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

李紹倫

一

七丫頭叫月瑛。這個三十六歲的女人，毅然決然地離了婚，這有點出乎廣林城人的意外。

臘月的冷風(fēng)刺骨，特別是在這廣林城，風(fēng)像刀子把人臉刮得生疼。拿到離婚證走出婚姻登記處的那一刻，月瑛被冷風(fēng)吹得打了個寒噤，她終于有了一種解脫，她望望灰蒙蒙的天，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轉(zhuǎn)瞬，心里卻又像塞了坨棉花。

周杰看看她，想送她回去，見月瑛木然的眼神，話也就隨著唾沫咽了回去。月瑛打的走了，周杰還傻傻地杵在那里，半天一動不動。

周杰腦袋里下意識回想著四年的愛情之旅，那真是人間少有的歡樂，一路的花香鳥語，步步灑滿浪漫希冀的陽光。直到婚姻來到面前，就像熟透的紅蘋果，擱在那兒，吃的人嘎脆香甜。八十年代初，小小的山城，月瑛和周杰這對才貌雙全的大學(xué)生，她們的結(jié)合無疑是少男少女的模板。大伙兒心里猜想，要么月老偏心眼，要么是他們百年修來的緣分，不然，無法締結(jié)這樣美好姻緣。結(jié)婚那天真是熱鬧，月瑛的大學(xué)同學(xué)葉子和小婉做伴娘，蓉蓉做證婚人，她們和所有來賓及親朋好友一樣都把真心的祝福送給新人，希望他們幸福，美滿，白頭偕老。

十二年之后的結(jié)果是，月瑛和周杰離婚了。

那天，看到月瑛在信紙上留下的“離婚”，周杰一下子懵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腦袋一片空白，他不相信這是真的。

周杰在小葉家找到月瑛，像不認識她似的看了很久，然后走過去，搖著她的肩膀問她：“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

看到周杰淚眼婆娑，月瑛心里有帶刺的荊條在抽，她自己都聞到嘴里好像涌出的一股苦澀的腥味，可她臉色和語氣依然冷峻：“我們都是生活在現(xiàn)實中……我們都得為希望而活著……求你放我一條生路，好不好？”

結(jié)婚十二年，望孩子望穿了眼，跑北京跑上海跑武漢，無數(shù)次的求診，路上，夢做了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今天這一步，誰都怕預(yù)料誰也不想看見。這層窗戶紙最終還是捅破了，就像雙方的心被捅了一刀，開始汩汩淌血，月瑛跟周杰像兩只精疲力竭可憐巴巴的鳥，蜷縮在那里，無言相對，淚水滂沱。

周杰愛她，刻骨銘心地愛她，從開始到現(xiàn)在，月瑛無時無刻不在享受那份甜蜜?？墒?，兩個人不能一起沉向海底，月瑛想，愛中隱含了苦澀，有時不如彼此松開手，生不如死地活著雙方都痛苦。

周杰實在不想松手，月瑛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全部。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愛或者依賴。他要拼命地維護這樁婚姻，他本能地開始了他的婚姻保衛(wèi)戰(zhàn)。

周杰對月瑛越來越好，影子一樣在她身邊纏繞。

月瑛在哪個地方出現(xiàn)，周杰就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在那里。那輛紅色的嘉陵牌摩托車準時地巧合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中，停在月瑛活動的場所。她加班，他立刻把最愛吃的飯菜送到她面前，她在河邊散步，他默默地跟隨，距離不遠不近。凡是認識月瑛的人，看到周杰對她的殷勤都對她有些羨慕妒忌恨。

回到家里，周杰把水果削好送到月瑛的手里，煮牛奶遞到她面前。他像留聲機一樣回放大學(xué)的故事，咀嚼過去的時光。他輕柔地問月瑛，還記得珞獅路那個轉(zhuǎn)彎處的石磙球嗎，還記得校園的櫻花哪一片最先盛開嗎，你記得那次登黃鶴樓看到別人用傻瓜相機我們還在用老式海鷗嗎……他在家里播放的音樂，都是校園曾經(jīng)百聽不厭的曲子，電視劇《紅樓夢》插曲翻來覆去地播放。過去的日子縱然是百鳥仙子一樣的歌唱，也無法抵御眼前痛苦的陰影，周杰語調(diào)近乎低訴近乎哀求，月瑛聽不下去，她關(guān)起房門獨自傷心落淚。

