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事

呂敏訥

孤梅獨放

1

春還很淺，一片清寒。

似乎就一夜，風(fēng)把枝條兒吹軟了；梅，層層包裹的心事，包不住了，不堪重負(fù)了。動搖，彷徨，一層層剝離，像撕開了舊傷。拋卻殘冬的殼，破繭，成蝶，枝頭飛舞，就在這個清晨，它做了另一個自己，叫作梅花。

卸下負(fù)累，便是柳暗花明的。

拐角處，轉(zhuǎn)身，會有新境界。你不必刻意去尋，去追。就像心，給它一扇窗戶，能容納整個藍(lán)天，得一縷陽光它就一片絢爛。

它不學(xué)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嬌羞?？?，它一定不會是頷首低眉溫順賢淑的樣子，它一定是伸著長脖頸，一臉的孤傲迎著冷風(fēng)，冷峻就冷峻吧，孤獨就孤獨吧，即使無人作陪，獨守一顆心的安寧，守著整個春天的寂寞，多好！

我和梅，在樸素的棗兒溝相遇。

因為有所安排，所以水到渠成。

當(dāng)著春風(fēng)的面，它寂靜地張望，我傻傻地找尋。對視一眼，花看著我的傻，我懂得花的癡。然后各自走開，不照花弄影，不折枝，欣賞卻并不緊握在手中，給它生存的空間，給它絢爛的理由！

如果，你喜歡它，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它！

如果，你喜歡它，就不要玩弄它！

像被偶然的風(fēng)吹到一起的兩條枝，借著風(fēng)握手，然后靈魂各自流浪。

不小心就醉了，在并不華美的春天的棗兒溝，此起彼伏的一片冷風(fēng)里，幾束陽光漏下的暖，照進(jìn)心里，就足夠了。

開百花之先，獨天下而春。踩下第一個腳印，豈能不孤獨？

一花獨放群芳妒，何須百花苦爭春。

你的孤芳自賞，就是你的絕色傾城；你的特立獨行，就是你的美不勝收！

妒就妒吧！又爭什么呢？

2

眺望，山是梅的海。萬枝絢爛，風(fēng)起澎湃。

抬頭，梅是山的腰帶，一路妖嬈，暗香飄過來。

世間的事，站在遠(yuǎn)處看，是完美的，夢幻一樣，畫一樣，任由想象去描，去繪，朦朧著，美好著。

像青春年少，散亂烏黑的短發(fā)，隨意的白襯衣，卷起袖子，未來那么遠(yuǎn)，像地平線，永遠(yuǎn)來得及伸手觸摸似的。

像青春年少，遠(yuǎn)遠(yuǎn)地依戀一個人。什么都好，怎么著都好，優(yōu)點也覺得好，缺點也覺得好，都是因為沒有走近。

遠(yuǎn)有遠(yuǎn)的好。遠(yuǎn)處，本就是風(fēng)景！遠(yuǎn)處，看不到心里的丑，也看不到心里的苦。

人群散去，安靜的心和安靜的梅，在沉默里，沿著花季，相互靠近。

陰冷處，獨剩一條小路，獨剩賞花人，獨剩幾枝孤棲的梅。

要看花，你把一條小徑走到盡頭吧！

就在那些暗的薄暮的光里，梅被打上一層落日的昏黃，山的影子也靠了過來，就越發(fā)顯得冷寂了。近處看花，梅就在山寒水瘦里，清清涼涼，安安靜靜，一半盛開，一半零落。那落紅蕭蕭的小路，你會覺得是花香滿徑嗎？明明就是喧嘩過后的燈火闌珊，是任何一場春風(fēng)都吹不盡的寒。不知道，梅，會冷嗎？冷暖自知，何必言說啊。

看著梅，就看到那個嫻靜無言的女子，素淡的眼，素淡的心。何須和這個世界說太多的話！素心人面對素心花，時光就簡單了，在春風(fēng)里歡笑，或在春風(fēng)里憂傷?；钪⑶蚁嘈艕?！

