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

陳霖東

前段時間，我得到了一個神奇的本子，是在學校門口的文具店偶然發(fā)現(xiàn)的。這家店已經(jīng)開了好多年，具體多久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在那兒了，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讀初二了。

那天放學后，我走進了這家店，打算買一個本子。最近，我迷上了武俠小說，那雄奇瑰麗的武俠世界令我驚嘆不已，以至于我也想寫一篇武俠故事過過癮——小說的主人公當然得是我自己啦。

和很多同齡的男孩兒一樣，我渴望成為一位武功高強的大俠。腳輕輕一點地，就能躍上樹梢；手掌一發(fā)力，筷子就成了粉末；跨水渡河如蜻蜓點水，飛檐走壁亦面不改色；與江湖豪杰執(zhí)劍而歌，和知己好友浪跡天涯……

我知道爸媽肯定不會把家里的電腦借給我寫小說，畢竟我連作文都寫不好。但是，我心中渴望創(chuàng)作的小火苗已經(jīng)熊熊燃燒了很久，我還是打算買一個本子偷偷寫。

什么樣的本子適合寫武俠小說呢？我想，至少看起來不那么張揚，據(jù)我所知，真正的頂級高手都是很低調(diào)的。比如那位武功已臻化境的少林掃地僧，比如武當派開山鼻祖張三豐，這兩位高手身懷絕技，功力深厚，卻含而不露，低調(diào)內(nèi)斂，他們可是我的偶像。

我在文具店擺放本子的貨架前挑選了半天，也沒想好該選哪個。正在我猶豫不決之時，一個本子突然掉到了地上，大概是我剛才翻動的時候沒放好，不小心碰掉的。我趕緊俯下身去撿，發(fā)現(xiàn)這本子的封面是牛皮紙質(zhì)地，上面還印了一只頗有靈氣的梅花鹿。

第一眼看到這個本子時，我并沒覺得有什么特別，但我俯身撿起它后多看了兩眼，發(fā)現(xiàn)越看越耐看。我這個人相信機緣，因為很多武林高手都是在特殊的機緣下，才學會了蓋世神功的。比如，張無忌被逼墜落山崖后，遇見了一只白猿，為白猿治傷時，他從白猿腹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九陽真經(jīng)》，因而學會了九陽神功。再比如，段譽誤入瑯?gòu)指５?，才習得了凌波微步，誤食了莽牯朱蛤，才變得百毒不侵。虛竹的命更好，胡亂走了一步棋，破解了無崖子的珍瓏棋局，旦夕之間就獲得了無崖子七十余年的內(nèi)力，并成為逍遙派的掌門。想到這里，我越發(fā)覺得這個本子不一般，它也許就是我的機緣，當即決定買下。

“老板，這個本子多少錢？”我向老板詢問價錢的口氣，頗有一股英雄好漢讓店小二快上好酒的氣勢。

“這個……”胖胖的店老板扶了扶眼鏡，“這個不賣。”

“?。俊蔽宜查g變得英雄氣短，“為什么不賣？您都擺在貨架上了！”

老板走過來，把本子收了回去：“我找半天也沒找到，原來是放在這里了?！?/p>

老板的舉動讓我更加堅信這個本子定非凡品。我試著跟老板商量：“老板，您看，這么多本子，我就看中這一個了。您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卻被我發(fā)現(xiàn)了，說明這本子跟我有緣啊，不如就賣給我吧！”

聽到“有緣”兩個字時，老板轉(zhuǎn)過頭，皺著眉毛打量了我?guī)酌腌姡袷窃讵q豫。我知道這是我的機會。

“老板，您把這本子賣給我吧！我很喜歡它，一定會好好對待它，我會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這個本子的！”我不知怎么想起了這個比喻，但說完這話后，我就后悔了，因為我是個近視眼，顯然，我沒有保護好自己的眼睛。

“行吧！”老板笑了，“沒想到你這么喜歡，這個本子就送給你了！”