周杰轉(zhuǎn)而不斷地哀求月瑛身邊的親人，他說著說著聲音哽咽，屢屢啜泣得像個小孩，頭埋在兩只臂彎里，他哀痛欲絕，語氣凄涼，像秋蟬有氣無力的鳴叫：“我不想離婚，離婚等于殺了我;我自己無能，與月瑛無關(guān)，母親傷害了她，我很愧疚……”他在岳父岳母面前不止一次長跪不起，嘴里反復(fù)重復(fù)這樣的話。

月瑛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住在這座縣城。周杰就在哥哥姐姐們的家，來來回回地跑，穿梭一樣的，白天黑夜的，請求他們勸說月瑛，千萬千萬別離開他。

月瑛的父親，教了一輩子書，退了休之后回到縣城東南五十里老家桃花鄉(xiāng)住。周杰三天兩頭去看望他，送吃送喝，買這買那。看到女婿凄楚可憐的神情，月瑛的老父親心里像貓爪掃過。他把月瑛叫回去，爺倆在村后的丫頭山一邊走一邊聊。他問月瑛：“還記得這山的傳說嗎？”月瑛說：“當(dāng)然記得，七丫頭愛癡漢，因為父親嫌貧愛富，最后雙雙殉情，化作了山脈。”“你肯定也知道我為啥跟你起“七丫頭”的乳名了？”“當(dāng)然知道呀?！备赣H望著眼前的女兒，像小時候一樣拉著月瑛的手，聲音顫巍巍的：“七丫頭啊，你們就是一根藤上的倆苦瓜呀，要不，認命吧，孩子，回家跟他好好過日子吧…我知道你心里苦，世上不圓滿的事情多的是，我們讀書，不就是要學(xué)會面對……”父親的話，月瑛默默地聽著，她不想讓可憐的父親為自己擔(dān)心。

月瑛開始躲到姐姐家里，姊妹倆又像小時候一樣同床而眠，徹夜交談：“小妹啊，你看你喲，這段時間都瘦得不像人形了啊，你把自己都弄丟了呀。你再好好想想，我們家祖祖輩輩也沒出一個離婚的呀，你這不是要打老爹老娘的臉嗎？”姐姐大月瑛十多歲，傳統(tǒng)觀念也重，雖然她很愛這個妹妹。月瑛說：“姐姐，我們不是感情的問題呀，我是個女人，我得有個孩子，婆婆埋怨我，可那是周杰的問題，我不能戳穿周杰，也不能頂撞婆婆，我活得太累呀！”姐姐聽到月瑛的話，只有把她攬進懷里。

二哥不善言辭，經(jīng)常是悶聲不響，妹妹憔悴消瘦失魂落魄，他看到之后只有唉聲嘆氣，偶爾心疼蹦出一句：“不離不行嗎，小七？”那語氣像說給自己聽，蒼白如一張紙。

大哥，在廣東工作，一向?qū)檺墼络?，月瑛有事無事就喜歡打電話找大哥侃啊聊的，他倆從小到大最貼心貼肺。大哥最憐惜這個小妹妹，十幾年對妹妹的婚姻就是看在眼里，心里有戚戚。他心里巴不得妹妹從苦海里跳出來，以前，他怕她在情感上撕痛了自個兒。他勸說的語氣更像是一種暗示：“這大人了，啥事要想清楚，自己的事自個兒好好把握……”

小葉到了周末就把月瑛叫到家里去，煨藕湯，烙韭菜耙，安慰勸解。5月1日勞動節(jié)，小婉邀月瑛去她所在的城市散散心。10月1日放假，蓉蓉把月瑛接到天仙市家里去玩了一周。

勸解，聒噪差點讓她神經(jīng)錯亂，周杰近乎纏繞的照顧讓她崩潰，她選擇了分居，她需要冷靜。十二個月的日子比十二年還長，人間煉獄一般地煎熬過后，月瑛他們還是看起來很平靜友好地分手了。

沒有孩子，沒有財產(chǎn)，不存在糾葛。房子留給了他，月瑛凈身出戶，沒帶走一片紙。她連自己喜愛的書籍，相冊都留在周杰那里，她只覺得被夢魘折磨得太久太久……她似乎是在迅速拼命地逃離火坑。

婚是離了，但有種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疼痛不能休、不能止，她每天都要失神落魄好一段時間。

月瑛和周杰依然生活在這個小城，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可是中國很大，縣城確實太小，甚至是小得可憐。不想見面，卻偏偏時時撞見，哪一次遇見都是撕開傷疤。