在料峭的春風(fēng)里，披一身三春暖陽，慢慢走，把一座山丟在身后，把一路的枯草走成一路的新綠，把一路的艱難走成一路的繁花似錦。

所有的路，出發(fā)時都沒有路，回歸時才發(fā)現(xiàn)，一路花香，就在身后。轉(zhuǎn)一個大圈，又回到出發(fā)時的山腳，惹來滿心的春意。

無論走在哪里，我都走在春風(fēng)里！

無論站在哪里，我都站在春天里！

在梅花身旁的棗兒溝里，站著，不說話，這個春天就十分美好！

3

找尋一張泛黃的宣紙。

不然，要用哪種方式承受花香！

和風(fēng)一起走，穿越阡陌小巷，一畦花苗，一排楊柳。只吐出一點點綠意，卻柔柔地在風(fēng)里招搖，很含蓄的樣子。

春天正在發(fā)生，光陰正在生長。即將泛濫的春意，看上去卻那么不動聲色。它們是在蓄勢嗎？最喜歡早春的狀態(tài)，一切皆有可能！無數(shù)的幻想都在那含苞待放的心里蘊藏。

總有一天春會是放蕩不羈的樣子，總有一天花會鋪天蓋地，那時的春天又累又鬧，一直到香消玉殞，一地殘紅。即使赴死，也要濃烈一回，多像愛情。

最先濃烈得要命的還是那些梅。在愛的前提下，不管不顧，是冰山也要去的。梅借著寒氣開，寒氣都入了骨，但它，不怒放，不作罷。

承受不了人世間的寒，也就承受不了人世間的暖。讓人暖入骨的是愛情，讓人寒徹骨的，一定也是因為愛情。終有一天，甜言也說夠了，蜜語也說夠了，心也被燒成灰燼了，梅花呢，與其千瘡百孔，不如就零落成泥了罷。那香呢，何處去尋？

在光陰深處，恍若隔世的行走中，撩起一些飛舞的花瓣，駐足某一棵梅樹前，輕輕拈起一股花枝，且閉目，且聞香，且沉醉，并記得，三月的眉眼里，有一個地方叫栗川。

還有，清淺的水，盛得下所有的影兒；清幽的芬芳飄飄忽忽，瞧，果真還有月色朗朗，照見賞花人的背影，如此美景，落在栗川這張泛黃的紙上。這天荒地老的一幅畫，大寫意的潑墨，筆筆點染，墨香散開，紅處且紅，白處且白。這恣意灑脫的美，也就寫盡了栗川的意境。

倘若，更有筆走龍蛇，筆墨落處，余香裊裊，文曰：疏影橫斜。嫣紅的印章，不就是一朵最綽約的梅！風(fēng)姿颯然的梅，且活在紙上吧！孤梅獨放，還需要語詞嗎？！

除此之外，所有的表達(dá)都是多余的了！

心留一瓣香

滿城風(fēng)動，驚起一捧月明，一襲花香濃幾重！

玫瑰之約，像前世的一些幻影，飄飄渺渺，經(jīng)過耳畔。行走，懷揣著魂兒，保管著安寧的心，并習(xí)慣在一枝玫瑰里沉醉。忽然給你一個園子，并有一園子的玫瑰等你，一定會犯花癡了吧？倚窗，簡單涂抹，對鏡貼花黃，穿了粉色的衣，涂了玫瑰色的唇，和一群玫瑰一樣的姐妹前后簇?fù)?，去看花?/p>

素心若水，要怎樣面對如此盛大的一場花開！在生命這一世輪回流轉(zhuǎn)的舞臺之上？

在枝頭招搖的伏鎮(zhèn)，站在風(fēng)里，滿眼是香，那些香泛著粉色，是會讓人中毒的粉。像華美的舞臺之上，聚光燈正好打在那個身著粉色衣裙的妙齡女子泛著粉色光澤的面龐，她在舞臺的中央，已經(jīng)擺好了造型，就等屬于自己的樂曲，緩緩流出，在最美好的年華里，跳一曲最華美的舞。一切已經(jīng)就緒，狀態(tài)飽滿，自信張揚，像一朵待放的玫瑰，在盛夏的光陰里，粉著，含著苞。

有舞臺，有看客，生命就是一場美好的演出！

沒有舞臺，沒有看客，生命同樣要成為一場美好的演出！

我相信，生如夏花之絢爛，于一個女子而言，莫過于在最美的年華里開成一朵玫瑰，淡淡的粉，幽幽的香，慢慢讓人著迷，并讓香氣中毒似的滲透到靈魂里，不能自拔。生命該是美到什么程度、醉到什么程度了呢？

