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殼形狀的悲傷

金暉

高三第一個學(xué)期非常漫長，從上一年的七月份到第二年的一月末，課多得仿佛永遠都上不完。我們七點之前就到學(xué)校，早上五節(jié)課，中午吃飯加休息一個小時，下午接著上四節(jié)課，然后再晚自習(xí)。每天連軸轉(zhuǎn)，連上廁所都跑著去，遇著人多的時候還得排隊。有一次剛輪到我，上課鈴聲就突然響起來，嚇得我提著褲腰往回跑。這種情形加劇了我的惜時心理。那時候，我最大的夢想是考上一所985院校，為此我每天都在課桌前爭分奪秒。但有時候成績并不和你的付出成正比，這讓我頗感苦惱。為了緩解這種情緒，我經(jīng)常從學(xué)校門口的小書店借課外書，在翻閱中，時間變得不那么難熬。我最喜歡讀一些偏向于反映底層的作品，尤其是畢飛宇的《推拿》，通篇都在寫一群盲人為了獲得活著的尊嚴而自重自強的故事。合上書，我不禁想，我現(xiàn)在的生活和他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夜深時分，我背著沉重的書包從教學(xué)樓里走出來，拐進一條河邊的小路，南方的夜晚潮濕而粘膩，幾盞陳舊的路燈在樹上搖搖晃晃，像是某種蹩腳的人生。我轉(zhuǎn)身回望教學(xué)樓，看見一排排明亮的燈光從每個教室的玻璃窗里投射出來，恍惚間讓人以為這是個巨大的流水加工廠，充斥其中的是一個個穿著統(tǒng)一服裝的高中生。

那真是一段非常忙碌，非常難熬，非常艱苦的苦悶歲月。那段時間，臨近市里的一模，我們的班主任老孫頭每天很早來教室里轉(zhuǎn)悠，在他的注視下，我們開始早讀，讀得輕了，老孫頭會用食指敲敲講臺，一臉嚴肅地批評我們說：你們有點覺悟行不？什么是早讀，早讀就是早上讀，就是沒東西讀找過來也要讀。你們聽聽隔壁的聲音，整個一兩岸猿聲啼不住。又說，早起的鳥兒才有蟲吃。類似的話語強化了我們對學(xué)習(xí)的厭惡，于是在那個秋天即將過去的時候，我和王大魚開始對學(xué)習(xí)失去興趣。

上課的時候，我盯著身邊的王大魚，他正在做頭部運動，下落，回升，再下落，再回升，動作舒展，軌跡略帶點弧度，眼睛在半睜半閉之間，眼白外露。在半夢半醒之際，老孫頭大喊一聲，王大魚！王大魚的頭還處在持續(xù)下降的過程中，一下子沒有準備，砰一聲撞到了課桌上。老孫頭瞪著他：你來講講，南亞次大陸，和我國西部接壤的除了印度以外，還有哪個國家。王大魚表情懵懂地站起來，一條肥碩的口水從他的嘴角懸掛下來，將斷未斷，在空中蕩秋千。他站在那里努力回想，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只好干瞪著眼。老孫頭說：小樣，上我的課還打瞌睡，我提示你一下，這個國家和我國最友好，俗稱“巴鐵”，知道不？王大魚聽了還是一臉蒙圈，他在底下踢了我一腳，我低聲提醒他說：好像叫什么巴什么斯坦。王大魚一聽，如獲至寶，他想也不想地說：基巴，哦不，巴基——斯坦。老孫頭聽了明顯愣了一下，他頓了頓，說道：你小子整天腦子里還能有點正經(jīng)事不？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老孫頭前腳剛出門，王大魚就說：全怪你。我說，你能講點道理不？是你自己順口禿嚕了。王大魚說：那也得怪你們，要不是你們整天瞎講，我也不會這樣，這下好了，我的光輝形象全毀了。正說著，孫菲捅了捅我的后背說：哎，你倆先別吵了，云南個舊有什么礦。我張口就說：德興銅礦在江西，湖南錫礦山產(chǎn)銻，貴州銅仁產(chǎn)汞礦，云南個舊出產(chǎn)錫，內(nèi)蒙白云泥土稀，山東招遠有金幣。王大魚說：看把你能的。我說：你別不服，不服你背背看。王大魚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說：你記憶力這么好，剛剛怎么連巴基斯坦都記不?。磕闶遣皇枪室飧阄?？我把他的手拿下來，說：真沒有，一時短路。王大魚將信將疑地看著我，目光有點游離。

