房，

句句隔千嶂。

管? 家? 老爺，老爺！

山? 濤? 慌慌張張地，做什么？

管? 家? 嵇大人來了！

山? 濤? （站起，驚訝）叔夜來了！（直奔門口）

[嵇康攜子嵇紹上。

山? 濤? （緊握嵇康）來了！

嵇? 康? 紹兒，叫山伯伯。

嵇? 紹? 山伯伯好……

山? 濤? 好好，真乖。（摸摸頭）

[嵇康向山濤點(diǎn)點(diǎn)頭。

嵇? 康? 管家，先帶少公子到后院用些點(diǎn)心。

[管家引嵇紹下。

[嵇康、山濤對(duì)視不語(yǔ)。

山? 濤? 嵇大人不辭風(fēng)雪，夜半光臨寒舍，有何指教？

[嵇康不動(dòng)。

[山濤轉(zhuǎn)過身，嵇康突然撲通一跪，山濤一驚。

山? 濤? 叔夜，你這又上的是哪一出?。。?/p>

嵇? 康? （誠(chéng)懇地）巨源兄披肝瀝膽，長(zhǎng)袖善舞，既能周全于朝堂內(nèi)外，獻(xiàn)策薦才，又能顧全于竹林舊友，濟(jì)助扶攜，叔夜我五體投地，佩服之至也。

山? 濤? 敢問這是登門討伐嗎？

嵇? 康? 今夜之言，風(fēng)雪可鑒！

[山濤一愣，哈哈大笑。嵇康也大笑。

山? 濤? 叔夜不必如此。（扶起嵇康）

[管家奉茶，下。

山? 濤? 你可知，你的講學(xué)昭告一出，引來了各地的太學(xué)生已過三千，就在昨日，他們長(zhǎng)跪大殿之外，聯(lián)名上奏，請(qǐng)司馬大將軍恩準(zhǔn)，聆聽嵇博士講學(xué)！大將軍聞之，非常不悅啊——

嵇? 康?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也知道，子期出山為官，你又加官進(jìn)爵了。

山? 濤? 你以為，我容易嗎？

嵇? 康? 實(shí)在是大不易。

山? 濤? 怎講？

嵇? 康? 巨源兄，你活得太累了，你要做的乃是一個(gè)完人。

山? 濤? 你？！

嵇? 康? 惟其如此，才能托以重任，托以大事，托以性命。

山? 濤? 你果真要羞辱老夫至無地也！

嵇? 康? 半句不假，字字皆真！

山? 濤? 叔夜，你講，你講。

嵇? 康? 事已至此，我的皮囊無足輕重，只是紹兒年幼，今才七歲，（越說越快）少小遠(yuǎn)親、蒙昧失教、不識(shí)大體、未知人情，——望兄長(zhǎng)，能替我照顧于他！

山? 濤? （緩緩地）你，既已白紙黑字，與我絕交，天下皆知，又來托付紹兒，難道你，就不怕天下之人恥笑？

嵇? 康? 巨源兄，當(dāng)初散澹竹林時(shí)節(jié)，你是我嵇康第一結(jié)識(shí)之人。

山? 濤? 你是我山濤第一欣賞之人。

嵇? 康? 我敬重你器量超群，璞玉渾金。

山? 濤? 我羨慕你孤松獨(dú)立，玉山絕塵。

嵇? 康? 俺雖年少二十春，

山? 濤? 忘年之交慰平生。

嵇? 康? 唉！巨源兄，今日我做出此等決絕之舉——

山? 濤? 正是我自以為是、妄托知己、咎由自取。

嵇? 康? 難道兄長(zhǎng)單單以為，叔夜是在責(zé)怪你不解我的心志么？我更是因?yàn)椤?/p>

山? 濤? 因?yàn)樗抉R大將軍？你怕我在官場(chǎng)和“七賢”當(dāng)中左右為難，所以干脆修書一封，把我推出了這是非漩渦？如此，我是不是該謝謝你??？說什么“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頓足）嵇康啊嵇康，你哪里是寫給山濤的絕交書，分明是寫給世道的宣戰(zhàn)書！

