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過無痕

侯宏博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

——泰戈爾《飛鳥集》

一

我推著自行車一進村口，老遠就望見朱大貴的那輛黑色寶馬停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樹下，大腹便便的朱大貴晃動著他那顆禿腦袋，踱來踱去，給坐在碾盤上、圪蹴在墻根下乘涼閑諞的老少爺們敬煙。陣陣說笑聲混合著夏日街道里發(fā)酵后的糞土味，滾滾熱浪似的朝我撲面而來。

朱大貴是我的發(fā)小，上小學(xué)四年級時往女生書包里放癩蛤蟆，挨了老師一頓批評后，狠狠地一腳踹倒老師，跑出了校門，就再也沒進過學(xué)校。老槐樹下的人都說，這娃日后能有出息，太陽就從煙囪出來了。太陽當然永遠不會從煙囪里冒出，但二十年后的朱大貴出息成了省城有房，屁股下有車，還坐著飛機周游過世界的大老板。

“大貴，你上次說咱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那蘇聯(lián)還沒有咱大？”圪蹴在碌碡上背靠老槐樹吃晚飯的三德爺放下手中的粗瓷老碗問。他老人家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但心里卻裝著整個世界，地球上犄角旮旯根根莖莖的事都想琢磨個明明白白。

“好我的爺呀，還提蘇聯(lián)哩，蘇聯(lián)早就在赫魯曉夫時代解體了，分成了巴掌大的幾個小國家。”朱大貴哈哈大笑，擺出一副滿腹經(jīng)綸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神氣。

“哦，赫魯曉夫，這人我知道，就是當年的蘇修頭頭么?！比聽斆雷套痰剡屏艘豢跓煑U一端的瑪瑙嘴兒，不無得意地吐了口白煙，接著又問，“你剛說的解體是個啥？”

“解體就是……”朱大貴摸了摸禿腦袋，猛地一拍腦門，說，“就是老子管不住兒子了，幾個兒子鬧騰著分了家，就像村東頭的老何家一樣?！?/p>

“哦，是這么回事。那真是活該！”三德爺在碌碡沿磕了磕黃銅煙鍋腦中的煙灰，鼓了鼓腮幫子說。他曾和村東頭的老何為地畔吵過一架。

大伙品咂著朱大貴發(fā)的香煙，回想著老何家三個兒子當年分家時頭破血流的打鬧場面，打心底里對朱大貴的見多識廣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個都滿臉的深信不疑。

“咱中國才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哩?！蔽衣犃藙偛胚@番高論，在一片槐蔭下?lián)畏帕俗孕熊?，忍不住插了一句?/p>

大伙的目光一下子都聚向了我。若是在課堂上，這齊刷刷的目光會令我感到無比欣慰，但在這老槐樹下，只會令我惶恐不安。果然，那幾十雙大眼小眼中隱藏了多少詫異和不以為然呀。

“你放學(xué)回來了?！敝齑筚F挺著肚子踱到我跟前，掏出了一支中華煙。

“回來了。你也剛回村？”我打了個招呼，擺擺手說，“我戒了。”

“戒了？戒了好啊，戒了就更像先生了?！?/p>

“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的國土面積仍然是世界第一?！蔽覜]有接朱大貴的話茬，只是繼續(xù)著我的話，“而且北美洲的加拿大也比咱中國大……”

“你說的加拿大我去過?！敝齑筚F似乎一下子興奮起來，打斷了我的話，“那地方的樹葉全是紅的，比咱這里秋天的柿子樹葉還要紅，漫山遍野像著了火一樣?！?/p>

大伙兒都瞪著眼睛，靜靜地聆聽著這異國他鄉(xiāng)的神奇和美妙，一臉的敬佩和羨慕。

“蘇聯(lián)也不是在赫魯曉夫時代解體的，而是在戈爾巴喬夫時代。”我實在不想掃大伙兒的雅興，但職業(yè)習(xí)慣又迫使我多啰嗦了一句，畢竟，錯誤擺在那里，就像禿子頭上爬了一顆滾圓的虱子，誰見了都會產(chǎn)生用指尖抿死它的沖動?；蛟S，這也是我的職業(yè)病吧。

“什么劁夫？沒聽說過?！比聽斎∠孪惹皠e在耳朵背后的那支中華煙，橫在鼻下聞了聞，梗著脖子說，“閹豬的，還是騸羊的？這樣一個貨能統(tǒng)管好那么大的國家！”

