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推薦02
與明末清初小品大家張宗子同名的此人,是生活在紐約的中年散文家。這位出名的“讀書種子”,行文以書卷氣著稱,從此文可以看到他知識的廣博。談死,他一氣引了魯迅、陶淵明、曹操、莊子、朱熹,以及不具名的“宋人”。但是,羅列名人“怎么說”,是兩腳書櫥可以勝任的,更要緊的是分析的透徹,說理的暢達。他比較各家之言以后,對“死”這一人類無可規(guī)避的定命,作了具說服力的結(jié)論。
不錯,在必須犧牲的關(guān)口,為人民、為祖國慷慨獻身是偉大的,但同時須珍惜生命,絕不草率輕生。
在《華蓋集續(xù)編》讀到這幾句話:“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p>
非?;奶频?,在略有感慨之余,忽然欣賞起魯迅先生的語言之美來了。魯迅引用陶淵明的詩,似乎是想涂抹一點豁達的色彩,實際的意思,是不能豁達也不允許豁達。在具體情景下,陶詩的豁達太輕,而且近乎麻醉了。
好多文字都是這樣的。
即如這里的陶詩,他說死算不得一回事,肉體化為塵土,混同于山丘,有返本歸真之意,其實還是不甘心。“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就是牢騷話。宋人把這個意思演繹成一首有名的七律:“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感嘆人情的淡薄,歸結(jié)到對酒當歌上。這當然也是豁達,卻是被逼無奈的。就像一生節(jié)儉的富翁看見兒子揮金如土,一時氣惱絕望,中午也狠心割一塊肉,過過敗家的癮,但你不能指望他從此就天天花天酒地了。
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說陶潛:“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于塵世,而且,于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用另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
陶潛詩文談到死的地方特別多,說明死是他的一個心結(jié)?!遏斞溉反颂幍淖⒗锱e了兩例:《乙酉歲九月九日》中的“劉荒田/推薦02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心中焦”。 《與子儼等疏》中的“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賢,誰能獨免”。第一例說明他對于死亡是很苦惱的,只好借酒澆愁。第二例承認死亡在所難免,輕視之后,仍有無奈,沒有莊子那種“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的超脫。
陶淵明出入佛道,本質(zhì)上還是以儒家思想為根基,述祖責子,想的都是生命的傳承。他當然是有事業(yè)心的,希望像曾祖父陶侃那樣青史留名。古人長壽者少,要做事業(yè),活得長是個重要的條件。曹操一輩子感嘆人生有限,假如求仙和煉丹能給他一絲希望,相信他也會像秦皇漢武一樣癡迷。不過曹操之求長壽,不在貪圖享受,而是因為大業(yè)未竟,心有遺憾。所以他的遺令,盡管極其通達,讀之卻令人感慨萬千,就是因為通達中包含著惋嘆。這一點,和陶淵明的情形相似。相似者多,說明正是人之常情,雖雄才大略,志向高遠,亦不能免。
年輕時讀《挽歌》其三,覺得異常悲涼,對應文學史書上說的“飄逸”和“靜穆”,格格不入:“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峣。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讀到這幾句,便覺得《挽歌》第一首所說的“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言不由衷,或者也不是言不由衷,不過欲以自遣罷了。
朱子最早翻過陶淵明的案,說他并非散淡的人,金剛怒目的一面,從《讀山海經(jīng)》可以看出。魯迅先生在演講中指出,陶淵明對于生死,并不豁達。這個案,比朱子翻得還要深。一般人總以為怕死是丟臉的事,輕生才算英雄,實在大誤。除了別有用心的野心家希望愚民為他賣命、奪王位、搶地盤,故而鼓吹犧牲為光榮之外,古今中外的先哲,哪有慫恿人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