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點評
唐凱欣的小說,充滿了少女對愛情的幻想。她借用“貓有九條命”的設定,寫下了穿越時空的愛情故事。
在人物設定上,這個故事有韓劇《來自星星的你》的既視感,文章里同樣有著生死相隔的戀情,有著對彼此忠誠至死的戀人。
但難能可貴的是,唐凱欣試圖將一段戀情,放置于歷史洪流之下,進行對情感和大義的思考,而不僅僅局限于戀愛本身——這一點,是屬于青年學生的熱血。
——賴爾
01
天空一聲悶雷,像遠方鞭炮聲響起,由遠及近,慢慢翻卷而來。風很大,壓折了路邊的樹,是要下雨的前兆。
一個黑色正裝的年輕男子負手站在大廳一角,眼眸低垂,下頷骨緊繃,臉上沒有表情。
動物火葬場的負責人捧著一個骨灰盒走出來,男子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到負責人手中的骨灰盒后大步走了過來。
聞知行小心接過骨灰盒,朝負責人微微頷首,“多謝。”而后拉過腳邊的行李箱,大步走向門口,上了出租車揚長而去。
聞知行已經(jīng)買好了前往南京的車票,常聽人說落葉歸根,年少輕狂的他總是對此嗤之以鼻,沒想到最后自己也有了這種念頭。
他低下頭看著懷里的骨灰盒淡淡一笑,“這次就住在南京了,不亂跑了好不好?”
一個骨灰盒能回答什么,偏偏聞知行像感受了什么一般,再次笑了笑,“真乖。”
聞知行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租好了房子,八十幾平米一個人住綽綽有余。房東告訴他里面家具俱全,只要人過去就行了。他沒有異議,交了半年房租,于他而言只要不漏風不漏水就可以了。
房東是個七十幾歲老太太,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臉上滿是歲月的痕跡。她笑呵呵地把鑰匙交給聞知行,“我房子風水好,背山靠水……”
老太太扶了扶老花鏡,在看到他手中的骨灰盒時臉色僵了僵。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老一輩人總是比較忌諱這個,誰也不希望自家房子沾上跟死人有關的東西,萬一傳出去了,她房子還租不租了。
聞知行看著房東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坦然道:“您放心,我不會亂說什么。它待幾天就走了。”
房東沒有過多琢磨聞知行的話,人家都交了半年房租了,還能趕他走不成。
“行吧,小伙子注意點哦,今天七月十五就不要到處亂跑了?!闭f完還頗有指示性地看了眼他懷里的骨灰盒。
聞知行微笑著點頭。
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鬼節(jié)。
聞知行深吸一口氣,壓住心底翻滾的酸澀情緒,開始整理行李。
24寸的行李箱一半放滿了相冊,厚厚的十來本,那是他畢生的回憶。他在行李箱旁席地而坐,小心翼翼取出相冊,輕輕翻開。有些照片已經(jīng)泛黃,稍不注意就會破損。一張張翻過去,照片上的主角全是一只白色的貓,白得沒有一絲雜質,只有肚子上有一撮紅色的毛,有幾張泛黃的照片中出現(xiàn)了聞知行英俊的臉。每一張照片后面都有他蒼勁有力的筆跡注明日期和地點。
聞知行摩挲著照片上的貓,喃喃道:“荼蘼啊,一晃都這么久了。”有很多他以為早就忘卻的事,在翻開照片的那一刻翻卷而來。
最后厚厚的兩本是最近十年間在廣州拍攝的。照片中的貓鏡頭感十足,給人一種明顯的擺拍的感覺??吹竭@些,聞知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家荼蘼愛美的性子可是一點都沒有變過。
現(xiàn)如今手機拍攝功能的完善,一部手機就可以拍出很好看的照片,一兩千張照片寄存在手機上,而你幾乎未曾翻開。久而久之,就成了占內存的垃圾。
只是遺憾,荼蘼當年最調皮最傲嬌最可愛的模樣沒有記錄下來。八十年過去了,縱然聞知行已是不老之軀,也很難記起荼蘼的臉。像是一張照片暴露在空氣中,泛黃,氧化,最后模糊不清。聞知行從回憶里抽身,看著那一抔骨灰。
