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無邊界的空間：從跨越地域到跨越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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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利珊德拉·恰內蒂（Alessandra Cianetti），倫敦策展人，創(chuàng)意制作人和寫作者。她與倫敦巴比肯中心、現(xiàn)場藝術發(fā)展機構、泰特英國美術館、倫敦南部美術館等藝術組織和機構合作，并且在英國、歐洲和東南亞開展跨學科的現(xiàn)場藝術和視覺藝術項目 。從2013年到2018年，亞歷珊德拉一直是倫敦藝術策展團體“人性的事”聯(lián)合負責人。2018年，她創(chuàng)立了名為“演繹邊界| 現(xiàn)場”（PerformingBorders | Live）的在線合作研究平臺。2016年，亞歷珊德拉·恰內蒂為倫敦現(xiàn)場藝術發(fā)展機構設計了一份研究指南，題為“演繹邊界| 現(xiàn)場”：現(xiàn)場藝術中的地域和觀念邊界的研究指南”，討論與現(xiàn)場藝術相關的邊界概念，分析了一系列長期處理邊界問題的實驗藝術家的作品。這份研究特別關注當前歐洲社會的多重危機，把“邊界”作為沖突和生產新知識的場域，是恰內蒂在研究指南里的側重點。通過一系列訪談，恰內蒂介紹了現(xiàn)場藝術實踐者如何應對不斷涌現(xiàn)的歐洲邊界問題，并且提供了一份與邊界問題相關的當代讀物和影像作品的清單。

亞利珊德拉·恰內蒂，曾不容，以下簡稱恰、曾。

曾：繼之前你參與的策展團體“人性的事”和理查德的表演“為社會福利房送葬”（分別刊登于《西湖》雜志2017年11月，2018年12月刊），“人性的事”是你在倫敦成立的第一個現(xiàn)場藝術團體么？

?。何也邉澾^理查德與“人性的事”合作的表演項目，但是我們最早是在“新作品交際網(wǎng)”（N.W.N.）認識的?！靶伦髌方浑H網(wǎng)”是一個贊助實驗性的現(xiàn)場藝術和英國藝術從業(yè)者的慈善機構，這是我移居倫敦后的第一份工作。遺憾的是，那一年也是“新作品交際網(wǎng)”（1996-2012）存在的最后一年。在關閉之前，我們舉辦了“葬禮守靈”（funeral wake）告別派對。似乎在我的策展實踐中充滿了“葬禮”，這么說有點弗洛伊德傾向（笑）。其實“葬禮守靈”是“新作品交際網(wǎng)”主管的想法，她來自貝爾法斯特，在愛爾蘭的傳統(tǒng)里，葬禮不僅是道別的場合，也是惡作劇和搗亂的機會，而我對此并不了解。你知道，守靈發(fā)生在葬禮前一晚，在意大利，也是我的出生地，現(xiàn)在也有些地區(qū)延續(xù)著守靈的傳統(tǒng)。一般來說，去世的人會在他們的臥室度過最后一晚，食飲俱全，親友瞻顧，有時還會放音樂，當然，人們也哭泣和祈禱?？梢赃@么說，守靈是非正式的葬禮活動，雖然有人質疑它的合法性和衛(wèi)生狀況，但是守靈一直作為慶祝生命的傳統(tǒng)存在于各地。這是我們?yōu)楹螘凇靶伦髌方浑H網(wǎng)”結束之際舉辦“葬禮守靈”派對的原因。

曾：你最近在倫敦藝術學院完成了策展的碩士項目。為何選擇現(xiàn)場藝術這個專門領域？

?。浩鸪酰以诹_馬就讀藝術和文化活動的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學校承諾在經(jīng)濟管理之外，藝術和藝術理論也會在課程之列，但是后者從來沒有成為現(xiàn)實，即使學生進行了一次次抗議，因此，我前往威尼斯。那時一個全新的跨學科碩士項目剛剛啟動。意大利與英國的教育系統(tǒng)大相徑庭，在兩年的碩士期間需要通過起碼二十門不同課程的考核。我參加過的考試與微觀經(jīng)濟相關，準確地說是文化學科里的經(jīng)濟模式與資本力量、管理營銷、商業(yè)企劃的交叉關系。但是我們也學習視覺藝術、劇場藝術、歷史、美學、考古、圖像學等等。我愛這種綜合模式，它有益于培養(yǎng)好奇心，但到了某個程度之后，我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在威尼斯期間，我完成了兩份實習。第一份在古根海姆博物館，這份短期的實習包括各方各面，比如博物館向導、助理、活動策劃人等等，我了解到了公共博物館每日的工作流程以及如何與觀眾互動。2007年，在第一個碩士快完成之際，我在Ikona攝影博物館找到了第二份實習工作。正巧那一年Ikona攝影博物館與威尼斯雙年展合作，因此我得以和墨西哥館的藝術家Rafael Lozano-Hemmer和比利時館的藝術家 Jan Fabre一起工作。

