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ns Mühling 延斯·米林
月光下的貝加爾湖幽暗靜謐。這個擁有2500萬年歷史的大湖深達1600米,是世界上最深邃最古老的湖泊,淡水儲量近2.4萬立方千米,約占世界淡水總儲量的五分之一。
零下30度的酷寒中,一隊東正教朝圣者帶著圣像在冰面上緩緩前進。早在一年半之前,他們從貝加爾湖西岸出發(fā),順時針沿長達2100千米的湖岸行走,為大湖祈禱。
位于貝加爾湖北端的北貝加爾斯克是一座典型的西伯利亞小鎮(zhèn),建筑低矮,人煙稀少,上世紀(jì)70年代因貝阿鐵路的建設(shè)而興起,還擁有迷人的傳統(tǒng)漁村和溫泉勝地。
當(dāng)?shù)卣鸢l(fā)生的時候,眾人禱告的聲音停了下來,行進中的十字架仿佛凍在半空,人們恐懼的眼神望向地平線處。葉夫根尼神父豎起了耳朵仔細聆聽著,他的胡子上滿是冰碴,胸前掛著圣因諾肯蒂像。
隆隆之聲在冰上回響,越來越大,似乎越來越近——直到漸漸平息,最終一切歸于安靜。
“沒事兒,”他們中的一個突然說道。
“你確定?”另一個問。
葉夫根尼神父點了點頭,“上帝與我們同在?!?/p>
于是眾人繼續(xù)前行。唯一的聲音,就是他們鞋底冰鉤在冰上吱嘎作響,以及與此相應(yīng)和的低聲禱告:
萬?,斃麃?,你滿披圣寵。主與你同在。你在女中受贊頌……
再無間歇。
在貝加爾湖中心的一處冰洞向外望去,碩大的冰蓋在狂風(fēng)和涌流的作用下擠壓堆積成詭異的半透明雕塑,在陽光下散發(fā)出一種綠松石般的奇幻之光。貝加爾湖被譽為“西伯利亞明珠”,冬季更魅力非凡,呈現(xiàn)出千萬奇觀。
清晨,眾人從貝加爾湖東岸出發(fā),先走過一片茫茫雪地直到離開巴爾古津灣,到達開闊的湖邊,罡風(fēng)將積雪吹到一邊,只留下晶瑩剔透的冰,透過冰層,黑綠色的湖水清晰可見。從那一刻開始,這支隊伍就像是在吱嘎作響的水面行進,宛如奇跡。
奇跡早在一年半以前就發(fā)生了。那時,他們從貝加爾湖的西岸出發(fā),順時針繞湖、祈禱,夏天沿岸而行,冬季就直接穿過冰面。在我和攝影師金峰加入他們隊伍時,葉夫根尼神父和朝圣者們已經(jīng)走完長達2100千米的湖岸線的三分之二路程,因此他們比大多數(shù)人更了解貝爾加湖的規(guī)模。
他們也比大多數(shù)人更清楚,貝爾加湖每年會受到數(shù)千次地震的波動,而且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無害的——但是如果哪一次真的碰巧冰層破裂,也只有上帝才能幫助他們了。
他們?yōu)楹稳绱藞?zhí)著于行走和祈禱?伊爾庫茨克圣哈蘭比教堂的首席神父、55歲的葉夫根尼·斯塔爾塞夫解釋說:“貝爾加湖是上帝賜予的禮物。我們必須拯救她。”
拯救于何處?
