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證

王玥 鄒宜笑

專家點評

《孤證》是一篇很有意思的作品，由兩位作者用書信體的形式共同創(chuàng)作。王玥、鄒宜笑都是南師大中文系的在讀研究生，她們將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論知識，融入到實際創(chuàng)作當中，在故事中埋下了一個接一個的小伏筆，構(gòu)造出一個完整的懸疑故事。

在故事的兩位主角X與Y的書信中，她們用SOULMATE般的交流，一方面分析彼此喜歡的小說、電影作品，一方面分享生活中的點滴記憶。而這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閑筆，正組成了整個故事懸念構(gòu)成的脈絡。作品的分析透露出了信息，遙遠的回憶拼湊出了真相，讀至結(jié)局而恍然。故事懸念新奇又不過分商業(yè)，結(jié)構(gòu)嚴謹又不過分賣弄學理，既有趣，又有味兒。

——賴爾

這是一間不錯的咖啡店。深巷中的小店，少人光顧，很大的落地窗，光線明亮，桌椅皆是柔和的米色。我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吧臺后面，一個年輕侍者正拿著白抹布與咖啡杯纏斗，一圈一圈，里層外層，如同一個士兵在擦拭他日日依靠的槍管。

見我入座，侍者放下杯子，拿著菜單來到我的桌前，微笑問我需要點什么。離約定的時間還早，我便要了一杯拿鐵。落日的余暉透過玻璃斜斜地灑入店內(nèi)，給所有的陳設(shè)鍍上一層柔和的橘調(diào)金邊。等了一會兒，咖啡還沒端上來，我閑閑地望向窗外。

遠處，三兩個穿著藍白校服的中學生男女結(jié)伴走過，他們臉上帶著少年特有的稚氣與成熟微妙混合的氣質(zhì)，那是一種無法復制的美麗，那是時間賦予每個人僅有一次的禮物。

我將視線往回收，猛然間看見玻璃窗上映出一張人臉：疏于打理的頭發(fā)，干裂的唇角綴一顆黑痣，神情有些疲倦，只有一只眼梢向上吊著，顯得有點可笑。這原來就是我。我又盯著這個人多看了幾眼，不禁感到有些陌生——人們總是對自己的臉有些陌生的。

我被侍者招呼回神，他端著一個托盤，拿鐵和一封信被放在了我的座位前。我看到咖啡店里巨大的鐘表，在一圈又一圈的輪回里走向六點半——約定的時間到了。

那個人沒有出現(xiàn)。

我和這位神秘的筆友因為某個奇妙的機緣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角落相識，我提議加個微信，對方卻表示我們可以用一種非常復古的交往方式——寫信，來溝通彼此。我們斷斷續(xù)續(xù)通信了一年，這其中激越的火花讓我以為我找到了很多人窮其一生也難遇的“soulmate”，我們總能在一些問題上達成共識，好像認識多年的朋友那樣默契。

信被鋪開在我面前。我粗掃一眼，署名是那個熟悉的“X”，內(nèi)容依然是身體抱恙仍在養(yǎng)傷云云?？磥斫裉斓囊娒骅F定是泡湯了，我失落地起身走出咖啡店。黃昏的深巷里，一棵老樹上鴉聲嘈雜。六點半一過，時針和分針之間只剩下一個微不可見的夾角，頭頂突然傳來振翅的聲音，我抬頭去望，只來得及看見一片寂寂的黑色剪影，沒入微不可見的夾角之中。

那就再寫幾封信吧。

第一封信

X：

你的腿好點兒了嗎？也許這樣說有些殘忍，雖然我們沒能見面，但我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讓你想清楚一些事。你知道，有時候只有在拉遠距離之后，才能看清楚事物的全貌。

在上一封信中，你提到最近陷入了創(chuàng)作瓶頸（很難想象距我們第一次通信已經(jīng)過了整整一年了），你說你在寫完一個開頭之后，無論如何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下文。你是一個富有經(jīng)驗的寫作者，你一定熟知常見的懸念有關(guān)卡式、穿梭式、拼圖式、巧合式、螺旋式等等，可你在預設(shè)一個人的人生是如何經(jīng)過數(shù)個岔道口的時候還是犯了難。這也許不怪你，我最近讀到了一篇小說（也許可以為你找找靈感），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男孩和女孩青梅竹馬，女孩因為一場事故驟然失去音信，男孩長大后成為警察，在調(diào)查一樁陳年謀殺案時竟發(fā)現(xiàn)與女孩有關(guān)。作者運用了多重視角敘述，讓當事人們各自成章，用手中有限的敘述權(quán)力盡力縫補起整個故事。這種結(jié)構(gòu)方法你一定不陌生，沒錯，我也立刻想起了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多么經(jīng)典的敘述詭計！當真相隱沒在限知視角的雜草叢中，復雜的人性便從追尋真相的背景中凸顯出來，這也就是作者更想讓我們深入思考的東西——畢竟，真相到底如何，現(xiàn)在的人們也未必感興趣。你說呢？