（唱）【風(fēng)入松】

你笑談怒罵盡文章，

揮就一紙荒唐。

你菲薄禮教千重浪，

臨頭禍從天忽降。

恨只恨俺空勞寸腸，

一夕雪染凄惶。

嵇? 康? （唱）【急三槍】

情難訴，

心難表，

何求諒，

寄百里命，

托六尺郎。

拜兄長(zhǎng)，

擔(dān)雅量，

胸懷廣，

長(zhǎng)相念，

共絲篁。

只是我那封絕交書，百年之后無人知曉真相，你恐怕要屈負(fù)罪名了。知我者，惟有巨源兄也。

山? 濤? 我以為知你，又何嘗知你？誰(shuí)又知你，又誰(shuí)知我呀？

[嵇紹上。

嵇? 紹? 爹爹，孩兒困了，想回家。

嵇? 康? 紹兒，來。

嵇? 紹? 爹爹。

嵇? 康? 跪下。

嵇? 紹? 爹爹？（恐懼，不跪）

嵇? 康? 從今日起，山伯伯就是你的爹爹！

嵇? 紹? 不……

山? 濤? 叔夜……

嵇? 康? 巨源兄，我只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紹兒長(zhǎng)大后，請(qǐng)你告訴他：君子立志，守安自然。立身清遠(yuǎn)，謹(jǐn)言慎行！

[嵇康看著嵇紹，背身。

嵇? 紹? 爹爹？你要孩兒一個(gè)人留在這里嗎？

[嵇康回過頭，撫摸嵇紹的臉。

嵇? 康? 紹兒，你記住，有山伯伯在，你永遠(yuǎn)不是孤單一人。

[嵇紹大哭。

嵇? 康? 不許哭！……記住了么？

嵇? 紹? （含淚）孩兒記住了……

[嵇康擁抱嵇紹。

山? 濤 從今往后，我一定待紹兒視同親生，叔夜你——去吧……

[嵇康疾走，山濤欲送無言;嵇紹站在中間，張皇無措，突然撲通跪地。

嵇? 紹? 爹爹?。ㄎ粗蛘l(shuí)）

[嵇康一頓，離去不顧。

[山濤走近嵇紹，扶起。

[切光。

第五場(chǎng) 琴聲

時(shí)? ? 間? ?兩周后，深冬

地? ? 點(diǎn)? ?洛陽(yáng)城外，嵇康鐵鋪

人? ? 物? ?嵇康、老甲、小乙

[鐵鋪旁邊有一株桃樹，含苞欲放。

[院落空寂。嵇康沉吟講學(xué)。

[畫外音：

山濤 ：有請(qǐng)中散大夫、太學(xué)博士嵇叔夜先生開講！

嵇康：夫天地合德，萬(wàn)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五色，? 發(fā)為五音。心動(dòng)于和聲，情感于苦言——

[諸學(xué)子的齊誦聲回蕩……

[兵卒老甲、小乙上。

[嵇康沉浸于向空講學(xué)，未曾注意。

[小乙正要上前，老甲止住。兩人坐地歇腳，老甲取出酒葫蘆，喝酒取暖，小乙冷得搓手搓腳，搶酒，老甲將酒葫蘆扔給小乙。兩人從不在意，到受到“吸引”，聽嵇康講學(xué)，宛若看戲。

嵇? 康? 夫哀心藏于苦心內(nèi)，遇和聲而后發(fā)。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

[嵇康在院子的講學(xué)聲與在太學(xué)的講學(xué)聲，構(gòu)成自我的超時(shí)空“對(duì)話”。

小? 乙? 這八成是個(gè)瘋子！哎哎，我說，你這個(gè)瘋子，天這么冷，一個(gè)人自言自語(yǔ)，怕是有病?。?/p>

老? 甲? （攔住小乙）休得無禮！敢問先生，可知道嵇康嵇叔夜今在何處？

嵇? 康? 你看我，像不像嵇康??？

小? 乙? 你？就你這樣，嵇康？

[小乙從嵇康身邊轉(zhuǎn)了圈。

小? 乙? 你呀，聽過嵇康老師講課的又不只你一個(gè)，咱這一路上，個(gè)個(gè)都會(huì)吟誦他的文章，什么“聲無哀樂”，想騙咱？沒那么容易！

嵇? 康? 哦，那你們看來，我哪里不像嵇康？

老? 甲? 世人都說，嵇叔夜那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小? 乙? 你呢，窮兮兮，苦兮兮，臟兮兮。