擁有2500萬年歷史的貝加爾湖深達1600米,是世界上最深邃、最古老的湖泊,其淡水儲量近2.4萬立方千米,約占世界淡水總儲量的五分之一。盡管規(guī)模驚人,貝加爾湖卻年復(fù)一年上演著同一部戲——它已經(jīng)完全凍住了。
每年1月開始,直到5月,無論冰凍期還是解凍期,貝加爾湖都滯后于季節(jié),因為它的深水層升溫和降溫的過程都極其緩慢。
在貝加爾湖,如果你聽到有人說“冰站著”時,他的意思是指冰層厚度足以讓人在上面行走,其密度足以從湖岸的這端延伸至另一端。此時,冰凍的貝爾加湖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景觀。它創(chuàng)造出此前沒有的道路,吸引本不屬于這里的各路人等:汽車司機、冬捕者、基督徒、薩滿、探險者和游客。
這個冰雪世界獨一無二,規(guī)模驚人,自然資源豐富,偏遠荒蕪,不易接近,恰如西伯利亞的鏡像。甚至整個國家的世界觀都在這冰封湖面得以反映——魅力獨具又詭異非常,敏感焦慮而恐懼莫名。它難以控制,藏匿著無人知曉的角落,是世界其他地方再難找到的避難之所。盡管如此,它與鄰國仍有諸多共通之處。相比首都莫斯科,它距離中國的首都北京更近。
距離葉夫根尼神父帶領(lǐng)的朝圣者所在地300千米之外、貝加爾湖西南側(cè)的一處冰上,一個人孑然孤立,旁邊是一座小小的綠色帳篷。遠離湖岸,仿佛隱于西伯利亞的虛無當(dāng)中。
葉夫根尼·阿普赫金透過擋風(fēng)玻璃盯著那個人,“掐我一下,”他對同伴奧列格·伊萬諾夫說。很快,他們的車停在了帳篷旁邊。葉夫根尼穿上制服夾克,下了車。他擰開保溫瓶,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遞給那個看起來像亞洲人的獨行者?!熬仍?,”他用磕磕絆絆的英語喊道,“你從哪里來?”
亞洲人微笑著指向南邊。
“你要去哪里?”
亞洲人指向北方。
葉夫根尼茫然地點了點頭。
突然,亞洲人開始說起來。他的英語未經(jīng)琢磨但熱情十足,他告訴葉夫根尼,他是中國人,想沿著貝加爾湖從南到北,再從北到南轉(zhuǎn)回來,只憑一架雪橇拖著行李。整個行程大概需要六個星期。
來自貝加爾湖東岸色楞格三角洲附近蘭茹羅沃村的布里亞特漁民仍在用傳統(tǒng)的方式捕魚, 馬匹、 絞車、 漁網(wǎng),一切都似乎屬于另一個世紀(jì)。蘭茹羅沃村大約有居民500人,都是布里亞特人,祖祖輩輩一直靠捕魚為生。
垂釣者尤里凝視著貝加爾湖北岸附近的一處冰洞,尋找著魚的身影。由于現(xiàn)代漁業(yè)數(shù)十年的過度捕撈,貝加爾湖的魚群越來越少,即使作為休閑漁民的尤里也感受到了這一點。
生活在貝加爾湖東岸的布里亞特村民身著五顏六色的民族服裝,載歌載舞,慶祝新年。他們是亞洲蒙古部落的后裔,崇拜自然和神靈,信奉薩滿教,也受到佛教的影響。
當(dāng)葉夫根尼神父帶領(lǐng)的朝圣者隊伍到達貝爾加湖東岸的一處村莊,村里的信徒們?yōu)樗麄儨?zhǔn)備餐宿。晚餐過后,一場布道徐徐展開。在神父的眼中,貝加爾湖乃至整個俄羅斯受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威脅,只有上帝才能拯救,正因如此,他們才執(zhí)著于行走和祈禱。
葉夫根尼還在點頭,好像在想:胡說八道什么呢?