之后，我返回了羅馬。雖然在威尼斯讀書的三年時光很美好，但是作為一個城市，威尼斯的規(guī)模很小，而我一直喜歡大城市。此后兩年，我策劃藝術節(jié)，并且任雜志記者。和我一同工作的記者為一個網(wǎng)站撰寫評論，那是當時在羅馬的唯一一個聚焦地下文化、繪制文化活動地圖的網(wǎng)站。我負責視覺文化板塊，其他人負責音樂、戲劇等方面。同時，我還在一所大學負責文化活動經(jīng)濟學專業(yè)的學生管理工作，這份工作的好處之一是給我?guī)砹说诙€碩士學位。

從2008到2011年，羅馬的藝術氛圍非常有趣，但是文化工作者一直受到剝削，得到應有的酬勞很困難，每次都必須據(jù)理力爭。而且得到合同也不容易，沒有持續(xù)的政府公共基金可以申請。當然，羅馬有幾個文化基金會，但是整體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不利于發(fā)展新項目。我雖然參與到豐富的文化活動當中，但同時對于得不到工資和為此發(fā)起的斗爭而深感厭倦。

2011年2月，我的配偶收到倫敦國王學院為期一年的研究合同，我感到是時候搬去倫敦開始新的生活了。剛到倫敦的時候我感到舉步維艱，主要是因為沒有共同的語言基礎，特別是作為記者，必須有對文字恰當使用的能力。而且，我曾經(jīng)策劃藝術節(jié)和文化活動，這在我剛到倫敦的時候也變得很難。幸運的是，9月份我在倫敦的表演場所Rich Mix當志愿者，由此結識了“新作品交際網(wǎng)”機構的負責人，他慷慨地給了我一份工作。我在“新作品交際網(wǎng)”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直到2012年10月機構結束。在同一年，我還和從事社會實踐藝術的藝術家與團體合作，負責制作和網(wǎng)站宣傳。我仍然處在熟悉文化環(huán)境的過程中，同時很想策劃自己的項目。所以我選擇去倫敦圣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繼續(xù)讀書。在文化與政策的一個短期課程上，我結識了安妮（關帶運），她剛剛創(chuàng)立“人性的事” 策展團體，對合作保持開放態(tài)度。我也喜歡“人性的事”的策展理念，它強調移民和跨越活動對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

我在2013年正式加入“人性的事”的策展活動。當時安妮受邀“平臺65號”策劃一個新項目。這個項目后來變成了我們合作的第一個大型項目，叫“終點站”。從2013年10月25日星期五到27日星期日期間，我們從公開征集中挑選出來的藝術家們駐扎在一個名為“終點站”的空間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敖K點站”位于倫敦橋附近的一個旅店和一個三層倉庫，在那里，來自不同背景的十位藝術家在持續(xù)的監(jiān)視和受限條件下一同生活和創(chuàng)作。藝術家們一旦登記入住，就不能離開空間?，F(xiàn)在想來，我們當時真是控制狂（笑），但又覺得為了反映當前的政治形勢有必要這樣做。三天的活動進行得很順利，除了策劃十位藝術家的長時段表演，我們還組織了表演放映和講座。

在“終點站”之后，“人性的事”開始持續(xù)策劃更復雜的項目，與許多藝術家和組織合作，在多國策劃現(xiàn)場活動，比如倫敦巴比肯藝術中心、現(xiàn)場藝術發(fā)展機構、新加坡的Aliwal 藝術中心、馬其頓斯科普里市政府等。我們在2017共同策劃的最后一個大型項目叫作“地圖”（移動X檔案X表演）（M.A.P. Movement x Archive x Performance），由三個子項目組成：水道、社群和亞洲檔案（詳見《西湖》2017年11期）?！八贰庇?017年6月在威尼斯啟動?！吧缛骸笔且粋€位于英國第二大越南社區(qū)居住區(qū)德普特福德（Deptford， London）的藝術家駐地項目。最后，我們呈現(xiàn)了東南亞當代現(xiàn)場藝術實踐檔案，現(xiàn)在可以在現(xiàn)場藝術發(fā)展機構查閱。從2013年到2018年，安妮和我一起工作，這段時期很有趣。

