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雪姨，她是演員王琳

闕政

2001年的瓊瑤劇《情深深雨蒙蒙》大紅之后，“雪姨”幾乎成了王琳的第二個名字。走在路上，人們會拉著“雪姨”求合影，微信群里，大家歡歡樂樂地用“雪姨表情包”來嬉笑怒罵。采訪王琳之前，記者滿以為會見到一個潑辣爽利的雪姨。但事實證明，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再也沒有想到，那個每天都在拍門罵人的雪姨，其實是一個不斷在為家庭做犧牲的，演員王琳。

她的夢想，從照顧家庭開始

王琳是上海戲劇學院的畢業(yè)生，根正苗紅的科班出身。一般人考上戲無非幾個原因：要么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心中有個演員夢;要么有點小虛榮心，享受被鏡頭和大眾眼光包圍寵愛的感覺。在這一行，虛榮心并不是個貶義詞，反而代表了野心和生產(chǎn)力。

可王琳不同，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揚名立萬，選擇上戲的原因很樸素：為了幫補家里。

70年代生人，小時候的家庭環(huán)境大都不怎么好。高二那年，王琳第一次“觸電”，職業(yè)生涯的起點很高——她演出的是大導演斯皮爾伯格的經(jīng)典名作《太陽帝國》。只不過，在那部戲里，她只是個打醬油的——幾千個群演一起拍一場逃難戲，服裝堆滿在地上，隨便撿起一件衣服就是她的，化妝也很簡單，扎個小辮就完事。逃難嘛，沒有那么講究，落魄潦草一點更符合人設。

這場戲，足足拍了3天。每天導演一說預備，王琳和數(shù)千群演就開始奔走，連攝影機在哪里都不知道，就這樣懵懵懂懂開始了自己的演藝生涯。但是3天拍完，王琳領到了33元薪水——那是1987年，33元幾乎相當于一個工人的月薪。她很高興：“自己能掙錢了，可以給媽媽買東西了，我的工作原來能給家里帶來那么多?！?p>

17 歲， 王琳懵懵懂懂演了自己的第一部戲。

那次之后，王琳就開始時不時接一些小角色來演。有一回演出央視的兒童劇《綠蔭》，戲里的角色和她的實際生活很貼近：都是中學生，情竇初開，有早戀的心，卻沒有早戀的膽。王琳慢慢進入了狀態(tài)，她開始相信自己可以是一個好演員?！耙驗榕膽蚪?jīng)常缺課，老師也很著急，說你這樣下去課程拉得太多，要考不上大學了。但我文科不錯，老師就建議我去考藝術類院校，因為考藝術類理科不計入成績。我當時還沒有想過自己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只是覺得，考上一所大學，還能早點掙錢補貼家里，這樣也不錯?！?/p>

第一年，王琳沒考上?！毒G蔭》的導演對她說：“電影學院沒有錄取你，讓他們后悔去吧！”這句話給了王琳很大的鼓勵，第二年，她同時考上了中戲和上戲，但最終選擇了上戲，也因為她是上海人，上戲離家近，方便照顧家里。

真正開始系統(tǒng)學習之后，王琳才發(fā)現(xiàn)，其實這條路就是她想要走的?！耙驗樵诒硌葸^程中，我真的有一種成就感和幸福感——可以感受到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悲歡離合，我的人生也因此變得豐富多彩。而我的人生夢想，也從一開始的‘幫助家里，變成了‘塑造各種各樣的角色?！?p>

上戲老師曾對她說：等你們的眼睛有了渾濁度，駕馭角色自然游刃有余。

上戲的老師非常好，每一位都恨不得把自己的所知傾囊相授。王琳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專業(yè)課老師對學生說：“你們現(xiàn)在的眼睛都太清澈了，等你們的眼睛有了渾濁度之后，就代表人生的經(jīng)歷增加了，你的內(nèi)心豐厚了，駕馭角色自然游刃有余。”這句話讓她意識到，演戲不單單是學，還得靠悟性，“你說一句臺詞，說的其實是臺詞背后的意思?！?/p>

在上戲的第一年，王琳每門功課都在90分以上，拿到了二等獎學金，被學校公派到俄羅斯莫斯科國立電影學院留學。斯坦尼拉夫斯基體系教學讓她懂得表演之中“真實”的可貴——每一句臺詞，每一個動作，都要有出處，有根據(jù)，能夠反映人物特點。