全場“嘭”的一聲，爆米花似的哄笑起來，驚飛了老槐樹枝頭一群吵嘴的麻雀。每一張面孔都是那么夸張和扭曲，猶如漫畫一般。只見朱大貴那一身肥膘在笑聲中富有節(jié)奏地上下顫動，似乎馬上就能抖落下一坨肉油來。

為了掩飾尷尬，我也附和著呵呵了兩聲，搖搖頭，揚手在自行車座墊上拍了一巴掌，推車走了。

“連赫魯曉夫都不知道，還當老師！”

“加拿大再大，能有咱中國大！”

“大貴坐飛機飛遍了全世界，啥能不知道？”

“對，飛機上往下一望，誰大誰小一清二楚?！?/p>

“這水平把娃們都教成了漿糊罐罐！”

……

身后又是一陣哄笑，暴風(fēng)雨般氣勢逼人。連那輛黑色寶馬也被震得吱哇吱哇怪叫了兩聲，耀武揚威地宣示著勝利。

我一點兒也不奇怪，也不氣憤。十多年來，老槐樹下的笑聲就像村口澇池里的蛙鳴一樣，早晚聲聲如潮。然而，我的心底又飄出了一絲悲哀，猶如這傍晚的炊煙，若有若無，如夢如幻，浮游在生我養(yǎng)我的這個小山村上空，風(fēng)也吹不散。

二

進家門時，家里那頭肥豬不知啥時拱開了圈門，暴發(fā)戶似的懶洋洋地橫躺在巷道陰涼處，擋住了我的路?？粗菨L圓的胖肚子，我頭腦里不由得閃出了朱大貴，就朝豬尻蛋上狠踢了一腳。它嗷的一聲滾身爬起跑進了圈。

聽到豬叫聲，妻從屋里探出頭來：“你一進門，踢它干啥？掉了膘，今秋種地的化肥種子靠誰呀？”

我沒言語，將自行車提起來，咔的一聲撐停在院子那棵核桃樹下。

“給兒子學(xué)校的生活費打過去了？”妻邊問邊把一大盆洗過衣服的污水潑到豬圈里，豬圈立即騰起一股塵煙。那豬則倒在泥水里蹬著四蹄翻滾，無比舒服地享受著泥浴帶來的涼爽。

“打過去了?！?/p>

“那咱爹上個月在村診所看病欠下的錢咋辦？人家劉大夫已經(jīng)催要過兩回了?！?/p>

“等下個月工資到了再清吧?！?/p>

“你倒真會給沒影兒的錢安腿兒?！逼蘩湫α艘宦曊f，“你晚上吃啥飯？”

“在學(xué)校灶上清湯寡味一周了，你烙兩張燙面油餅子吧?！?/p>

四

周末的校園靜悄悄的，三兩只百靈鳥在花木間輕快地跳躍追逐，嬌巧的身影在濃密的樹蔭中時隱時現(xiàn)，啾啾的鳴叫聲依舊那么清脆悅耳。

朱大貴在我的帶領(lǐng)下，終于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跨進了他二十多年不曾跨越的學(xué)校門檻。盡管這所山村學(xué)校的面貌幾乎和二十多年前沒啥兩樣，但我從朱大貴說話時的顫抖中，能真切感受到他波瀾起伏的心潮。

“以前總覺得咱這學(xué)校很大，很大，現(xiàn)在怎么變小了？”朱大貴拍了拍操場邊一棵白楊樹粗壯光潔的樹干，口里喃喃，“校舍變小了，操場變小了，只有這一排白楊樹長得高大了?！彼叩降谌冒讞顦湎拢@了樹干一圈，就像一個母親端詳眼前久別重逢的孩子，滿眼的親切。突然，他回過頭，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對，就是這一棵?！蔽颐靼姿难凵瘢獣运男乃?。這棵樹是我和朱大貴當年一起栽種的。那年春，學(xué)校購回了一批白楊樹苗，老師安排我們男生兩人一組栽種一棵。我從家里帶來了鎬頭，大貴帶來了鐵锨，我們一起挖坑，培土，澆水，又一起盼著小白楊扎根，發(fā)芽，長葉。老師說，等小樹苗長成參天大樹的那天，你們也就成人成才展翅高飛了。