“啊？送……送給我？”我突然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來。

“寶劍贈英雄，好本送才子！”老板笑著說。

頓時，我的臉變得通紅。這句話的原話是“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當然，我不是佳人，但我更不是什么才子，我尷尬地接過了這個本子。

“真的送給我了？”我以為老板在開玩笑，再次跟他確認。

“都說送了，還能騙你？”老板說，“你這么認真地挑選本子，一看就是個好學生！這一套本子就剩這最后一本了，我本來打算自己用的。我回頭再進貨吧，這個本子就送給你了，好好學習！”

老板的話令我感到慚愧，我覺得臉有些發(fā)燙。不過，本子的確送給我了，一分錢沒花。

得到這個本子的頭一個月，我一直沒有提筆寫過一個字。我明年就要升入初三，面臨中考，課業(yè)壓力實在太大了。爸媽不僅希望我能順利升入高中，還希望我能考上重點高中實驗中學，這對成績排名不前不后的我來說，真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為此，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了。

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半，我摩挲著這個本子，突然有一股想寫點什么的沖動，好釋放內(nèi)心的壓力。我提起筆，事先沒有作任何思考和規(guī)劃，漫無目的地寫了起來。

“我是古月山莊第十三代掌門，武林排行第一的高手，也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我叫納蘭楓。我是個不可多得的武學奇才，從小備受父母兄長的寵愛，學習任何武功都是一點就通，還能通過自己的思考，琢磨出新的劍法和招式。此外，天下第一美女慕容雪一直很仰慕我……”

寫到這里，我的臉紅了。我想到了我們班的第一美女林曉雪，不過，我從來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啊，不對，是人家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我有點失落，覺得自己真是無聊，在本子上亂寫什么??！好好的一頁紙就這么浪費了。盡管還有幾道題沒做，但我真的不想再做了，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我不會的題又不差這一道兩道。我關(guān)了燈，直接爬到床上睡覺了。

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真的成了納蘭楓，那位武林第一高手，天下第一美男子。我跟我的仰慕者林曉雪，啊不，是慕容雪，我們倆坐在河邊，望著滿天星辰，講了好多好多話。我給她分析了當今的武林大勢，告訴她我想要平息武林數(shù)百年來的紛爭，想要救百姓于水火的宏愿，還在她面前耍了一套出神入化的劍法。夢里，我聽見長得跟林曉雪一模一樣的慕容雪拍著手，一直對我喊：“納蘭楓你好棒?。　?/p>

第二天早上，我是笑醒的。

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我媽站在床邊，一臉驚異地望著我：“你笑什么呢？做什么美夢了？”

“啊……沒什么?！蔽也挛业哪樢欢t到了耳朵根兒。

“趕緊起床吧！都什么時候了，人家早起的孩子，單詞都背了好多個了！”我媽的語氣里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哼，她根本不知道她兒子昨天晚上有多帥！

我爬下床，看到桌子上的本子，想起自己昨天寫的那些話。這個夢也太美好了，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趕緊把本子鎖進了抽屜里，打算晚上再試試。只是，還沒等我回味完昨晚的美夢，現(xiàn)實就給我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早上進教室遲到了兩分鐘，正好被班主任撞見了。班主任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對我說：“胡旭峰，你遲到是不是因為早晨在家背誦我昨天布置的課文呢？現(xiàn)在，你給大家背一遍，我們都聽聽！”

班主任也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她昨天剛講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特意強調(diào)這篇文言文要全篇背誦，今天上課時會抽查。我猜老師不一定點到我的名字，所以只是讀了幾遍，并沒有背過，滿心想著偷懶，等到考試前再背誦課文里面的重點句子。沒想到啊沒想到，班主任讓我現(xiàn)在就背。我背著書包站在講臺上，望著下面的同學，同學們也望著我。他們提前露出了笑容，因為他們已經(jīng)猜到我的“下場”了。

林曉雪也抬頭望著我。在與她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想起昨晚在河邊，她也是這么望著我的。

