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陳素珍給我戴上口罩,拽了我羽絨服的拉鏈往上拉,拉到半截兒,卡住了,再拉還是卡著。地攤貨質(zhì)量就是不行,陳素珍貪圖便宜,花一百來塊錢買一件波司登。明知道是假貨,我也沒說破。陳素珍轉(zhuǎn)身拿來一塊肥皂,拽了拉鏈,往下拉一下。用肥皂擦過拉鏈后,再往上一拉,拉鏈一直拉到了我的下巴。領口卡得有點兒緊,喘不動氣,我又往下拉了一下拉鏈。陳素珍穿得多,比平時胖了一倍,出門也不講究了。是她自己說的,女人四十豆腐渣,再打扮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她倒有自知之明。
我說,這大冷天的,你可真會挑日子。陳素珍推開門,說不是看著你遭罪,我才不出門呢。我跟在她身后,說都是我拖累了你。陳素珍說,什么拖累不拖累,誰叫我是你媽呢。當媽的把你帶到這個世上,就得對你負責。關上門后,她又推了推,說走吧,還要我背你下樓?我說,誰要你背,我自己能走。出了樓洞,踩在腳下的雪發(fā)出嘎吱嘎吱聲。儲藏室屋檐上的冰溜子,寒光閃閃,就像一把倒懸的劍。入冬第三天,下了一場大雪,漫天漫地,下了整整一夜。好多年沒見過這么大的雪了,白茫茫一片世界真干凈。
天剛麻麻亮,小區(qū)里看不到人影兒。下過的雪還沒化掉,也不知道十三路車還跑不跑。我穿得多,沒走幾步,便呼哧呼哧直喘。陳素珍走在我的前頭,停下來等我。我緊走幾步,腳下打滑,身子一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陳素珍過來拽我,我坐著不動,和她較勁。陳素珍有點兒急,說你起來,還趕車呢!我說,窮折騰,沒錢還去北京?陳素珍說,借錢也得看病,你要不想死,就給我起來快點兒走!我說,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陳素珍說,又不是給我看病,我去干啥?我說,你別拽了,我自己起來。我爬起來,搖搖晃晃,跟在陳素珍的屁股后頭,走路的姿勢形似一只企鵝。
出了小區(qū)大門,迎面碰上了王志國,想躲開已經(jīng)來不及,只好硬著頭皮和他打招呼。王志國說,燕子,什么時候上學???我說,不知道。王志國說,你這是去哪兒?我說,去北京。王志國說,坐高鐵?我說,沒錢坐,坐火車。王志國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書給我。是張愛玲的小說,嶄新的,好像沒看過。我說,這書我喜歡,謝謝你志國。王志國說,買好長時間了,知道你喜歡張愛玲的小說,一直沒見著你。我把張愛玲的小說抱在懷里。王志國說,等你看好病,咱倆還坐同桌。我說,能不能回來還不知道呢。王志國說,燕子,別說喪氣話!會好起來的。陳素珍等得不耐煩,說志國,快上學去,別遲到了。王志國說,阿姨,你認識我?陳素珍說,你學習好,班里拔尖兒,燕子天天說起你。王志國說,燕子,等你回來?。∥页麚]揮手,那感覺仿佛生離死別,讓人直想落淚。
走到站牌下,天才大亮。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公交車一搖一晃開過來。陳素珍拽了我的手,叫我快點兒走。我甩開她的手,跳上車,往投幣機塞進兩個鋼镚兒。陳素珍上了車,坐在我旁邊。公交車搖搖晃晃,路滑,司機不敢開得太快。去城里半個小時,照這速度,一個小時能到就不錯。陳素珍急得直冒汗,一個勁叫司機開快點兒。司機說,大姐,你也不看看這路況。陳素珍說,趕火車呢,晚了火車不等人。司機說,幾點的車?陳素珍說,七點半。司機說,你放心,晚不了。
路上車不多,司機都不敢開快,比烏龜爬快不到哪里。一個騎自行車的,搖搖晃晃,躲一條突然躥出來的狗,車把一打,連人帶車摔出老遠。那個男人爬起來,齜牙咧嘴,一只手拍打屁股。我笑出聲來。陳素珍說,笑啥?我說,沒啥,剛才想起一個笑話。陳素珍說,說來聽聽。我說,不好笑,不想說。扭頭看車窗外。公交車已開出礦區(qū),路況不怎么好,坑坑洼洼,都是拉煤車軋壞的。
公交車走走停停,又上來七八個乘客,一站一站開過去,上來的乘客多起來。陳素珍抱著那個包,抱得很緊。包里裝著三萬塊錢。那錢是張大民拿命換來的,四十萬,已被陳素珍折騰去三十來萬。張大民放著國營大煤礦不干,去一個小煤窯做技術主管,工作辛苦,錢掙得不多,天天要下井轉(zhuǎn)一圈兒,下班回來無精打采,吃著飯都能睡著。那天早晨張大民走出家門,又返回來,摸一下我的頭,像有話要說。他看我的眼神,從來沒有過的溫和。我裝睡,沒說話。張大民嘆一口氣,再次走出門。關門時他又回頭看我一眼,似乎是有預感,他這一去就沒再回來。他的同事說張大民一個包子還沒吃完,那塊石頭就砸在了他的頭上。膠殼帽挺結實,平時摔都摔不壞,卻不禁砸。膠殼帽被砸開一條縫,也沒見張大民腦袋出血。再喊他,他就不答應了,但還有氣兒。在醫(yī)院見到他,他已剩半口氣。臨閉眼前,他抓住我的手,嘴唇翕動,想說什么,沒說出來。陳素珍說,大民!有啥話你快說。張大民張了張嘴巴,目光虛無,接著變得渙散,就斷氣了,臨了一句話也沒留下。陳素珍說,快叫你爸!我叫,爸!陳素珍說,大聲叫!我大聲叫,爸!陳素珍說,再叫!我又叫,爸!陳素珍也叫,大民!大民!張大民還抓著我的手,他的手指開始變硬,還是抓著我不放。我一個一個掰開他的手指,才把手抽出來。
小煤窯的礦主,四十來歲,禿頂,他把一個牛皮紙袋交給陳素珍。陳素珍不接。禿頂說,手頭緊,東拼西湊,才湊夠四十萬。陳素珍說,一條命才值四十萬?禿頂說,煤都滯銷了,這四十萬還是借的。要不你去礦上看看,你要是能把礦上的煤賣出去,煤款全歸你。陳素珍說,俺不要錢,俺要人!禿頂撲通一聲,跪在陳素珍面前,牛皮紙袋舉過頭頂。陳素珍說,你起來。禿頂說,嫂子,這錢你收下。等礦上的煤好賣了,再補償六十萬。嫂子要是信不過,我打個欠條。陳素珍接過牛皮紙袋,緊緊抱在懷里,就像抱著張大民。收了錢,等于答應了私了。四十萬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陳素珍把錢存進銀行,存單和欠條鎖在抽屜里。時間不長,政府關停了那個小煤窯,禿頂不知去向。陳素珍揣著欠條去找過那個禿頂,找不到人,她回來就嘮叨。自從張大民死后,她的話變得特別多。有時,半夜里她一個人在那里自說自話,挺嚇人。
三年之后,我患上了卡斯爾門氏病。開始陳素珍也沒當回事,當感冒來治,止咳糖漿、甘草片,吃了好幾百塊錢,不見效,病情反而加重,開始眩暈、嘔吐。陳素珍這才重視起來,帶我去縣城檢查,學也不上了,一年里光忙著看病了。