孫菲繼續(xù)問我：鐵礦除了遼寧鞍山還有哪？我說：我國鐵礦有八家，內(nèi)蒙白云湖北大。遼寧鞍山和本溪，河北遷安安徽馬。海南鐵礦在石碌，四川一朵攀枝花。孫菲聽后有點愣，她寫了下又抬頭問我：這些你怎么都記得?。课艺f，沒事瞎背背，熟能生巧。孫菲說：那我記不住咋辦？我說，那你就想想，王大魚會選什么答案，然后你把他可能會想到的都排除掉，保證你準確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王大魚假裝生氣地推了我一把。

孫菲的長發(fā)，遠看像瀑布，近看有層次，條條青絲巧安排。她的眼睛挺大，雙眼皮兒，鼻尖微微上翹，嘴角靠小酒窩下方，有一顆小痣，笑起來特可愛。笑完后，她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說：哎，說真的，這些題我咋都不會呢？我說：主要有些知識點沒理解透。她說：那你能不能教教我？我說：行啊，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孫菲說：那下午放學(xué)后，你給我講幾道題唄。我想了想說：也行。

和孫菲約好后，我心情不錯，上課的時候老走神。我思考再三，撕下半張紙，寫了幾個字，大意是放學(xué)后我正好要出去一趟，順便帶兩杯奶茶，五點十五的時候科技樓三樓見。寫好以后，我把紙條捏成一團，藏在手心，然后把手伸到座椅后面，在孫菲的小腿上輕輕地敲了兩下，過了幾秒，孫菲的手伸過來，從我的手里接過紙條。這期間，我一直留意著后方的動靜，我聽見孫菲把皺巴巴的紙條打開，當她的目光掠過紙條的時候，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冒出了汗，然后聽見她小心地把紙條撕掉，像是在跟我打著暗語。

放學(xué)鈴聲響后，我飛快地站起來，推開教室的后門就往外走。走了幾步，王大魚從后面追上來，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我去，你沒搞錯吧？我說：你啥意思？王大魚說：你別裝了，你上課那些小動作我全都看到了，你不會真喜歡上孫菲了吧？我說：你別管。王大魚說：還真是啊。我問：喜歡一個人有什么錯嗎？王大魚說：理論上沒錯，但你可要想清楚了，她男朋友可不是一般的角色，從小就是個滾刀肉。我停頓一下，說：那個二流子不算。王大魚說：我去，色字頭上一把刀啊。我說：沒事我先走了。王大魚還想說什么，被我一步搶了先，我走了兩步回頭看，發(fā)現(xiàn)他還站在那里，表情復(fù)雜，搖頭晃腦，嘴里不斷嘀咕著：這事搞得。

我沿著校門口一直往南走，一邊走一邊琢磨王大魚的話，事情確實有些棘手。且不說孫菲的感覺如何，單是她男朋友春哥，就是個不小的隱患。他平時在校劣跡斑斑，以混社會為己任，以前沒少給大家惹麻煩。這么想著的時候，經(jīng)過一片荒地，以前這邊都是民房，這幾年政府搞拆遷，把房子全推倒了，連一棵植物都不剩，全是瓦礫沙土，風一吹，眼睛全迷糊。我抄近路快走，走到一個巷口的時候，漸漸地跑起來，一輛奶黃色小面包車突然從旁邊竄出來，我心一驚，來不及收住腳步，嘭一下撞到中間的車門上。與此同時，我尖叫一聲，后背出了一身汗，呼吸變粗，十分狼狽。司機猛地踩剎車，從車窗里探出頭說：趕著去投胎??？我盯著他看了幾秒，想說句什么，但一句也說不出來。等車開走以后，我在路邊站了好幾秒，過了會兒，我吐了口氣，才又繼續(xù)出發(fā)，我邊走邊想，我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做呢？

我跟在幾個大學(xué)生后面，排隊買奶茶。等了好一會兒，服務(wù)員問我要喝什么奶茶。服務(wù)員拿過來一張菜單說，都在上面。菜單上寫著各種奶茶的名字，我盯著看了半天，沒一個喝過，后面人潮涌動，擠得人透不過氣來，我問服務(wù)員有沒有什么推薦的，服務(wù)員說：冰激凌紅茶加布丁，新品，要不要嘗嘗？我看看上面，一杯要十八塊錢，說：不了，冰的容易拉肚子。服務(wù)員說：那你要喝啥？我說：給我來兩杯基礎(chǔ)款的吧，加點珍珠。服務(wù)員收回菜單，遞給我一張賬單。我付好賬，站在一邊等，后面的人一下子涌上來。我看排隊的人還很多，里面的人手忙腳亂，一時半會兒還做不出來，便掏出單詞在一邊默念。