可是，偏偏就在今日，想著玫瑰，忽就想起了梅艷芳，她用粵語邊舞邊唱，一曲鏗鏘有力的《玫瑰玫瑰我愛你》：完全為你深深入迷/柔情萬縷傾你心底/萬花開放誰最美麗/紅塵獨愛一枝玫瑰/RoseRoseIloveyou/一生著迷/時時柔情伴你/過一生一世/萬花吐香吐艷誰最美麗/紅塵是我欣賞玫瑰。

梅艷芳還用滄桑的聲音詮釋了愛情中的女人，愛情就像一?；ǚN，寂靜生長，幽幽含苞，不顧日復(fù)一日朝朝暮暮切切的期盼，要等的是那個懂你的人出現(xiàn)。等到天荒地老，等到野草叢生，走過萬水千山，歷經(jīng)傷痛折磨，對愛的執(zhí)著卻至死不渝。愛情本就不低頭于權(quán)貴，不是金錢的買賣。還真是拿它沒有辦法！

那個懂你的人出現(xiàn)，手捧玫瑰款款而來，心中的玫瑰就在此刻一一盛開。多晚都不嫌晚，多久都不覺久。只是，怕就怕，春風(fēng)來又走，花開又花謝。你拼命盛開卻付了東風(fēng)，花開幾重，香又多濃？只剩下孤芳自賞，最心痛！淡然放下之時，如夢幻一場，花落水流，女人如花，花似夢。有時候，愛，終不過是夢一場，撿拾夢的殘骸，留些花瓣的影子罷了。再美好的花，也抵不過一場雨暴風(fēng)狂！再美的誓言承諾，也比不上心靈呼應(yīng)相互懂得！世間“懂得”二字，看似那么輕，其實又有幾人擔(dān)負(fù)得起，承受得住？于愛情而言。

想起梅艷芳，就想起香消玉殞。

想起香消玉殞，就想起黛玉。

她如發(fā)的心思，都葬在花里了。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

又是誰葬了她呢？愛情吧。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絳珠仙草怎么承受神瑛侍者前世的甘露灌溉，唯有用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她把愛深深地放在心中不言。愛之深傷至切，愛就是生命之火，火熄了，燈暗了，愛情沒了，生命就只剩下香消玉殞！一瓣殘英垂掛枝頭，一地落紅殞身污泥。愛，得到了是美麗的神話，得不到就是凄婉的傳說！

還想起，香消玉殞的張愛玲。

她承受了世間燦爛奪目的喧鬧繁華，也承受了人生極度荒涼的孤寂冷漠。都是愛情惹的禍??！都怪，1944年南京的那個初春，那座庭院，那塊草坪，躺在藤椅上的那個中年男人。他的眼睛里全是某一個女子的文字。

24歲，是玫瑰色的。

可是，僅僅因為“懂得”，便義無反顧了，在愛情到來的時候，管他是不是漢奸呢！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何其孤傲霸氣的女子，轉(zhuǎn)眼就低到塵埃里了。愛情只要歡娛靜好即可，就這么簡單。就是這樣的速度，胡蘭成和張愛玲共同寫下：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不安穩(wěn)的時候呢？你可化名張牽，亦可叫張招，天涯海角，總有我在牽你招你。

而他終究是離她而去了。之后，她坐擁舊公寓里的老時光而不能自拔，在這里，“我將只是萎謝了?！蹦且荒晁?7歲，還是妙齡女子?？墒撬鋵嵰呀?jīng)死去了。她不是死在75歲，她死在了妙齡的27歲。花一樣的年華，花一樣的盛放，轉(zhuǎn)眼就零落了，凋謝了。一朵花的花季有多長，一個人的內(nèi)心有多大？能放下天地，卻放不下你。75歲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年輕時她活得很寂寞。

愛有多重？張愛玲《白玫瑰與紅玫瑰》里說，在愛著的時候，哪怕一根頭發(fā)絲，也是千斤重。

此刻，面對一園子的玫瑰，細(xì)小的粉色的花骨朵兒，或藏在枝葉間含苞，或扭著頭寂靜綻放。悄悄走近玫瑰身旁，不驚擾它的心事，撿最美的那一枝，閉目凝神，幽微的香氣從周身緩緩飄來。那香氣不妖艷，不濃重，卻能讓人著迷，讓人成癮。旁若無人的玫瑰，自顧自地開著，稚嫩無辜的眼神直刺向人的心，它讓你聞香、沉醉，也讓溫柔的刺，給你留下輕輕淺淺的傷。人群包裹了花海，玫瑰香氣包裹了人群?？茨切┟倒逡话愕娜藘?，穿梭在園中，陽光正好，正是花朵綻放的時候！