他們都說貓有九條命,荼蘼也這樣說。偏偏為了他,糊里糊涂就過了八世。午夜夢回,他總是在想,荼蘼,你有沒有后悔過。
開到荼蘼花事了,此后人間無芬芳。
02
是夜,聞知行洗漱完早早上了床。床單被套早就換了新的,依舊是純白色,空調嗡嗡運行,仔細聽還能聽到蟬叫聲。一切看起來都是那般靜謐美好。
聞知行放下了手中的《百年孤獨》,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感覺到了幾分困意,聞知行懷里抱著骨灰盒,仰面看著天花板,不知是不是受書的內容影響的緣故,活了這么久第一次感覺到疲倦。書中布恩迪亞家族輪回般的一代一代經(jīng)歷相同的命運,相同的孤獨。他又何嘗不是這樣。
夜早已深了,馬路上的引擎聲都少了,聞知行還睜著眼睛,毫無睡意。倏爾,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瞳孔急劇收縮。零點已過,今天是——頭七!荼蘼的頭七。
他迅速起身,將一旁的骨灰盒抱起。還會是這樣嗎,還是這樣嗎……
聞知行死死咬住下唇,企圖借此要掩飾自己的緊張。當他打開骨灰盒看到里面空空如也的那一刻,眼淚就下來了。
這幾十年來他用盡了各種方法,把骨灰盒埋在地下,放進許愿瓶里隨身攜帶,更甚至整天整夜不睡覺守著骨灰盒。但這一切都于事無補,他親眼看著骨灰一點點在他眼前消失殆盡,摸不到碰不著。
他看著一塵不染的骨灰盒,自嘲一笑,這像不像世界對你最后的嘲笑,長生不老有何意義,別說是人了,連她的骨灰都守不住。半晌,聞知行平復了情緒,摩挲著骨灰盒想道:是不是她的肉體消失殆盡了,她才能有轉世,才能來找他。
翌日,聞知行起得很早,起身洗漱后換上了白襯衫,荼蘼酷愛白色,不知不覺間他也覺得自己穿白色好看。然后給自己做了份簡單的早餐,抬手看了下手表,上課時間快到了。
聞知行已經(jīng)被南京某高校聘請為歷史系講師,這么多年他也不斷與時俱進,不斷嘗試新的工作,最后發(fā)現(xiàn)還是教師適合自己。荼蘼說過,她最喜歡他站在講臺上的樣子。
入職資料上出生年份寫的是1992年,他下筆的那一刻竟沒有一絲猶豫,像是自己本來就屬于這個年份。每當這個時候,聞知行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經(jīng)活得夠久了,久到都忘了年齡。時間繞著他走,他卻在荒蕪中迷了路。
后來日子像是步入了正軌,聞知行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兩點一線。直到有天聞知行心不在焉地上完了課,急匆匆趕回家的時候,在他家的樓道里聽到了一聲細細的貓叫聲。聞知行整個人都僵住了,心臟開始無規(guī)律地加速跳動,他輕輕開口:“荼蘼?”
“喵?!辈皇腔寐?!聞知行循著貓叫聲走去,就看到小小的一只純白的貓窩在后門,一瞬間紅了眼眶。
他彎下腰,輕輕抱起小貓,就看到了它肚子上的一小撮紅毛,荼蘼,果然是你。
那小貓咪像是認識聞知行一般,直往他懷里蹭。
“走,我?guī)慊丶??!?/p>
家里的貓窩、貓糧、食具、便盆、玩具以及貓砂早已準備好。聞知行給貓咪倒好貓糧??此缘谜悖焓纸o它順了順毛,陷入了回憶。
03
1936年,他22歲。
聞知行深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此前他多次前往北京大學與前輩交流,受益頗深,回到南京后在一所中學任教。
荼蘼便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出現(xiàn)的。
那會正值放學時間,聞知行和同校老師一邊踩著28寸的單車一邊爭吵一個學術問題,兩人爭得面赤耳紅,都沒看到蹲在路中間數(shù)螞蟻的荼蘼。
“哎哎哎——”待到反應過來時,聞知行一邊剎車一邊試圖叫喚那小姑娘,奈何距離過近,在刺耳的剎車聲中前車輪還是撞上了荼蘼的屁股。
“哎喲?!陛鞭乱砸环N五體投地的姿勢跪趴在地上。聞知行趕緊扔掉單車跑過來,“同學,你沒事吧?”