夜深人寂，遠處的燈光分外刺眼，讓人無法入睡。月瑛不由自主地在腦海里過濾過去快樂伴著苦澀的人生片段，一對金童玉女被生活弄得千瘡百孔，夫妻間的溫存由欲仙欲死褪變成一種虐殺式刑罰，身體和精神上的傷痛，重復(fù)的流血結(jié)痂，離婚，是解脫，可一時難以撫平那創(chuàng)傷，月瑛生怕觸摸到這種痛。

“你解脫了，自由了，怎么還會那么痛？”她經(jīng)常問自己。

二

1986年秋，月瑛和周杰同時考進中南醫(yī)大，他們都來自偏遠的廣林城。月瑛家在城南桃花鄉(xiāng)，周杰是城北百順鄉(xiāng)的。大學(xué)里第一次見面是在食堂里吃飯的時候，聽到周杰說話時帶出那典型的廣林腔，月瑛忍不住笑了，周杰打量月瑛半天，問她：笑么事？月瑛說：你管我笑么事！周杰一聽同樣的鄉(xiāng)音，也忍不住笑的前俯后仰。從此，這對小同鄉(xiāng)自自然然就走得很近，有些緣分似乎是天意難違。

八十年代大學(xué)生，真是天之驕子，鯉魚跳龍門，真是鳳毛麟角。農(nóng)村里哪家孩子考入大學(xué)，金榜題名，十里八鄉(xiāng)都轟動，連親眷都覺得臉上有光沾，必定湊份像樣的禮前來道賀。考了學(xué)的人家還要放場電影或者唱影子戲，熱熱鬧鬧好長一段時間。女孩家考上大學(xué)，更是稀罕又稀罕的事，月瑛升學(xué)，爸媽臉上樂開了花，也把村里同齡的女伢子羨慕死了。

周杰人確實長得英俊瀟灑，口才又好，真是胸藏珠璣，口吐蓮花，一身青春活力，第一次見面就會給人陽光燦爛，風(fēng)趣幽默的深刻印象。來校不久，周杰就被推選為學(xué)生會主席，還兼校報記者，幾乎所有的光環(huán)就在他頭頂轉(zhuǎn)動，校園無處不是他活躍的身影，他成了校園里女孩們矚目青睞的白馬王子。

月瑛，不像是農(nóng)村來的丫頭，她個兒高挑，一頭秀發(fā)烏黑發(fā)亮，長長的柳葉眉里藏著一顆紅痣，水靈靈的大眼睛鑲嵌在下巴微微兜起的臉蛋上，好像會說話。夏天，她穿上白短襯衫，下面一條花格子裙，活脫脫就是清水出芙蓉。男生見了她，難免魂不守舍。

月瑛不光人長得水靈，她還愛鉆圖書館，看文學(xué)名著。她參加校文學(xué)社，又當(dāng)了文藝部部長。

一對才子佳人，相互欣賞，傾慕彼此，心一天天靠攏。五年大學(xué)生涯，朝朝暮暮，相依相伴，花前月下，時光繾綣歲月浪漫。月瑛和周杰彼此控制著身體的沖動，心里那頭野獸一抬頭，千方百計強力打壓下去，夜不能寐，輾轉(zhuǎn)反側(cè)，書籍就是最好的催眠曲。他們用精神滋潤慰藉對方，談理想人生，卿卿我我之余，不越雷池半步。大山的基因古樸真摯，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仍然禁錮力強，他們恪守大學(xué)生的操行，遵循校規(guī)金科玉律。月瑛常常用馬克思對燕妮那句名言來鞭策激勵周杰，兩顆心清純得像一對碧玉，溫潤光潔。

光陰似箭，月瑛滿24歲那年，醫(yī)大生活結(jié)束了，她倆畢業(yè)了。

學(xué)校要周杰留校，他興奮地跳躍起來，他馬上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月瑛，月瑛真摯地祝福他，臉上卻沒有笑容，她要回到縣城去工作。周杰一聽，毫不猶豫放棄這個人人羨慕的機遇，心甘情愿隨心上人飛回到生養(yǎng)她們的地方——縣人民醫(yī)院報到上班。

這年臘月，紅梅綻放，在喜鵲臨窗的那天早上，周杰的父親用簍子提了幾扣禮肉和一些糖果，來到月瑛家里提親定婚。月瑛父親說：“養(yǎng)了幾十年一只鴿子，翅膀能飛了就要離開家，女孩呀，真是白養(yǎng)的喲?！币痪湓挵言络哪赣H說得直抹眼淚。

