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壩的來信

吳芳娣

遠處，白云低垂，半遮住了灰白的風化山石、寸草不生的山巔。而近處，與它相鄰的山包，只僅僅一條山溝之隔，便土地肥沃。青青的牧草，厚如地毯，緊緊裹著山梁。草地上，黑色的牛，白色的羊，或單影獨只，或三兩成群，悠閑自在地低頭啃著嫩草。葛日吉，你家那個白色的氈房中間沖出的那個立柱頂端，一面和天空一樣深藍的旗幟，正隨風飄揚著。遠處深灰的山峰，近處青青的草地，藍天，白云，構成了孩子你生活所在的色彩世界；而你家固定氈房所用的5根粗繩，從系在沖天立柱的繩頭開始，至扎在草地的鐵樁處，沒有間隙，一塊塊大紅的、大綠的、純白的、大黃的、深藍的彩緞，是5道經(jīng)幡，讓你的家也成為了阿壩天空下大自然的符號，融進了你故鄉(xiāng)多彩的世界里……

哦，我見到你了，我的孩子，葛日吉。

現(xiàn)在你正走出氈房，迎著朝陽出來了，踩著芳草出來了！一身色彩斑斕的藏裝，青春活力四溢。你笑靨如花，雙手托著一只剛剛成型的藏式香爐，向我款款走來。朱唇輕啟，是在問候我嗎？還是在成型時遇上了難題，要阿媽相助？

知道嗎孩子，阿媽是一直守著你的。自你們走后，阿媽我的心就沒有一時不牽掛，沒有一時不惦念你們。哦，葛日吉，扎西卓瑪呢？尼瑪拉姆呢？她們呢？

“葛日吉、葛日吉……”我叫著孩子的名字，先生輕輕地拉了下我，體貼地說：“又在想孩子們啦？方便的時候去看她們一下吧，一直牽腸掛肚的?！?/p>

半夜時分，我總會夢見這群女兒：葛日吉、扎西卓瑪、尼瑪拉姆、桑姆、達哇拉姆……我睡不著，悄悄打開手機，再一次看起葛日吉發(fā)來的信件，我的淚依然奪眶而出……

阿媽，3個多月過去，剛剛才給您寫信，不生葛日吉的氣喲。您身體好嗎？告訴您，那天我在索客藏寺里轉經(jīng)筒時，一直在為您祈福，祝愿我的阿媽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阿媽，我現(xiàn)在已是藏陶傳習所的一位老師了。才16歲就當了老師，在用阿媽您傳授給我的技藝輔導學生，寨子里的長輩都說我有出息。我教的學生，他們年齡都和我相仿。跟我學習陶藝，學了之后他們就都能做藏陶產(chǎn)品，然后就都能進廠掙錢養(yǎng)家。阿爸阿媽都說我這是做一件功德，而我這點本事是您給的，是沾了您的福，要我永遠不忘您的恩德，不忘成全我們師徒情緣、母女情緣的愛心人士的恩德。

阿媽，今年夏天這么熱，我卻再也沒有出鼻血，您找來的偏方把我的老毛病徹底治好了！黑芝麻配柏樹葉做的香面吃好了我的毛病，我阿爸說您不僅是紫砂大師，還是神醫(yī)再世……

葛日吉，你流鼻血的毛病真的治好了？那個偏方也是個老中醫(yī)給我的，原本也就是試一下的。

葛日吉8歲時從馬背上摔下，鼻膜破裂。事后，鼻子便常常出血，需用棉球堵塞一段時間方能止住。身體累了或天氣過熱更是頻發(fā)。醫(yī)院里看了多次也沒看好。剛來我身邊學徒時我毫不知情，然而在一天下午她跟我學習打泥片時，忽然間鼻子里大出血。那血幾乎是從鼻子里噴出來的，我嚇了一跳，馬上表示要送她上醫(yī)院就診，可看葛日吉自己卻無所謂似的。她不慌不忙，從口袋中取出了兩個事先準備著的棉球塞住鼻孔，嗡聲嗡氣、還帶有一種歉意，羞澀地對我說：“阿媽，別怕，老毛病，棉球堵上了，過會兒就好?！?/p>

