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蒲松齡

沒有任何口碑能證明我的表弟張德貴天賦異稟。我的姑媽在其晚年不止一次地強調，懷德貴的時候，她既沒有夢境，也不存在其他異常之處。即便是接生婆丁大娘從她體內將德貴掏出來的時候，所謂“紅光滿室，異香經(jīng)久不絕”也從未發(fā)生。倒是因為頭胎生育（也是唯一一胎）過程冗長，感受太苦，姑媽生完德貴連看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就睡著了。不過，姑媽補充了一點，在睡著前，她居然聽到了張家那只大公雞叫了起來?！耙溃沦F是吃過中午飯出生的，公雞這時候不該叫?！边@在我看來，倒也并非異常，啼晨當然是公雞的職業(yè)，但沒事叫兩聲更是它的習性和本能。值得注意的是，姑媽自始至終都有把娘家和夫家用姓氏冠名加以區(qū)別的惡習，“我為你們張家受了一輩子的苦”諸如此類的話遍布在她和姑父不愉快的整個婚姻之上，尤其是晚年。

也就是說，我的姑媽作為一架性能良好的生育機器（如果你看過我這位大屁股大胸大嗓門的姑媽就知道了），卻不幸地趕上了“只生一個好”的生育政策。她和姑父同為鄉(xiāng)村教師，作為公職人員在那年頭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當什么超生游擊隊，那是要開除公職的。她表示很羨慕我那個作為農村婦女的母親，因為我媽在被勒令不準再生孩子之前，一口氣生了大哥、大姐和我。就算我那個傳說中的弟弟被干部拉到醫(yī)院強行引產了（據(jù)說使用的是一個注滿水的塑料桶，我的弟弟在水桶里還像魚一樣攪和了一會子，聲音很大），在姑媽看來，我的母親也“夠本了”。

回到德貴。德貴的不尋常最初并未顯現(xiàn)，我們一起玩，一起上小學，一起赤腳頂著烈日沿河岸走很遠，去一塊葡萄地偷葡萄的童年往事至今還在我的腦子里縈繞。我記得河岸上有很多草樁（農民們割掉這些草放到稻田里去漚肥），硌腳硌得厲害，而前行的一路，紛紛有田雞、青蛙之類的鄉(xiāng)村小動物撲通撲通跳進水里。而那片我們向往的葡萄地，早已料到了我們這樣被烈日烤得一身焦糊味的孩子遲早會鬼鬼祟祟地現(xiàn)身，所以養(yǎng)了一條聲音洪亮的大狼狗。強烈的日光，茂密的葡萄地，我們看不到大狼狗在什么地方，也可以理解為它在葡萄地所有的地方。也就是說，與其說是狼狗在叫，不如說是葡萄地在叫?？雌咸训氐哪莻€戴草帽的老頭也經(jīng)常在我們未曾預料的地方躥出來，嚇得我們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不過，鑒于我和德貴不僅年齡相仿，姑老表的關系還使我們長得很像；此外，熱愛娘家的姑媽給德貴買衣服的時候總是喜歡也給我買一套。所以，那個看葡萄地的老頭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孩，他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該抓誰。

奇跡發(fā)生在小學三年級那年夏天。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在于姑媽（她就是我們的語文老師）那時已經(jīng)布置我們寫作文了。小學生到了三年級就要寫作文，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寫過一篇命題作文《渾身是寶》，在這篇杰作里，我深情地贊美了我家的豬，我說，我家的豬真好，肉可以吃，皮可以做皮鞋，毛可以制作刷子，腸子還可以灌香腸，連膀胱都可以吹上氣當皮球踢。德貴的同題作文也寫了豬，內容也大致一樣，但卻遭到了其母的一頓臭罵。何以如此？姑媽的理由是，我家確實有豬，年底了也確實會殘忍地將喂了整整一年的豬殺掉。而她家，也就是德貴家，他們家是非農業(yè)戶口，沒有豬圈，也沒有養(yǎng)豬。我想為德貴辯解，事實是我家每年殺豬，姑媽夫婦都會攜兒子德貴趕回娘家吃一頓新鮮的殺豬菜。就是平時，德貴來我家玩，也熱衷于在我的教導下用一根棍子捅豬的屁股。也就是說，這頭豬與德貴的關系并不比我更為疏遠。但考慮到我這篇杰作來自德貴的啟發(fā)（他寫完給我看后我才寫的），所以我選擇了一聲不吭，及幸災樂禍。