聞知行扶起趴在地上的荼蘼,荼蘼抬起頭的瞬間,聞知行就呆了——齊劉海遮住了眉毛,一雙杏眼噙著眼淚,一頭齊腰的柔發(fā)纏繞在他指尖,手掌下的肌膚柔弱無骨。
多年后回想起這個場景,聞知行毫不懷疑自己是靈魂出竅了。
荼蘼甩開聞知行的手,嘟著嘴巴查看自己的裙子。還好袖子沒有弄臟,裙擺也沒有,荼蘼的臉色稍微好看了點。緊接著扭過脖子查看后背的布料,這一看不要緊,大片車輪印上的黑乎乎的痕跡占據(jù)了腰以下的布料。
荼蘼眼淚唰地掉下來,一邊哭一邊擦眼淚,一攤手看到自己的手也臟了,荼蘼更加控制不住了,哭得撕心裂肺。
她這是第一幻化成人??!她精心保養(yǎng)了一百年的皮毛居然就這么臟了!
聞知行此前情竇未開,全盤不知該如何應付,思忖了會兒,還是硬著頭皮開口:“那個姑娘,別哭了啊,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賠你錢吧?或者我?guī)湍阆锤蓛粢残??!?/p>
賠錢個鬼啊,姑奶奶這皮毛是用錢買得到的嗎?荼蘼憤憤瞪他一眼。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嘟著嘴道:“我要跟你回家!”必須把這身臟東西洗了,出山洞前還信誓旦旦地跟老頭保證她會混得很好,她這才第一天幻化成人,可不能就這么回去毀了她一世英名。
荼蘼完全不知道這句話說出來的殺傷力有多大,聞知行驚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跟……跟我回家?你確定嗎?”
荼蘼嘟著嘴哼了一聲,不然我還是開玩笑的嗎?
驚訝歸驚訝,聞知行還是迅速在腦中權衡利弊。他的父母都在北平工作,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帶回去也應該……無傷大雅吧,況且這事本來就是他有錯在先。
到家后荼蘼就去洗澡了,花了整整一個小時才出來。期間聞知行一直擔心她在里面出了什么事,誰家女孩子洗澡洗那么久的。
荼蘼出來的時候還是身上的白裙子,但是顯然沒有了污漬。秀發(fā)和裙子都已經(jīng)干透,走起來有明顯的芳香。
在她走出浴室的那一刻,聞知行就已經(jīng)呆了?!鞍?,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p>
聞知行看到荼蘼正朝他走過來,可是大腦一片空白,只能看著她,做不出任何反應。
“喂,問你話呢。”荼蘼用袖子在他面前甩了甩。
“我叫聞知行,字合一,敢問小姐怎么稱呼?”
“名字怎么那么長?。俊陛鞭锣粥止竟?,“叫我荼蘼好了?!?/p>
“我餓了,有魚沒?”以前荼蘼一個人霸占了整個山洞,要不是那老頭,她早就稱王了。現(xiàn)在少了老頭的嘮叨,更是倍加任性,把山大王的氣質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后來荼蘼就賴著不肯走了。這里風水好,床也舒服,魚也鮮美,關鍵是還有美男子作伴,這日子滋潤得她都不想回那山洞看老頭的臉色了,這里多自在呀。而聞知行也驚訝于自己的默認態(tài)度。每天下班回來有一抹至純至白的身影在家里晃悠的感覺真不錯。而且荼蘼對什么都充滿好奇,這是啥那是啥,這是哪里那是哪里,就是一個好奇寶寶。聞知行第一次充分地體會到被需要的滿足感。
所以聞知行總是想,過多幾天吧,現(xiàn)在局勢動蕩,看樣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說不定還是個孤兒,太可憐了,多收留她幾天吧。
一天傍晚,聞知行回來得比平常早些,打算給她燉魚頭湯,房子很靜,那小丫頭肯定又跑去玩了?!斑鳌!彪S著一聲貓叫聲,聞知行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一飛而過,家里溜進來貓了?聞知行巡視了一周,愣是沒發(fā)現(xiàn)個所以然,不免按按太陽穴,最近有些過分勞累了,有些心神不寧。沒多想便往廚房走去。
魚是剛捕上來了,還能亂跳幾下,聞知行專心剖開魚肚子,掏出內臟,正要下刀剁成兩半時,就聽到荼蘼的聲音在背后響起,“知行——”
這一叫不要緊,卻是嚇得聞知行手都哆嗦,眼看著就朝自己手指上剁去。
“知行!”荼蘼驚呼,一揮手,聞知行就看到自己手中的菜刀飛了出去,“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荼蘼忙拉過他的手,左看看右瞧瞧,幸好沒有受傷。
“你怎么可以在這時候分神,剁到手怎么辦?”荼蘼急得眼淚開始打轉,這么好看的手怎么能留疤!