在后來的演藝生涯中，她也不斷從優(yōu)秀導演身上見到了這個共性：好的導演，會推敲每一個鏡頭、每一個動作的真實性。

2007年，王琳演出李安導演的《色，戒》。盡管只是一場幾分鐘的打麻將戲，但是光排練就排了一個星期。有人可能覺得奇怪，打麻將有什么好排練的？不就是摸牌，打出去，吃，碰嗎？但李安拍戲不是這樣的——他把每個人手里的牌面花色都設計好了——梁朝偉打一張七筒，湯唯說“吃”，陳沖說“碰”;不多時，梁朝偉再放一張七筒，湯唯就不敢大聲說“吃”，猶豫老半天……

“每一次摸牌、出牌，都嚴絲合縫銜接在一起，用吃和碰去表現(xiàn)人物關系，每一個眼神都恰到好處。李安說這場打麻將戲要拍得像武俠片一樣，有讓人眼花繚亂的接招和出招，所有的瑣碎其實都是必須的?！蓖趿崭袊@，“好的導演，牛就牛在這里。好的導演，還特別尊重和保護演員，尊重你的想法，保護你的創(chuàng)作欲望。正是因為導演和演員之間充分的信任和溝通，才有好戲的誕生。”

30歲就演媽，30年演了100多個角色

1994年，王琳因為出演《情滿珠江》的張越美而被觀眾認識。那不是一個好演的角色，先是逃港，再歸來響應改革開放號召，從十八九歲一直要演到四十多歲。

王琳調(diào)侃說：自己年輕的時候長得有點“舊”，因此她的演藝生涯沒有青春期，直接進入了中年。2000年，瓊瑤劇《情深深雨蒙蒙》找到她的時候，本以為是讓她演一群年輕人中的一個，沒想到分到的角色是“雪姨”。那一年，王琳剛剛30歲。

30歲就演媽，回想起來，也和她的心態(tài)有關：從小就是個愛操心的人，又過早承擔了家庭的重擔，心理年齡一直要比同齡演員成熟幾分。

“雪姨”紅了，紅得不輸戲里的主角，紅出了表情包。現(xiàn)在回想，王琳反而覺得慶幸，如果四五十歲才去演雪姨，她可能連體力都搭不夠——“演雪姨是很累的，因為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敲門、罵人，30歲才能有那個勁兒去投入。”

演“雪姨”還有一點好處：不會得抑郁癥，每天都在罵人，在發(fā)泄，暢快得很。但在另一些作品里，王琳卻會遇到陷入角色太深、走不出角色情緒的時候。她不是雪姨，潑辣無比，她敏感又感性，非如此不足以成為一個好演員。

“在《笑著活下去》和《花開如夢》里，我演了兩個不同的媽媽。人性最柔弱的一點就是母愛，最強大又最柔弱。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淚，用了很長時間才走出來?！蓖趿昭菘迲颍豢?，觀眾卻特別感動。她常常告訴自己的后輩年輕演員，“演哭戲千萬不要太用力，用力過度，你哭天搶地，觀眾甚至覺得可笑。但是如果你演出了那份強忍淚意的感覺，觀眾反而就哭了?！?/p>

演得了壞女人，也演得了好媽媽，是熒屏上的多面手。但王琳依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成功的演員，因為她的演藝生涯，一直是在“被挑選”?！按蟛糠盅輪T都是被動的，就像雪姨紅了以后，又有無數(shù)相似的角色找到我，讓我成了‘壞女人專業(yè)戶?！?/p>

最多的時候，王琳一年要演七八部戲，由于國產(chǎn)電視劇極少有“中年大女主”戲，留給她的戲份往往并不多。但只有小角色，沒有小演員，王琳相信，紅花一定要綠葉襯托，自信是她駕馭角色的基礎。君不見，有實力的配角，一舉一動都有內(nèi)容，都出彩，連主角都可能被比下去。

母親是另一個重要的角色

出道30多年，演了至少有100多個配角。除了女演員天然的瓶頸，這也是王琳主動的選擇，原因還是——照顧家庭。

有了孩子以后，最近十多年，為了照顧兒子，給兒子的成長最多的陪伴，王琳主動放棄了一些重要的角色，選擇了拍攝時間相對較短的配角?！斑@是一種遺憾，但這樣的選擇也給了我另一種幸福和成就感，那就是看著自己的孩子慢慢長大，有了遠大的抱負，有了自己的學習規(guī)劃。這讓我感到，自己的犧牲是值得的。”