掌管著世間愛與美的希臘女神阿佛洛狄忒，她從海水泡沫里誕生時，她身上雪白的泡沫就變成了美麗與幽香集于一身的玫瑰花，玫瑰的美艷并不遜色于女神。玫瑰的艷麗脫俗贏得眾女神的羨慕，她們把長生不老的瓊漿撒給了心中的玫瑰花，玫瑰因此得到了世間最迷人的芳香。但是就像愛與美不能長生，終會失去一樣，玫瑰花也難免凋謝零落。是因為面對如此嬌美芳香迷人的花，眾神當(dāng)中，有一些嫉妒和恨對愛情和玫瑰留下了詛咒，因此，園中的玫瑰，一朝盛開，芬芳迷人，花香四溢，可也有零落成泥的時候。世間的愛情，海誓山盟，卻也有滄海桑田的變遷！

看，玫瑰的花海中，那個姐姐，年過五十，也經(jīng)歷了太多婚姻家庭的種種磨礪。我疑心她是從大觀園里走出來的一個叫瑞玉的女子，手里拿了各色的絲巾，在花叢里跳呀，跑啊，扭啊，唱啊。我們在邊上大喊，這是誰家的小姑娘！姐姐擺出各種姿勢，引得攝影師們手忙腳亂地拍。有人大喊：“繼續(xù)瘋，繼續(xù)瘋！”她果真就繼續(xù)瘋，舉起手中的紅絲巾，在玫瑰的花海中像一條快樂的小魚。

我們在鋪天蓋地的玫瑰花瓣里，肆無忌憚地瘋玩，揚起的花，讓沐浴在花海里的人們，臉上開出玫瑰一樣的花，面龐泛著玫瑰一樣的粉。指尖和內(nèi)心都染上玫瑰的味道，我們都成了玫瑰一樣的女子。

做靈魂有香氣的女子，不問，花開幾朵，香又幾多！

園子里的玫瑰開得死去活來，為了這個花季，轟轟烈烈地開放一回。開放一回就足夠了，哪怕，等待它的是凄慘的殞落，是無情地采摘！它還把香氣彌漫在了人間。

只是，當(dāng)999朵玫瑰代替了一朵玫瑰，那999朵里的每一朵，愛的含量又有多少？愛情被肢解成一串?dāng)?shù)字，大多數(shù)人容易忘了那個簡單的密碼。

只愿，經(jīng)年過后，或許你已走遠(yuǎn)，泛黃的舊紙里，包著一瓣花香，包著一個女子的照片。一瓣足矣！

臨走，撿拾了一些玫瑰花瓣，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背包里，香氣就跟著我走。

留不住伏鎮(zhèn)，留一些伏鎮(zhèn)的味道也好。留不住季節(jié)，收藏一些愛的殘骸也好，說不定能成為標(biāo)本呢。這標(biāo)本來年可否發(fā)了新芽，開出一些含香的花來？

開到盡頭花事了

年年的春意，其實不一樣。

花，也不一樣的。

一株花選擇某個春天，就像，在春天里，遇見某個人。

雪才融化了一大半，剛剛是二月，就急著去花市看花。

滿心的風(fēng)和日麗，便滿眼的春暖花開。

地氣變暖，地面潮潤了，漸漸蘇醒，一切都是蓬勃的樣子。

春天真好！萬物像是重新開始的姿態(tài)。從頭開始，聽著多好！

這乍暖還寒的早春，白天漸漸多出來許多，就像，內(nèi)心的糾結(jié)，一層一層的生長，糾結(jié)著，卻倒也歡喜。糾結(jié)，一定是，有所牽念，有所期待。

在百花叢中，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株?；ㄊ欣镛D(zhuǎn)上三圈，還是喜歡那一株。哪一株都比不上，念念不忘的還是最初看到的花，她把根扎在我心里了。生怕被別人搶了先，拿了去。

決定就是這一盆了？對啊，這一盆花入了眼，別的花就很難再被多看一眼了。就像，當(dāng)初認(rèn)定一個人。認(rèn)定了的事，就很難再改變了?；ê腿艘粯?，會鉆牛角尖。入了眼，入了心，就扎了根。