作文風波發(fā)生后不久就是暑假，德貴頂著烈日帶著暑假作業(yè)跑到我家跟我在涼床上奮筆疾書。除了相貌，我們的想法也驚人的一致，我們覺得暑假作業(yè)越早做完，我們就可以偷到更多的葡萄。只見我們兇狠地寫著暑假作業(yè)，輔以外面的蟬噪和烈日，我們揮汗如雨的樣子簡直像極了此時在地里干活的農民以及十多年后才會在工地上出現(xiàn)的農民工。我們偶爾抬頭看一眼對方，其目的顯然是為了看一眼自己以及干活的狀態(tài)。真的，與暑假作業(yè)較勁讓我們?yōu)樽约焊袆硬灰选Ｎ覀冋媸呛煤⒆影?。我們不禁問對方：難道這就是幸福的童年？

后來，天突然變了，起了風，在東方偏北的地方還聚集了嚇人的烏云。擱平時，德貴會和我一起興高采烈地跑出去站在高坡上享受一下狂風和暴雨，偶爾也曾特意跑到高大的樺樹下召喚雷電。但這一天，他只是歪過腦袋慎重地看了一眼屋外，露出一種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成熟表情，然后慌而不亂地卷起書本要求回家。他向我作了如下解釋：他家的窗戶全部開著，外面還晾曬著今晚洗澡要換的衣服；如果他不及時趕回家，窗戶玻璃會在狂風中被撞碎，而早已干燥的衣服會在狂風暴雨的作用下被卷入泥水之中。“晚上曹老師（德貴熱衷于在別人面前如此稱呼其母）回來看到這個樣子，你知道我會有什么下場。”我表示理解，因為，這件事發(fā)生過不止一次了，這件事既包括我們寫作業(yè)的時候暴雨將至，也包括德貴所提到的“下場”。

事實也正如德貴所料，在那場狂風暴雨中，他家的窗戶玻璃幾乎全部碎了，衣服不僅在泥水中流淌，他本人的那條藍色的運動褲衩（左右分別有兩道白杠）被大風吹走了，至今（截止本文發(fā)稿時）未見。但這事我畢竟沒有親見，全是姑媽和姑父的轉述。他們說，他們到家后德貴仍然沒有回來。他們雖然很生氣，但想到德貴應該像之前那樣在我家，心里多少放心一些。他們甚至提到他們回家的路上曾看見一塊石磨也在滿地的縱橫溝壑中隨波逐流。在他們洗了澡，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后，暴雨稍息，德貴仍然沒有回來。然后他們開始清掃碎玻璃，重新揉洗衣服，這時候德貴才進了家門。二人發(fā)現(xiàn)，德貴渾身泥水，手中緊緊握著一個東西（事后才知道是已經(jīng)被雨水浸泡爛了的暑假作業(yè)）。更要命的是，德貴不僅面無愧色，對家中的災情視而不見，而是情緒激動，兩眼放光。他急切地上前試圖用臟兮兮的小手拉住父母，后者經(jīng)驗老道地躲開，德貴只得返身跑到門檻上，用手指著回來的方向反復說：“龍，有龍，我看到了龍！”

醫(yī)生告知德貴憂心忡忡的父母，這種精神方面的疾病并非孤例，既可能源于某個遙遠的祖先（據(jù)說姑父的姐姐是一個傻子，死于1967年的武斗），后天的因素更不容忽視。陰晴變化，光與影，冷熱對流，自然現(xiàn)象的波動也往往輕易擊潰某個人的心智?！坝械暮⒆舆€被晾在陽臺上的衣服嚇哭了呢。”他的建議是，多給予孩子溫暖，多跟他談心，少給他壓力，注重保暖，注重營養(yǎng)，應該、但愿會好的。

姑媽和姑父顯然遵從了醫(yī)囑，他們（尤其是姑媽）一改往日嚴厲的嘴臉，搖身一變成為慈母的典范。她不再要求德貴寫暑假作業(yè)，到了寒假，薄薄一本寒假作業(yè)也不作任何要求。德貴依舊在說龍的問題。姑媽循循善誘，或避而不談，她覺得只有把“龍”從兒子腦子里徹底趕出去，兒子就會恢復往昔的模樣——或者我的模樣。

“吶，就是這樣?！钡沦F居然從書本下抽出一張自己的繪畫作品，畫的正是一條栩栩如生的龍（假設龍確實“生”過）。姑媽大吃一驚，繼而涕泗滂沱。她絕望地像一個農村婦女那樣癱倒在地上嚎哭了起來。誰也不知道德貴何時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畫畫。在以后的日子里，德貴不僅在書本上畫滿了龍，還在自家的墻壁上，校園的黑板報上涂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后來我們上學路上幾乎所有的建筑上都留下了德貴畫的龍。有的是粉筆畫的，更多的是他用一塊紅磚碎片畫的。鄉(xiāng)親們剛開始還嘖嘖稱奇，很快就沒人當回事了?！扒疲呛⒆佑之孆埩??！彼麄兓ハ噙f一個眼色，笑著走了，剩下德貴一個人在橋上或公廁的墻上畫龍。

