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里的父親

李新立

講述

多少年了，父親從來沒有完整地講過自己，也沒有完整地敘述過家庭其他成員。他好像在回避好多東西，卻又不是，是擔心我們不懂？也不是。講與不講，講多講少，完全在于他的心情。有時，我分明感覺得到他內(nèi)心有什么想要表達的東西像沸水一樣翻滾。

那段時間，生產(chǎn)隊將好多東西分給了農(nóng)戶，我們有了更多的土地，過年還能購買一點肉食，似乎好日子到來了。父親就抽著煙，端起水杯喝一口，然后放下去，坐在椅子上沉思。院落周圍樹上吵鬧的麻雀，沉寂了下去，連風也停下了腳步。

他的那些只言片語，好像自己說給自己聽，也好像說給我們晚輩聽。

“你大伯，那時還年輕得很，四十多歲，長得最像你爺爺。咱們家家口大，吃不飽，就餓出了病。吃不飽，人人都吃不飽。耙子?。ㄋ敝噶艘幌?。那是村莊陡峭的山坡）離咱家近，樹多，最多的是榆樹，榆樹皮都叫人扒光了，下到鍋里明膠一樣，人吃上就發(fā)脹，不消化啊?！?/p>

“你有個太太，在集體食堂里打了一瓦罐糊糊兒，她腳小，走到上巷子口，不小心摔倒了，罐子打破了，只剩下了瓦罐底兒。糊糊兒全部倒在了地上。她趕緊往瓦片里掬，趕緊往口里吃，怕糟蹋了。糊湯里掬進去了柴草、羊糞（他生氣地看著我們），那可是糧食！”父親又喝了一口水，點燃一支香煙。

按他的習慣，我以為他不再講下去了?！澳愦蟛?，餓出了病，吃不下去……那時候，餓死了好幾個?！备赣H的臉上罩了一層霧。

的確，我沒有見過爺爺，但見過奶奶，盡管面孔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那是秋季，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我凍得流著清鼻涕，守在老宅的主屋門口不愿意走開，原因是父親手里捏著半個蘋果，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美食。父親用一只鐵質(zhì)小勺子刮著果肉，果肉泛起白色泡沫，果香彌漫，我使勁抽著鼻子，同時也吸進了鼻涕。小勺子刮起來的果肉沫，被他小心地喂到躺在炕上的奶奶口中。

不久，奶奶過世了，我看見她躺在主屋正中的地上，白紙搭起的靈堂，突然使屋子顯得十分狹小。燈燭搖曳，人的影子灰暗，作為貢品的半只蘋果，影子偏大。靈堂里的奶奶，也有照片，黑白的。她的旁邊坐著一位男人，穿了棉袍， 戴了瓜牙黑帽，布鞋也黑色的。后來，我再次見到這張合影，父親說，旁邊的是你爺爺。

于是，我就極力想像著過早去世的大伯的模樣：個子瘦長，眉毛濃密。

“你六叔，命苦。他的腿不靈便，為什么呢？那時候他還小，就到山上去（他又指了一下），耙子埂陡得很，有一天發(fā)白雨，天上起了黑云，他不懂，就沒有注意。結(jié)果冷子蛋蛋鋪天蓋地地打了下來，他往回跑，腳下一滑就掉下了地埂子，摔傷了腿。你奶奶心疼他，天天抱著他……沒有錢治，不然，他不會……”

我就知道，他也心疼他最小的弟弟。除了腿不好，六叔還有眼疾，走路多了許多艱難，就像日子一樣，眼前灰朦朦一片。

“你媽受下了一輩子苦。你們要聽她的話?！泵看味摚看味枷褚粋€遺言。所以，他每每有空，就是挑水、拾柴、掃院、栽樹。院前屋后都是他種植的樹木。

有一次，我放學回來，母親迫不及待地說：“你爸瘋了?！闭f是一個拖拉機手路過村子時說的。母親盯著院外高過院墻的樹，眼里一片茫然。

我一直認為他身體健康，不會成為得病的人。后來，我接觸到了一位曾經(jīng)與父親共過事的長輩，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說，是真的瘋了，不過，人們把他扛進公社的衛(wèi)生院，打了鎮(zhèn)靜針后，就好了。