中國人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指臉,“西伯利亞可真冷,”又捶捶胸,“但這里很暖和?!苯又v了一個故事:有一次,他被困在機場,沒有機票沒有錢也沒了護照,如果不是一個西伯利亞人突然出現(xiàn)并盡一切努力幫助他,還不知道結(jié)果要多么糟糕,盡管他們素不相識。這就是他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他要知道為什么西伯利亞讓人心如此之暖,貝加爾湖當(dāng)然是最好的發(fā)現(xiàn)地。
“真是個怪人,”葉夫根尼爬回車?yán)锏臅r候說道,“這個湖的某些東西能吸引這樣的人。”他和同伴奧列格一樣,40多歲,身材健壯,是個沒什么負(fù)擔(dān)的西伯利亞人,他們的工作就是處理所謂緊急狀態(tài)下的情況。俄羅斯救援隊在沿湖城市利斯特維楊卡為貝加爾湖專門設(shè)立了一個特別小組,擁有300名員工和六個分支機構(gòu)。兩人今天要處理的緊急情況是一場冰上馬拉松,他們要護送24名滑冰者和騎自行車的人穿過冰面。在向北行進時偶遇這個中國人。
他們開著一輛六輪水陸兩棲越野車,看起來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車窗外的風(fēng)景亦不尋常。細密的裂縫布滿冰面,宛如冰凍的蜘蛛網(wǎng)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在另一些地方,數(shù)百萬個充滿甲烷的小氣泡在升至水面的過程中被凍結(jié)滯留于湖內(nèi),仿佛戛然而止的電影場景;而在其他地方,碩大的冰蓋碎片堆起,在狂風(fēng)和涌流的作用下相互擠壓堆積成詭異的半透明雕塑,在陽光下散發(fā)出一種綠松石般的奇幻之光。
葉夫根尼兩膝間夾著一個凹陷的塑料瓶,里面是半瓶自制的伏特加。剛出發(fā)后不久,他們把一杯酒倒在了冰面上,還在羅盤的四個方向處點了點。他解釋說,如果想要穿過貝加爾湖,就必須用酒和一些布里亞特的薩滿咒語對其表示撫慰。其實,葉夫根尼既不是薩滿也不是布里亞特人。“我不是迷信,”他說,“但人們幾百年來都持續(xù)做著這種儀式,就會對這里有一些影響,所以最好還是順應(yīng)這些傳統(tǒng)。”
離開利斯特維楊卡后不久,層巒疊嶂的湖岸變得越來越不易通行,也愈發(fā)荒蕪。陡峭的巖石伸入湖中,中間只有幾處孤立的村莊,大都不通公路。居民們只能通過水面或冰面到達外面的世界。每當(dāng)貝加爾湖歷經(jīng)解凍或者冰凍,他們就會被困住。這也是沿湖建立龐大救援隊的原因之一:有時候居民突發(fā)骨折、心臟病或者胎膜破裂,必須趕緊幫助他們撤離。
那為什么還要住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呢?“猜猜看?”葉夫根尼聳聳肩,“他們偷獵。”
在俄羅斯人煙稀少的地方,人們生活與國家法律之間往往存在偏差。與其他地方相比,在貝加爾湖,這種偏差尤為顯著。舉個例子,在冰上開車:你應(yīng)該只能在一條合法的、有警察管理的路線上行駛,但無論你往哪里看,都會看到車轍印。再比如捕魚,嚴(yán)格來說需要許可證,而實際無論有沒有證都有人在捕魚?;蛘弑瀶W木爾魚(一種貝加爾湖特產(chǎn)的鮭魚),最近調(diào)查顯示該魚種群減少已至危險的邊緣,可所有湖邊餐廳菜單上,奧木爾魚仍位列其中。又或者獵殺貝加爾海豹——地球上極其罕見的淡水海豹種群,本是嚴(yán)格管控的,但湖邊市場的小販們還在兜售一杯杯海豹脂肪。如果你問他們這些海豹脂肪從哪里得來的,他們就會支支吾吾地嘟噥些關(guān)于漁網(wǎng)把海豹纏住的故事。
葉夫根尼和奧列格的工作還包括在下午一點鐘喚醒防止偷獵的護林員,但他睡得太沉,兩人最終也沒能把他搖醒。護林員躺在湖邊小屋里,鼾聲震天,酒氣熏人?!斑€是算了吧?!眾W列格嘆了口氣?;剀嚨穆飞希麄冋f護林員幾年前還不是這個樣子,但在一次事故中,他的兩個兒子都溺水身亡。當(dāng)時,葉夫根尼和奧列格的任務(wù)是找回尸體。對他們而言,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把傷亡者從湖里拖拽上來。即使在冬天,如果駕駛員撞破冰凍的冰層,他們也得背著氧氣瓶跳進冰水里撈人。根據(jù)救援隊的記錄,平均每年大概有15起類似事故,近幾年其中10起左右是致命的。沉入湖中的汽車只有一半能被打撈上來,其余掉得太深無法打撈。裝備著遠程遙控機械的潛水艇至少能把水下300米的尸體和汽車分離,再深就無能為力了,只能任其沉底。從某種角度來說,貝加爾湖的湖底就是一座寂靜的墓地。