周杰的父親好說歹勸，月瑛爸媽縱有千般不舍，畢竟是通情達理的人，哪能不同意了她倆終身大事？擇了良辰吉日，月瑛和周杰在一片鞭炮鑼鼓聲中歡天喜地地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住在醫(yī)院分的宿舍里，小倆口的日子親親熱熱，恩恩愛愛，溫馨甜蜜。

初工作，工資不是很高，月瑛和周杰知道，雙方都是農(nóng)村家底，姊妹兄弟很多，需要他們照顧的地方也多，種田地買化肥，弟妹交學(xué)費都指望他們。

那個時候醫(yī)生特受人尊敬，從不興收紅包，沒有所謂的灰色收入。但月瑛她們的醫(yī)院加班費還是比別的單位多發(fā)些。

月瑛跟丈夫生活簡單樸素，在小小的縣城，除掉生活開支也就是看幾場電影，買幾本書雜志什么的，再沒有額外開支。他們從來沒有為花錢發(fā)生過分歧，紅過臉。小兩口對雙方家人的照顧不分彼此，傾心盡力，竭盡所能。上班再累，回家搶著煮飯，做家務(wù)，盡量讓對方多休息。茶余飯后打謎語，做游戲，交流讀書心得，歡聲笑語充盈在家里。

月瑛值夜班，周杰等到三更半夜也要接她回家。月瑛到姐妹們家打打小牌，周杰不會玩，默默地坐在旁邊，充當(dāng)無言的忠實觀眾。月瑛如同溫室里的鮮花，被他澆灌呵護得水靈靈的，長得蓬勃鮮艷，生機盎然。

恩恩愛愛的歲月，神仙看了也免不了羨慕。

十二年后，這對有情人分手了，整個縣城的眼光顯得詫異費解。人們無法解釋無從解答，就是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事實——月瑛離婚了。

三

兩年后，月瑛又結(jié)婚了。

這次的丈夫是個比她大八歲的男人，1.75米的個頭，談不上帥氣也談不上丑，其貌不揚，就是在大街上見到的那種很平常的男人。他有一個比較吃香的機關(guān)工作，這是讓月瑛愿意與他結(jié)婚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在月瑛最孤寂空落的時候頻頻追求她，百般的殷勤體貼，說盡了甜言蜜語，最終月瑛抵抗不了花言巧語和獻媚，心里受了感動，還有身體里荷爾蒙的誘惑，一種久違的饑渴在復(fù)蘇中沖動，最終，月瑛同意將后半生交付給這個男人。

他有過一段婚姻，因為性格不合與結(jié)發(fā)妻離異，后又與已婚女子同居生活了10年。與月瑛是第三次組合家庭。他有一個女兒，月瑛認識他時，女兒22歲，月瑛和他婚后第二年，女孩出嫁了。

月瑛是奉子結(jié)婚的。天從人愿，她終于懷孕了，月瑛又驚又喜。丈夫老齡得子喜出望外，對月瑛照顧算是無微不至。十月懷胎后，月瑛生了個大胖小子，看到小生命活蹦亂跳地來到面前，月瑛熱淚直淌，十多年的夢終成現(xiàn)實，她真真切切體味到了做母親的滋味，她無數(shù)次雙手合十，默默感謝老天爺，她的臉色不由自主掛滿笑容。

可是，命運之神在兒子出生才八個月，跟月瑛開了個殘酷的玩笑。

一天，檢察院的人把月瑛喊去，告訴她：“你的丈夫牽涉一宗受賄案，且數(shù)額巨大，被提起公訴?！痹络煌蝗缙鋪淼南舻媚康煽诖?。月瑛對檢察官說：“他的工作我從不過問，只成天見他應(yīng)酬，經(jīng)常在外吃吃喝喝，我并沒見到有什么人往家送這送那呀？”她茫然不知所措，就像一頭栽進云霧里。檢察院其實就是通知月瑛一聲，并不需要她的解釋。

一個月的審查結(jié)束了，丈夫?qū)κ苜V事實供認不諱。案件最終判決是：退回贓款，開除公職，免于刑事訴訟。

丈夫從此丟了工作，他怕出門，臉撞臉全是熟人，面子擱不下去，他成天無所事事，經(jīng)濟上沒了來源，總不能吃軟飯靠老婆來養(yǎng)活自己，他在心里說。

丈夫無法在縣城待下去了，他只有遠走他鄉(xiāng)。

深圳的改革開放正紅紅火火，內(nèi)地很多人自動辭了職去那里淘金，不少人發(fā)了財。月瑛的丈夫在家窩了兩個月，? ? ? 一天，他悄悄買了張火車票，不聲不響地登上了去南方的列車，他發(fā)誓：老子一定要出去混出點名堂來。