曾：為何從“人性的事”轉向獨立發(fā)展“演繹邊界| 現(xiàn)場”（PerformingBorders | Live）這個新項目？

?。涸谂c“人性的事”合作的同時，一些子項目開始變得重要，同時，我對生活經(jīng)驗中的邊界概念深感興趣。實際上，這個新項目是從我在讀藝術理論和哲學第三個碩士開始的，我保證這是我的最后一個碩士。剛到英國時，我注意到，英國使用的理論框架和參考文獻和我此前學習到的不同，人們談論藝術的方式不盡相同。因此，2014年到2016年期間我又開始讀書了，在此期間，我發(fā)展了“演繹邊界”的概念。我的論文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圍繞邊界的理論文本， 另一部分是實踐部分，由一系列訪談和一次學術會議組成。我對“邊界”在理論上的不同含義很感興趣，與“人性的事”的合作讓我進一步思考策展人應當如何策劃移民和跨境相關的活動。我感興趣的是不斷變遷的邊境如何在政治、地理和個人生活層面顯現(xiàn)出來。在過去的幾十年里，“邊界”是政治和藝術的焦點。而對于模糊邊界的現(xiàn)場藝術，正如政治理論家Sandro Mezzadra和Brett Neilson在分析當代世界的邊境線的時候提到的“邊界生產力”一樣，正在成為塑造當代生活經(jīng)驗的核心角色。在“演繹邊界”研究指南里，你可以看到《作為方法的邊界，或者勞動的倍增》的影響（Borders As Method， or， the Multiplication of Labor ， 2013）。把“邊界”視作一種方法，首先意味著重新定義“邊界”，考慮到政治科學、地理學和哲學的發(fā)展對邊界線的轉化。其次，他們將“邊界”視作沖突的現(xiàn)場，一個充滿掙扎但是能夠創(chuàng)造知識的場域。除此之外，研究指南還借鑒了Ila Nicole Sheren 《便攜的邊界線》（Portable Borders： Performance Art and Politics on the U.S. Frontera since 1984，2015）， 這本書著重探討美國和墨西哥邊境線有關的現(xiàn)場藝術作品。當閱讀這些書的時候，我意識到：演繹邊界正是現(xiàn)場藝術的功能。如果“批判性是知識生產的策略”，那么現(xiàn)場藝術就處于批判性的核心，因為現(xiàn)場藝術致力于挑戰(zhàn)各個學科與社會、政治和經(jīng)濟問題之間的分界。從現(xiàn)場藝術和邊界的相似性入手，我找到了理論文本來支持我的觀點，但這是不夠的。我還想知道其他藝術家、學者和策展人如何思考邊界。于是就有了我的論文的第二部分，即實踐部分——為期一年的每月訪談計劃。

2017年2月，我完成了學業(yè)，并計劃關閉這個為期一年的項目。然而，我覺得這個項目還處于早期階段，只觸及了現(xiàn)場藝術和邊界問題的表面。參與該項目的藝術家也鼓勵我繼續(xù)下去。此外，我得到了新的委任項目，在都柏林進行研究駐地，在那里我采訪了貝爾法斯特和都柏林的十位藝術家，這些都讓我決定繼續(xù)發(fā)展“演繹邊界”。

在為期一年的采訪計劃之后，我發(fā)現(xiàn)有兩個問題亟待解決。首先，很明顯，我了解到基于文本的訪談并不適合每個人，受訪者應當可以自由地使用他們喜歡的任何媒介或混合媒介做出回應。在畢業(yè)后，“演繹邊界”不再受到學術規(guī)范的限制，可以作為共享知識的平臺而存在，允許使用圖像、音頻、視頻和任何媒介變得自然而然。而且不少藝術家認為文字不是表達他們視覺想法的最佳方式。例如，最近我聯(lián)系一位藝術家做采訪。我從他的網(wǎng)站上選擇了三張圖片作為問題，而他用視頻和錄音素材回應。最重要的是，現(xiàn)在有了這個平臺，而這個平臺是有潛力的，雖然不是潛力無限，但絕對不僅僅限于文字。你知道，許多藝術家都是跨學科、多媒介的，為什么我們要把他們的表達限于文字呢？這種新嘗試也成為了持續(xù)挑戰(zhàn)“演繹邊界 | 現(xiàn)場”項目的邊界方法，不僅在理論上，還在觀念上和正式的實踐中。