其實，就只是一盆普通的杜鵑啊。放在眾多的花中間，一點都不特別，一點都不顯得與眾不同。只是，把它挑選出來時，它是那么美！不，它是最美的一株！一定是內(nèi)心中最美的！它站在那里，別的花都失了色，它就這樣驚艷了人的眼。

它本就不是一盆普通的花！

被造了型的圓形的樹冠，很規(guī)整很冷靜的樣子。并不招搖過市，妖艷生姿。橢圓形的小葉子挨挨擠擠，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安安靜靜的。不是艷綠，不是嫩綠，是那種素樸的墨綠。而大團(tuán)的花，就在葉子的上面輕輕的，像是剛才?？可先サ囊恢恢缓僦暮?，撩人眼，生動的讓人心疼。

它該不會是杜鵑啼的血吧！花朵和葉子說著悄悄話似的，風(fēng)一吹，它就動一動，不敢觸碰，生怕它掉了，飛了。樹冠上落滿了胭脂紅，湊近，淡淡的幽香，在葉間淺淺地藏著。也有尖尖的花苞綴著，瞇著眼睛似的笑，不定在哪一刻要綻開呢！那花呢，怎么不小心就掉了一朵。捧在手里，原來它的花瓣是連著的，花不是一瓣一瓣落下，要落就干脆一整朵落掉。整整的一朵花啊，泛著胭脂紅，有著蝴蝶一般的姿態(tài)，就躺在我的手心里。

吵吵嚷嚷的花市里，在種類繁多的花中間，把這一盆杜鵑端出來。雙手捧在懷里，滿心歡喜地，面帶微笑，哼著小曲，和許多人擦肩，走出悠長擁擠的小街。此時，暖風(fēng)從對面吹過來，敷在臉上，柔柔的，已經(jīng)沒有了寒意，那么溫情，像惆悵過后的驚喜。

迎面走來的一對中年夫婦，老遠(yuǎn)就對著我的花笑，贊賞她的美，順便對我也笑，熟人似的友好。擦肩而過時，專注的目光一直盯在花上。突然又驚嘆：呀，這花盆多美，高貴素雅，瞧瞧，跟這花多配啊。其實這花啊，主要是花盆要配好，盆好，拔一棵草栽在里面都好看！他們已經(jīng)走出老遠(yuǎn)了，還在討論我懷里的花。我低下頭，那酒紅的圓花盆，有著隱隱的花紋。光滑的釉面，像散發(fā)著青春的臉。再次打量手中的杜鵑，越發(fā)喜歡，越發(fā)歡喜了。覺得自己捧在懷里，寶貝一樣的好，突然就對自己的眼光很滿意。

在十字街口，我把花放在地上，稍作休息。來來往往閑游的人群，不時有人湊過來看看，并滿臉笑意地說，真漂亮，多好的一盆花……路過的人們，幾乎都把目光投向我的花，有人討問，這是啥花？我就笑意盈盈地說，杜鵑。也有人詢問，這花多少錢？我就歡欣地大喊，一百八。我的嗓音蓋過了街市的喧鬧，我的開心也傳染給了行走的人們?？椿ǖ娜硕嗔?，竟就有一堆人圍觀了花，不同的人問著同樣的問題，我耐心地一一回答。情況似乎發(fā)生了變化，我呢，好像變成了一個賣花姑娘，在人群擁擠的街口，守著一盆花，對顧客面帶微笑，好讓自己把花早點賣出去似的。

杜鵑，花中西施，它代表愛的喜悅。它的花語是，永遠(yuǎn)屬于你。它是只在自己的花季中綻放的一種花。

不爭春，不獻(xiàn)媚，不追逐，低調(diào)地綠著，溫情地飄著一抹胭脂紅，永遠(yuǎn)那么安安靜靜！

此時，夕陽把橘黃的光涂抹在人們身上，柔和恰如我的開心，一點點散開。我再次把微笑留給看花的人們，把花緊緊捧在懷里，朝著家的方向走，我知道，我把自己長長的影子托在身后，扎起的馬尾來回擺動，向人們說明著此時此刻我的心情。

忽然記起那一年，準(zhǔn)備結(jié)婚。冬天，下著雪，天寒地凍的，我們也不怕冷，去市里買花，買了好多花……都是心目中最好的。后來我看見一個假花，一盆蓮花，那么漂亮，葉子上有一個青蛙，活的一樣，就買了。結(jié)果，拿到半路，在一個飯店里吃飯，發(fā)現(xiàn)青蛙丟了，我遺憾地說，沒有青蛙，這一盆花就沒有了生機(jī)，他就沿著來路一直找，竟然在雪地里把那只青蛙找回來了。那個店主說，你說沒有青蛙不好看，那他一定就要給你找到的！那時，一盆假的花，一只假的青蛙，認(rèn)定是好的，就會像小孩子一樣開心。