“你爸瘋了，跑，不停住兒地跑，逢崖逢埂子就跳下去，渾身的泥水，樣子不像原來的人了，害怕得很。你說，這麥黃六月的，天氣無常，蛋蛋說下起來了，能由得了人嗎？人定勝天？勝不了，人渺小得很。你說，麥子黃透了，就等著下鐮，結(jié)果遭冷子打了，能怪人嗎？你爸駐我們生產(chǎn)隊，他就撐不住，覺得犯了錯誤，瘋了?！?/p>

大約時隔十年之后，有關“瘋了”的這件事，我曾經(jīng)在父親面前提起過。

暑假，我去了趟城里。兩層小樓，他在一樓，房間不大，四壁都被火爐的煙熏得發(fā)黑，一開門，陽光進去，墻壁黑得發(fā)光。透過后窗，是黃土高山，山下面是單位燒磚的“輪窯”和窯頂上竄出的灰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頭上貼了紗布，臉上的擦傷痕跡還十分明顯?？磥?，他又住過醫(yī)院了。我問起他那年瘋了的事。他說：“人人都說有，就有吧，不記得了。”

可是，假如不是我這次正好去了趟城里，就不會知道他的頭上為什么貼著紗布。恰好，在工廠，我碰見一位臉膛黑得像煤一樣的人，他簡單地提了一下：“拉磚的拖拉機從門中出來，哦，是朝西方向，你爸騎著自行車朝東方向。拖拉機和行車差不多就在門口會合了。拖拉機一個急剎，你爸一個左拐，就掉進了邊溝。邊溝是水泥的，你知道。當時把我們嚇壞了。幸虧，你爸是上坡路，速度慢，不然……”

父親固執(zhí)得出了名，他這次硬是沒有去醫(yī)院。

他，他們偶爾說起那些舊事，是心里裝著不可忘卻的懷念。

我們也是。

年夜

四十年前，我們貼春聯(lián)時，天就開始下雪，幾乎年年沒有改變。早上，藍的天只閃了一下，云就走了過來，天際上的一縷光，夾在灰云的縫隙里。下午，徹底陰了。

午飯是象征幸福長久的“長面”，這頓飯必須這樣吃，家家如此。晚上，父親散發(fā)年錢時才下餃子。有時我們也吃白米飯。是大米，因為少且價格高才顯稀罕，平時，只有在課本里見得到。

如果整個村子都安靜了下去，肯定家家都在吃晚飯，如果第一輪鞭炮響起來，肯定是家家都吃過了飯，該掛燈籠了。我們從老宅出來，住進了新院子里，第一個年過得很不一樣——當然以前的年是怎樣過的，我實在想不起來。比如燈籠，在父親的指導下，我們做得十分用功，不像以前粗糙簡單。燈籠用竹子做的筋骨，六角繡球形狀，每個小塊用彩色的紙裱糊了，底座是一片硬紙片，用來置放油燈。燈籠從屋里提出，馬上被雪包圍。雪下得太大了，就是那種鵝毛般的大雪，抬頭看不見天，低頭看不見地，雪片全部掉進唯有燈的光亮，白，那么白，白色的紙片一樣，卷著它的影子，轉(zhuǎn)瞬消逝在腳下面的黑暗里。

我們還在院子的樹上掛了彩色紙條，紅的黃的綠的，雪落在紙上，竟然很有些分量，發(fā)出噼哩啪啦的聲響。確信，雪是要過年的，這是它一年中的最后一次降落。

我在院子里站了好長一會兒，讓雪落到頭發(fā)上、眼睛上。頂著雪花回到屋里，屋里比平時也比我出屋時亮了許多，哦，除了油燈，還額外點了兩根蠟燭?；馉t子的火更旺了，我頭上的雪花瞬間消融。真不一般，炕桌上很稀奇地擺了四個涼菜，一個是胡蘿卜絲，一個蘿卜絲，一個是肝肺絲，一個菠菜。上面都撒了紅辣椒絲和蔥絲，辣椒絲和蔥絲很細。

菜都是父親親手做的，像這樣的菜母親是做不出來的，母親能做出來的菜都是父親教給她的。這都是父親母親策劃好了的。

父親盤腿坐在炕上的。他說：“都到齊了？”就跳下炕，從搭在柜面上的中山裝口袋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扽出一沓子紙幣，嶄新。真多，竟然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五張一分。