說到這里，有一件小事又開始在我的記憶里蠢蠢欲動，一想起它我就感到百爪撓心，坐臥難安，老是放心不下，我必須說給你聽聽（我真是太容易受到外在影響了，還好有你）。中學時期，我的后座是一個沉默溫柔的男生。他成績好，待人也很有禮貌，雖然不多說話但是在班里的人緣一直不錯。我之所以會關(guān)注到他，是因為整個初二我的早飯都是他送的。然而當有一天，我終于鼓起勇氣買了一份早餐想要回送他的時候，后座空了，他退學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當我利用班長的特權(quán)向班主任要來了他家的地址，準備去“探望”他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個街道根本就不存在……

好了，今天說的有點多了，就先到這吧。還是祝你早日康復！

還好有你！

W

y年y月y日y時分

第二封信

W：

謝謝你的關(guān)心，我的老朋友。我的腿近來好些了，你知道總有些討人厭的麻煩事阻礙著我們碰面，不過這沒關(guān)系，就像你說的，有時候只有在拉遠距離之后，人才能看清楚事物的全貌。

我看了你給我的信件，你說的對，我確實難以抉擇我筆下人物的走向，我必須慎重考慮每一個細節(jié)的排布，因為哪怕一個細微的變動，都在暗地里引導著我們可憐的角色們的選擇，并足以為他們生成人格。當我嘗試在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同時預設(shè)多個細節(jié)（我無意于使用多維時間，但是顯而易見，它被動觸發(fā)了），來比對哪一個細節(jié)所導向的人格更符合筆下的角色時，我會發(fā)現(xiàn)，或許所有人格的集合，才是整個人物的原貌。這很有趣，對不對？好像我們岔分開的時間又回歸一維了。但愿你還記得《Triangle》里的情節(jié)，無論是企圖拯救伙伴的Jess，還是在船上殺過成千上萬人的Jess，這兩個人格在她身上并不沖突。發(fā)生屠殺的游輪就是我們所提到的細節(jié)岔口，它讓不同的人格面對面了——殺戮與憐憫在鮮血中面面相覷?；蛟S我不應該糾結(jié)于細節(jié)的選擇，它們可以同時發(fā)生，你覺得呢？

另外，你還談到了多重視角敘述，這很有意思。懸疑小說里，狡猾的作者們總是用盡方法來蒙蔽讀者的視角，以方便他們在視線盲區(qū)里搞些小動作。當然，像芥川龍之介這類的作家，懸疑本身也只是他借以表達的手段。但困擾我的問題是，如何篩選這些發(fā)聲的視角呢？不斷的視角重復令人厭煩，但視角分離太開又令人摸不著頭腦，因此，是否還需要一個承上啟下的視點，或者是游離故事之外的視點作為結(jié)構(gòu)上的幫助？你是懸疑小說的行家，我想你也許能給我些啟發(fā)。

好吧，讓我們把工作上的事放在一邊，我迫不及待地要進入這個話題了——初三那年，我的班級突然轉(zhuǎn)來了一個男孩子，似乎是因為先前所住的宅子遭遇了一場奇異的火災，這場大火幾乎波及了一個街區(qū)（當然，并不至于到讓整個街區(qū)消失的地步，說實在話，我對于他當年的陳述也抱有懷疑）。這個男孩子和你提到的那位很像，溫柔沉默，待人禮貌，并且讓我注意的是，他天天為我們班的一位女孩帶早飯，要不是在時間上有所出入，我?guī)缀跻詾槟闶俏抑袑W時代的那個同班同學了！也許我們能夠再多談談關(guān)于這個男孩子的東西，這或許會幫你回憶起更多東西，你不必焦慮，我始終在，我是你最忠誠的朋友。

時間不早了，我需要出門逛逛，醫(yī)生說這有助于我身體的恢復，那么就暫且談到這里吧。我每時每刻都在期待你的回信！

X

y年y月y日y時分

第三封信

X：

我多么想見到你啊！見到你才能使我安心！但我認為你還是該多臥床休息，有的時候醫(yī)生并不完全了解他們的病人內(nèi)心深處最細微的裂縫和痛楚，他們是聽不見的。好在，我了解你！