我一直以為，只有像我這樣苦守窮鄉(xiāng)的人，才會時時擦拭歲月，盤點往事，就像在寒冬的夜晚撥弄一堆灰燼，試圖尋找未燃盡的點點星火，給心靈取暖。真沒想到，平日里大大咧咧胡說浪諞的朱大貴，心底竟然也挺立著這棵白楊，二十多年不曾丟失。

一只蟬隱匿在白楊樹濃密的枝葉里，振翅高歌，鳴聲響徹校園。我們穿過操場，走向那一排紅磚青瓦的教室。

這些教室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所建，起初是土木結(jié)構(gòu)的大瓦房，“普九”那年，將前后檐墻換成了磚墻，但教室里一直沒有吊頂，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掛著白熾燈泡和蜘蛛網(wǎng)的人字大梁。

我推開四年級教室油漆斑駁的木門，一群從房檐縫隙鉆進教室的麻雀在房梁上棲成一排，嘰嘰喳喳地吵鬧，突如其來的開門聲，驚得它們?nèi)紦淅饫怙w鉆回檐縫，探頭探腦地張望。房梁正下方的那排課桌上，留下了一片白花花的鳥糞。

朱大貴只是站在門口看了看，并沒有進教室。我知道，這就是他當年踹倒老師的那間教室，是他的懊悔地。盡管光陰流轉(zhuǎn)，物是人非，但那些粗笨破爛的桌凳見證了當年的一切，他依然心有余悸?！白甙??！敝齑筚F猛一轉(zhuǎn)身，似有一陣往事不堪回首的決絕與悲戚。

走出校園時，操場白楊樹上的那只蟬依然一聲緊過一聲地高鳴不已。它是在訴說什么呢？無人知曉。我只知道，我在這山村小學(xué)站了整整二十年的講臺，當了整整二十年的代理老師。其他老師都走馬燈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走了一批又一批。這所學(xué)校，不過是新分配師范生的一塊跳板，或是城里教師為評職稱來支教“鍍金”的場所而已。而我的堅守，活生生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樹，迎著山風(fēng)，守望著藍天。

五

我和朱大貴一起去見村長。村長一聽朱大貴要捐資建校，當即一拍大腿，說：“好啊，這可是咱村開天辟地頭一樁大善事！”并說他會立即給鄉(xiāng)上匯報，讓大貴的心愿早日落地生根。

朱大貴捐資建校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猶如向澇池里丟了塊半截磚頭，撲通一聲，波漣不已。村頭巷尾，田間地邊，溝溝峁峁，只要有三兩人聚在一起，談?wù)摰谋厥沁@樁喜事。

我也為這事高興得日夜睡不著，憧憬著教學(xué)樓拔地而起的盛況，想象著孩子們坐在電腦前的一張張笑臉。就連妻也嘖嘖地夸贊：“瞧瞧，大貴咋那么有錢！咱想蓋三間房，愁了幾年也沒蓋起來，人家上下嘴唇輕輕一碰，就捐了整棟樓;我想買臺洗衣機都要從嘴上捋，牙縫里省，人家捐那么多電腦，眼也不眨一下。”

然而，老槐樹下的議論卻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早上，我正要去學(xué)校，看到三德爺圪蹴在老槐樹下的碌碡上吃飯，一伙子閑漢也手捧飯碗，圍了一圈。

“大貴就是牛啊，一出手就是上百萬的高樓?！?/p>

“那是拿錢打水漂哩，學(xué)校建得再好，咱這山窩窩里還能飛出個鳳凰？”

“我看大貴就是個燒包。有那錢，還不如修修自己爹娘的墳，光宗耀祖！”

“大貴不簡單呀！”三德爺拖著腔，一副世事洞明的樣子，“他捐資建校，是想讓學(xué)校的娃娃們和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記住他的好，留下萬世名哩。”

我聽了只覺好笑，心里暗自感慨，這世上真是好人難當，善事難做?。?/p>

沒想到中午，我正在上課，妻急急火火地跑到學(xué)校，讓我吃了一驚。結(jié)婚這么多年，她從沒有來學(xué)校找過我，她總認為，一個大男人掙那點微薄的工資是沒面子的事。不知今天日頭怎么從西邊冒出來了？

“你快去聽聽，他們都說的啥？”妻氣喘吁吁，面紅耳赤，“他們說，大貴捐錢建校，是你在背后攛掇！”

“他們愛咋說就咋說去，甭理會！”

“還說，你見大貴發(fā)了財，眼紅，教唆著他把錢往溝里扔！”

“誰說的？”