有病亂投醫(yī)。陳素珍帶著我找江湖郎中看過,各種偏方吃過,毫無效果。不可思議的是陳素珍說我中邪了,帶我去萬村找一個神老媽媽。還未進門,就感到一股陰氣撲面而來,讓人不寒而栗。陳素珍說明來意,老神婆點上三炷香,拜了三拜,插于香爐。我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 ,老神婆似有鬼神附體,突然全身抖動,手舞足蹈,圍著我又跳又唱,也不知道唱的是啥,接著她拿桃木劍東砍一下,西劈一下,口中念念有詞。我緊張得渾身發(fā)抖,精神恍惚,在煙霧繚繞中,不知道是在地獄還是在天堂。后來,神老媽媽嘴里發(fā)出一聲怪叫,頹然坐地,面色蒼白。陳素珍表情肅穆,瞪大眼睛,一直沒說話。神老媽媽給我灌下去一碗燒過的火紙水,跟陳素珍說我鬼魂附體了。陳素珍問哪來的鬼魂?神老媽媽說,孩子他爸的鬼魂。陳素珍說,啊!你咋知道?神老媽媽說,孩他爸心愿未了啊!陳素珍說,那怎么辦?神老媽媽說,給孩他爸燒點兒紙吧。出了門,我說,裝神弄鬼的,你也信?陳素珍說,信則有不信則無,你別不信,都說那個神老媽媽很靈,能過陰。問她啥叫能過陰。陳素珍說,就是能去陰間。
后來,輾轉(zhuǎn)去省城醫(yī)院,才確診是卡斯爾門氏病。這病也叫CD病,十幾萬人才有一例,得病幾率不亞于中大獎。我茍延殘喘,陳素珍也著急上火,嘴唇上冒出好幾個燎泡。徐伯打聽到北京一家醫(yī)院能治這病,就聯(lián)系了醫(yī)院的主治大夫。徐伯的兒子在北京工作,關系挺廣,在三環(huán)買的房子,一百五十多平方。我們?nèi)ケ本┛梢宰≡谒麅鹤蛹?。徐伯這人,除了年齡大一點兒,沒看出他有其他毛病。他給我的印象不錯,一個器宇軒昂的男人,對陳素珍挺癡情的??申愃卣鋵λ那蠡樗阑畈煌驴?,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徐伯來,總是給我?guī)Ш贸缘?,舍得花錢,啥貴買啥。但是,陳素珍從不接受他留錢給我們。徐伯對我的病挺上心,比陳素珍還著急。幾次打電話來,問我們什么時候去北京?陳素珍和我商量,去北京治療。磨嘰了一個多月,我才答應。
咣當一下,公交車停下了。陳素珍叫我下車,到火車站了。下車的人多,都擁向車門。陳素珍一只手拽了我,往車門擠。下了車,我有些站不住,心慌、氣短,不想動。陳素珍說,走??!我說,喘口氣。我喘了口氣,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朝檢票口走。前天買的火車票,兩張票,三百六。綠皮火車,硬座,要坐十幾個小時。進了檢票口,還不到點。在連椅上坐下后,陳素珍去上廁所。候車室沒暖氣,比外面還冷。我裹緊了羽絨服,在候車室里來回走。正走著,陳素珍朝我跑過來。我說,還不到點,慌啥?陳素珍說,包里的錢不見了。我說,你一直抱著那個包,咋會不見呢?你再找找。陳素珍說,下公交車時被偷了。我說,一分沒剩?陳素珍說,下車時,那個男人撞了我的腰一下。我說,你記著他長啥樣了嗎?陳素珍說,瘦高個兒,左臉有塊黑色胎記。我說,去派出所報案!
從火車站出來,陳素珍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晴好的天,陽光微弱,站前廣場的積雪已被打掃干凈。在廣場東邊,不知誰堆了一個雪人。我在臺階上坐下,抬頭看天。陳素珍突然哭起來。我說,別哭了,哭也沒用,去派出所報案。陳素珍起身,拍拍屁股,跟在我的后面,臉上的淚痕一道一道的。我停下來說,你就不能走快點兒?陳素珍說,腿軟,走不動。我掏出紙巾,讓她把眼淚擦一下。擦完,她說,我上輩子作了什么孽??!咋這么不順呢?
那個扒手不止偷走了包里的錢,還偷走了一封信。那封信是徐伯寫給他兒子的。徐伯是別人給陳素珍介紹的一個對象,兩個人見過幾次面,在飯館吃過一次飯。那次吃飯我也在場。徐伯比陳素珍大十五六歲,精神矍鑠、衣冠楚楚的一個男人。我覺得徐伯挺好,公務員退休,享受正科級待遇,住著一百八十多平米的房子。他的兒子在北京工作,人脈挺廣。徐伯一兒一女,女兒在廣州,兒女都贊成他找個老伴。徐伯眼高,一般的看不上。第一次見陳素珍,他一眼就相中了。陳素珍帶著我去北京看病,就是徐伯的兒子給聯(lián)系的醫(yī)院。我看過那封信,徐伯的字寫得很好,龍飛鳳舞。其實,徐伯可以給他的兒子打個電話,可他卻寫了一封信。那信是用毛筆寫的,認不出寫的都是啥。徐伯經(jīng)常給陳素珍打電話,她的反應不冷不熱。我們?nèi)ケ本?,沒對徐伯說具體哪天去。這是陳素珍的主意,她不想讓徐伯去火車站送我們。徐伯條件不錯,陳素珍卻沒那個意思,問她怎么想的?她說,這個老徐瞞報年齡,其實他大我二十歲呢。我爸才大我二十三歲!我說,沒看出來,看著也就大你十幾歲。陳素珍說,你是說他年輕,還是說我老?我說,沒那個意思,就是覺得他對你好。人家啥條件,不嫌棄你就不錯了。陳素珍說,他條件是好,可他大我太多,接受不了。我說,你也不年輕了,說你美人遲暮好呢,還是說你半老徐娘好呢?陳素珍說,你咋盼著我找呢?我找了,對你有啥好處?我說,沒啥好處,我就是看著你累,想讓你活得輕松一點兒。徐伯條件好,怕你錯過了。陳素珍說,等把你的病治好了再說。我說,還是我拖累了你,要不是我……陳素珍說,你少說兩句行不?再說下去,非吵起來,我只好閉嘴。其實,我也不想和她擰巴,往往話一出口,就變得刺耳。
到了派出所,從門崗的小窗口探出一個腦袋,問什么事?陳素珍說,報案!那個腦袋說,咋了?我說,錢被偷了。那個腦袋說,去吧,一直走,上樓左拐,第二個門。
上樓,左拐,陳素珍敲門。我說,我說不去,你非要去。陳素珍說,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她又去敲門,加大了力度。門板發(fā)出嘭嘭的響聲。門里,一個沙啞的聲音說,哪個?陳素珍說,錢被偷了,來報案。那個聲音說,進來吧。進門,陳素珍說,我的錢被偷了。警察說,你先別忙著說,我做個筆錄。你們坐,那邊有椅子。陳素珍在椅子上坐下,我站在她的身后。警察說,你也坐。我拖過一把子椅子,坐下。警察說,說吧,咋回事?陳素珍說,去北京看病,從家里出來,坐十三路公交車。下車時,被一個男人撞了一下。包里的三萬塊錢就沒影兒了。警察說,那個男人長啥樣?陳素珍說,啥樣沒看清,臉上的那塊胎記看清了。警察說,那人多大年紀?陳素珍說,三十多,差不多四十歲吧。有點兒黑,個子偏瘦。警察說,還有嗎?陳素珍說,沒了,就記著這些。警察說,三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陳素珍說,是啊,這是給我閨女看病的救命錢。警察說,我們會盡快抓住那個小偷,把他繩之以法。陳素珍說,那要多久?