月瑛是從留在桌上的紙條發(fā)現(xiàn)丈夫離家的。兩個多月，夫妻沉默相向，他內(nèi)心羞愧，月瑛并沒有責(zé)怪和追問他半句。突然看到這留言，月瑛不由得還是深深嘆了口氣，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對眼前處境無可奈何。

本以為找到生活的港灣，有了可以依靠的人，不想風(fēng)浪猝然而至。剛剛走到人生幸福的峰巒，一下子跌入冰冷的山谷，月瑛像做了一場夢，她無法理清思緒，她欲哭無淚。

歧視或冷漠的眼光包圍著她，她默默忍受，她在無言的孤獨苦悶中上下班，帶孩子。剛剛充滿歡笑的日子一下子又變得灰不溜秋的。

孩子太小，自己得上班，月瑛在丈夫離開后不久，就把鄉(xiāng)下的婆婆接來幫忙照顧孩子。

婆婆是地道的農(nóng)村婦女，沒進過學(xué)堂門，大字不識一個，一生面朝黃土背朝天，她也很少走出她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

兒子突然遭到這樣的變故，她的情緒好不到那里去，與新來的媳婦一鍋吃飯的時間加起來沒超出兩個月，不存在有什么感情，看到活潑可愛胖胖乎乎的孫子，婆婆不想來照看又于心不忍。她對媳婦的言語和態(tài)度總是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的。家里雖然多了個婆婆，其實基本上等于請的老媽子一樣，不同的是這老媽子有時候甩臉色給月瑛瞧，甚至言語間愛含沙射影帶刺的抱怨。

月瑛上班要看人臉色，下班進到家門，還要看看婆婆的臉色，心里老像壓塊石頭。

月瑛叮囑自己，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要有涵養(yǎng)要學(xué)會隱忍，婆媳關(guān)系在這個時候不能出現(xiàn)裂痕，孩子是生活的希望，也是相依為命的紐帶，為了他的成長，我也要尊重婆婆。

日子久了，婆婆狹隘偏激的心態(tài)和言行，被月瑛的大度和賢惠冰雪般融化了，她甚至有些可憐起這個媳婦來。

月瑛上班再苦再累，一見到兒子那張可愛的胖嘟嘟的小臉蛋，那如嫩藕般的小手和腿腳，她臉上的愁云立即散開了。

時間無情地運轉(zhuǎn)，春芳才歇，秋葉就隕落滿地。不知不覺丈夫走了快一年。月瑛依稀記得他往家里打來兩次電話，三言兩語問了問孩子及她的生活境況，也匯過不多的一些錢回來。他在外干什么，過得好不好，他沒有告訴月瑛，他似乎也并不想告訴月瑛。

月瑛學(xué)的是婦幼，科室主任當(dāng)了七八年了，人品和能力讓她自帶光環(huán)。過去離婚結(jié)婚，大伙兒心里一直理解和同情她的遭遇。自打他丈夫出了這檔子事，人們的眼光和態(tài)度就有些異樣。貪官是過街老鼠，沒有人不喊打的。一向威望很高的她，說話也不像從前那么干脆直接，語調(diào)再輕柔溫婉，科室的人還是有些陽奉陰違，私下里的竊竊私語，似乎在考驗她的干練與修養(yǎng)。

年年評職稱，月瑛一見就頭痛。她早已有資格進正高，可原本甩在她身后八丈遠的后起之秀都晉升了，她晉不了。原因說不清道不明，院評審會上，那些從前力挺她的聲音越來越稀少。連續(xù)幾年院分管領(lǐng)導(dǎo)找她談話的語氣幾乎是復(fù)制的：“請你理解，提名是公正的，入圍是毫無異議的，就是民主評議的票數(shù)我們無法左右。你這么優(yōu)秀，為院里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大家有目共睹。沒想到居然是這個結(jié)果，真是大出意料之外，真是很遺憾！當(dāng)然，請你一定不要氣餒，等下次機會吧?！?/p>