聞知行有些委屈,他分明是被嚇到的。荼蘼也看到了他委屈的神情,咬著下唇,一跺腳跑了出去。
當天夜里,聞知行不出意外地失眠了?;仡欉@一個多月的生活,荼蘼身上的確有許多令人費解的地方。
例如她未曾提起她的家人,不曾提起過她的家鄉(xiāng)她的過往。她似乎一直穿著這襲白裙,卻干凈得令人懷疑,那不是普通的白色,是至純至白。再有她對他家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全然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女子該有的模樣。最吊詭的是,傍晚的那把菜刀像是著了魔一般硬生生從自己的手里飛出去,他知道當時距離他的手指只有一公分不到的距離……
終于,七月十五到了。
聞知行將早已備好刀消好毒,等待子時的到來。今晚的云層很厚,完全遮擋住了月光。
荼蘼躺在搖椅上,耷拉著眼皮,聞知行很清楚這種狀態(tài),這一生他已經(jīng)見了太多次了。
他蹲下來,最后一次輕輕地摸了摸荼蘼的頭,“不要怕,這一次你不會離開的。”
子時到。聞知行拿著刀順著胸膛找到了心臟的位置,用盡此生的溫柔再看一眼荼蘼,而荼蘼也拼盡最后的力氣撐起眼皮,四目相對。
荼蘼,不要怕。
“呲——”
時隔大半生,他再一次聽到刀穿破胸膛的聲音,這一次他仿佛看到了荼蘼一襲白裙正朝他走過來……他微笑著,任由血流淌下來,淋濕了荼蘼的皮毛,滲進肌膚,與血液融為一體。
烏云很快就散開了,月光照進陽臺,一室明亮?!拜鞭拢盐业膬妊澞脕?,不然這個星期都沒有小黃魚了!”剛修好馬桶的聞知行板著臉,這已經(jīng)是他這個月的第十三條內褲了。
“昂——”
一襲白裙的女生嘟著嘴,不情不愿地把手中的布料遞過去。
“小氣鬼?!?/p>
“嗯?說什么?”聞知行的語氣開始變了。
“我錯了我錯了?!陛鞭码p手投降,轉身就跑。
奈何身后的大長腿三兩步就抓住了她,在她豐滿的嘴唇上印下一記,“還敢不敢?”
“敢!”
荼蘼不知天高地厚地笑瞇瞇地看著他。
聞知行扣住她,一個漫長的法式長吻,直叫荼蘼找不著北。
“還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知行大人饒命?!?/p>
“快去換衣服,不是說要看日出嗎……”
那天晚上老朽并沒有出現(xiàn),聞知行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只是還是趴在搖椅上,上面躺著荼蘼,一襲白裙掩住了她曼妙的身姿,胸口微伏,明眸緊閉。
聞知行輕輕一笑,眼淚就掉下來了。
荼蘼以為現(xiàn)在還是30年代,這幾十年的生活不曾留下一點記憶,現(xiàn)回原形后一世只有十年壽命,并且詛咒般地在鬼節(jié)這天老去,再次輪回找到聞知行全憑本能,愛他的本能。
誰也沒有告訴我們,我們究竟有多少時間,究竟還有多少磨難。但是我們會把每一天都當作最后來一天來相愛。
命運多舛,但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便可以所向披靡,無所畏懼。
主持人 賴爾
責任編輯 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