盡快!我們會盡快抓住他。警察說著,倒了一搪瓷缸水,遞給陳素珍。搪瓷缸已極少見。陳素珍在搪瓷廠上班時,經(jīng)常往家里帶搪瓷缸。后來廠子發(fā)不出工資,就以搪瓷缸抵工資。每到月底,陳素珍都拉回家一三輪車搪瓷缸,左鄰右舍送。陳素珍雙手捧著搪瓷缸,吸溜一下,喝下一口水,水挺熱。她把搪瓷缸交給我,要我喝一口。陳素珍說,這搪瓷缸是我們廠出的。警察說,啊!你是搪瓷廠職工?陳素珍說,廠子倒閉好幾年了。那個警察點上一根煙,問我,多大了?我說,十四。他說,讀高中了?我說,高一。他說,學習好不?我說,不好,在班里中等。陳素珍說,得病前,班里的前十名,后來得病,一路下滑,快墊底了。警察說,北京去不成了。陳素珍說,千刀萬剮的小偷!這是要人命呢。警察說,回去的車票錢有不?說著,伸手去掏口袋。陳素珍說,車票錢還有。警察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你們回去等消息吧。我們遲早會抓住那個扒手。
從派出所出來,差不多已是中午。去不成北京,只能回家。陳素珍帶我去吃飯。到吃飯點了,回家也是做,不如吃現(xiàn)成的。我說,錢都被偷了,還有心思吃飯?陳素珍說,還有萬把塊。我說,沒都偷走?陳素珍把手伸進褲腰,費了半天勁,摸出兩張鈔票。陳素珍說,幸虧我多長了個心眼,要不真的是身無分文了。我說,我不餓。陳素珍說,我都餓了,你還不餓?我們吃牛肉拉面去。陳素珍強拉硬拽,把我拖進了面館。天冷,來吃拉面的人也少。面館里冷清,沒看到老板,只有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在低頭吃面。坐下后,陳素珍說,兩碗牛肉拉面。面館的桌子油膩、發(fā)黑,看著叫人惡心。我沒有胃口,這環(huán)境看著就飽。老板應一聲,才發(fā)現(xiàn)他趴在墻角那張桌子上打盹。面上來后,陳素珍拿紙巾擦了一下筷子,遞給我,叫我趁熱吃。我說,不餓,要吃你吃。陳素珍說,吃吧,吃了就暖和了。我不吃,陳素珍吃下自己那碗面,賭氣似的,又把我的那碗面吃了。吃完,她把碗底的湯也喝了。兩大海碗面吃下去,陳素珍彎不下去腰。我說,吃撐了?陳素珍說,好久沒吃過這么香的拉面了。老板說,外地來的?陳素珍說,礦上的,去北京看病,錢被偷了。老板說,收一碗的錢吧。陳素珍不同意,掏出錢,擱桌子上就走。
從面館出來,走到大街拐角,陳素珍停下來。一個賣烤地瓜的男人,戴著棉帽,圍著烤爐跺腳。陳素珍說,烤地瓜多少錢一斤?男人說,五塊。陳素珍說,有點兒貴。男人說,沒烤的便宜,兩塊。陳素珍說,咋說話呢,來一塊。男人說,六塊二,兩毛不要了。陳素珍接過烤地瓜遞給我,說趁熱吃。我雙手捧著烤地瓜,跟在陳素珍屁股后頭,邊走邊吃。涼風灌熱氣的吃,還沒吃完,我就吐了。我蹲下來,不想走。陳素珍走出一段路,沒見我跟著,回頭叫我。我說,頭暈,走不動了。陳素珍蹲下,說我背你走。我說,我都多大了,還叫你背。我繼續(xù)跟在她的屁股后頭走。走到一家刀具店,陳素珍說,等我一會兒。我說,你去那兒干嘛?陳素珍說,買把刀子。我說,家里有菜刀。陳素珍說,我要把那個小偷宰了。以為她說著玩兒,不想她真的買了一把剔骨刀,尺把長,鋒利無比,還有一個漂亮的刀鞘。陳素珍把刀子揣懷里,繼續(xù)走。走到十三路車站牌下,她轉(zhuǎn)過身,給我擋風。北風有點兒硬,干冷,刀子一樣,讓人無處躲藏。我說,別再折騰了,我不想再看了。陳素珍說,大不了把房子賣了。我說,賣了房子睡大街上?陳素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坐上十三路車,陳素珍東張西望,我知道她是在尋找那個小偷。我說,別看了,沒在。陳素珍說,信不信我會捅他一刀?我說,不信,你連只雞都不敢殺。陳素珍說,不敢殺雞,我敢殺人。我說,別搞得這么嚇人好不?凈說大話,不怕閃著舌頭。車子一顛,司機來了個急剎車,從車窗探出頭,罵一句,眼瞎?。∵@么大車看不見?陳素珍伸過脖子,說師傅,留意過一個臉上長胎記的男人沒?司機說,啥?陳素珍說,來時坐的十三路,錢被偷了。司機說,遇上扒手了?陳素珍說,給我閨女看病的救命錢。司機說,還真沒留意,下次遇見,我砍掉他的手。陳素珍說,缺德帶冒煙的,這是要人命啊!車上人不多,沒有誰吱聲,都在聽陳素珍說。我說,少說兩句行不?陳素珍這才閉上了嘴巴。
路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公交車走走停停,咣當一聲響,到站了。陳素珍拽我的手,說這點兒路還睡一覺?我說,眼皮沉,沒精神。陳素珍說,下車了,回家睡去。我說,王志國送我那本書里夾著三百塊錢。陳素珍說,啥?三百塊錢?我說,王志國他爸和我爸是同學,都是礦大畢業(yè)的。志國他爸現(xiàn)在是礦上的安全礦長了。陳素珍走在我的前頭,說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說,揭你傷疤了?陳素珍說,啥?誰給你三百塊錢?我說,王志國,也可能是他把錢夾在書里忘了。陳素珍說,別人的錢咱不能要。見了給人家。
張大民死后,陳素珍從不在我面前提起他。后來我才知道,張大民離開礦上的原因。在礦上干得好好的,他不會無緣無故辭職,去一個小煤窯當什么技術主管。那個時候,在礦上他是采煤二區(qū)的技術員,年輕又有文憑,前途大好??伤粰z點,和礦燈房的一個女工好上了。張大民色膽包天,趁礦燈房其他女工吃飯的機會,和那個女人耍流氓,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舉報到了礦紀委。張大民沒臉再在礦上干下去,主動辭職,去了那個小煤窯。張大民自毀前程,和他相好的那個女人,同陳素珍沒得比。陳素珍見過那個女人,心里憤憤不平。張大民喜歡的竟然是一個歪瓜裂棗的女人。陳素珍問他喜歡那個女人什么?張大民說,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就別往我傷口上撒鹽了。陳素珍說,現(xiàn)在知道后悔了,晚了!張大民比霜打的茄子還蔫巴。因為我,陳素珍沒提離婚。兩個人打冷戰(zhàn),分床睡,形同陌路。至今我都想不明白,張大民咋會和那個女人相好,要長相沒長相的。找情人,怎么著也得找個說得過去的,至少和陳素珍不相上下吧。張大民找那樣一個相好,寒磣人。陳素珍比張大民小六歲,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我得病這幾年,陳素珍被我折騰的,出門也不講究了,有時臉都不洗。心煩的時候她就發(fā)牢騷,說我早晚把她拖累死。誰愿意得病?。∥疫€不想活了呢。我一說死,陳素珍就沒脾氣了,哭天抹淚,說你以為我活得輕松啊,整天揪著心過日子。我說,你也別整天嘮叨了,大不了咱倆一起死。反正我活著也沒勁!早死早解脫,我欠你的,來世加倍還你。陳素珍說,我發(fā)一下牢騷也不行??!你總不能讓我一直憋著吧。
天氣晴好,陽光暖洋洋的。我穿得多,走出一身汗。陳素珍說,那個王志國,他是不是喜歡你?我說,少來!你看看我現(xiàn)在還有一點兒人樣嗎?胖得都沒人形了。陳素珍縮著脖子,不再吱聲。走到小區(qū)大門口,陳素珍停下來,說剛才在車上看到一個人。我沒興趣搭理,她繼續(xù)說,你猜那個人是誰?搪瓷廠的那個廠長,我看見他了。我不說話。陳素珍又說,他還欠我們兩年工資呢。我說,認錯人了吧!陳素珍說,扒了他的皮,我也認得他!