這一等，三年過去了，月瑛的心也涼透了。

三年時光說起來容易過起來好漫長，丈夫一直在南方那座城市混，沒有回過一次廣林縣，月瑛苦苦支撐所謂的家，成了一種擺設(shè)。

她就像那懸掛夜空中的一輪帶暈的月亮，朦朧孤苦，眼淚汪汪。

丈夫這個概念對她幾乎麻木了。月瑛娘家有個堂弟，從深圳打工回來，不時要到月瑛家坐坐，從堂弟的嘴里，月瑛能得來丈夫一鱗半爪的信息，丈夫開始到那陌生的城市的時候，漂泊了大半年，連續(xù)換了好幾趟工作。市場經(jīng)濟是現(xiàn)實而殘酷的，人家用年輕人多，要么有技術(shù)要么有力氣，用你這半不拉的棒槌，價值和剩余價值都無法榨取，炒魷魚那是再正常不過的。月瑛每每聽到這樣的消息，就像蚊子樣鉆進耳朵里，只有裝作沒聽見，背地里就想把那蚊子掏出來，摔在地上，然后用腳碾碎。

四十歲的年紀，正是需要夫妻相互呵護的時刻，月瑛總是孤零零的。長夜漫漫，寂寞像一條蛇，時時嚙噬著她的心。看到兒子甜甜熟睡的樣子，月瑛想把欲望的風(fēng)箏放出去，找不到方向，任它隨風(fēng)飄蕩在空中，不知該不該收回。時間久了，只覺得黑黢黢的夜就是惡魔盤旋，而晴朗的夜空中的星星是無數(shù)只眼睛，似乎在嘲笑月瑛的選擇，月光那么刺眼，像魔鬼的臉。月瑛很少打開電視，家庭劇觸景傷情。月瑛愛看書，但她一打開書籍，文字黑乎乎一片，像螞蟻亂爬，怎么也看不進大腦。她半夜無眠，起來在廳屋走來走去，經(jīng)常呆坐到天明。

她是在忍不住了，跑到姐姐那里去傾訴，說著說著就哭了：“姐，你說說，命運對我是不是太不公啊？”姐姐看著可憐的妹妹，不知道拿什么話來安慰才合適。

前夫在同一座醫(yī)院，一直沒有再婚。他似乎不打算再成家，已經(jīng)不想再食人間煙火。偶爾遇到月瑛，四目相對，月瑛急急忙忙地側(cè)身走開，避開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和目光。他知道月瑛的境遇，這無需著意去打探。離婚后第二年年關(guān)，他托人給月瑛送些衣服，轉(zhuǎn)交些錢財，月瑛都婉言回絕了。

去年，院里建了微信工作群。群里除了工作信息，大伙兒也進行一些交流和才藝展示，“打情罵俏”彼此調(diào)侃也在所難免，往往院長不出現(xiàn)，大伙便慫恿月瑛把院領(lǐng)導(dǎo)“勾引”出來。月瑛妙語連珠，幾句調(diào)皮幽默的呼喊，還往往真能“引蛇出洞”。醫(yī)院給月瑛帶來瞬間表面的快樂，立刻煙消云散，她內(nèi)心是極度苦澀的，她甚至有些厭惡這個所謂的工作群，她想逃避。

后來，月瑛名字在群里，卻很少冒泡，她除了看看工作安排，就是沉默。

沒有緋聞的單身女人，難能可貴，一定得靠一貫的矜持自重。

四

生活的痛苦總要找個宣泄口，人在走麥城的時候，同學(xué)情姐妹情就是甘露。閨蜜和同學(xué)的來來往往，給月瑛寂寞的時光以極大慰藉。

同在廣林縣的葉子，畢業(yè)后站了兩年講臺，就改行到工商局去當(dāng)公務(wù)員了。齊州的小婉，在稅務(wù)局上班，也是離婚再婚，與后任丈夫熱度不到兩年，兩人就勢同冰炭。為了讓與前夫生下的女兒有個看起來和諧美好的家庭，小婉只得委曲求全，強顏歡笑，人前秀恩愛，人后以淚洗面?；橐龅目部朗沟眯⊥衽c月瑛“同命相憐”，倆姐妹惺惺相惜，有空就泡電話發(fā)消息。

最幸福的閨蜜要算蓉蓉。她嫁了個好老公，當(dāng)?shù)睾蘸沼忻钠髽I(yè)家，成功人士，家產(chǎn)過億，不需要蓉蓉上班，她做了全職太太。成天圍著老公孩子轉(zhuǎn)的蓉蓉，有空就遛貓遛狗，一年不知道要出幾趟遠門，到處觀光旅游。

三姐妹不管自己境況如何，對月瑛的遭遇真心地憐憫同情。她們每天有點空就聯(lián)系月瑛，沒事哪怕問聲吃飯了嗎，下班了嗎，孩子放學(xué)了嗎。月瑛聽到她們的聲音看到她們的消息，心里像見到親人，像春風(fēng)吹過一樣，好溫暖。白天忙里忙外，時間容易過去，晚上確實難熬，一到夜晚，月瑛心里空落落的，無助感襲上心頭。月瑛找三姐妹聊天排遣，遇到誰有空就聊天，閨蜜用心傾聽，天南地北，一聊就忘了時間。