雖然葛日吉說這番話時好像十分輕松，然而此時她的臉色十分慘白，臉上、下巴處是一片鮮紅，那滲過棉球仍在往下滴落的血，已濕了前襟。就是工作臺前白色的地面磚上，也是一片血跡。我再也沒有耽擱，用命令的口吻吼道：“快跟阿媽上車，進醫(yī)院！”

葛日吉先是惶恐地看了一下我，然后就像個乖乖女，順從地上了我的車。

醫(yī)生了解了病情后，也只是用一些止血藥倒在醫(yī)用棉上，為她重新堵住鼻孔。醫(yī)生說，這病根落下了，難好。不過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自己注意，別太累著就好，太累太熱都易再犯?；丶視r，醫(yī)生還讓我?guī)Щ亓艘话t(yī)用棉、一盒麻黃霉素針劑，并交代我：“你女兒如今后再犯，就按照我剛才的做法，用蘸著藥水的醫(yī)用棉球堵住鼻孔就好。不必再送醫(yī)院，費時費錢的，醫(yī)生也只有這么個治法?！?/p>

那次事情過后，我始終對葛日吉放不下心來。孩子才14歲，愛心人士將她推薦到我這里學習，不僅僅是來學藝，學好了還要回家進行傳、幫、帶，讓一部分貧困的藏家孩子都能獨立進行藏陶器的制作而過上美好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讓我能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德、藝、體全面發(fā)展的好孩子。葛日吉好學上進，技藝上，只要我盡心竭力地教就可以了。她善良乖巧，平時待我一口一個阿媽。一次，我在患重感冒后依然在工作臺上做壺時，她時而一杯開水放在我的面前，時而把感冒藥遞給我，催我服下。怕影響我的創(chuàng)作，她進出房門，也是輕手輕腳。而遞給我的那幾種感冒藥，也是她自己花錢去醫(yī)藥商店為我配來的。僅幾個月相處，我們便情同母女。所以，我怎么能讓這個病根就永遠落在孩子身上？不，我得想辦法，孩子還這么小，這毛病現(xiàn)在不治好，今后的生活是絕對會受影響的，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為她治好！

難道就讓一個鼻膜破裂的毛病成為孩子一生的負擔？我不信，也不能！西醫(yī)這么說是一回事，中醫(yī)呢？

第二天，我經(jīng)朋友介紹去了一個老中醫(yī)家。老人很熱情，給了我?guī)讉€偏方。我先是每天用大蒜頭切片，用膠布把它固定在葛日吉足心的涌泉穴上，希望能有好的效果?？梢欢螘r間后，孩子依然三天兩頭犯病。我便又用了另一個偏方——冰糖煮藕片，可是依然沒用。半年左右的日子里，我先后試了五、六個方子，最后，竟是用那個黑芝麻合著曬干的扁柏葉搗成的粉治好了。其實，就在孩子離開我回家前，雖已見效，但偶爾也犯過一、二次，臨走時我不放心，特地為她配制了一包，讓她帶回去繼續(xù)服用，直到病根徹底消除為止。沒想到蒼天不負有心人，孩子的毛病徹底治好了，我也少了一塊心病。

葛日吉，真為你高興。不過，寶貝，你知道阿媽我平時最愛穿的那條藏青色西褲后來怎么不穿了嗎？這是秘密，阿媽不能告訴你，否則你必定會心痛的。那是一次去為你采扁柏葉的時候，我從一塊石頭上摔了下來，屁股上一片淤青，褲子也劃破了。就是那時，我走路時右腳一拐一拐的。身子雖痛了一段時間，可你的病被治好了，我摔得值??！