聽你細細琢磨你的創(chuàng)作，想必你已經(jīng)有些頭緒了。你談到在某一個時間點預設(shè)多個細節(jié)，從而使人物選擇走向不同的岔路，而這些選擇的集合最終構(gòu)成了人格的全貌，這個想法真妙！《Triangle》是部好電影，在Jess一次次選擇中暴露出的復雜人性正如棱鏡折射出的光，蕪雜又統(tǒng)一，而這不斷循環(huán)的選擇無疑讓作品接近了一種無限。說起“無限”，曾有一個人（一個偉大的夢游者）也提出過類似的想法。他說時間是一個小徑分岔的花園，當人們面臨選擇時并非只選擇一個走下去，所有的選擇是同時并行的。所有的分岔實際上在一個時間點同時進行著——時間的縱軸被取消了，而僅成為平面上的眾多散點。多么驚世駭俗的想法！我?guī)缀跻獮槟求@人的才智而傾倒了。這么說來，與線性時間捆綁的記憶即是不可靠的，那么由記憶確證存在的“歷史”也變得可疑起來，不是嗎？即便不引入多維時間的概念，一些先覺者也發(fā)現(xiàn)歷史的可疑了，對嗎？

原諒我的知識淺?。≡鯓影才乓暯?，才能同時令作者和讀者感到滿意，我并無太多高見，能想起來的只有一位年輕作家的見解：“要不停地在時光走廊里穿梭，相互還要保持良好的距離……有人遺落了一只鞋子，有人就應該撿到。”視角的多少和重復率也許不是最大的障礙，成熟的寫作者會適時地運用勻速或變速跑，自如地穿梭于故事內(nèi)外，穿梭于外部世界和人的內(nèi)心。敘述是種魔法，它甚至比虛構(gòu)還難修習，不過，這一定難不倒聰明的你。

往事如煙。我們再說回那個男孩吧，他曾是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一個小角落。雖然沉默，但他依然有著青春期男孩子的活潑和頑皮，常常給人一些意外驚喜。我還記得，一個夏日的午后，同學們都在午休，稠密的熱黏在眼皮上，教室里籠罩著熱烘烘、昏沉沉的氛圍。可就在我即將沉入夢境的時候，我感到有一只手指戳在我的背上，我懶得抬頭，卻又不禁提高了警惕，起先只是一些毫無章法的指指點點，漸漸地點連成了線，線條開始有了邏輯，我屏住呼吸，繃緊脊背，仔細地辨識著：I……L……o……v……e……U。

也許少年們都曾懂得“堅持”的浪漫吧，在你的描述里，常收到早飯的那個女孩子一定也得到了小小的幸福。你提到大火，我記得初二那年確有其事，只不過是發(fā)生在鄰市的舊聞。聽說那場大火燒毀了一排平房，不過最后并無傷亡，只有兩個孩子由于驚嚇過度患上了失語癥。

Is this the real life？Is this just fantasy？Anyway the wind blows doesn t really matter to me……等你回信！

W

y年y月y日y時分

第四封信

W：

不必焦慮，我們會碰面的，何況我們早已如此熟悉對方。只是離約定的時間還早，分針與時針尚未重疊，我的痊愈被限制在指針的空隙內(nèi)——至少醫(yī)生們是這么說的，我的痊愈尚需時日。但我想也許快了，你的信件在治愈我，我們正在靠近。

我又在你給我的回信中，看到你那些奇妙的思考了，你總是在啟發(fā)我！那個善于制造迷宮的作家，一位偉大的冥想者，他確有許多令人驚嘆的想法，譬如你談到的那個短篇，不過我更傾向于，在這個故事中，人物的討論里，當主人公選擇了所有的可能，衍生的時間之樹開始紛繁葉茂，于是時間的縱軸被確立了，多維時空成型，我在α線上死去，β線上的我或許剛剛蘇醒?！皶r間永遠分叉，通向無數(shù)的未來?！钡菬o論如何，我贊成你的觀點——歷史確實難以把握，歷史的可疑由自我們的記憶——最具欺騙性的東西。即便剔除了一些由于利益而撒的謊（就像你前一封信提到的《竹林中》），人的某些潛意識也在篡改記憶。談到這個，我得和你聊聊《Mulholland Dr.》，我至今沒有弄懂David Lynch在一些小細節(jié)上的用意，但這并不影響我對它的觀感——我們所獲得的信息是不可靠的，同時，我們自身生產(chǎn)的信息也是不可靠的。說到底，記憶只不過是黏連在過去時態(tài)上的一些影像碎片（正如你說的），一個細微的心理暗示就足以扭曲圖像，它是如此的難以言說。就好像我們所謂的“真理”只是個幻覺，也許每一個人，至今都是柏拉圖“洞穴之影”中的囚徒。當然，在我自己成為囚徒之前，希望能先困住我的讀者。