三年的寒暑假，小婉蓉蓉不是到廣林來玩，就是接月瑛去她們那里旅游。姐妹間親人樣的走動，做些拿手好吃的，一起去看杜鵑花菊花，訪名勝古跡賞美麗鄉(xiāng)村。月瑛跟姐妹們在一起相聚的時刻，才忘了一切，臉上才綻放出開心的笑容。

小葉天天一有空就來陪月瑛。兩個人哪怕一句話不說，炒一兩碟菜，吃頓便飯也是親親熱熱的，在一起坐坐，喝喝茶，散散步，時光馬上變得溫馨柔軟。人最怕心里寂寞，閨蜜相聚，月瑛心里感到活著真好，除了孩子的希望在，還有這么多情義值得掛牽珍惜留戀。

那年小葉改行，領(lǐng)導(dǎo)也想讓月瑛到政府大院來上班。他太了解月瑛，經(jīng)常在報刊上看到她發(fā)表的文章，覺得她雖然是個學(xué)醫(yī)的，卻文采飛揚，文筆敏銳犀利。他覺得月瑛有很好的政治素養(yǎng)、文化底蘊，有很大的政治前途的。當(dāng)初月瑛執(zhí)著自己的事業(yè)和家庭，周杰不希望她拋頭露面，他尊重周杰的意見，最終她還是婉言謝絕了領(lǐng)導(dǎo)的好意。

月瑛現(xiàn)在的境遇，小葉的哥哥從妹妹口中是知道一些的，領(lǐng)導(dǎo)對妹妹不止一次說過，命運對月瑛不公平，是家庭坑了她。

時間不因為難過就停步不前。轉(zhuǎn)眼孩子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婆婆畢竟年過七十，身體就算硬朗，每天接送孫子還是夠嗆，這讓月瑛很是擔(dān)心。

醫(yī)院還是那所醫(yī)院，但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的醫(yī)院成了月瑛的傷心地。月瑛每天上班，總像有塊烏云飄在心空，欲雨欲晴。

她去年向衛(wèi)生局遞交了申請，請求調(diào)離這所醫(yī)院，到第二人民醫(yī)院上班，換個環(huán)境，關(guān)鍵是那里離家離孩子上的幼兒園都近。可是一直不見回音，到底是院里舍不得她這個業(yè)務(wù)骨干，還是什么原因月瑛終究沒有搞明白。

后來，久拖的調(diào)令突然就送到了月瑛的手里。月瑛到第二人民醫(yī)院任工會主席兼婦幼科室主任。

新醫(yī)院規(guī)模要小于縣人民醫(yī)院，病人要少些。上班輕松自由了許多，換了環(huán)境，月瑛心境變得快樂一些。

月瑛照顧孩子的時間也比以前充裕了。

今年，是月瑛大學(xué)畢業(yè)10年，部分同學(xué)邀約“十·一”長假組織一次聚會，地點選在廣林?？吹窖埡?，月瑛有些不知所措，恰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大學(xué)那人生最最美好的時光畫面豈能忘懷？可是，現(xiàn)在的窘迫讓月瑛想逃避這次聚會。

同學(xué)們好像忘記了月瑛的感受，聚會如期舉行。那天，他們把車開到了月瑛的家門口，月瑛想不參加都無法推辭。

席間，月瑛喝得酩酊大醉。飯后去K歌，她抓住麥克風(fēng)不放手，任性放縱，扯起嗓子吼。翌日，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月瑛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小葉睡在旁邊。小葉告訴她昨晚她醉得不省人事，嘔吐得滿地狼藉，是小葉和小婉幾個人送她回家的，小葉端茶送水伺候大半夜月瑛才停止了折騰，小葉陪了她一整宿。

月瑛模模糊糊記得昨天聚會的情形，周杰到了，酒宴中途他有事退場了。在省審計廳任處長的楊浩，當(dāng)年大學(xué)里月瑛的熱烈追求者，昨天酒也喝的有些高，嘴里一直叫著月瑛的名字，邀著月瑛時臉就湊攏來，滿嘴酒氣熏得月瑛拼命掙脫跑開。楊浩回去上車前步履踉蹌，幾次從座位上跑下來，他說他不想走，要留在這座城市，是大伙生拉硬扯他才坐上車扣了安全帶離去的。