怕冷，他就把我的腳放在懷里暖，把我的手放在手心里，哈著氣，寒冷就躲遠(yuǎn)了。愛哭，高興也哭，委屈也哭，他用指頭肚一顆一顆擦掉我的眼淚。最后就掉著眼淚帶著笑，天大的事都過去了。那時，我在鄉(xiāng)下教書，住校，他用一輛摩托車，接送我，周日把我和一周的柴米油鹽送到學(xué)校。路還是土路，一下雨，泥水滿身，下雪了，又冷又滑，一路上擔(dān)驚受怕進(jìn)了城，覺得自己像與世隔絕的后山人。去買衣服，總是覺得胖，他說，我就喜歡胖??！

世間有那么多的花，可是能有緣進(jìn)入我們視線的卻只有那一兩株。

世間有那么多的人，卻獨獨在人群中，初相遇，卻三生熟人似的親切，說，你也在這里啊。目光觸碰，相遇并相守了那一個。

世間有那么多的美，那么籠統(tǒng)，各自璀璨。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就似乎遇見了世間的最美。

就像那花，在花市里，那么平平淡淡，捧在我們的手里，懷里，卻那么與眾不同，吸引眼球。在蕓蕓眾生中找到最愛的那一朵，就認(rèn)定它是最美的，最好的。山盟海誓的諾言，要呵護(hù)到最后的。一定要讓它，開到盡頭，花事方了。

我們的人生多像是在尋找心中的花，當(dāng)初，一定要找到心目中最美的那一株，最與眾不同的那一朵。終于找到了，就捧在手心里，擁在懷里，生怕掉了，摔了，走了，找不回來了。

可是，后來，人們不經(jīng)意間就會松了手，一松手，一切都碎了。一片狼藉，再美的盆也破碎了，再好的花也零落了。那花就不再是心中最美的花了，看都不想再看一眼了。可是，那花，明明還是當(dāng)初那花??！那盆，也還是當(dāng)初那盆??！怎么就不再是最美的了呢？

難道，世間所有最初的美好最終非要變成殘花敗柳？人生就只剩下殘局？

那世間，還會有最美的花嗎？

那些捧在手里的，擁在懷里的，住進(jìn)心里的，那些最美的花呢？

那些最美的當(dāng)初呢？

殘荷

之前，從不去看殘荷。

只覺得這倆字透著孤寂，泛著凄冷，老態(tài)龍鐘。想想都覺得苦，堅決不要親眼去見。

整個花季，應(yīng)季的蓮鼓足了勁地怒放，把花香盡情地?fù)]灑了，直到開殘，開敗。開到花事了了，再無人問津，就像愛情！它來的時候，花事爛漫，一旦走遠(yuǎn)，冷冷清清。還要把殘骸掛在大腦的頂端，風(fēng)吹過來，勾起一些記憶，干裂刺骨的痛。

倒喜歡在明亮的午后，踩著晚秋的風(fēng)，沿著一條小路，把一片林子，走著走著，走不出邊際的樣子。淡淡的憂傷，淡淡的青草香。枯干的葉子脆響，微黃的葉子，蝶一樣翻飛。沒有多大歡喜，也沒有多大的傷痛，順其自然，漫不經(jīng)心。等一場冬雪覆蓋，從生到死的一切痕跡都被掩藏了，秘密和傷痛都掩藏了，好似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沒有多少絕望，沒有立竿見影的疼，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多好！

殘荷卻不同了。

欣賞過了年輕時的容顏，就像一生得不到的那個人，就在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中，收藏了溢滿蓮池的香。收藏她遺留在歲月中的所有，一顰一笑，每個表情。對了，那霸道的綠裙子，從不給別人留出后路?？墒?，忽有一日，怎就忍心去看她的枯萎！她枯萎了還偏偏就不凋零，苦苦地在冷風(fēng)里撐著！到死還站著，在冰冷的水中，一點一點蝕肉削骨。太決絕，太孤立，太任性！太不適合觀賞了。