至于我在上一封信里提出的問題，我想你是對的！我不應該囿于結(jié)構(gòu)手法，技巧并不能成為一個限制作家創(chuàng)作的東西。我在努力改正自己熱忠于?；ㄕ械呐f習。這太難了，我感覺自己正逐漸成為巴托比癥候群的一員。好在有你！你是我最好的讀者，你的意見總是如此鞭辟入里，我無法想象沒有你我將如何創(chuàng)作。

不說這個了，我們談些輕松的，不知怎么，聽你談起與這個男孩相關(guān)的回憶時，我的內(nèi)心也會變得柔軟起來，我甚至能夠在腦海中看到那些畫面——炎熱安靜的教室，偷偷摸摸傳遞的信息……盡管它不屬于我，但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無法確認所屬的記憶圖像，可以引起所有心思敏感的人們的共鳴，是不是？對于那場可怕的火災，我本來抱有質(zhì)疑，但是你提到了罹患失語癥的孩子，我想起曾在報紙上見過相關(guān)的新聞。不過在我所看的報道中，一對青梅竹馬中的女孩子傷勢過重去世了，男孩因為驚嚇過度患上了失語癥，或許還有些別的傷痛困擾著他，畢竟愛人的離世給人的打擊太大了。聽說他的父母為了治愈他內(nèi)心的痛苦，給他安排了轉(zhuǎn)學，新的環(huán)境或許能緩解憂郁的心情。

希望你與他們不同，能遠離那些不必要的痛苦，我的朋友，我永遠為你祝福！

企盼你的來信！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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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封信

X：

在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通信中，我時常能感受到一種心有靈犀的喜悅，仿佛在我們的心靈之間有一條隱秘的通道，你如維吉爾一般引我離開舊日的陰霾，走向潔凈平和的賢明之地。這幾天陰雨連綿，我腿上的傷在隱隱作痛，不知道這對于你的境況來說算不算一種真正的感同身受。

前幾封信里，我們從多重視角的敘述詭計，聊到多維時間的可能性，最后進入了“記憶”這片深邃又危險的幽暗大陸，你廣博的閱讀面和不時迸發(fā)的妙語真令我敬愛。談到記憶（奇怪，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毫不夸張地說，我認為它是構(gòu)成人類邏輯和理性的基石。正如莎翁所說：決心不過是記憶的奴隸，我們信賴記憶，信賴那其中儲存積累的知識、經(jīng)驗和情感，從而構(gòu)建具有一致性、邏輯性的思維原則和情感網(wǎng)絡。相信你還記得諾蘭導演那部鼎鼎有名的《記憶碎片》，意外患上“短期記憶喪失癥”的萊昂納多，只有短暫到十幾分鐘的記憶（導演為此特意為之的碎片化剪輯也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他只有靠拼命收集身邊的物件線索來猜測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而妻子死亡和自己被利用殺人的真相也被悄然掩埋在記憶斷裂的深谷中。我知道，之前我們談到記憶的不可靠性可能會將我們導向“歷史虛無主義”（雖然我不認為這是完全有害的，至少這給我們提供了反思歷史的另一種視角），但我時常在想，我們的記憶也許是有選擇的，就像淘金者在河沙中淘洗金子，大部分瑣碎反復的日常被篩除，而留下的那一部分無法磨滅的細節(jié)和斷面，則成為“我”之所以為“我”的緣因。不管是歡愉還是悲苦，它們終將成我們?nèi)烁竦囊徊糠帧?/p>

你在上一封信中說那對青梅竹馬中的女孩傷重去世了，讀到這里的時候，一種痛徹心扉又無可挽回的遺憾傷感從我的心門前悄悄滑過。好奇怪，難道這就是人類最寶貴的共情能力嗎？自從讀完你的信，好幾天過去了，我依然無法忘懷這件事，我拜托媽媽去市里的報刊館查閱了當年的報紙，很遺憾，報紙上只簡明登載了大火被撲滅的通知，關(guān)于那對青梅竹馬卻未見一詞。我又不死心地去翻看當年的日記（我常會將生活中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留影于日記），在那個男孩突然消失之后，日記本里竟出現(xiàn)了很長一段空白。我想，也許我比想象中更在意他……