“他們還說大貴捐錢建校，是你想從中撈一把！”

“撈什么？”

“撈一個鐵飯碗！”妻氣憤得快哭了，“說你讓大貴給鄉(xiāng)上談條件，把你轉(zhuǎn)成公辦?！?/p>

“什么？！”

“現(xiàn)在都說是大貴中了賊計，吃了啞巴虧！”妻捂著嘴，嗚嗚地哭起來。世間哪個女人甘愿別人往自己男人頭上扣屎盆子？

我聽得兩眼冒火，扔下粉筆要去找他們理論，卻被妻一把緊緊地拽住。“巴掌再大，也難捂眾人口！你找誰去說理？你還是讓大貴別捐這款建這樓了。咱背不起這黑鍋！”

六

山里的天，小孩的臉，說變就變。那陣子還驕陽似火，不一會兒，便雨橫風(fēng)狂。我還是按捺不住，蹚著雨水急急地回村了。我沒進家門，就去找朱大貴。

我并不是像妻說的那樣，去勸阻大貴。和捐資建校這樣的義舉比起來，我所受的那點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更何況，中傷我的又全是無中生有的流言蜚語。我只想和大貴說說話，吐一吐心頭的郁悶，舒一口氣。

朱大貴聽了我的傾訴，一點也不驚訝，反倒呵呵一笑。“你先擦擦頭上的雨水。”他遞給我一條毛巾說，“虧你還是個教書先生哩，又在村里待了這么多年，還是不懂啊?！?/p>

“不懂什么？”我蒙了，不知他說什么。

他見我依然愣著發(fā)呆，給我倒了杯熱茶，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下，說：“我剛出去打拼那年，身無分文，餓著肚子跑回了家。我娘卻得了急性闌尾炎，痛得她黃豆大的汗珠子從額頭往下滾。為了給我娘看病，我借遍了這個村子，遭了不少白眼，卻沒借下一分錢。后來碰見你剛從學(xué)?；貋?，把剛領(lǐng)到手的五十六元工資全部借給了我?！?/p>

這件事我也記得，為這事，我還和妻大吵了一架。那錢本是我打算買化肥的，但看到他火急火燎的樣子，就全借他了。那年夏天，我沒往苞谷地里施一?；剩辶饲f稼地，到了秋天，包谷棒子只有雞蛋那么大，欠收了不少糧食。冬天正是肥豬蹾膘的時節(jié)，可我家那頭豬缺食少料，沒養(yǎng)肥就送收購站了。直到現(xiàn)在，每逢給苞谷田里施肥，妻仍舊叨叨當年這事。我不僅虧欠了莊稼一料子，更虧欠了妻一輩子。

“后來，我時來運轉(zhuǎn)，空手套白狼，發(fā)了家，就有人滿臉堆笑地找上門來，或求我?guī)兔o孩子找工作，或向我借錢。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只要我能辦到，就從不說二話?！敝齑筚F一臉平靜，好似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可是，我?guī)偷昧怂麄冞@些，卻幫不了他們除掉身上的那股子風(fēng)氣?！?/p>

“哪股子風(fēng)氣？”

“你還不明白？”朱大貴頓了頓，像在思索，又像在等我回答，末了，見我不言語，便接著說，“你窮了，他便笑你，用指頭戳你的脊梁骨;你富了，他便妒你，用唾沫星子想淹死你。”

“但我見他們現(xiàn)在都夸你，捧你，你說啥，他們都當真理聽哩！”

“呵呵，那只是表面罷了，你還沒吃透骨子?！敝齑筚F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咱投資建校，多好的事呀，背后招來的卻是一片風(fēng)涼話。肚皮里的那顆心不是明擺著？”

我仔細琢磨著朱大貴的這番話，回想著老槐樹下的是是非非，真有醍醐灌頂般的感覺，心里的那種憋屈似乎也煙消云散了。

“在咱村里，我唯一敬佩的人就是你。”朱大貴給我的茶杯里續(xù)了些水，說，“你從不卑賤人，也不吹捧人，平平靜靜地教書，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本來日子就緊巴，孩子上大學(xué)，老人看病，都自己硬扛著，牙縫里沒給我透一絲氣?！?/p>

“那有啥可說的？是福自己享，是罪自己受?！?/p>

“咱老槐樹下的娃娃們將來都能像你這么正氣就好了?！敝齑筚F說著，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對了，今早上碰見衛(wèi)生所的劉大夫，聽說你欠了六百塊錢醫(yī)藥費，我已替你清了?！?/p>