還未走到家屬院大門口,我就看到了喬瘸子,他正低頭看書。我叫了一聲喬叔,聽見我叫他,他抬起頭,說燕子,干啥去了?我說,去城里了。喬瘸子轉(zhuǎn)臉去看陳素珍,笑了一下,沒說話。陳素珍說,他喬叔,忙著哪。喬瘸子說,不忙,看閑書呢。喬瘸子看的那本書是《活著》,余華的小說。我看的課外書幾乎都是小說,外國的,中國的,逮住一本看一本。我看過《活著》,寫得挺慘,一家人一個個死去,最后只剩下富貴和一頭牛。喬瘸子看這書,出人意料。礦上的男人,抽煙、喝酒、打牌;退休的就扎堆兒曬太陽,一拉溜坐在北墻根,個個半死不活,開口閉口全是國家大事,像喬瘸子這樣熱愛讀書的不多見。
回到家,我往床上一躺,散架了一樣,睡又睡不著,就拿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看。心情不好,沒心思看書,蒙上被子睡覺,又睡不著。陳素珍說,晚上吃啥?媽給你做。我說,沒胃口,啥也不想吃。陳素珍在廚房里,好像在磨刀子。刺啦一下,刺啦一下。我說,你干嗎呢?陳素珍說,磨刀,買的刀子還沒開刃呢。我說,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陳素珍說,你睡你的,一會兒就好。我捂住耳朵,刺啦刺啦的磨刀聲還是往我耳朵里鉆。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幾點睡著的。半夜醒來,沒再睡著。去廁所回來,我往陳素珍房間瞅一眼,她睡得正香,還打著呼嚕。我還以為她睡不著呢,錢被偷了,不失眠才怪,想不到她心挺寬的。睡不著,繼續(xù)看張愛玲的小說。天快亮時,眼皮發(fā)沉,又睡了一覺。醒來,一個大霧天,說是霧,其實是霾,能見度很低,連窗外的那棵毛白楊也看不清楚。
陳素珍找了創(chuàng)可貼,說創(chuàng)口不大,但挺深,要不要去醫(yī)院?徐伯說,不礙事。燕子呢?不在家?陳素珍說,睡覺呢。徐伯說,咋還不去北京?陳素珍說,這不是下雪了嗎,天冷。徐伯說,這病不能耽誤,北京那邊都聯(lián)系好了,吃住甭犯愁。陳素珍說,老徐,我知道你人好,正因為你人好,才不能拖累你。徐伯說,我愿意,只要燕子好起來,叫我干啥我都愿意。陳素珍說,老徐,我現(xiàn)在焦頭爛額的,死的心都有,沒心情想個人的事,等燕子好起來再說吧。
我戴上耳機聽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遍,等我從臥室出來,徐伯已經(jīng)走了。聽徐伯那話的意思,我咂摸出一點兒味道來。那個喬瘸子,他這是和徐伯爭風吃醋呢。陳素珍正在化妝,看到我從臥室出來,說晚上我們出去吃。我說,徐伯請客?陳素珍把頭一搖,說別管誰請,我們出去吃。我說,你不說是誰,我就不去!陳素珍說,還記得我跟你說的搪瓷廠那個馬廠長嗎?我說,記得。陳素珍說,馬建光請客。我說,有這個必要嗎?濃妝艷抹的!陳素珍說,他請的不是我一個人。我說,還有誰?陳素珍說,搪瓷廠的兄弟姐妹。有些人好多年沒見了,這是個機會。我說,徐伯來有事?陳素珍說,沒事,就是問問我們咋還不去北京。我說,徐伯人挺好的,大幾歲怕什么?大才知道疼人。陳素珍說,你小孩子懂什么。
剛要出門,陳素珍的電話響了,她掏出口袋里的諾基亞,按下接聽鍵,說馬上就到,正在路上呢。其他人都到了,三十桌??!人不少??!打過電話,陳素珍催我快點兒,說到人都到了,就等我了。我說,你自己去,我不去了。陳素珍說,說好了的,怎么變卦了?我說,我不想去。陳素珍說,別磨蹭了,我們搭車去。我說,要去你去!陳素珍說,別跟我擰巴,就算我求你好不?我聽不得軟話,陳素珍那么說,我只好跟著她出了門。
還沒走到大門口,我便看見了喬瘸子。喬瘸子守著他的修鞋攤,見了我和陳素珍,想打招呼,嘴巴動了動,沒說話,只是沖我笑了一下。陳素珍當作沒看見他,走得挺快。我以為陳素珍會就徐伯和喬瘸子打架的事說道說道,可她連看也沒看喬瘸子。陳素珍腳上的長筒馬靴發(fā)出噠噠噠的響聲。來到路邊,她叫了一輛電動三輪,那個男人開口要四十塊。陳素珍說,你這車透風撒氣的,還要四十塊!二十去不去?那個男人說,都是這個價呢,二十有點兒少,三十里路呢。陳素珍說,甭廢話,你去不去?那個男人說,上車吧。上了車,那個男人說,大姐只說去城里,還沒說具體去哪兒。陳素珍說,海王大酒店。那個男人把車停下,說海王大酒店在城東呢,太遠了。陳素珍說,咋了?說好了的,你不會反悔了吧?那個男人說,大姐能不能再加十塊?我這是電動車,去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呢。要是回來的半道上沒電了,我只能推著走。陳素珍又掏出十塊錢,說別嘮叨了,再給你十塊!