老? 甲? 還有，這個(gè)人啊，一根筋，一言不合就寫絕交書！

小? 乙? 寫不來檢討書……

[嵇康大笑。

小? 乙? 果然是個(gè)瘋子！走走走！

嵇? 康? 慢！我知道嵇康在哪里。

小? 乙? 當(dāng)真？

嵇? 康? 當(dāng)然！但要我告訴你們，須得有個(gè)條件。

小? 乙? 呔，我等奉命抓人，何來討價(jià)還價(jià)！如若不講，小心我手里的家伙?。ǔ榈叮?/p>

老? 甲? （攔住小乙）小乙！——先生有何要求？

嵇? 康? 你看，這茫茫竹林之中，獨(dú)有一株桃樹。等哪天這桃樹開花了，我就告訴你們。

小? 乙? （對(duì)老甲）我看這人病得不輕。

[老甲不語(yǔ)。

嵇? 康? 我夜觀天象，這樹明天就能開花。

小? 乙? 大冬天的，你騙誰(shuí)呢！

老? 甲? 嗯，我倒是愿意信他。瘋子嘴里有真話啊。

[嵇康與老甲笑起來。

[入夜，冷月如銀盤。嵇康燃起篝火，小乙一旁酣睡。

[老甲解開酒葫蘆，與嵇康對(duì)飲。

老? 甲? 敢問先生，為何一定要等到花開呢？

嵇? 康? 我想看這桃花含苞待放的樣子。

老? 甲? 我不喜歡。

嵇? 康? 哦，請(qǐng)問老哥尊姓？

老? 甲? 我叫老甲，原是一個(gè)小小的琴匠。

嵇? 康? 哦，敢是一位斫琴大師，失敬了。

老? 甲? 豈敢！年年戰(zhàn)亂，何值一提啊。每年花開的時(shí)候，我的兒子就被拉了壯丁，頭一年是老大，第二年老二，第三年是老三，接著連我也被抓走了。每當(dāng)桃花盛開之際，便是妻離子散之時(shí)。棵棵桃花片片落盡，家家生離戶戶死別……

嵇? 康? （似乎在傾聽，似乎又走神）生老病死，花開花謝，何來哀，何來樂？

老? 甲? （一愣，凝視嵇康）聽起來，你的腔調(diào)么，倒有幾分像那嵇康，可是（搖頭）不可能——

嵇? 康? 不可能？

老? 甲? 你完全不像一個(gè)犯人。

嵇? 康? （笑）哦，那些犯人都是怎樣的呢？

老? 甲? 他們怕……

嵇? 康? 怕什么？

老? 甲? 我們抓犯人的時(shí)候，他們就拼了命地逃，他們有些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強(qiáng)盜，可是，他們都會(huì)害怕！你看你蓬頭垢面的，卻并不害怕啊。（端詳）——唔，你的身體，好像一張琴。

嵇? 康? 琴……？

老? 甲? 你忘啦，我是個(gè)琴匠！我看你啊——（左右端詳著嵇康）

（唱）【弦索調(diào)】

軀干好似一棵樹，

骨架宛如一張琴。

額間岳山清風(fēng)臨，

龍池鳳沼納綸音。

七竅開啟七弦眼，

一雙雁足七星明。

果然拂卻風(fēng)霜塵，

端的是，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

一尾九霄環(huán)佩琴。

嵇? 康? 老哥說笑了。

老? 甲? 先生可知，嵇康有個(gè)寶貝，就是他彈奏的——《廣陵散》。

嵇? 康? 你也知道《廣陵散》？

老? 甲? 但是嵇康從不在人前彈奏，要是我能聽到一次，這輩子也足了。——要不，你彈給我聽聽？

[嵇康不語(yǔ)。

老? 甲? 吹大牛了吧！我就說，你一定不是嵇康。

[兩人大笑，突然嵇康不笑了，嚴(yán)肅起來。

嵇? 康? 可是，我也怕啊——

[老甲被這種氣氛嚇了一跳。

老? 甲? ——怕什么？

嵇? 康? 我有罪。

老? 甲? 你，你犯了什么罪？

嵇? 康? 我犯了大罪。我每天都在犯罪。

老? 甲? （驚愕）你當(dāng)真是瘋了么？

[嵇康緩緩走近老甲，老甲驚叫，步步后退，又被嵇康一把推開。

嵇? 康? 嵇康我——有七大罪！

（唱）【點(diǎn)絳唇】

俺只道俗世求安，

如何道生于憂患。

銜癡念，

窮壁深淵，

直將俺罪狀聲聲懺。

（念）我妄想美女成群，好色！

我圖謀金銀滿屋，貪婪！

我縱情逍遙山水，懶惰！

我漠視卑微蒼生，傲慢！

我為官不辨真?zhèn)危埱遥?/p>

我遇人不避深淺，放誕！

老? 甲? 你，你不是嵇康，嵇康他受萬(wàn)人敬仰，你是惡魔——

嵇? 康? 我不是嵇康！誰(shuí)是嵇康？嵇康到底是誰(shuí)？我應(yīng)當(dāng)怎樣，才符合這個(gè)世界的安排？不是說，世人都為我鳴不平、伸無辜、正清白嗎？我何曾清白、何曾無辜、何曾不平？我只想做我自己，卻不能。是你們逼我在這戲臺(tái)之上，扮演了一個(gè)你們要看的嵇康！

