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偉哲
在古代中國,官員如果只是單純地做到嚴格依法辦事,很難成為流芳千古的好官。他們往往只能被稱得上是“合格的官員”,有些人還不免背上“酷吏”“庸官”的罵名。在古代中國,只有能將“情、理、法”融會貫通的官員,才是真正受到官方和民間推崇的好官。即便在判決中有不合法律之處,也能得到各方諒解。正所謂“法不外乎人情”。何謂“情理”?國內(nèi)外學(xué)者爭鳴多年也無定論。但是透過具體生動的故事,卻很容易參悟這種司法智慧中的精妙之處。法外含情,也是一種美。
葛建楚,山東濮州人,清朝乾隆年間官員。與眾多官員的“進士出身”不同,葛建楚只考中了舉人。不過,在“八股取士”的清朝,考場得意之人未必有真才,考場失意之人亦有人中龍鳳。葛建楚就是一位極有才華的官員,因善于斷案,被百姓譽為“葛青天”。在蘇州府長洲縣任上,葛建楚巧審“茅廁石”,令人拍案叫絕。
某天,一位以紡織為生的貧窮老婦人用竹籃盛著1200文錢進城買棉紗。走到半路上,老婦人內(nèi)急如廁,將竹籃放在廁所門口。不料,有個歹人路過此地,奪籃而去。老婦人追趕不及,只好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她一邊哭一邊說,竹籃里的這些錢是她全家的活命錢,現(xiàn)在不但沒有抓到壞人,甚至連對方的樣貌也沒看清,官也沒法告,簡直是要了自己的命。哭了半天后,老婦人仍然心有不甘,跑到了長洲縣衙擊鼓鳴冤。縣令葛建楚聞鼓升堂,老婦人向葛建楚哭訴案情。訴罷,一眾衙役面面相覷。就案情而言,本案毫無線索,破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沒有被告人,如何斷案申冤?葛建楚卻不以為然,他告訴衙役,本案的罪犯不只是搶奪財物之人,還有茅廁中的那塊石頭。正是它粘住了老婦人的腳步,讓她沒法追趕犯罪人。葛建楚命令衙役帶著老婦人到案發(fā)廁所,將其中的條石挑到衙門,他要親自審問這塊石頭。衙役聽罷,頓覺縣令老爺是不是瘋了?無奈上命難違,他們只好依命而為,一路上引來圍觀民眾哄然大笑。
“罪石”被抬到衙門后,葛建楚命令衙役高懸榜文于縣衙門口,寫明要在某日公審“罪石”。一時間,“葛青天審罪石”的消息傳遍了四里八鄉(xiāng)。到了那一天,長洲縣衙從大門到堂下全都擠滿了人,大家都等著看熱鬧。只見葛建楚一聲令下,讓衙役將縣衙大門關(guān)閉。眾人不知道葛建楚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在堂下議論紛紛。突然,葛建楚一拍驚堂木,厲聲呵道:“這里是縣衙大堂,豈能容你們這些人隨意進出。你們這些人不安居樂業(yè),本分過日子,居然無緣無故地跑到縣衙圍觀,哄堂塞署,本官今天要嚴厲地處分你們,打你們板子?!北娙寺犃T,紛紛跪下求饒,表示再也不敢如此了。葛建楚見狀說道,“既然如此,念你們都是些不懂律法的愚民,又系初犯,本官就放你們一馬。不過,皮肉之苦雖可免去,但也要處以每人一錢的罰金,以示懲戒。”眾人聽到每人只有一個銅錢的罰金,無不歡呼雀躍,磕頭謝恩,乖乖地將錢放到了堂前的竹籃里。最后計之,竹籃里竟然有七八千文銅錢,葛建楚將這些錢悉數(shù)送給了老婦人,就此結(jié)案,在場之人無不被感動。
案罷,葛建楚對衙役、師爺?shù)热苏f道:“你們只知道當(dāng)初嘲笑我審理石頭的愚昧,可是你們想過沒有,這是一個非常貧窮的老婦人,被搶的財物是其賴以活命之資。要是等著抓住兇手再審理,不知何年何月。在這段時間里,老婦人怎么生活?不以審理廁所石頭作為噱頭,如何能召集如此多人來縣衙?現(xiàn)在我從眾人之中索其蠅頭小利,可謂眾人拾柴火焰高,卻不會激起民憤。這些錢是老婦人損失的七八倍之多,用來資助她的生活,豈不美哉?當(dāng)然,劫掠之風(fēng)不可助長,對于本案逞兇之徒,我另差人嚴加緝拿。待歸案之后,即行懲處?!痹诒景钢?,葛建楚沒有機械地依法斷案,卻另辟蹊徑,巧妙地化解了矛盾。既符人情,又合法理。其審案之明,由此可見一斑。
在中國古代,“不孝”被認為是非常嚴重的犯罪行為,屬于十惡重罪。唐、宋、明、清的法典皆明文規(guī)定,即便只是咒罵祖父母、父母,都要處以死刑。司法實踐中,對不孝罪犯即便不處死刑,也要處以其他重刑,量刑可謂極重。在傳統(tǒng)的“天下無不是父母”思想的影響下,只要父母向官府揭發(fā)子孫的惡行,官府一般會偏袒父母一方,鮮有敗訴者。不過,有些官員在處理這種案件時,更喜歡適用“情理”,而非機械地依律嚴懲那些不肖子孫。宋朝官員胡石璧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有一天,一位母親來到胡石璧所在的府衙,狀告自己的兒子忤逆不孝。