年華似水，我的心境似乎變得有些惘然。我的老朋友，愿你早些痊愈，期待著我們能早日見面，小酌一杯咖啡，訴訴衷腸。

W

y年y月y日y時分

第六封信

W：

怎么？你的腿也受傷了嗎？這可太糟糕了，無法動彈，終日數(shù)著鐘表——我深諳被困于一隅的痛苦。意外得知你的傷痛使我難過：我多么想拋棄傷足，離開這個陰暗的書齋來找你，無論是時間、空間還是其它什么，都不再能阻擋，正如鏡子的兩面，我們是如此相像，我們的心靈是如此契合！

……記憶！我們談到了記憶，真不敢想象我們的談話最終走向了這個詞匯（或許冥冥中也有潛意識的導引呢）。你談到那些被篩選的記憶塑成了“我”之為“我”的緣因，我簡直要為你的妙語驚嘆，和你對談總會讓我聽到一些有趣的議論。而你的觀點令我不禁想象，假若一個人因為某些原因，同時擁有兩段相悖的記憶，它們在未曾相見之時尚且平和，倘若一相遇，是發(fā)生相融還是吞噬？當它們最終成為一體，那塑成的“我”又是誰？還記得《Identity》中的情節(jié)嗎，不同人格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被困在汽車旅店，只有覺醒并最終存活下來的人格才能完全占據(jù)主體，不知我們的記憶是否也如此不兼容。除此之外，你又談到了記憶是人建立邏輯與情感的基礎(chǔ)，但它同時又有著詭譎的欺騙性，二律背反，漂亮極了，而我們的懸疑，正從這兩朵相悖之花中誕生。我想我或許知道該怎樣建構(gòu)我的小說了！我說什么來著——好在有你！

至于那個讓你念念不忘的男孩，我對他也十分在意，這兩天我一直在打聽，希望能夠了解到更多有關(guān)他的消息，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在前幾天得知了他的一處舊址，還記得那場大火嗎？發(fā)生火災的街區(qū)叫春德街，而他的舊址正是春德街28號……等等，春德街28號，真是奇怪，這些字符熟悉得令人頭暈……

【信件從這里開始出現(xiàn)了一大堆毫無意義的涂鴉，看上去寫信人好像遭遇了極大的精神打擊。】

我在春德街的舊址留下了一個信封，里面裝著我用盡全力找到的一張那個男孩子的舊照，哦對了，還有我的照片，我預感到我們可能不會再見，所以還是想讓你看看我的樣子。去找吧，希望能對你有用。原諒我。

X

y年y月y日y時分

又是一個黃昏，在這個模糊的，處于晝夜交替的時間點，有些事物也正處于間離和融合之間，我感到一種冥冥之中的召喚。我一路摸索著找到了信中所寫的“春德街28號”，我在嘗試面對一份陌生的記憶，盡管它來自另一個人之口，看上去像一份孤證。

這是一條不寬的街道，兩旁街店林立，建筑普遍不高，設(shè)施倒非常齊全：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綠色條紋裝飾玻璃的藥局，一家島上書店，甚至還有一間VR游戲體驗店。一切都是那么嶄新，充滿了現(xiàn)代文明特有的人情味兒。我一間一間地找過去，當指尖終于劃過一片觸感粗糲、顏色焦黑的墻體時，我到達了目的地。

在街道的盡頭，是欣欣向榮的終章。被大火燒灼過的居民樓只剩下矮矮的一截，觸目皆是黑乎乎的不明物體，裸露的磚塊尷尬地斜支著，像風燭殘年的老人。這里已經(jīng)被遺棄了。

我平靜地掃視著這一切，突然，我的目光被角落處的一星閃光吸引住了。我走上前去，搬開殘磚，一個小小的黃銅片子露了出來，上面用陽刻法清晰地寫著：“春德街28號”。抽出黃銅門牌，一個白色的信封連帶著跟了出來，我深吸兩口氣，按按胸口，倒出信封里的內(nèi)物。

只有一張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穿著一身藍白色校服，身體后仰，頭朝后扭著，佯裝嗔怒地揮拳揍向后面那個揪住她書包背帶的男孩。肇事的男孩也穿著一身藍白色的校服，背著黑色雙肩包，一手抓住女孩的包帶，一手穩(wěn)穩(wěn)地把住山地自行車頭，同時還不忘望向鏡頭：清爽的寸頭，嘴唇飽滿，唇角綴一顆黑痣，笑容明亮，但一只眼梢向上微微吊著，顯得有點稚氣可笑。

我將照片舉起來，想趁著將死的日光再把這兩個美麗的臉孔看看分明?？墒俏沂×?。夜幕已經(jīng)無情地落了下來，街道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沒有車聲、人聲，甚至沒有一聲鴉鳴。在這個靜謐的世界里，我想通了一些事。

主持人：賴爾

編輯：朱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