[老甲從憤怒眩暈，到不顧一切撲向嵇康，卻夠不著嵇康。

[老甲瑟瑟發(fā)抖，窩在一角。

[老甲沖上來，咬牙切齒，捶打嵇康，卻被無情地推倒在地。

嵇? 康? 那含苞待放的桃花，又怎會(huì)知曉，膨脹便是急速的毀滅與死亡！我還犯了第七種大罪——我使一切活著的人恐懼害怕起來。

（唱）【油葫蘆】

俺是個(gè)幼小失親孤少年，

覽群書、長(zhǎng)默言，

山林作伴臥溪邊。

曉晨鼓瑟朝云看，

暝夕打鐵一爿店。

幾曾想、才妒天，

浪竹林、枉譽(yù)賢。

早把那真真假假皆嘗遍，

何懼劍鋒懸。

我已經(jīng)跟我的心魂糾纏得太久了，無力再去為了什么而改變了。

老? 甲? 嵇——康！我雖然不曾見過你，但是一開始我便認(rèn)出了你就是七賢中的嵇康，我是多么希望你不是嵇康啊，可你偏偏……（嗚咽）

嵇? 康? 住口！七賢今何在？何曾有七賢？這七賢么，都是世人杜撰出來的。

老? 甲? 事到今日，你還如此滿口狂言！

嵇? 康? 事到今日，我還何話不敢言講？

老? 甲? 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嵇? 康? 我卻是人之將死，其言也真！罷，老哥，世人盛傳那最美的音樂《廣陵散》，你不是一直想聽嗎？

老? 甲? （不敢相信，到欣喜）《廣陵散》，你愿意彈、彈給我聽？！

嵇? 康? 可是——（左顧右盼）這里沒有琴。

[嵇康拾起一根桃枝，忽然袍袖一揮，左手捺住桃枝，右手在鐵鋪的“編鐘”上琮琤幾聲。起初老甲嚇了一跳。他看不清，只覺得嵇康高大的身影在一架編鐘上不斷彈、敲、捶、擊……

[嵇康彈奏之聲，行云流水，驚天地，泣鬼神。

[小乙醒來。他和老甲被琴聲吸引，沉醉其中，忘記一切。

[琴聲起伏，一片一片花瓣飄落，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桃花……

[嵇康手指穿梭，身姿灑脫。森森的鐵器，如血的桃花，清冷的月輝，在燦爛與殘酷之間，在生與死之間，相互糾纏，形成一種極致的美的境界。

[琴聲戛然而止。

老? 甲? 這，真是一把好琴啊?。▊校?/p>

小? 乙? （忽然想起什么，分辨）啊，嵇康，嵇康休走！休走！

嵇? 康? 我哪里都不去。只是我這把琴，已然銹蝕了，要洗一洗了……

[獨(dú)唱《打鐵歌》：

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

目送歸鴻兮，手揮五弦。

嵇? 康? （唱）朗月照軒兮，沐泳長(zhǎng)川。

[合唱：朗月照軒兮，沐泳長(zhǎng)川。

打鐵為生兮，儔侶顧眄。

嵇? 康? （唱）俯仰自得兮，游心太玄。

[合唱：俯仰自得兮，游心太玄。

[曲中，嵇康從容地褪卻發(fā)髻，散開長(zhǎng)發(fā)，脫下外袍，轉(zhuǎn)身，緩緩走向景深的那片池塘。

[嵇康每走一步，肩頭的月光灑落一點(diǎn)，一步一步，月光照亮著他的身影，逐漸消逝于池塘，水天一色。

[鐘會(huì)在舞臺(tái)一角出現(xiàn)。

鐘? 會(huì)? （念圣旨）今皇道開明，四海風(fēng)靡，邊鄙無詭隨之民，街巷無異口之議。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shí)傲世，不為物用，無益于今，有敗于俗。今不誅康，無以清潔王道?。ê掀鹗ブ迹宦曢L(zhǎng)嘆）