在貝加爾湖北岸的北貝加爾斯克附近,人們盡情享受著自然的溫泉。近年來,游客的迅速增長和度假場所的過時設(shè)施導(dǎo)致湖水受到污染,科學(xué)家已經(jīng)多次發(fā)出警告。
奧列格說,即使在淺水區(qū),保持尸體完全無損也不容易?!爱?dāng)你潛水下去找到尸體,會看到每一個孔洞都有螃蟹爬出來。把尸體拉上來時,都覺得它太輕,因為螃蟹把內(nèi)里已經(jīng)吃掉了。把尸體交給死者親屬之間,我們會盡力掩蓋那些痕跡。”
行程中途,在布爾紹耶·戈盧什諾伊村,葉夫根尼和奧列格在一艘凍在湖灣里的同事的摩托艇上過夜。晚上,同事帶著一瓶自制的伏特加來了。酒酣耳熱,當(dāng)緊急救援部門的工作人員喝到緊急狀態(tài)時,過于溫暖的艙內(nèi)讓冷凝水順舷窗滴流而下。
夜深了,葉夫根尼向其他人展示手機里的一段視頻。這是他在一片樹林里錄的,視頻中一個14歲的女孩端著一架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射擊?!拔遗畠?,”葉夫根尼說,“她很快就會比我強了?!?/p>
奧列格笑了,“為啥女孩得學(xué)會開槍?”
“等敵人來了,人人都得拿起槍?!?/p>
“什么敵人?”
“伙計,你看不到現(xiàn)在什么情勢嗎?中國人要收回貝加爾湖。他們認(rèn)為這是被俄羅斯占領(lǐng)的領(lǐng)土。”
“胡說!他們比我們聰明,只會從我們手里買湖。”“他們已經(jīng)開始了。北方針葉林都快被砍掉一半了,就因為我們這些白癡把木頭賣給他們?!?/p>
“你聽說過庫爾圖克那家工廠嗎?他們計劃從湖里抽水,然后出口到中國?!?/p>
“每個人都在和中國人做生意。當(dāng)貝爾加湖受到破壞,他們只怪偷獵的人?!?/p>
“偷獵人也沒得選啊,總得混口飯吃。誰會在這里為他們提供工作?”
在貝加爾湖東岸烏斯季巴爾古津附近的冰面上,一隊中國游客剛剛和他們的俄羅斯導(dǎo)游匯合。近年來,到訪大湖的中國游客逐漸增多,原因很簡單,匯率劃算、景色絕美、路途又近——距離北京只有三個小時的機程。
來自中國黑龍江的吳迪乘火車環(huán)湖旅行。他曾在布里亞特人和伊爾庫茨克的木材廠做伐木工,工廠的木材很多銷往中國。他覺得俄羅斯風(fēng)景很美,人也熱情,并已和當(dāng)?shù)嘏咏Y(jié)婚生子;但同時生活稍顯枯燥。
位于貝加爾湖東岸色楞格河三角洲附近的一處鋸木廠,雇主和工人都是來自附近村落的布里亞特人。他們在砍伐木材之前,要請薩滿舉行儀式,并用伏特加酒和薩滿咒語撫慰森林之靈,祈求神靈的原諒和保護。
這樣的對話一直持續(xù)到很晚,聽起來就像生活在湖邊的人都是多余的,他們成了其他人交易的障礙,而貝加爾湖是城里人的交易所,是奧列格兩人護送的那些運動員之類狂熱者的游樂場,明天他們就會回到文明世界。
當(dāng)談話結(jié)束,艙內(nèi)燈熄,從葉夫根尼的鋪位方向仍能聽到視頻中的槍聲。
“讓他們看看這個,”他咕噥著,似睡未睡,“他們就不會再碰貝加爾湖了?!?/p>
17世紀(jì)末,哥薩克人把貝加爾湖并入正在迅速擴張的沙俄帝國版圖。當(dāng)時,中俄雙方通過談判,簽署邊境條約——在俄國人抵達之前,中國一直控制該地區(qū)。兩個大國商定的分界線和今天的國境線基本一致。
過去幾年到訪貝加爾湖的中國游客越來越多,但如果你問他們,很少有人還記得這段歷史。另一方面,當(dāng)和俄羅斯人談起,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中國人正是出于這個原因來到這里。
對中國游客來說,來這里的原因很簡單,匯率劃算、景色絕美、路途又不遠——貝加爾湖距離北京只有三個小時的機程。有人引用歌手李健的那首流傳甚廣的情歌《貝加爾湖畔》形容來此的感覺:“就在某一天/ 你忽然出現(xiàn)/你清澈又神秘/在貝加爾湖畔……”
俄羅斯人則聲稱,他們聽到了中國導(dǎo)游如何告訴旅游團成員,這個湖實際上是中國的一部分。他們說,中國人會把當(dāng)?shù)厝伺艛D出旅游業(yè),建造自己的酒店,只雇用中國人。有人引用俄羅斯的一份互聯(lián)網(wǎng)請愿書(截止2017年底,已有10多萬人在該請愿書上簽字),呼吁禁止向中國人出售土地,“恐慌正在人民中蔓延。如果我們不想被征服,就必須考慮未來!”