路不好走,三輪車的座子硬,顛得屁股疼。我說,早知道不來了。陳素珍說,來都來了,還說這些干啥?快到海王大酒店時,馬建光又打電話來。陳素珍說,馬上就到了,都看見酒店的大門了。掛了電話,陳素珍說,一個煤販子,斗大字不識一個,可人家就有那個本事。我知道她所說的那個煤販子,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那個煤販子販煤,還是趕著驢車。后來毛驢車換成拖拉機,又換成大卡車。二十年后,那個煤販子開公司、建工廠、開酒店,報紙電臺經(jīng)常露面。海王大酒店就是他兒子管理的。
酒店門前的停車場,一拉溜停著奧迪、別克、桑塔納、寶馬,刺人眼目。馬建光已等在酒店門口,大冷天,他穿西服,打領帶,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吹疥愃卣浜?,馬建光堆著一臉笑,幾乎是小跑,一只手老遠就伸過來。同陳素珍握過手,馬建光說,你女兒?陳素珍說,快叫馬叔叔。馬建光說,上高中了吧?陳素珍說,是啊,要不是身體不好,明年就高考了。我拽了一下陳素珍的衣襟。陳素珍說,現(xiàn)在該叫你馬老板,還是馬經(jīng)理呢?馬建光說,什么老板經(jīng)理,叫我老馬就行。陳素珍說,還是叫你馬廠長親切。叫了那么多年馬廠長,叫出感情來了。馬建光說,快進門,等會兒再聊。原搪瓷廠職工陸續(xù)到來,馬建光容光滿面,意氣風發(fā),與來的人寒暄。進了門,是一個大廳,桌椅已擺好。大廳金碧輝煌,笑語喧嘩。三十桌,陣勢挺大。每張桌子上擱著兩瓶白酒、兩瓶紅酒。一桌沒個千把塊,拿不下來。陳素珍同過去的同事敘舊,很是熱乎,個個喜極而泣。馬建光手握麥克風,開始講話前,他吭哧了兩聲。他一吭哧,大廳馬上安靜下來。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兄弟姐妹們,我馬建光對不起大家。話還沒說完,他就哽咽了。馬建光挺會煽情,他抹去眼淚,又說以后有我馬建光一口吃的,一定不會餓著大家。
從進大廳,到我出來,待了也就十分鐘。我離開,沒告訴陳素珍。出了大廳才感覺冷,天陰著,北風有點兒硬。夜色如潮水,從遠處慢慢鋪過來。我戴上帽子,把拉鏈往上拉了一下,背對著風四處瞅了瞅??吹侥禽v出租車后,我還沒招手,那車就朝我開了過來。我說,去耳礦家屬院多少錢?司機從車窗探出頭,說打表啊,二十塊左右。我說,我只有二十塊,多了沒有。司機說,少哄人,剛才我看見你從海王大酒店出來。我說,這有關系嗎?司機說,沒錢還去那種地方?我不信。我說,我就二十塊,你要不拉我,那我下去。司機說,都上車了,再下去麻煩。走吧,二十就二十。
車開到半道上,司機說,知道我為啥拉你嗎?我說,為啥?司機說,叔也有你這么大一個女兒。我說,噢。司機說,打小聽話,學習從不用我操心。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獎狀貼了一墻。我說,我學習一般。司機說,那年啊,我女兒十四歲,查出了白血病??催^日本的那個電視劇《血疑》不?我說,那時還沒我呢。司機說,不說了,都是傷心事。我說,治好了嗎?司機說,這病治不好。我說,師傅,到了,前面就是礦家屬院。司機靠路邊停下車,我把錢給他,他不要。我說,說好了二十,反悔了?司機沒再說話,調(diào)轉(zhuǎn)車頭,走之前,他從車窗探出頭來,對我揮了揮手。我把掏出來的鈔票裝進口袋里,眼睛突然一熱。天黑下來,沒人看到我一邊走一邊掉眼淚。夜色如海,冰涼刺骨,將我一點點淹沒。
陳素珍回來,已是半夜,開門,關門,換鞋,弄出的動靜挺大,八成是喝高了。自己酒量不行,還逞能。我沒理她,躺著裝睡。陳素珍叫了我一聲,說睡了嗎?我知道你沒睡。我不接她話茬兒。陳素珍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徐真不是個東西!我說,咋了?陳素珍說,我在洗浴中心撞見他了。我說,你去洗浴中心干啥?陳素珍說,馬建光請大家去,我能不去嗎?我說,你可以去,老徐為啥不能去?陳素珍說,我沒說他不能去,他去我沒意見,可他一把年紀了,還找小姐。我說,人家和你啥關系,用你管啊!陳素珍說,這個老徐,道貌岸然,為老不尊,一肚子花花腸子!口口聲聲說多喜歡我,都是假的!我說,你有完沒完,睡覺!陳素珍說,燕子,媽喝多了……話沒說完,直奔衛(wèi)生間,還沒到她就哇一聲吐了。聽她哇一聲又哇一聲吐,我都替她難受。吐完,陳素珍說,兩腿軟得站起不來了。我說,你自作自受。陳素珍干脆坐在地板上,背靠墻,耷拉著頭。我下床,給她倒了一杯水。陳素珍接過杯子,說燕子,我不想活了。我說,白吃一頓大餐,海參鮑魚全都吐出來了,虧不?陳素珍說,我想死,可我死了,你怎么辦?我說,那就一起死!陳素珍說,你還年輕??!我說,起來,到床上去。陳素珍坐地上不動。我蹲下來,想攙她,拽了兩下,沒把她拽起來。她靠在我的懷里,滿嘴的酒氣,熏得我犯惡心。她抱著我的兩腿,身子一抽一抽的。我說,到床上去。她哇一聲,哭起來。我說,大半夜的,你哭啥?。£愃卣湟豢跉鉀]上來,哭聲卡住了。我拍著她的后背,拍了好幾下,她才緩過氣來,又發(fā)出哇的一聲,接著吐出一口污穢,夾雜著血腥的氣味。我說,就不知道少喝點兒!陳素珍不說話,低垂著頭,軟得跟面條一樣。
聽到敲門聲,我嚇一跳。這個時候,誰會敲門?我說,誰?。块T外的人說,是我,燕子!我是你徐伯。陳素珍說,還有臉來,不給他開門。我說,徐伯,有事?徐伯說,有事。我說,有事明天再說。徐伯說,急事,必須今天說。我去開門。剛把門打開,徐伯就說,燕子,你媽呢?我說,喝多了。徐伯說,你媽誤會我了。我說,你跟她說去。徐伯去攙陳素珍,叫了一聲,說燕子,你媽吐血了。我說,誰吐血了?徐伯說,還能有誰啊,你媽?。£愃卣涞痛怪^,不說話。徐伯說,喝的胃出血了,必須馬上去醫(yī)院。我叫陳素珍,她哼了一聲。徐伯說,扶著你媽,我背她去醫(yī)院。我扶著陳素珍,徐伯蹲下來,我把陳素珍擱他背上。徐伯說,燕子,你在家待著。我說,徐伯,你行嗎?徐伯說,你要不放心你媽,你跟著。我說,我還是跟著去。徐伯背著陳素珍,下到二樓,他就氣喘起來。我托著陳素珍的屁股,比我想象的要沉重。下到一樓,徐伯有點兒撐不住,身子趔趄了一下。我說,徐伯,要不歇會兒。徐伯說,不能歇,必須馬上去醫(yī)院。
礦醫(yī)院不遠,不到五百米,徐伯背著陳素珍,走走停停,走了二十多分鐘。一路上徐伯都在跟我解釋,說燕子,我去洗浴中心,被你媽撞見了,可我沒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沒說話。徐伯說,燕子,你信我嗎?我說,我信。徐伯說,這是個誤會,你知道嗎?這是個誤會。我說,我媽就是那樣的人,疑神疑鬼的。徐伯說,還是燕子理解我,以后徐伯就把你當親閨女對待。