孫菲來的時候，已經(jīng)五點半，太陽已經(jīng)沉到科技樓下，暮色四合。我心神不寧地坐在三樓的臺階上，孫菲從二樓的樓梯上來，然后在我旁邊坐下，一坐下就問我：多久能完？我說：你是不是還沒吃飯？孫菲說：那倒沒有。我從書包里拿出兩杯奶茶，遞給她一杯，孫菲說：給我的？我點點頭。孫菲拿著奶茶在手里轉(zhuǎn)一圈，笑笑說：看不出來，你還挺暖男啊。我有點難為情地說：真不是特意的，主要是正好路過，奶茶么，平時有事沒事都喜歡喝一點。我輕松地說著，實際上我根本舍不得買。孫菲說：小樣，對自己還挺好。我說：那當然了，一個人如果對自己都不好，那他還能對誰好，對不對？孫菲說：行了，我不跟你扯了，快給我講題吧。我說：咋了，時間還充裕啊。孫菲吸一口奶茶，說：我待會兒還得趕去約會。我沉默了一下。

我給孫菲講了五道題，講完后，我對孫菲說：你先走吧，我再看會兒書，別耽誤你約會。她看了我一眼說：行。她站起來拍拍褲腿，我?guī)退褧闷饋?，她背起來，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到晚霞從窗口照進來，把她的身體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陰暗。我起身到樓的暗處，繼續(xù)望著她。風在樓道中穿梭著，在踏上樓梯的一剎那，她的頭發(fā)飄散開來。我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又坐回樓梯上。我掏出一本練習(xí)本，試圖做題，想了幾分鐘，沒一題做得下去，于是站起來，慢慢往外走去，一直走到校門口。雖然是秋天，但還是很悶熱，路上的行人都穿著薄薄的短袖，他們慢慢地在路上走著，像一堆提線木偶。陽光已經(jīng)完全落下去了，天邊的云朵也已經(jīng)失去了血色，只在那里木然地掛著，呈現(xiàn)出幾片暗色。我咬著牙，深吸幾口氣，大喊一聲，然后一頭扎進了人群中，越走越快，乃至奔跑，直到抵達山腳。我獨自登上山頂?shù)耐ぷ樱┮曋旅娴娜?，四周仿佛靜止，只有偶爾幾陣微風從樹葉間滑過。我閉起眼睛，靜坐在石板上，心里不斷地想著，明年今天我會在哪里呢？山上的風漸漸轉(zhuǎn)涼，從四面八方吹到我的身上，我打了個寒顫，很想唱首歌，卻什么都唱不出來。

王大魚敲敲我的桌子，問我放學(xué)后要不要去打球。我說我還要寫作業(yè)呢。王大魚說那算了，我自己去打。放學(xué)鈴聲響起后，一堆人全往球場跑，跟下餃子似的。王大魚走了幾步又折回來，站在我前面，拿起球在手指上轉(zhuǎn)了一圈，問我：想好了沒？我有點猶豫，其實很想去，但作業(yè)真的多。王大魚見我沒有反應(yīng)，便直奔球場。我一個人坐在教室里，悶悶地做了幾分鐘試卷，實在是做不下去，耳畔開始響起籃球的聲音。我想，反正坐著也是熬，不如下去趕個場子。我合上書本，朝籃球場走去。

由于這兩天出太陽，天氣轉(zhuǎn)好，籃球場的人比前幾天要多，很多平時不怎么打球的也出來了，每個場子幾乎都已經(jīng)組好了人，一些打不上球的就三三兩兩地站在場邊，看別人打球。我朝四處張望了一下，看到王大魚正在一個場地運球，等走近了，忽然發(fā)現(xiàn)春哥也在那里，穿一身紅色的麥迪球衣，帶個發(fā)箍，膝蓋那里還套了個護膝。我站在場邊看了幾局，全是他們輸。又一局打完，他們到場邊喝水，我走過去說：春哥，你多傳球。春哥看我一眼，目光不屑。我繼續(xù)說：真的，傳了才能贏。春哥走上來，摟住我的肩膀，臉貼過來噴著熱氣說：你什么意思，我沒聽明白。我把他的手從我的肩膀上拿開，說：我沒什么意思，就是球得運轉(zhuǎn)起來。春哥又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使著暗勁：你還挺懂球是不是？挺拽啊。我再次把他的手從我肩膀上拿開，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評論一下球。春哥說：你存心和我過不去是不是，有膽子上來跟我打。王大魚看我們不大對勁，連忙拉開春哥，說：春哥，打球就是娛樂，沒必要生氣，再說你的水平，我們都清楚。春哥說：那你說說我啥水平。王大魚說：不是，春哥，你啥水平還用我們說嗎，那肯定得超巨水平啊。春哥聽了看一眼王大魚，表情不大樂意，嘴里罵著，轉(zhuǎn)身往場上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頭來，指著我說：你上來和我打。我假裝沒聽到。王大魚說：春哥，你別生氣，他平時說話就那樣。春哥盯著王大魚：我有問你沒？王大魚往邊上退了一步，說：沒。春哥說：滾。王大魚看看我，我拍拍手向場地走去。