但數(shù)據(jù)卻顯示情況并非如此。在2017年到訪貝加爾湖地區(qū)近160萬游客中,大多數(shù)是俄羅斯人,只有21萬人來自國外,其中約三分之二是中國人?!皩τ谥袊藖碚f,貝加爾湖是一處小小的、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旅游勝地,”20多歲的上海居民陸玲(音譯)說,她正和朋友們一起游覽奧爾洪島?!斑@里的中國人真的不多。你會感覺西伯利亞人也不多。因為這里的人就是太少了。
“就像粒子擴散,”柳博芙·奧博基納說,“當(dāng)數(shù)百萬人居住在邊境南部,而北部地區(qū)幾乎沒人住時,這種分布不均終將趨于平衡。作為生物學(xué)家我告訴你,貝加爾湖將是中國人的?!边@位穿著厚重的68歲婦女在冰封的湖面上搜尋著,直到手機顯示出她要的GPS坐標(biāo):北緯51°51'30''、東經(jīng)104°50'06''。奧博基納將機械鉆打入冰下,伴著嘎吱嘎吱的聲音,鉆頭吃進60厘米的冰層,直到下面的水流入鉆孔。
柳博芙·奧博基納是一名浮游生物研究者,在位于利斯特維楊卡的貝加爾研究中心工作。她每月來這里兩次,將一個玻璃罐沉入湖中收集水樣。40余年來,她埋頭顯微鏡下,孜孜不倦研究這些水樣,她是微生物界的大拿,有些種群甚至以她命名?!案∮紊锸鞘澄镦湹拈_始——整個大湖以此發(fā)端?!?/p>
但近年來湖中食物鏈頻頻出現(xiàn)混亂。問題出在一種叫做“水綿”的藻類身上。自2010年起,這些鮮綠色藻類日益遮蔽沿湖淺水水域,經(jīng)常涌上岸來如厚厚的地毯。在北岸地區(qū),2013年情況愈發(fā)惡化,居民單憑魚叉已經(jīng)無法完成清理工作。湖水中彌漫著腐爛藻類的味道,缺氧窒息的蝸牛和海綿被沖上岸,在奧博基納的顯微鏡下,微生物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導(dǎo)致變化的原因很容易猜到:游客。因為水綿的暴長與游客的增多趨勢一致,而之前二者并非對大湖有過特別影響。但20世紀(jì)90年代以來,游客數(shù)量迅速增長,僅2011年至2017年間就翻了一番。而湖濱度假場所還是蘇聯(lián)時代留下的過時設(shè)施,生活污水經(jīng)常未經(jīng)處理就排入湖中。隨著貝加爾研究機構(gòu)的科學(xué)家們不斷發(fā)出警告,目前已有撥款用于污水處理設(shè)施的建設(shè)。但柳博芙·奧博基納說,沒人知道撥款去了哪兒,總之污染沒有得到任何改善。
“我們?nèi)祟愔挥形宸N感官,” 奧博基納說道,“而微生物有20多種!要想真正了解貝加爾湖,也許要先學(xué)會像微生物一樣感知世界?!?/p>
一大早,太陽剛剛從冰凍的色楞格河上升起,這是貝加爾湖最大的支流,在匯入貝加爾湖之前,沖擊出一片面積廣闊的三角洲。十二個來自附近蘭茹羅沃村的布里亞特漁民從馬車后面跳下來,卸下馬具,把裝備扔到冰上,開始了祖祖輩輩稱為“地獄般的工作”。
首先,他們在冰上鑿出一圈洞,每個洞之間距離大約20米,然后把長長的木棍推到水下,利用它們把繩子從一個洞拉向另一個洞,把漁網(wǎng)拉在冰下。這張網(wǎng)足有500米長,一直延伸到湖下1.5米深。然后他們把網(wǎng)的兩端從其中一個洞口拉出水面。移動冰下的漁網(wǎng)需要很大的力量,非人力能及。三匹健壯的小馬用蹄子緊緊抓住冰面,繞著木制絞車艱難繞行。絞車吱嘎作響,慢慢收緊漁網(wǎng)。漁網(wǎng)越收越緊,最終被拖上岸來,里面裝滿茴魚、擬鯉和鱸魚。