到了醫(yī)院,擱下陳素珍,徐伯癱軟在地上。喘了口氣,徐伯去敲值班大夫的門。陳素珍背靠連椅,耷拉著頭,呼嚕打得挺有節(jié)奏。值班大夫滿臉不高興,哈欠連天,從值班室走出來,說了一聲咋回事?伸手去揉眼。我說,我媽吐血了。大夫說,咋不早點兒來,也不看看什么時候!徐伯賠著笑臉,伸手掏口袋,說,實在不好意思。徐伯掏的是鈔票,在他把一疊鈔票塞進那個大夫的口袋里后,那個大夫立馬變得客氣起來。徐伯和我把陳素珍攙進病房,又把她抱上床。那個大夫叫來值班護士,給陳素珍扎針,打吊瓶。病房里不冷,有暖氣,窗臺上的那盆綠蘿,葉片茂盛。對面的床空著,徐伯要我躺一會兒。我上床,躺下,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徐伯把我叫醒時,天已大亮。徐伯買了包子和粥,叫我起床趁熱吃。陳素珍還在睡著,呼嚕打得挺響。在床頭柜子上,擱著一束鮮花。不用問就知道是徐伯買的。大早晨的,他去哪兒買的鮮花?見我在看那束鮮花,徐伯說,這花漂亮嗎?我說,徐伯,你何苦來?徐伯說,花店沒開門,我硬把人家叫醒的。我說,徐伯,你條件好,啥樣的找不到?徐伯說,這是緣分呢。
陳素珍醒來,問這是在哪兒?我說,在鬼門關呢。陳素珍說,沒正經(jīng),你就不能好好說話?扭頭看到正在打盹的徐伯,陳素珍說,他是誰?我說,徐伯,幸好徐伯來得及時,再晚一點兒,你可真的就在鬼門關了。徐伯還在睡著。我說,昨晚喝高了,還記得不?陳素珍說,啥都不記得了。我說,又去KTV,又去泡浴,挺幸福??!陳素珍說,??!我不記得了。她這一聲啊,讓徐伯打了一個哆嗦。徐伯睡意蒙眬,揉一下眼,說好點兒了嗎?陳素珍說,死不了。又說,這花是你買的?徐伯點點頭。陳素珍說,你還是第一個給我送花的男人。徐伯說,你要喜歡,以后天天給你送。陳素珍說,你給多少女人送過?徐伯愣了一下,喉結上下躥動,半天沒說話。陳素珍說,老徐,扶我起來,我有點兒餓。我借故去上廁所,出了病房。站在病房的門外,透過門上的玻璃,我看見徐伯正一口一口喂陳素珍喝粥。等陳素珍喝完粥,我推開門,進了病房。陳素珍看我一眼,說燕子,我沒事,咱回家。
一夜折騰,陳素珍披頭散發(fā),看上去老了十歲還多。她兩腿耷拉在床沿下,四處找鞋。徐伯說,你別動,鞋在床下呢。徐伯蹲下身,伸長了胳膊去夠陳素珍的鞋。夠到鞋,徐伯要給陳素珍穿上。陳素珍說,別!還是我來。徐伯執(zhí)意要給陳素珍穿鞋。陳素珍說,老徐,你救我一命。徐伯說,你這話嚴重了。徐伯給陳素珍穿上一只鞋,在穿另一只時,他的手撫了一下陳素珍的腳背。陳素珍沒做出反應。徐伯那個動作,看似無意,其實有意。我看在眼里,朝陳素珍笑了笑。陳素珍說,你笑啥呢?我說,沒啥。
徐伯送我們回家,送到礦家屬院大門口,陳素珍沒再讓他送。徐伯在醫(yī)院待了一夜,幾乎沒合眼,神色疲憊。年齡在那里放著,不服老不行。徐伯的車停在大門口,車門被劃了很深的一道。徐伯沒注意到,我提醒他,說徐伯,你這車被人劃了。徐伯沒當回事,說這車開好多年了,早就想著換一輛。我們進了大門,走出一段路,徐伯還站在那里。我朝他揮了揮手,他也揮了一下手。
回到家,陳素珍翻箱倒柜,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箱子。打開箱子,里面全是衣服。那些衣服,都是張大民活著時買的。問她找啥?她說,存折。我說,找存折干啥?她說,馬建光要投資一個大項目,集資入股呢。我說,啥項目?陳素珍把折疊在一起的存折展開,說挺復雜,沒聽明白。我說,你就不怕被騙?陳素珍說,馬建光都把拖欠大家的工資給了,他會騙我們?燕子,等媽賺了錢,咱就去北京,找最好的專家。我說,吃一塹,長一智,小心上當受騙。陳素珍說,看你這幾天精神頭挺好。我說,可能是回光返照。陳素珍說,別嚇我,說不定醫(yī)生給誤診了呢。我說,我想去上學,在家待著我都快變傻了。陳素珍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先把身體養(yǎng)好,來日方長,放心!媽會一直供你上學的。我說,徐伯那人挺好,還知道浪漫。陳素珍說,門不當戶不對,高攀不起。我說,說你胖,你還喘上了,人家徐伯對你可是很癡情。陳素珍說,啥叫癡情?當初張大民追我,那才叫癡情,后來還不是背叛了我?陳素珍描眉畫眼,嘴巴的口紅抹得挺艷。穿上那雙細跟馬靴后,來回走了兩圈兒,問我,咋樣?我說,老黃瓜刷綠漆。她說,啥意思?我說,裝嫩唄。
陳素珍出門后,我也出門了。在家待著,感覺憋悶、缺氧。我想出去走一走,透口氣。天氣挺好,積雪差不多都化干凈了。小區(qū)里冷冷清清,走到大門口,正在抽煙的喬瘸子跟我打招呼,說,燕子,干啥去?我說,不干啥。喬瘸子說,剛才我瞅見你媽了,風風火火的,和她打招呼,她也沒聽見。我說,噢。喬瘸子起身,朝路邊賣糖葫蘆的走去,說著燕子,你等等,叔給你買糖葫蘆吃。我沒停下來,朝家屬院北邊走去。喬瘸子喊著,燕子!給你糖葫蘆。我穿過馬路,再走,前面是一片小樹林。喬瘸子又喊,燕子。我停下來,他一只手舉著糖葫蘆,站在路邊,說燕子,糖葫蘆,給你買的。我說,喬叔,謝謝你。
在小樹林轉(zhuǎn)了一圈兒,回礦家屬院時,我沒看到喬瘸子。他的修鞋攤還在,坐過的那個馬扎還在。在那個木頭箱子上,擱著他買的糖葫蘆,凝固的糖稀,在陽光下閃動著誘人的光澤。三個抽煙的男人,一個蹲著,兩個站著,正在聊天,其中一個是我同學李剛的爸爸。李剛他爸認識我,看到我,叫了一聲燕子。我說,李叔。李剛他爸說,燕子,身體咋樣?我說,還行,能吃能睡。那個蹲著抽煙的男人我不認識,他同另一個男人說著什么。細聽,我聽見他提到了喬瘸子。那個男人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另一個男人說,喬瘸子八成沒命了,流了那么多血。我說,李叔,咋回事?李剛他爸說,一輛車把喬瘸子撞了,送縣醫(yī)院了。我說,人沒事吧?李剛他爸說,喬瘸子正在看書,沒看到那車。他要是早點兒看到,說不定能躲過這一劫。我說,他在大門口,又不是在路邊,咋會被車撞了?李剛他爸說,開車的肯定喝酒了。喬瘸子看的書是《海子詩選》。海子我知道,就是那個在山海關臥軌自殺的詩人。我們班的很多同學都喜歡海子的詩歌,每到海子的忌日,都舉辦詩歌朗誦會,以此紀念。喬瘸子看《海子詩選》,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
回到家,我毫無食欲,躺下看書,看不進去。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陳素珍回來。我對她說喬瘸子出車禍了。她不信,說大白天的,別咒人。我說,真的,李剛他爸說的。陳素珍說,李剛他爸是誰?我說,李剛和我是同學。陳素珍說,撞得厲害不?我說,聽說挺厲害。陳素珍說,天災人禍呢。我說,我出大門口時,喬瘸子給我買了一串糖葫蘆,我沒要?;貋頃r,糖葫蘆還在,他人就不在了。陳素珍說,老喬是個好人,咋好人沒好報呢?