我還認識到，該項目應當歡迎更多的合作者，包容更多來自后殖民主義、去殖民主義、女權主義和酷兒社群的聲音，而不是把歐洲問題作為焦點。自2018年以來，藝術家和策展人Xavier de Sousa加入了這個平臺，并分享了與國外的酷兒藝術家進行的一系列采訪，我和他都覺得是時候把“演繹邊界” 項目從我倆的硬盤里拿出來，嘗試用不同的方式探索現(xiàn)場藝術家如何生產新知識。我們不僅關注藝術家產生知識的方式，而且對他們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也很感興趣，例如，藝術家的不同國籍導致的可以去或不能去的地方。2019年，我們啟動了公開征集多媒體采訪的計劃，因為我們對其他策展人和藝術家可能采用的方法感到好奇?！把堇[邊界”的立足點是：作為策展人，我們如何創(chuàng)建一個真正的合作研究平臺，一個可以真正質疑到我們自己權威的平臺。我們不僅創(chuàng)造空間和框架，還要讓空間更開放、更容易介入，這就涉及到權力和基金的共享。例如，在組織2019年在曼徹斯特、布賴頓和倫敦發(fā)生的三次對談活動的時候，我們并沒有直接邀請藝術家，相反，我們邀請策展人邀請其他藝術家，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途徑接觸到不同的藝術家，而且委任和定制作品也是分享資源的方式之一。

曾：你提到現(xiàn)場藝術和把邊界作為方法的相似性?？梢跃唧w談一下為什么采用“現(xiàn)場藝術”這個僅在英國使用的詞來替代表演藝術或當代表演么？

?。翰坏貌徽f，第一次來到英國的時候，我很好奇“現(xiàn)場藝術”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意大利，我寫過一篇涉及此類藝術的論文，但是“表演藝術”才是流通的術語，它來自二戰(zhàn)后的美國藝術生態(tài)，但是我從未聽說過“現(xiàn)場藝術”。在課上，我們主要的依據(jù)是美國學者Roselee Goldberg的著書，她把表演藝術當作美國特定的一種藝術實踐的傳統(tǒng)。然而，對我來說，現(xiàn)場藝術并不僅僅是一個英國術語，它提供了更多可能去挑戰(zhàn)學科之間的界限。比如我曾采訪過的一個Boedi Widjajaja（1975年出生，印度尼西亞索洛市），他在新加坡生活和工作。移民、旅居、種族隔離和跨文化交流的經(jīng)歷對他的實踐有很大影響。由于種族關系緊張，這位藝術家年輕時被送到新加坡，與家人分開居住。他的作品往往間接提到這段自傳體的歷史。在采訪中他提到，“現(xiàn)場藝術”這個詞對于他是一個大發(fā)現(xiàn)，讓他找到了藝術的落腳點，因為這個詞才能真正概括他的實踐方向。

曾：如果“邊界”的概念一再拓展，這個詞會不會喪失批判性？

?。何已芯康钠瘘c是歐洲的地緣政治，但是從2016年開始，邊界的概念變得非物質化和內在化。我更感興趣的是存在于各個方面的邊界（種族、性別、國別、階層、教育等）如何影響藝術實踐。主流和激進之間的邊界也可以包括在內。正如你所知，在多年被拒絕和被當作局外人后，現(xiàn)場藝術不僅開始被學術機構接受，而且也被當代藝術組織接受，這點很有趣，但也引發(fā)了新的問題。顯然，這些樂觀的新現(xiàn)象并不意味著所有的現(xiàn)場藝術活動都被廣泛接受，特別是探討邊界問題的作品，起碼我沒有看到接受度明顯增加。因此，我鼓勵更多的人來討論精神健康、平等、反歧視以及現(xiàn)場藝術領域存在的經(jīng)濟狀況和勞動分工，特別是難民以及移民藝術家的工作境況。

“演繹邊界”已經(jīng)成為一個集體的、開放的平臺，分享關于現(xiàn)場藝術、邊界及其關系的想法。我們既不想抑制它的潛力，也不認為有必要界定任何定義?，F(xiàn)在還不是劃定邊界的時候。對邊界的新的定義將通過我們正在做的工作和不斷出現(xiàn)的關于現(xiàn)場藝術和邊界的新出版物而不斷變化。因此，基于實踐的現(xiàn)場藝術和邊界的知識不能被固定下來滿足固化的要求。我可以得出的結論是，從2016年開始這個項目至今，邊界的概念從未縮減，而是不斷擴大，每一年都涉及不同的范圍，我期待著看到在未來這個平臺會產生怎樣的新變化。

（責任編輯：戴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