“我覺得當今的武林就像是一盤散沙，大家都只想著一門一派的榮辱，瞻前顧后，畏首畏尾。我們學武之人，最講究的就是俠義精神，如果不能救百姓于水火，不能把這個天下變得更好，我們學武又有什么意義呢？”

“哈哈哈哈哈——”全班同學哄堂大笑，林曉雪笑得差點被嗆到。

“胡旭峰，你發(fā)什么癔癥呢？看你背的都是些什么！你給我默寫十遍《桃花源記》，明天一早交給我！”班主任很生氣。

我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鬧了一個大笑話。我不是納蘭楓，我是胡旭峰。眼前的不是慕容雪，是林曉雪?，F(xiàn)在不是在夢里，而是在現(xiàn)實當中。

從這天起，我有了一個新名號：“胡大俠”。

“胡大俠，依你之見，我們學武之人應(yīng)該怎么樣呢？”下課后，我們班的搗蛋大王李開鑫摟著我的肩膀笑著問道。他的話音一落，旁邊的幾位同學也笑著湊了過來。

我故作鎮(zhèn)靜，笑著說：“嗨！那都是用來氣‘老班的，博大家一樂！不就是遲到了嘛，至于這么大驚小怪嗎？”

“老班”是我們私下對班主任的稱呼，李開鑫聽我這么解釋，頗為驚異，轉(zhuǎn)而又流露出一絲佩服之情?！罢嬗心愕?！”他在我肩膀上拍了兩下，似是對我這“超凡脫俗”的點子頗為贊賞，但或許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平時悶不吭聲的我怎么有勇氣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讓“老班”下不來臺。

唉，可這并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啊！這算什么英雄好漢？我這擁有絕世風采的一代大俠納蘭楓，怎么淪落到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出洋相的地步了？

晚上，我捧著本子認真地思考著，覺得自己應(yīng)該再寫點什么。

“我是我，楓楊中學初二（5）班的胡旭峰，我學習刻苦努力，團結(jié)同學，勤于思考，敢于吃苦，樂于助人，是同學們眼中的好同學，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

寫到這兒，我突然有點想笑。這些話像是期末總結(jié)，當然，只有“三好學生”才能收獲這樣的總結(jié)。我想，反正寫什么都是寫，不如體會一下當“三好學生”的樂趣。

這晚，我果然又做夢了。場景竟然是早上的場景，我不幸遲到了兩分鐘，被班主任撞見了。

班主任笑著說：“旭峰，是不是昨晚做題做得太晚了？我昨天布置的課文背了吧？”

“老師，很抱歉，我遲到了，下次不會了。您布置的課文我背了。”我誠懇地說。

班主任笑著點點頭：“沒事兒，老師對你一向很放心。你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背一遍課文吧？激勵一下那些平時偷懶，不好好完成作業(yè)的同學?！?/p>

我也笑著點點頭，然后走上講臺，朗聲背誦起來：“《桃花源記》，東晉陶淵明。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fù)前行，欲窮其林……”

我一字不落、抑揚頓挫地把這篇文言文背誦了下來，自然流暢程度完全不像是臨時抱佛腳，而像是我在口若懸河地與人交流。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guī)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p>

待我背完最后幾句，全班同學自發(fā)地為我鼓起掌來。那一刻，我看見了林曉雪崇拜的眼神，仿佛聽見她在說：“胡旭峰你好棒！”

班主任笑著贊嘆：“不錯！不錯！看看人家胡旭峰，老師布置的作業(yè)都是保質(zhì)保量地完成，從來不讓老師擔心！大家要向他學習！好了，胡旭峰你回座位吧！”

我笑著低下頭，走回到自己的座位。我覺得自己太帥了！

不僅是早上，接下來這一天，我都是這么“帥”過來的。在數(shù)學課上，我準確地解答了老師出的難題，下課時還幫幾位同學講解了他們不懂的問題。甚至在放學路上，我還做了一件見義勇為的好事。當我看到幾名高年級學生想要欺負一位低年級的小同學時，我趕緊跑過去制止。他們本來對我不屑一顧，準備連我一起教訓。但其中一個男生認出了我，對領(lǐng)頭的男生說：“這人好像是他們年級的第一名，老師寶貝著呢，咱們可得罪不起！”其他幾名高年級學生不想把事情鬧大，只好悻悻地走了。