“這不成，咋能讓你替我還賬？”我連忙擺擺手，但我知道現(xiàn)在我的兜里別說六百塊，就連六十塊也拿不出，只好說，“我后面一定還你?！?/p>

從朱大貴家出來時，早已風(fēng)停雨住，村子西邊天際鋪滿了紅紅的火燒云，錦被一般層層疊疊，蔚為壯觀。天放晴了。

七

朱大貴捐資建校的計劃最終還是落空了。

村長從鄉(xiāng)上回來，水也沒喝一口，就找我和朱大貴。他說：“縣上已經(jīng)開始整合鄉(xiāng)村教育資源。咱村這小學(xué)馬上就要被撤并到河灣小學(xué)了?！?/p>

河灣小學(xué)在十多里外的鄰村，那里學(xué)生多，老師也多，而且教學(xué)樓、微機室一應(yīng)俱全，還是縣上的山區(qū)示范校。

朱大貴卻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懊惱地一言不發(fā)。我理解他的心情。一口燒紅了的大鍋，猛然澆了一桶涼水，后果可想而知。

“那大貴捐資建校的事咋辦？”話剛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只是覺得不問個明白便辜負了大貴一片好意，“難道喝涼水還真塞牙縫，這樣的好事也辦不成？

“能辦成。咱這兒離河灣小學(xué)十多里路哩?！贝彘L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那路也得好好修一修了。”說著，他瞅了瞅朱大貴，像在期待著什么。

朱大貴聽明白了村長的意思，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了。

村長叮嚀我去做做大貴的思想工作，并說，只要大貴愿意捐資修路，村上為他披紅戴花、樹碑送匾都行。

“我又不是慈善家，捐什么款，修什么路？”朱大貴一副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架勢，還沒容我開口，就回絕了我。

“那你先前為什么要捐資建校？”我問。

“你又忘了，我在學(xué)校有塊心病！”大貴一下子激動起來，大聲地回答我，“還有，就是想讓娃娃們學(xué)好文化，學(xué)會做人?！?/p>

“可那條路就是咱村娃娃們的求學(xué)路呀！”我也大聲起來，“你去看看那條路，翻梁過峁不說，光就牛鼻山那段，不知多少大人下雨天滑到山溝去了！那么小的娃，怎么經(jīng)過？”

朱大貴只是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煙霧繚繞在他的禿腦袋四周，一聲不吭地任由我去說。我從未見過一向瀟灑的朱大貴如此糾結(jié)。

“是不是又心疼錢了？如果真是這樣，那就算了。你開你的寶馬，坐你的飛機，走你的陽關(guān)道;娃們在山溝溝里摸爬滾打，過他們的獨木橋。各有各的命，兩不相干！”

忽然，朱大貴揚起胳膊，把手中的煙蒂砸在地上，一腳踩滅，厲聲說：“球，修路！”

八

三月后，正是學(xué)校秋季開學(xué)的日子。一條平坦的水泥路修成了，玉帶一樣纏繞在半山腰，一頭連接著老槐樹下，一頭連接著河灣小學(xué)。

村里人在大路口敲鑼打鼓，舉行隆重的剪彩儀式，就連縣上的領(lǐng)導(dǎo)也來了，但主角朱大貴卻沒有到場。村長略帶幾分尷尬地向眾人解釋：“我早叮嚀過大貴了，再忙也得趕回來，披紅戴花，親手剪彩?！闭f著，村長又去撥打朱大貴的電話，可是依然關(guān)著機?；蛟S是他忘了，或許是他不想?yún)⒓?。誰又知道呢？

就在這天，我離開了村子，離開了老槐樹，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兩校合并，師資充裕，已不再需要我這樣的代課老師了。我沒有絲毫的失落，反而就像擁塞在袖管里的襯衣袖子一下子被扯展了，心里舒舒坦坦，妥妥帖帖。

在村口，妻把一個布包塞到我手里，熱乎乎的。我問：“里面裝的啥？”

“燙面油餅子，你最愛吃的。”

我心里頓時一陣酸楚，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叮嚀：“別忘了，還大貴的六百塊錢?！?/p>

“你放心，等豬一賣，我就去還?！?/p>

忽然，聽到頭頂一聲長鳴，抬頭看時，藍天碧宇中，一只孤雁正伸著脖頸，扇動翅膀，奮力向南飛去。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