偏偏就在那日，忽就決意要去。

病初愈，從床上爬起來，看窗玻璃上有一層霜霧，就知道天是晴著的，晴著并冷著。初冬以來，陽光很少這么歡喜地賞光。

就對自己說，我想去看殘荷！

幾時去？就是這會！一分鐘也不要耽誤！

裹著白森森的一層霜，陽光一點一點從這一株荷挪向那一株荷。沒有腳步聲，只有那殘枝敗葉，撕碎冰霜，裂骨似的脆響，痛滲到心底了。荷塘安安靜靜的，這種痛，只我一人承擔(dān)，多好！

初冬，一切都會瘦，水也會瘦！好多東西會在水的心里死去，死去的東西騰出了許多空間，它不再那么肥碩，那么飽滿，那么擁堵緊繃，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那么張狂，那么累！它就清亮了，涼薄了，冰冷了，也越來越安寧了。塵埃落定的樣子！內(nèi)斂的樣子！水便單純了。

唯獨荷，它還是水的主要內(nèi)容，它不肯死去。

即使干枯，那莖，如同八十歲了依然精致的女人的脖頸，織滿了時光的痕跡，卻依然要鑲金戴銀，高傲地直直豎立。干癟，瘦弱，有很多條皺紋，被密密麻麻的往事裹滿。也有折了的，寧折不彎的樣子，撐著骨感的身軀，也不喊疼。疼，只給自己知道。

蓮蓬是裸露了，睜著很多只無辜的眼睛。俯仰之間，相互照應(yīng)的一對蓮蓬，曾是顧盼生輝耳鬢廝磨的兩朵蓮花，那時，一定是臉貼著臉。光陰，讓它們成了青春歲月相依相伴的標(biāo)本，花瓣落盡，有什么關(guān)系？頭發(fā)和牙齒掉光，又有什么關(guān)系，到死，到終了，還是這么一副心心相印、惺惺相惜的樣子，心有靈犀站到表情僵硬。

花瓣呢？保護(hù)不了自己，自顧自地殞落了，砸在水的身上，就如同沒來過這個世界。偌大的蓮池，有一瓣花的影子嗎？早就無蹤了！誰還記得那時飄著的香！誰還會記得那時粉嫩的臉龐！

那葉子呢，終究是承受不了一場又一場的霜。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一蹶不振，把頭低到塵埃里，低到水的附近，顧影自憐?；蛘?，是累了，要貼著水面休息，姑且就睡在水面上，橫臥，也不顧年輕時翩翩起舞時的姿態(tài)了。

水面凌亂了，秋霜的一聲嘆息，一個季節(jié)就此坍塌。房梁傾覆，椽木橫陳，磚瓦沉落。

藕斷了，絲也斷了。

只剩蛛絲在纏繞。

纏繞在那株蓮花，它獨自站立，含苞待放，花未全開。風(fēng)干的花瓣，脆脆地黃著。陽光穿透它的身體，多像那粉嫩的花朵般的臉蛋，剛剛盛放的樣子。分明還飄著香。可是，可是，看她滿臉的清淚，在閃著光。它還沒有來得及盛放，秋霜就來了，冷風(fēng)就來了。它的青春就此永駐了，把美麗定格在枝頭?？v使枯萎，也要以花朵的姿勢。即便死亡，也要綻放在風(fēng)里。就做一次標(biāo)本吧。給那些開殘了的，衰敗了的，凋零了的，做個榜樣。哪怕，它只是一朵枯萎了的花，那也是花！哪怕，它只是一朵死掉的花，那也是花！它還會一直唯美到被砍了頭,它還是花！它是一株殘荷，殘缺，并且完美！

那些一下子開到爛漫的花，極盡了熱鬧，它們的熱鬧是短暫的。而這一朵，經(jīng)受了世間的孤寂，寂寞的才是長久的。那是行走在燈紅酒綠的鬧市，冷眼觀看繁華熱鬧，一臉的清孤，滿心的寧靜。這一朵花，在冷風(fēng)里跳舞，跳的是世間的絕美。即使，無人來賞，有什么關(guān)系！

今日，賞荷者幾人？

獨此一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影子陪著我！

蓮花出水之前是什么？

是蓮花。

出水之后呢？

是荷葉。

就像世間的事，不發(fā)生，就是不出水的蓮，一定是完美的。

發(fā)生了，就是出水后的荷葉，一定是殘缺的。

殘缺的不堪入目。

殘缺的那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