她說兒子李三為了爭財產(chǎn),悖逆母親和兄長,特向官府求救,懲處自己的不孝子。胡石璧是一位傳統(tǒng)的士大夫,對于不孝之人恨之入骨。他說:“人生天地之間,所以異于禽獸者,謂其知有禮義也。所謂禮義者,無他,只是孝于父母,友于兄弟而已。若于父母則不孝,于兄弟則不友,是亦禽獸而已矣?!比粢缆啥鴳?,李三縱然不死,也要身受重刑。然而意外的是,胡石璧沒有依律對逆子李三進行嚴懲。他仔細分析案情后,判斷李三之所以忤逆兄長和母親,全是因為財迷心竅,并不是有意逞兇,仍有改造余地。如果立即給李三施加重刑,有違“教化為先,刑罰為后”之理。最終,胡石璧沒有懲罰李三,而是讓衙役將李三押解回家,令其向自己的外婆、母親、兄嫂請罪道歉,并請求鄰里親朋多加勸和教導(dǎo)。當(dāng)然,他同時警告了李三,如果將來再行忤逆之舉,就當(dāng)“照條施行”。
無獨有偶,一位阿婆蔣氏,孤苦無依,唯賴獨子鐘千乙贍養(yǎng)。但是,鐘千乙為人頑劣不堪,平日里胡作非為,搞得家徒四壁,無力贍養(yǎng)母親。蔣阿婆不得不賣掉床鋪度日,生活困窮極矣。面對這種窘境,鐘千乙非但不改過自新,反而將母親僅剩的這點錢財拿去揮霍一空,然后離家出走。蔣阿婆忍無可忍,只好來到官府告狀。胡石璧覽狀之后,立即派人將鐘千乙緝拿歸案,準(zhǔn)備依律嚴懲。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如果此時依律嚴懲其子,萬一蔣氏有個三長兩短,蔣阿婆更是無所依靠。最終,胡石璧在明知違法的情況下,仍然選擇釋放了鐘千乙。他嚴厲訓(xùn)斥了這個不孝子后,教導(dǎo)他“自此以后,仰革心悔過,以養(yǎng)其母”。同時,胡石璧還從官倉中支取了五斗糧食,用來幫蔣阿婆渡過眼下的難關(guān)。
在胡石璧審理的不孝案件中,也有一些罪惡極大的不孝之子,其行為已經(jīng)到了連胡石璧也認為不可教化的地步。對于這樣的人,胡石璧給予他們嚴厲的處罰。但是,只要稍有一絲希望,胡石璧還是選擇依靠情理,盡量保全每一個家庭,馬圭案就非常典型。馬圭是個極其不肖的兒子,劣跡斑斑,整日嗜賭揮霍,不知勞作。父母給他田產(chǎn),他舉手賣之,將錢揮霍一空。父母耐心教導(dǎo)他戒掉賭癮,要他專心生產(chǎn)。他不但不聽,反而忤逆反抗,令父母心寒不已。十年之前,馬圭之父在萬般無奈之下,曾向官府狀告馬圭不孝。當(dāng)時的官員嚴厲地對馬圭處以鞭杖重刑,望其悔過自新。
可悲的是,馬圭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更加憎恨父母。其父過世之后,馬圭更加猖狂地悖逆母親,史載其惡行令人不忍聽聞,其母不得不再向官府告發(fā)。胡石璧覽狀之后,深感馬圭罪惡彌天且無可救藥,將其判處死刑,其母也未表異議。然而,母愛終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愛。氣頭過后,馬圭之母又為此傷感不已,不忍兒子伏法??墒桥袥Q已下,豈容朝令夕改?無奈之下,馬圭之母手捧著丈夫的遺囑來向胡石璧求情。胡石璧接過遺囑,但見“哀矜惻怛之情,備見于詞意間,讀之幾欲墜淚,益信天下無不慈之父母,只有不孝之子”。在遺囑中,馬父曾留有若馬圭再行忤逆,萬望官府網(wǎng)開一面,不要處以重刑的話語,可謂舐犢情深。
胡石璧認為,前任官員用重刑懲罰,未能使其改過自新;今若將其處死,只是拆毀一個家庭,于馬母未來的生活無補。既然馬圭之父母仍有如此深重的愛子之心,不如將其釋放,曉之以情理,“天理或者油然而生爾”。最終,胡石璧作出了如下判決。第一,釋放馬圭,由官差押解回家,向親朋友鄰謝罪,敦請親鄰平日多加教導(dǎo);第二,命人將馬父遺囑抄錄給馬圭,令馬圭回家時時誦讀;第三,警告馬圭“如再有分毫干犯,乃母有詞,定當(dāng)科以不孝之罪”。第四,考慮到馬圭家境困窘,特從官府撥款二十貫,酒肉四瓶,作為其招待親鄰之用。
情理法的裁判方式在今天看來,當(dāng)然有著諸多可商榷之處。但是從實際效果看,“情理法合一”的裁判方式充滿了東方式的司法智慧,它不主張機械地根據(jù)法律裁判,而是充分考慮到每個案件的特殊情況,做出最有利于家國和諧的判決。所謂法外含情,并不意味著古人推崇“枉法判決”,而是更注重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情理裁判在中國興盛數(shù)千年不廢,解決了數(shù)不清的疑難案件,為華夏大地的社會安寧和文化傳承貢獻良多。在全面建設(shè)法治社會的今天,這種裁判方式所蘊含的司法智慧仍有不少可取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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