陳素珍起了個大早,輕手輕腳,怕吵醒我。我早醒了,墊高枕頭,翻《傾城之戀》。我問她又要出門?她說,去醫(yī)院。我說,去醫(yī)院干啥。陳素珍說,喬瘸子住院了,我去看看。我說,那也不用這么早。陳素珍說,探望病人,都是上午去,早點兒好。我說,還挺講究。陳素珍說,自己弄點兒吃的,我一會兒就回來。我說,其實,喬瘸子人挺好。
喬瘸子和我們家前后樓,張大民還在礦上時,兩個人在一個區(qū)隊。礦上發(fā)福利,蘋果、食用油什么的,都是喬瘸子給我們送來。喬瘸子人實在,心眼好。要是他的腿不瘸就好了。陳素珍去醫(yī)院探望喬瘸子,走得匆忙,手機都沒帶。她走后,我去煮面條,徐伯打電話過來。徐伯說,燕子,吃了嗎?我說,還沒。徐伯說,燕子,我給你辦了一個卡。我說,啥卡?徐伯說,銀行卡啊,我往里面存了五萬塊錢。我說,徐伯,我不要。徐伯說,燕子,別拿你徐伯當外人,我可是把你當親閨女看待的。我心說,按年齡,我該叫你爺爺呢。徐伯見我不作聲,又說,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我一把年紀的人了,能吃多少,用多少……我說,徐伯,我煮面條呢,鍋沸了,我看看去。徐伯說,你快去看看,徐伯不和你說了。掛了電話,我去撈面。面條煮的時間有點兒長,變得白白胖胖的。清水面條,吃到嘴里,沒滋沒味。吃了一半,我就不想吃了,想吐。倒掉剩下的面條,無意中抬頭,看到對面陽臺上落著的七八只鴿子。它們咕咕咕咕地叫,三只白色,四只灰色。我趴在窗口看,對面的陽臺冒出一個人來。見我在朝他那邊看,他沖我笑了笑。七只鴿子,撲棱一下翅膀,離開陽臺,朝天空飛去。鴿哨聲滑過,嗡嗡地響,余音不絕。
陳素珍直到下午才回來。問她喬瘸子怎么樣?她說,那條腿保不住了,要截肢。我說,已經(jīng)一條腿了,再截肢,以后怎么活?陳素珍嘆口氣,說燕子,中午吃的啥?我說,面條。陳素珍說,沒加個雞蛋?我說,沒,不想吃。你還要出門?陳素珍說,老喬沒人伺候。我說,你去伺候他?陳素珍說,老喬遇到難處了,咱不能看著不管吧?我說,你是活菩薩,要普度眾生??!陳素珍說,別耍貧嘴,老喬待咱不薄,咱不能忘了。你三歲那年發(fā)高燒,張大民值班,是老喬幫我把你送醫(yī)院的。我說,噢,這么多年的事了,你還記著?陳素珍說,撞老喬的車跑了,警察正在查呢。
陳素珍剛走,徐伯打電話來。我說,剛出門,要不我喊她回來?徐伯說,你媽忙啥呢?手機也不帶。我說,喬瘸子被車撞了,在醫(yī)院躺著,沒人伺候。徐伯說,喬瘸子是誰啊?我說,就是和你打了一架的那個人。徐伯說,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瘸子。瘸子兩個字從徐伯的嘴里說出來,讓我聽著刺耳,問他,打電話有事嗎?沒事我掛了。徐伯說,燕子,你別忙著掛。我說,徐伯,你還有事?徐伯說,你媽沒說在哪個醫(yī)院?我說,人民醫(yī)院。
開了電視,我躺在沙發(fā)上看《仙劍奇?zhèn)b傳(三)》,看到羅剎鬼婆空中激戰(zhàn)時,聽到敲門聲,我問了一聲誰。敲門的人說,是我,燕子!我是你徐伯。我躺著沒動,心里有點兒煩。徐伯又喊我,叫我開門。一把年紀的人了,精力怎么這么好,不在家待著,到處亂跑。開了門,不等我說話,徐伯就把一張卡塞給我。我說,徐伯,你干啥呢?徐伯說,給辦了一張卡,花錢方便。我說,徐伯,我不要!徐伯扭頭就走,隨手把門一關。我開了門追出去,他已噔噔噔下了樓。我把銀行卡擱茶幾上,五萬塊可不是小數(shù)目。徐伯財大氣粗,出手闊綽。但平白無故收他的錢,說不過去。
徐伯趕到醫(yī)院,見到陳素珍,兩個人吵了一架,賭氣走了。陳素珍不知道徐伯來家里送卡的事,得知我收了他的銀行卡。陳素珍說,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這卡必須送回去。我說,我也沒說要,是他硬給。陳素珍說,他沒說卡上多少錢?我說,好像是五萬。陳素珍說,有幾個臭錢就對我指手畫腳!我說,咋了?陳素珍揣了卡,出門前說,有錢人的臭毛病就是多!
喬瘸子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出院那天,陳素珍有事沒去。肇事車司機在逃逸后不久,就被抓住了,賠了喬瘸子十幾萬。喬瘸子出事,他老家的一個弟弟在聽說賠了錢后,才趕來伺候他。喬瘸子的弟弟來了,陳素珍就不用再往醫(yī)院跑。喬瘸子出院,坐在一輛電動輪椅上,不用人推,輪椅上有開關,按一下就能走,而且還能進能退。那幾天,陳素珍心急火燎,同過去搪瓷廠的同事四處找馬建光。馬建光的合伙人攜款外逃,不知去向。啥投資項目,其實就是一個騙局。馬建光騙了大家,他的合伙人騙了他。馬建光不能給大伙兒一個交代,就玩失蹤,不見人影兒了。家里的錢,全投進去了,已是一窮二白,陳素珍幾近發(fā)瘋。當初我提醒她,可她鬼迷心竅,一句話也聽不進去。那些日子,陳素珍神神道道,半夜起來磨刀子。一邊磨刀子,一邊自言自語,說的話挺嚇人。白天出門,她都帶著刀子。這樣早晚會弄出點兒事來。我問她帶刀子干啥?她說,殺人!我說,殺人犯法。陳素珍說,他馬建光騙我們的錢就不犯法?我說,不是報案了嗎,警察會抓他。陳素珍說,警察抓他是警察的事,我不殺他,難解心頭之恨!我說,你要有這本事,還要警察干什么?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陳素珍依舊我行我素。
我睡不著,躺在床上聽陳素珍磨刀。王志國送我的那本《傾城之戀》,斷斷續(xù)續(xù)看完了。看到最后一頁,我發(fā)現(xiàn)兩行很小的字,也不知道是誰的詩。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那是王志國的筆跡,他的字我認識,寫得俊秀飄逸。我合上書,又打開,一頁一頁翻,沒再發(fā)現(xiàn)其他的字跡。我有點兒失落,看著天花板發(fā)呆。陳素珍還在磨刀,霍霍的磨刀聲,讓我不勝其煩。我說,陳素珍,你干脆把我殺了吧。陳素珍說,你說啥?我說,你天天磨刀,煩不煩!你不如把我殺了。陳素珍說,燕子,媽后悔啊!我說,后悔有啥用。陳素珍說,燕子,你睡吧。媽不磨刀了。陳素珍收起刀子,上床去睡覺。
到第二天夜里,她又開始磨刀。我躺在床上,心煩意亂,翻來覆去睡不著,懶得說她。最近幾天,身體每況愈下,不想吃飯,但我沒對陳素珍說。后半夜,我開始發(fā)燒,頭痛得厲害,嘴上冒出好幾個燎泡。我喊陳素珍,拼盡了力氣,怎么也喊不出聲。房間里黑漆漆的,只聽見陳素珍打呼嚕的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節(jié)奏均勻。我感覺身體在下沉,就像一個溺水者,慢慢地下沉,周圍看不到光。開始時內(nèi)心升起一絲恐懼,那恐懼如同一滴水,漫延開去,直至把我淹沒。我置身在深不可測的大海中,看見一群魚在游來游去。時間靜止,我不再下沉,身輕如羽毛,停在半空。后來,我聽見一聲又一聲叫喊,聲嘶力竭。那是陳素珍的聲音,感覺離我很遠,若有若無,虛無縹緲,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我醒來,已是下午。陳素珍握著我的一只手,看到我睜開眼,她哭起來。我說,我又沒死,哭啥?陳素珍說,燕子,你把媽嚇死了。我說,我這是在哪兒?陳素珍說,在醫(yī)院呢。我說,媽,我以為我死了。陳素珍說,燕子,只要媽活著,就不讓你死。我說,媽,別磨刀了。陳素珍說,媽是心疼被騙的錢??!陽光從窗口照進來,病房里很亮。我瞇縫了眼,看著陳素珍。伍子胥一夜愁白頭,陳素珍一夜蒼老,女人真的是經(jīng)不起折騰。我有點兒心疼她,但說出的話總是戧人,連我自己都覺得過分。陳素珍削了一個蘋果,切成一小片,遞我嘴里。吃完半個蘋果,不想再吃了。