演了30多年戲，她越發(fā)感到：“演員就是一個職業(yè)，和別的職業(yè)最大的不同，就是你會出現(xiàn)在鏡頭面前，讓大家認識你——但這并不代表你高人一等，更不代表你可以目空一切。隨著我的孩子漸漸長大，我出現(xiàn)在各個年級的家長會上，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挺微不足道的，我的知識面太狹窄，除了表演什么都不會。我常和兒子說：媽媽懂的太少了，你要更加發(fā)奮讀書。”

生活中的王琳，不化妝，素面朝天，活得很真實。她說自己不愛打扮，因為演戲已經(jīng)夠了，不需要在生活中偽裝成另一個人。在大家都覺得雪姨人到中年“顏值依然很能打”的時候，只有她會主動嘲笑自己的長相，“化了妝是唐三彩，不化妝是兵馬俑”。身為女演員，完全沒有偶像包袱，能夠照顧好家庭，就是她的遠大抱負?！懊恳粋€階段應該做每一個階段該做的事情，比如年輕演員都要全情投入工作，男人可以不中斷地發(fā)展事業(yè)，而女人的工作卻是間斷性的，當她有了孩子，就有了新的角色。千萬不要小看這個新的角色，她接到的是大任務，要當好一個家庭的中樞?！?p>

生活中，王琳素面朝天，活得真實自在。

演過許多角色的王琳在媽媽這個角色上也完成得非常好。

為了兒子，王琳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做飯，手藝好到上了美食綜藝《星廚駕到》。

只是，隨著兒子考上了國外的寄宿高中，她的陪伴生涯也在最近告一段落。她就像所有的媽媽一樣，終有一天要“目送”兒子開始他自己的人生。她也像許多全職媽媽一樣，照顧家庭多年之后，要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娛樂圈很殘酷，你在鏡頭前消失的時間太長，就會被觀眾遺忘。尤其女演員，隨著年齡的增長，總有一天演不了少女，要開始演少女的媽。王琳很感謝《情深深雨蒙蒙》，在她30歲那年，就讓她來演“雪姨”。當年她的內(nèi)心還有點抗拒，但現(xiàn)在就顯出優(yōu)勢來了——她在30歲就順利完成了演員的“更年期”，不用再面對“少女突然變成媽”的心理刺激。

“每一個人都恐懼變老，當你發(fā)現(xiàn)鏡子前自己的褶子越來越多，會產(chǎn)生一種恐懼，但這是人生的必經(jīng)之路。我想，到了一定年齡還是應該面對，鏡頭下你的眼淚和皺紋也是一種魅力?！?/p>

最近幾年，王琳參加了不少真人秀：《花樣姐姐》《吐槽大會》《喜劇總動員》《王牌對王牌》，還有《未見鐘情》里的紅娘。選擇真人秀成為主戰(zhàn)場，一方面是因為好的電視劇本不多，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覺得，演戲都是演別人，真人秀才是做自己?！爱斠粋€演員，千萬不要生活在夢里，你應該放下身段，去面對自己的生活?！?/p>

《花樣姐姐》播出以后，王琳收到了一些差評。節(jié)目里，林志玲喊她拍照，她回一句“不，不要在這里拍”，然后轉(zhuǎn)身就走，觀眾說她很沒禮貌。其實呢，這句話后面還有半句：“去那里拍吧，那里光線挺好”。王琳笑說：“其實我也可以是一個賢惠的中年婦女，但是多年來的熒屏角色，讓我不由自主就充當了‘吵架擔當，要撕的場合當然是雪姨去撕，這樣的形象有點根深蒂固。”

但她并不想埋怨節(jié)目故意把她剪輯成了一個“壞女人”的形象，反而很感謝《花樣姐姐》，“它讓我看到了自己性格上的缺點——比如說我一直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刀子嘴豆腐心，一張嘴就得罪人，這并不是節(jié)目瞎編出來的。我覺得《花樣姐姐》給了我一個審視自己的機會，從那以后，我在生活中就會時時警醒自己，不要成為《花樣姐姐》里的那個王琳，要謙卑，要懂得尊重別人。我們的職業(yè)雖然辛苦，但也給了我們豐厚的回報，要懂得感恩”。

今年，宮崎駿的動畫片《千與千尋》重映，票房秒殺許多同期新片。王琳也是中文版的配音演員之一，配的是戲份重要的“錢婆婆”和“湯婆婆”——一面是溫柔的家人，一面是兇悍的管理者，一人分飾兩角，這是王琳多年積淀的功力，也是她開始嘗試全新的領域。

人到中年，每一天都要面對新的課題，面對不同的困難。王琳并不覺得自己已經(jīng)強大到不會被困難打倒，但她希望，自己可以化被動為主動，去迎接人生每一個新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