一切看起來似乎屬于另一個世紀(jì):絞車、馬匹、冰鋤,以及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龐。蘭茹羅沃村的漁民有堅持傳統(tǒng)方式作業(yè)的理由。老村長尼古拉·皮諾耶夫解釋:“如果冰下的漁網(wǎng)打結(jié)纏住了,馬兒會注意到的,它們會停下來等我們解開繩結(jié)。但是電動機什么也不會管,只會不停地運轉(zhuǎn),直到網(wǎng)子被撕破?!?/p>
這真是個驚喜。浮游生物研究者柳博芙·奧博基納對我們說,用漁網(wǎng)捕魚的方式早就不存在了。救援隊的奧列格和葉夫根尼也曾經(jīng)告訴我們,只有在歷史圖片中才能看到用馬捕魚的場景。然而在色楞格河三角洲的深處,這些傳統(tǒng)依然存在于當(dāng)?shù)厝说娜粘?。貝爾加湖實在廣闊,一邊的人并不了解對岸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蘭茹羅沃村還有其他被認(rèn)為屬于“過去”的傳統(tǒng):薩滿。他為整個村莊服務(wù),每天上午為病人提供治療,下午——至少在特定的下午,去撫慰森林之靈。
50歲出頭的薩滿卡爾·波米辛在當(dāng)?shù)劁從緩S工作人員的宿舍里點燃一塊杉木樹皮,一邊嘟囔著布里亞特咒語,一邊把煙吹到屋內(nèi)各個角度。儀式過后,鋸木廠的工人驅(qū)車進入森林,六名工人跪在一棵松樹前,低頭祈禱。薩滿把酒灑向樹皮,“森林之靈,原諒這些伐木的人,保護他們不受到意外的傷害,讓工具不生銹,樹木生長,木材價格飛漲吧,”薩滿祈禱著。
78歲的呂波芙·莫霍多娃在貝加爾湖冰面上滑行自如。這雙溜冰鞋是她七歲時父親送給她的,直到現(xiàn)在,她還經(jīng)常穿著它們?nèi)ジ浇匈徺I食物,或者從湖中取水甚至放牛。
呂波芙奶奶向攝影師展示她孫女的照片,旁邊則是她自己年輕時候的倩影。她一直生活在貝加爾湖沿岸,對這里極為熟悉。
在貝加爾湖北岸、貝阿鐵路沿線的北貝加爾斯克站,一位婦女親吻著列車長。貝阿鐵路全長4000多千米,位于西伯利亞大鐵路以北,是世界首條大范圍穿越永凍土地帶的鐵路,鋪設(shè)的是針對惡劣地形和天氣條件的特殊軌道,建設(shè)成本高達140億美元,被稱為“世紀(jì)工程”。
蘭茹羅沃村大約有居民500人,都是布里亞特人。數(shù)代人一直靠捕魚為生。蘭茹羅沃村過去就在河口處,上世紀(jì)50年代,貝加爾湖唯一的出水口安加拉河筑起大壩,以便向工業(yè)城市伊爾庫茨克提供能源。這導(dǎo)致貝加爾湖水位上升了一米,湖水深入色楞格三角洲,淹沒了老村莊。當(dāng)時的蘇聯(lián)當(dāng)局在上游方向幾公里處為居民新建了住所,但不再是漁民們之前習(xí)慣的蒙古包,而是今日村莊所呈現(xiàn)的俄羅斯木屋。村長尼古拉·皮諾耶夫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薩滿波米辛就坐在他身旁,他的妻子負(fù)責(zé)開車。他們和一輛滿載村民的大巴一道前往色楞金斯克鎮(zhèn),晚上在那里一起慶祝布里亞特新年。