就這樣，我又做了一夜的美夢，當了一天的英雄好漢。第二天醒來時，我還是笑容滿面的樣子。

不過我知道，自己接下來將要面對的還是現(xiàn)實的人生，我仍然是那個普普通通的胡旭峰。唉，我多想自己永遠都是夢中的樣子??！

這次我沒有遲到，提前來到了教室，掏出課本，溫習昨天的功課。上課時，我專心地聽老師講課，雖然有的新知識點對我來說有些難，但我還是很努力地學習，遇到不懂的地方就記下來，打算課后慢慢消化和思考。

放學時，我竟然真的看到了幾名高年級學生想要欺負一位小同學。我想跑過去制止，但我知道這不是在夢里，我沒有年級第一名的光環(huán)護體。我站在原地猶豫著，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那幾名高年級學生把小同學推來推去，就像是在擺弄一株瘦弱的小豆苗。他們還哈哈笑著，仿佛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我很氣憤，握緊雙拳，在心里問自己：“哪怕我不是武林第一的納蘭楓，也不是年級第一的胡旭峰，我就不能有俠義精神了嗎？我就能這樣袖手旁觀嗎？”

不是的。行俠仗義，見義勇為，任何人都可以做，也應(yīng)該做！

想通了這一點，我突然充滿了勇氣，堅定地沖了上去，攔在了小同學面前。

“都走開，不準欺負低年級同學！”我大聲喊道。

“哪里來的臭小子？幾年級幾班的？還想充好漢？”其中一個高年級學生沖我嚷嚷，想要把我嚇退。

“初二（5）班，納蘭楓！”我心中有些膽怯，但還是大聲地自報家門。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是納蘭楓。

“什么楓？哈哈，這名字可真古怪?！蹦菐讉€男生輕蔑地相視一笑，“想逞英雄，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實力?！?/p>

話音剛落，他們的拳頭便朝我揮了過來。

我畢竟不是武林第一高手，哪里有什么抵抗之力。很快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幾拳，本就不帥的我，這會兒看起來更加慘不忍睹。

“大家快來啊！有人欺負同學啦！”

這時，我聽見了林曉雪的呼救聲。雖然知道她是在幫我，可她一定瞧見我這副鬼樣子了！我心里感激，但還是恨不得趕緊找個地洞鉆進去。

這時還不算晚，學校里還有很多值日的同學沒走。聽到動靜，我們班的幾名男生趕緊跑了過來，看到我身處困境，都站出來幫忙。一時間，我們的人數(shù)反而比那幾個高年級學生多了。

我們雙方對峙了一會兒，氣氛緊張極了。高年級同學畢竟理虧，見我們沒有絲毫畏懼，反而心虛了。沒堅持多久，他們就轉(zhuǎn)身灰溜溜地跑了。

同學們這才松了口氣，一起把我從地上扶起來。那個低年級的小同學很感激我，連聲對我說：“謝謝你！感謝你替我挨了這么多拳頭！”

“啊……沒事?！蔽覍擂蔚靥Р黄痤^來。

我確實不是什么大俠，大俠替人伸張正義，我卻只能替人挨打受氣。說到底，我只是一個空有俠義之心的“草包”罷了。

“胡旭峰，你真棒！”一只手伸了過來，遞給我一包紙巾。我抬頭一看，竟是林曉雪。

“胡大俠！”一位同學說。

“胡大俠！”大家都笑著說。

那一刻，我有點恍惚，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夢里。

晚上回到家后，我沒有再往本子上寫任何字。我想明白了，要想成為一名大俠，要想成為自己心目中的樣子，首先要學會面對自己、接受自己，然后朝著理想不斷邁進！

這一晚，我又做夢了，一個很短的夢。我夢見了一只梅花鹿，跟本子上那只鹿一模一樣，它沖我“呦呦”地叫了兩聲，然后向遠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