到了夜里,陳素珍不再磨刀,守在我的身邊,也不說話。我叫她睡覺,她說,不困。她白天睡覺,晚上出門,下半夜回來。也不知道整天忙什么。問她找到馬建光沒有?她說,沒。我說,報案了,耐心等著。陳素珍白天哈欠連天,晚上出門,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問她干啥去?她說,在飯店找了一個工作。再問具體干啥?她說,洗碗。我看著不像。
在飯店洗碗,用得著化妝?陳素珍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她前腳出門,我后腳跟上,尾隨在她的身后,保持五十米距離。天黑,她走得匆忙,對我的跟蹤,毫無察覺。出了礦家屬區(qū)大門,陳素珍坐上一輛車,呼嘯而去。那車,提前等在那里,不像是跑出租的車。
在大門口,經(jīng)常停的那幾輛跑出租的車我都認識,一輛桑塔納、一輛北京現(xiàn)代,還有一輛是電動三輪。我上了一輛北京現(xiàn)代,對司機說,跟上剛才那輛車。司機說,啥?我說,跟上剛才那輛車。司機說,你是叫我跟蹤?我說,是!司機發(fā)動車,腳踩油門,又說,感覺跟電影里演的一樣。我不再理他。
陳素珍坐的那輛車,開得并不快。司機問我要不要超過去,把那車攔???我說,不用。陳素珍坐的車,開到城南,穿過一個橋洞,拐一個彎兒,停了下來。司機說,我們也停車?我說,停下。陳素珍從車里出來,路燈昏暗不明,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沒下車,看著她走進一個理發(fā)店。理發(fā)店的招牌是霓虹燈做的,姍姍理發(fā)店幾個字,燈光曖昧,一閃一閃。我叫司機回去。他說,回哪兒?我說,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車開到半道上,司機問我,跟蹤的人是誰?我說,你哪來這么多話?好奇心害死貓!司機笑起來,說來回一百塊。我說,到礦家屬院,一分不少你。
我想和陳素珍談談,她回來后,又不想和她談了。不談也好,免得尷尬。見我還開著燈,陳素珍說,咋還不睡?我說,你不回來我睡不著。陳素珍說,你睡你的就是。我說,你這個時候回來,我不放心。陳素珍說,燕子長大了,知道疼媽了。我說,以后早點兒回來,太晚不安全。陳素珍說,放心燕子,媽沒事。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去,兩個肩膀一抖一抖的。我再次躺下,不多時,便睡著了。
天快亮時,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張大民一個勁喊我,他一臉的血,聲嘶力竭。張大民喊,我也喊。我一喊,把自己喊醒了。我最后一次見張大民,沒看到什么血,只是看到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陳素珍問我剛才喊啥了?我說,夢見我爸了,他對我說他冷。陳素珍說,陰魂不散??!我說,我爸一臉的血。陳素珍說,他倒好,在那邊享福,叫我活著受煎熬。我說,我從來還沒夢見過我爸。陳素珍說,想起來了,今天是你爸祭日。我說,我爸那樣子挺嚇人。陳素珍在我床上躺下,嘆口氣。自從我四歲一個人睡以來,這么多年,沒再和陳素珍在一張床上躺過。問他最近怎么沒和徐伯聯(lián)系?陳素珍說,老徐這個人,小肚雞腸。我說,咋了?徐伯這人挺好。陳素珍說,別提他!提他沒意思。我說,那卡給他了?陳素珍說,給了。要不,你再睡一會兒,起床也沒事。我說,不睡了,整天睡,都睡傻了。
吃過早飯,陳素珍說去給張大民燒點兒紙。我說也跟著去。陳素珍說,你身體弱,墳地陰氣重,最好別去。我說,最近挺好,能吃能睡,在家也是閑著,就當出門散散心。
張大民的墓地在城西,坐十一路車,不到一個小時。在等車時,陳素珍去買了兩刀黃表紙。我說,不帶瓶酒?我爸愛喝兩口。陳素珍說,美得他,還想喝酒。我說,我買去。陳素珍說,你還是待著,我買去。天氣不怎么冷,站牌下就我一個人。陳素珍買酒回來,十一路公交車正好開過來。上了車,我問她買沒買點兒吃的。陳素珍說,買了。我看一眼,都是下酒的菜。車上人不多,也就十幾個。走走停停,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
下了車,再走二十分鐘,便看見一座小山。冬天的山,光禿禿的,滿目荒涼。還沒走到山下,便見一群烏鴉,從一棵樹上,呼啦飛去。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三只,叫聲短促,盤旋不去。順著石砌的臺階,往上走不多遠就是張大民的墓地。臺階有點兒陡,久不活動,感覺腿沉,爬臺階吃力。我停下來,喘一口氣。陳素珍說,要不歇歇?我說,馬上到了。陳素珍伸手拽我,我說,不累,你走你的。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
目光停在“春暖花開”四個字上,心頭突然一熱,眼眶濕潤,幾欲落淚。我把書放回書架,又在床上躺下,喬瘸子喊我吃飯。他做了四個菜:糖醋排骨、燉鯽魚、風味茄子、西紅柿雞蛋湯,色香味俱全,看著就讓人食欲大開。喬瘸子坐在我對面的輪椅上,同我商量,吃過飯,就去派出所看我媽。我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我害怕一張嘴說話,眼淚會掉下來,只好忍著沒吱聲。喬瘸子做的菜,味道可口,比陳素珍做的好吃。我喝了一口鯽魚湯,味道鮮美,語言不足以形容。喬瘸子看著我吃,自己沒動筷子,只是在喝酒。我?guī)缀醭韵乱槐P糖醋排骨,吃撐了,胃有點兒脹,很久沒吃這么飽過,汗都吃出來了。喬瘸子笑瞇瞇地看著我,小酒兒喝得吱溜響。他的兩條腿沒了,活得倒挺樂觀。吃完,我去收拾盤碗,喬瘸子不要我動手,他來收拾。我說,喬叔,你一個人能自理?喬瘸子說,洗衣做飯買菜,我都行,沒什么事能難倒我。喬瘸子挺樂觀,屁股下的輪椅運轉(zhuǎn)自如,充一次電,能跑十幾里路。
收拾完,我和喬瘸子一前一后出門。關上門,我又推了推。喬瘸子坐在輪椅上,懷里抱著一個包,包里裝了一個牛皮紙袋。我沒問紙袋里裝的是什么。天氣晴好,不怎么冷,冬日的暖陽照在身上,讓人懷疑這不是寒冬臘月,本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jié),這天氣卻暖得有點兒反常。出了礦家屬院大門,往東走二里路就是派出所。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喬瘸子,他不叫我推,說,燕子,不用推,這輪椅是電動的,自己就能跑。我說,喬叔,我推著,可以省電。喬瘸子說,叔不想讓你受累。路上車輛來往,新年在即,學校放假了,路人也多起來。他們大包小包購置年貨,個個行色匆匆,臉上洋溢著笑容。
霧霾散盡,陽光明亮,天空湛藍,感覺這個世界并不那么讓人絕望。路過大華影院,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再看,原來是王志國。隔著一條馬路,我沒跟他打招呼。他站在電影《阿司匹林》的海報下面,巨幅海報上,梅婷那雙憂郁的大眼睛,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漂亮。王志國好像在等人,走來走去,開始是背對著我這邊,后來他轉(zhuǎn)過身來。一個穿白色羽絨服的女孩朝他走過去,那個女孩,蹦蹦跳跳,一邊朝王志國揮手。我沒看到那個女孩的臉,心想著她要是轉(zhuǎn)過身來就好了,可她牽了王志國的手,兩個人走進了電影院的大門。我想起王志國寫在書頁空白處的兩句詩,卻不記得出自誰的手筆。現(xiàn)在,我已沒有必要知道那兩句詩是誰的了。
喬瘸子的輪椅已走出老遠,他停下來等我。我緊走兩步,幾乎是小跑,沒跑幾步,感覺心慌、氣短,滿眼金星閃閃,耳邊風聲颼颼。我不能倒下,前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