宴會廳中,數(shù)百人濟濟一堂,大都身著五顏六色的民族服裝,其中一些人曾經(jīng)居住在蘭茹羅沃村,現(xiàn)在在地區(qū)首府烏蘭烏德工作,村里的住所就用作度假屋。一個女子帶著她的兒子四處分發(fā)名片?!鞍栠_爾·費奧多羅夫”,他們讀到,“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很難把這個年輕人和漁村的木屋聯(lián)想到一處——漁民們遲疑地握著他的手,好像害怕碰碎什么昂貴的東西。
舞蹈隊和合唱隊表演過后,當(dāng)?shù)氐墓賳T發(fā)表講話。他們說,過去的一年很好、非常好,新的一年會更好。只有一位官員輕描淡寫地提到“關(guān)于魚的小問題”,并承諾一定會找到辦法解決。村長皮諾耶夫帶著平靜的微笑鼓了掌。實際上對蘭茹羅沃村來說,那可不是個小問題。針對貝加爾鮭魚的禁捕令幾個月前就開始生效。暫時沒有對村民造成影響是因為冬季在結(jié)冰的色楞格河三角洲可以捕到其他的魚類。但每到夏天,他們難免要和祖祖輩輩一樣乘船進入湖中,捕撈奧木爾。一旦冰層融化,蘭茹羅沃村的村民還能以何為生?“看看吧,”皮諾耶夫聳了聳肩。這個村莊已歷經(jīng)諸多變遷。但是,如果禁止捕魚,那如何還叫漁村?在人口稠密的南部湖岸地區(qū),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放棄捕魚。向游客出租房屋反倒容易過活。
在宴會桌的另一頭,年輕的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正對著薩滿波米辛說:“房地產(chǎn),房地產(chǎn)就是布里亞特的未來?!?/p>
當(dāng)落日將冰層染成紫色,葉夫根尼神父的隊伍到達貝爾加湖東岸的馬克西米哈村,宿營地已準(zhǔn)備就緒,就在當(dāng)?shù)亟烫脙?nèi)。教區(qū)的女信徒們上前親吻神父的手以示問候?!吧窀福 彼齻兒暗?,“你看起來氣色很好!贊美上帝!”
十點鐘后,葉夫根尼神父將吃晚餐時沾在胡須上的面包屑擦了下來。談話時間終于來了。
一場布道徐徐展開,關(guān)于恐懼與仇恨。神父說,俄羅斯受到各方面的威脅。在東方,中國伺機而動。在西方,美國虎視眈眈。二者中間是在劫難逃的歐洲,歐洲人將在虛偽的寬容與自由重自取滅亡。擁有廣闊疆界的俄羅斯是孤獨的,半個世界都企圖染指其中,自古皆是。
葉夫根尼神父指著爐子上方的圣因諾肯蒂像說,這個人在19世紀(jì)改變了西伯利亞人的信仰,并將俄國人的信仰一路帶到阿拉斯加,如果不是一個軟弱的沙皇將阿拉斯加賣給了美國人,今天那里很可能是俄羅斯和東正教的。這就是我們要祈禱的原因,神父總結(jié),這樣貝加爾湖就不會淪于同樣的境地。
眾信徒眼中閃爍著贊許的目光。
夜禱之后,信徒們沉入夢鄉(xiāng)。大廳中鼾聲此起彼伏。外面,貝加爾湖在月光下靜寂無聲。
只有畫像中的圣因諾肯蒂大睜著雙眼,俯視著沉睡的朝圣者們。明天,葉夫根尼神父將再次帶他走上結(jié)冰的湖面,那樣俄羅斯也許永遠不會解凍。
茫茫冰雪世界,一個人拖著雪橇踽踽獨行于貝加爾湖沿岸樹林中。冬季,冰封的貝加爾創(chuàng)造出此前沒有的道路,吸引著來自本不屬于這里的各路人等,不同的觀點也在此交匯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