姑媽的絕望完全可以理解。遍布整個鄉(xiāng)村的龍宣告：她和她那個沒用的丈夫所生的兒子確實瘋了，或者本來就是個瘋子，天生是個瘋子。

可能是為了迎合人們對他是一個瘋子的定性，德貴很快就喪失了讀書學習的能力。姑媽不得不讓他休學在家，也不得不托關系找人讓姑父以照顧瘋兒子的名義提前退休。又沒多久，德貴連話都忘了說。據(jù)說丁大娘的外甥是一位畫家，丁大娘死掉的時候，他曾來參加葬禮，途中看到了遍布村里人家墻上的龍。人們希望他對德貴的龍發(fā)表一下專業(yè)性意見，結果他托詞自己是畫油畫的，對裸女和一動不動的水果和陶罐情有獨鐘，但對龍他表示自己毫無評判的權力。人們只能自作主張地認為，德貴畫的龍也不怎么樣。而讓我記憶深刻的是，當我讀到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正騎著自行車從我們班最漂亮的女同學家興沖沖地往家趕的時候，在一個水塔邊上看到了姑父和德貴。姑父頭發(fā)稀疏，兩眼渾濁，老得不成樣子；而德貴呢，則依舊保持著兒童的身材和模樣。他雖然不會說話，但沖我笑了笑。這一笑讓我看到德貴的牙齒全部脫落了。他的嘴是一個黝黑的洞。我這么說只是表明我在水塔下的感受，這些年來，我們還是經(jīng)常和姑媽家走動，奇怪在于，我為什么從來沒有認真觀察過這對父子的變化呢。

大概是我在外讀高三那年，聽說德貴死了。高考在即，我沒有回鄉(xiāng)。而當我聽說姑父死掉的噩耗時，我正在床上以一個處男的身份和一個處女滿頭大汗地彼此探索著性經(jīng)驗。姑媽則活到了我們村拆遷的頭一年。她過早地老年癡呆了，被作為五保戶送到了養(yǎng)老院，對轟轟烈烈的新農村建設渾然不知。我們的家鄉(xiāng)變化真大啊，葡萄地不復存在，荷花塘不復存在，重新布局，重新架橋鋪路，曾經(jīng)熟悉的那些房子都被農民重新翻蓋成了漂亮的小洋樓。就算姑媽突然從癡呆中驚醒，她逃出養(yǎng)老院，憑借記憶返回故居，她也不可能找到回家的路。她最大的發(fā)現(xiàn)將是：我兒子在你們家墻上畫的那些龍到哪兒去了？

次年姑媽離世。

我大學畢業(yè)后并沒有找到什么像樣的工作，有幸我有個在政府上班的姐夫，幫我在政府也謀得一份差事。然后我娶了一個在我看來長得比較丑的女人為妻，生了一個田雞和青蛙都沒見過的兒子。這些年里，我們的村子拆了，現(xiàn)在是一個樓群，每平米均價兩萬五。拆遷的當年，我曾作為拆遷積極分子到自己的村里做釘子戶的工作，也就是這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姑媽一家的房子仍如往昔，只是早已充公，不存在賠償問題。我進了他們破敗的家，試圖悼念一下這家曾經(jīng)存在但跟沒有存在過完全一樣的人。屋內的臟亂讓我無處下腳，我只在門口站了會兒，就走了。我懷疑我是想進去往右拐到德貴的房間看看他的床頭柜，因為我確切地記得打開柜門，在柜門里側畫有一條龍。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記憶方向如此精準。我甚至知道那條龍的眼睛是用姑媽改作業(yè)的紅墨水鋼筆點的。我嚴重懷疑我在小學三年級那年暑假也曾路過荷花塘，也看到了龍，但我像個沒事人兒那樣回家了，像個沒事人兒那樣長大了。

曹寇，1977年生，南京市第一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南京市百名優(yōu)秀文化人才。出版有小說集《金鏈漢子之歌》《在縣城》《喜歡死了》《越來越》《屋頂長的一棵樹》等多部，隨筆集《生活片》《我的骷髏》兩冊，長篇《十七年表》一部。另編劇有電影作品《片警寶音》。曾獲《南方人物周刊》魅力人物獎、《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