我把年錢壓在炕席下面，又要到外面去放鞭炮。卻找不見了鞭炮，父親從炕頭的被子下取出一掛。他說，這樣，炮沒有受潮，肯響。我小心地取下幾個，走出屋，一腳踏下去，能感覺得到地面上虛膨膨的，天上在下棉花，雪已經(jīng)很厚了，快到鞋面上了。燈籠下面，我把一個小鞭炮丟進了雪里，不怕它不響，雪是干雪。鞭炮炸開，濺起了雪片，還沒有側(cè)頭細看，院子里歸于平靜。

我又進屋，炕桌上又多出了一樣東西，玻璃瓶。凡是能進口的飲食，我都想嘗嘗，我拿過瓶子，父親奪了過去，倒給我一小杯。我不含糊，倒進口里，卻沒有能咽下去，辣，比辣椒還難吃。我吐著舌頭差點跳了起來。父親笑了，好像在說，這東西，是烈酒，只有大人才能享用。

我再次出去放鞭炮，夜越深，外面越亮，是雪亮。怎么會這么奇怪呢？我進屋，看見酒爬上了父親的臉膛，他的臉有些紅。他在他的孩子們的臉上撫摸著，但我們都沒有因為他喝了酒而感到害怕。我剛在外面放完鞭炮，臉被冷空氣吹得生疼，父親的胡子碴扎得我臉上燒糊糊的，但我同樣沒有喊疼。我們都覺得很開心，好像這是僅有的一個愉快的日子。

父親跳下炕，在地上扎了個勢，小聲哼起了小戲?！坝袨橥醮蜃陂L安地面，風調(diào)雨順太平年……”

父親很少有開心的時候。能這么開心，我第一次見。以后沒有過。

現(xiàn)在，所有的年夜我為父親先酌三杯酒。想聽他唱。

借住

這是父親退休后在城里的最后時光。

父親要我從我從業(yè)的小廠宿舍搬過來，他十分自豪地說：“咱們有地方住了，也有地方做飯了?！?/p>

他說的地方，是一家物資公司的辦公樓，臨街。這個地方的門是上鎖了的，得用鑰匙打開。我先看到三個大窗戶上的簾子，黑色絲絨的，沒有拉嚴實，強烈的光穿過，窗簾的針孔幾乎能用指頭穿過去，大屋里就灑滿了銅錢大小的光點。外面有樹，也有風，風在暗動，樹葉搖曳，屋子里的光點隨之左右晃動。

光點灑落的地方，我看到了長條桌和長條椅，全部摞了起來，堆積在東西兩側(cè)。我和父親站在大房里，光點也落在了我們的衣服上，落在頭發(fā)上，雪花一樣，但抖落不掉。

我把東邊的桌椅挪動了幾下，把兩張長條桌拼在一起做床，鋪上褥被，用一張長條桌做腳墊，能供我爬上高高的床上去，把書塞進長條桌的縫隙，架了臺燈，所有住宿的意思立刻顯現(xiàn)。偶爾，我會打開一扇窗，讓風進來，聲音也會跟著進來，樹葉也會飄零而至。進來的，也會有麻雀，就一只，落單或流浪的，我不會驚嚇它，可它四處亂撞，往光亮處撞。我擔心它撞死，還好，它會循著光亮出去。出去了也不飛遠，立在窗口打量里面。我就知道，它盲目地飛了進來，還沒有仔細看看屋內(nèi)究竟有些什么。

父親最喜歡的是水房。怎么能說是喜歡呢，是經(jīng)常打理。水房里少有人進去打水洗衣，經(jīng)常不用，竟然有些干燥。父親找人焊抽了個架子，上面架了案板，又做了個簡易的爐灶，儼然有模有樣的廚房。他除了用拖把拖走道，就是去菜市場。我揣測他大約在每天晚上都要在腦子里做詳細的計劃，安排好一日兩餐。午餐必定是燴菜，各色的菜、菜幫子，以至于讓我多次懷疑有些菜是別人挑選后剩下的處理品。晚上，必定是面片之類的。

大房間，廚房，安定之后讓人內(nèi)心不安。我問父親：“這得多少租金？”

父親的樣子有些得意，甚至有些不屑。說：“單位照顧我，不出錢?！?/p>

而時過不久，父親叮嚀：“晚上睡早些，要不，你用臺燈看書。這月的電費又超了。”

父親在給我撒謊，我如今也在向他撒謊——我如今手頭寬裕，日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