我又接著看信。

阿媽，每當我靜下心來的時候，就會念您。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只是通過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促進會的程軍鵬先生的介紹，到您那兒免費學習的?？稍谀抢飳W藝的一年多時間里，您對我比親閨女都好??！陶藝制作，我和桑姆她們都是從零學起的，從打泥片開始學起的，可我們是沒有半點基本功的啊，您硬是放下自己手中的活，不厭其煩地手把手地教我們。您是做一把茶壺可以賣幾萬塊錢的人，每分鐘都是錢哪，可您不計較得失，把心思全放在了我們身上，怎么不讓我們刻骨銘心……

慈悲的阿媽，您還記得我偷看您工作室里那把半干的提梁壺，不留神打破了它的事嗎？那把壺是您用了20多天時間精心創(chuàng)作的一個作品，是您準備參加深圳的一個大師賽的一把壺，我當初也是出于好奇，趁您不在，偷偷地從那個保濕箱中拿出觀看，可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沒經(jīng)過燒成的那把提梁是萬萬提不得的……哦，阿媽，當聽到桑姆說這把茶壺值十幾萬時，我的魂都丟了，我都準備跑回阿壩了……我等著您清算我，我等著您懲罰我……可我做夢都沒想到，當您聽到我的坦白時，反而是對著正膽戰(zhàn)心驚、瑟瑟發(fā)抖的我寬慰著：‘沒事，我心里已經(jīng)知道了這把壺形體的構造。況且我有圖在，再做一把就是了。您輕描淡寫的，聲音平和，您的笑容就如菩薩那樣慈愛，真的，就在那一刻，阿媽，我感覺到了，您和我的親阿媽無異啊……

哦，孩子，你還把這事放在心上？阿媽不是早已告訴過你，正是你無意中摔破了這把壺，讓你阿媽再次做起這把參賽壺時，又作了幾處改動，正因如此，才捧回了金獎。葛日吉，我的小福星，阿媽要感謝你才對呀！即使那次如果因你打掉了壺，來不及再做，來不及參賽又怎樣？時間長著，阿媽有的是機會，只要努力，成功是早晚的事。孩子你能好學，阿媽就知足了！通過那件事之后，看你的刻苦，看你的用功，才一年多時間呀，我的葛日吉不就成了小老師了？阿媽為你喝彩！

我對孩子的真情感慨萬端，尤其是來信的最后一段：

菩薩心腸的阿媽，好阿媽，在您身邊這一年多，葛日吉方知道您和顧阿爸創(chuàng)業(yè)是多么不易。女人都愛聽人家說自己漂亮的話，但今天，葛日吉在這里要對您斗膽地說一句實誠話——才56歲的您，真的不年輕了??！一年四季，臉上寫滿疲憊，愛美的您，卻從前額到眼角、唇邊，全見著深深的皺紋。這是您事業(yè)成功路上留下的一行行腳印，它灌滿辛酸，讓我們年輕一代明白了成功它不是無緣無故會來的，知道珍惜時間。但好阿媽，是您常告訴我的，也是您常常告訴我們這群來學藝的孩子們的——身體好才是幸福的根本，而您呢？為什么還要那么辛苦？上了年紀了啊，就不能放松一下自己？還總要起半夜睡五更？至少，適當?shù)乃呤墙】档谋Ｕ夏?！見著您那么顯老，阿媽，我、扎西卓瑪、尼瑪拉姆、桑姆、達哇拉姆，您的女兒們都心疼……

阿媽，身體是本錢，年齡到了，就別玩命地干啦，放松一下自己吧。請您到阿壩來，到女兒們的身邊來，給葛日吉個機會，給您在阿壩的女兒們一個機會，讓我們盡那么一點孝心，盡一分女兒的真情。讓我們好好侍候一下您，為您獻上最圣潔的哈達，為您煮上最濃的酥油茶，為您奉上最香的糍粑。為您做導游，去看一下古老神秘的藏寨，如綠浪翻滾的草原，風景如畫的九寨溝、米羅亞、德勒達格……好阿媽，阿壩的天空也是彩色的，圣潔無比，它和您阿壩的女兒們一樣，靜候阿媽您早日到來……

“去，一定去，去看看你們，我阿壩的女兒們！”看著手機里葛日吉來信中滾燙的心意，我感動得淚水漣漣。

責任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