同學(xué)聚會，往昔的歲月發(fā)了酵兌到現(xiàn)在的日子里，如同調(diào)制出的混合酒，味道很沖，一飲就醉。

五

第四年清明節(jié)，月瑛的丈夫突然回來了。

他全身上下穿的行頭一律高檔名牌，走路神氣活現(xiàn)，趾高氣揚的，比當(dāng)初在機關(guān)威風(fēng)十倍，有點像當(dāng)年劉邦回沛縣的架勢。祭祖燒的紙錢用麻袋裝，滿滿的幾袋，在墳頭焚燒老半天，火焰沖得老高老高，鞭炮放得震天響。

他后來投靠初中同學(xué)，進了大型建筑公司，做了項目經(jīng)理。一天趁著一股子酒性，在一群狐朋狗友的慫恿下，跑到澳門，豪賭了幾把，居然斬獲豐厚，滿載而歸，他一夜暴富。

他跟往日的伙伴喝酒，胡吹海侃地說，天上會掉餡餅。澳門，你說是天堂就是天堂，是地獄就是地獄。有道是運去金成鐵，運來鐵似金。

他居然問月瑛，你讀過《寒窯賦》嗎，你肯定以為我的話是狗扯羊腿，窮富天注定，半點不由人。

他回來風(fēng)光了三天三夜。月瑛沒有問他三年不回的原因，丈夫也沒有解釋。

他跟月瑛同床而臥。可是，兩人像不相識的陌路人，月瑛見到他甚至有點惡心，他們在一起，居然沒有半點男女的沖動，各睡各的半邊，井水不犯河水，一夜到大天光。

沉默，意味著婚姻走向沒落。

第四日，丈夫坐飛機飛回廣西，他在北部灣開起了游樂場，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他搖身一變成了商界名流，美譽不斷。他成了廣林駐北部灣商會的副會長，凡是在北部灣的老鄉(xiāng)同學(xué)多多少少受了他的恩惠。

月瑛從此又被廣林的人刮目相看。

但月瑛的婚姻從此進入了冰窖。

暑假，丈夫開車回來接孩子過去，月瑛必須陪同。

為了孩子，她只有去那座城市，去見她不愿意見的丈夫。孩子面前他們是很和睦的夫妻。等他們帶孩子把所有的風(fēng)景點看夠了，暑假也就結(jié)束了。丈夫不需要她在身邊，因為他身邊漂亮妖艷年輕的女人多的是，整天花團錦簇，香云繚繞。

月瑛腦海里回想起后任丈夫追她時的點點滴滴，不禁啞然。

月瑛突然想到《三言兩拍》，想到了杜十娘想到秦香蓮，想到古今中外的薄情郎。

月瑛想到自己也算得上是一個自強自立的知性女子呀，世道如何這般對待自己？她拷問自己，她百思不得其解。

日子在演戲般的延續(xù)，喪偶式的婚姻沒有擊垮月瑛，命運卻像魔鬼再次向月瑛撲來。

孩子讀初一了，三月間，月瑛參加單位一年一度的體檢，B超科的王大夫告訴她，結(jié)腸出現(xiàn)腫瘤，要馬上手術(shù)并做病檢，月瑛壓根兒沒想到自己身體出問題，她驚恐無助。

周杰請來北京醫(yī)院的同學(xué)為月瑛做的手術(shù)，一周后病檢結(jié)果出來：惡性腫瘤。

仿佛一聲驚雷，震蕩得月瑛幾乎昏厥，月瑛徹底懵了，她甚至徹底地絕望了。

月瑛畢竟是醫(yī)生，絕望之余她慢慢變得很冷靜，我的孩子還小，我的親人還那么愛我，我還有閨蜜在掏心掏肺的關(guān)心，我應(yīng)該積極配合治療爭取活下去，月瑛心里想。

術(shù)后化療，月瑛堅強挺過來，她天天堅持散步，康復(fù)得很快。月瑛很樂觀自信。

休息了三個月，月瑛繼續(xù)上班。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害過一場大病，忘記了死神的威脅，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她的工作。

時光就在這樣的抗爭中流淌不息。

轉(zhuǎn)眼月瑛已過不惑之年，些許白發(fā)悄悄爬上她的頭。

她重拾曾經(jīng)養(yǎng)成的好習(xí)慣，她每天堅持閱讀寫作，她一直堅信讀書可以療傷。一年后，月瑛把積累多年的幾篇學(xué)術(shù)著作整理后在國家級刊物上發(fā)表了，她的自傳體長篇小說《逆流而上》登載在《人民文學(xué)》，才女月瑛的名字一時間又在廣林到處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