[琴聲《廣陵散》在夜空中奏響。

[舞臺(tái)另一角，老年的向秀出現(xiàn)。

向? 秀? （大慟而呼）叔夜兄！這《廣陵散》，從此——

[山濤一角出現(xiàn)，似在自語(yǔ)。

山? 濤? 從此絕矣……

[旋即，嵇康入水的水花聲越來越響，湮沒了鐘會(huì)的嘆息聲、向秀的呼 喊聲、山濤的自語(yǔ)聲，也湮沒了《廣陵散》的琴聲。

[琴聲逐漸轉(zhuǎn)為笛聲縹緲。

[切光。

尾聲? 笛聲

時(shí)? ? 間? ?四十年后，回到序幕

地? ? 點(diǎn)? ?嵇康舊居

人? ? 物? ?向秀、小紅

[荒草斜陽(yáng)，暮色蒼茫，但似乎野茂的竹林棵棵有情、有靈，老年向秀遙對(duì)著逝去的時(shí)光、七賢，包括向秀心中已經(jīng)“死去”的那個(gè)自己。

[人影依稀，在向秀的念想里：

呂安倚竹而立，言談意氣風(fēng)發(fā);

山濤側(cè)坐一旁，緩緩搖扇微笑;

阮籍和劉伶斗酒吟詩(shī)，滿臉紅暈;

王戎分發(fā)李子，熱情斟酒;

遠(yuǎn)處那條小徑，阮咸調(diào)撥著阮琴走來;

近處一塊青石，嵇康坐在上面撫琴。

[向秀邊看，邊想，邊回應(yīng)著當(dāng)年的情狀，手舞足蹈，氣喘吁吁，痛快地笑了。

[靜場(chǎng)。向秀的淚水悄悄滑落。

向? 秀? 叔夜兄——我以為你會(huì)把嵇紹托付給我，你卻將他托給了絕交的巨源。起初我以為是你不相信我，其實(shí)是我不了解你。呵，誰(shuí)又了解真正的嵇康？……叔夜，你生年四十，如今又是四十載了。山濤和王戎都做了大官，山濤不斷辭官，王戎更加愛財(cái)，皆壽終正寢……竹林七賢，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了。當(dāng)年你是一走了之，那《廣陵散》絕而不散！而我，茍活至今。你把所有的身后之苦都留給了我，我卻為了你的琴道不絕萬(wàn)世——哦，哦哦，你可聽到我的斷弦之聲呢……我向秀有的，能夠引以為豪的東西，你嵇康有;向秀沒有的，夢(mèng)寐以求的東西，嵇康也有。任何事到了你那里，都能變成卓爾不群。我膽小了一輩子，什么也不敢說，什么事也做不成，可是我活了下來?；钪?，是多大的艱難，多大的勇氣啊……孫登先生曾說我長(zhǎng)嘯一半就走了神，后來我的《莊子》注疏寫到一半也半途而廢。今天我這個(gè)半吊子，拿什么跟你交待呢？

[向秀取紙筆而書。

向? 秀? （唱《思舊賦》片段）

悼嵇生之永辭兮，

顧日影而彈琴。

托運(yùn)遇于領(lǐng)會(huì)兮，

寄余命于寸陰。

聽鳴笛之慷慨兮，

妙聲絕而復(fù)尋。

停駕言其將邁兮，

遂援翰而寫心。

[舞臺(tái)景深高坡處，一側(cè)，嵇康顧視日影，撫琴而彈;另一側(cè)，似是紅兒吹笛應(yīng)和。

[嵇康人影消失。向秀睡著了。紅兒卻緩緩走向前臺(tái)，“變成”了小紅，依偎在向秀身旁。

向? 秀? ?（喚）紅兒，紅兒……（醒了）小紅。

小? 紅? 爹爹！你又把我當(dāng)做娘親了。

向? 秀? 哈哈，你是我的小棉襖。

小? 紅? 爹爹又夢(mèng)見我娘了？

向? 秀? 夢(mèng)見你娘……呵呵，還有——

小? 紅? 還有誰(shuí)呀？

向? 秀? （笑）醒了，就記不著了。

小? 紅? （拿起紙）《思舊賦》？怎么剛開了頭，就收尾了呀？

向? 秀? 回家，吃飯。

[伴唱：【煞尾】

一生心事半賦中，

似是明了似是空，

尋聲竹林依舊在，

但聞孤影笛聲永。

一陣風(fēng)起，紙被吹走了。

向秀一步步走向舞臺(tái)深處。這時(shí)，夕陽(yáng)西下，《打鐵歌》起，在各種“聲音”的交響中，光線由黯淡轉(zhuǎn)為輝煌，化作一派霞光滿天！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