我和王大魚拉了個人組一隊，春哥那邊也三個人，我對位他。其他場子的人也過來不少，主要是看春哥怎么虐我。他比我高半個頭，肌肉有點線條，看樣子平時沒少操練。他打的主要是突破，一拿球就鉚足勁往里面沖，好幾次都差點把我撞倒在地，但他命中率不太高。我對他喊：春哥，打挺好，再給點對抗。春哥說：嘴硬。說完，猛一個沉肩沖過來，重重地撞在我的胸口上，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發(fā)黑，接著腳下一陣打滑，跌倒在地，一時間雙目恍惚，腦袋嗡嗡作響。我在地上緩了一會兒，然后雙手撐地，起來繼續(xù)打。春哥看著我說：還挺頑強。我說：主要不怕死。

我從籃球場出來，騎車回家，一路上晚風拂面，涼快不少。車剛拐進一條小巷口，我看到一個小賣部，把車鎖好后，我進去買瓶可樂，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穿紅色麥迪球衣的男的摟著一個女的走過去。我心一驚，立即放下手中的可樂，跟在他們后面。走了幾步，他們忽然拐進另一條小路，在他們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我看見那個女生的側(cè)臉，不是孫菲。我繼續(xù)往前走了幾步，然后停住腳步，準備掉頭去騎自行車，后面突然閃出一個人拽住了我的衣服，我裝出一副意外的表情，說：哎喲，原來是春哥啊，這么巧。他笑了笑，掏出打火機點上煙，用力地吸了一口，吐到我臉上說：你今天演的哪一出，我沒搞明白。我說：春哥，你千萬別多想，這不，打完球回家洗澡，純粹就是路過。春哥沒說話，又吸了口煙，若有所思。過了會兒，他拍拍我的肩說：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前幾天給孫菲輔導(dǎo)的那個。我說：就幾個小題隨便交流了下，屬于互幫性質(zhì)。春哥看我一眼，說：你以后離她遠點。我說：好的，那我走了，找個機會大家出來聚一下，消除一下誤會。春哥說：滾。然后狠狠吸了一口煙，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跺滅后，摟著那女的轉(zhuǎn)身離開。

我掉頭去騎車，在路邊拿起可樂瓶喝了幾口，走了幾步后，又沿路返回，春哥他們已經(jīng)走遠。我加快腳步，沿著墻根小跑起來，在巷子的盡頭，我看見春哥和那個女的摟在一起，互相摩挲著，春哥的手從女的后褲腰那里滑進去。我連忙躲在一根柱子后，等春哥完事，再慢慢跟上去。等到了一個小十字路口，轉(zhuǎn)彎過后，女的已經(jīng)消失不見，春哥拐入一條小路，他掏出手機打電話，動作激烈，語詞難聽。我緊隨其后，他掛掉電話，正低頭看手機，我趁他不備，從后面幾步跑過去，從地上奮力跳起來，朝他的后背用力踹去，他跌倒在地。他捂著后腰看我，有點不敢相信。我不等他起來，又沖過去打他，他忍著劇痛在地上爬滾了幾步，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前跑。我追了兩步，從地上撿了幾塊石頭，朝著他的頭用力扔，其中有一顆打到了他的后腦勺上。他站在那里有點愣，摸了摸后腦勺，看到了一手的血，臉色發(fā)白，于是更加玩命地往前跑。我追了他一百多米，但他的運動能力比我好太多，我很快就追不上他，只好看著他消失在道路的盡頭。但我并沒有就此放棄，我停下來歇口氣，深吸幾口，又繼續(xù)朝前跑。

夜幕將至，遠方的太陽漸漸西落，黃昏在地上層層泛起，道路上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和我的影子斑駁交錯。我抬頭望向天空，霞光如一道耀眼的金光，將麇集在天邊的云朵染紅成果殼形狀。周圍的人們不斷地望向我，指指點點，我充耳不聞，繼續(xù)往前跑，向著更幽暗的地方跑去。耳畔的噪音漸漸減弱，前方一片枯寂。我越跑越快，像在水面上穿梭。

責任編輯：李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