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
一
小區(qū)綠化帶里鉆出兩條蛇,蛇的出現(xiàn)立即在女人堆里掀起了軒然大波。
他還沒回家呢,女人早已急成了熱鍋上瘋狂跳舞的螞蟻。
哎,你身邊太吵了,能不能換個地方接電話……早點回家行嗎?
差不多二十年了才組織個同學會,這女人竟然搞起了火力偵察,他覺得女人實在有些過分。我一會兒就回去,火燒火燎地啥事啊?他故意在嘈雜紛亂的餐桌上接起電話。
老公,我不是故意的,真有事……女人的聲音一發(fā)嗲,多半會有不情之請。
說吧!啥事?又想要買啥?我這忙著呢。
我——我——不是……我有點怕。女人的聲音輕得像一只蜻蜓掠過水皮兒。
你沒聽見這里人聲鼎沸的嗎?我又沒和前妻私會,你怕的是什么?煩躁難耐的火苗剛從心底躥起,又被女人欲言又止的弦外之音壓住了。也許,她確有金口難開的苦衷吧。
他一杯酒沒喝完就一圈致歉地抱拳,提早退席回家了。
女人正敷面膜。兩個黑窟窿配一副紅嘴的慘白小臉,在一身酒紅睡衣的烘托下,活脫脫地把自己裝扮成了一個夜游的白骨精。
裝神弄鬼的,想變成狐妖迷住我???話音剛落,女人張牙舞爪地伸出涂著猩紅長甲的十根彎指,準備給他來個魔鬼式的擁抱。他抽身躲開了。
女人揭掉面膜,鉆進衛(wèi)生間里稀里嘩啦地洗漱了好大一陣才像輕風一樣飄進臥室。她慢慢抽掉他手里握成卷半筒式的雜志,撩開被子,像貓一樣偎在他的胸脯,一臉的柔情。
等會兒,行嗎?他正沉浸在雜志精彩的章節(jié)里難以自拔。順手拍了一下水仙花一般的女人豐滿而富有彈性的屁股,等待血管里洶涌澎湃的荷爾蒙早點歌唱。
想啥呢,我著急和你說點事!心事重重的女人急得眉毛一挑,彎成兩座高高的拱橋,渾身的汗毛也挺成扎人的刺芒。他側(cè)過頭,畫滿了一臉的驚嘆和疑問。
咱們小區(qū)里出現(xiàn)了兩條蛇!
兩條?在哪發(fā)現(xiàn)的?多大???
這么長,應(yīng)該是從綠化帶里鉆出來的。女人等到他一連串的問號之后,煞有介事地比劃出一拃多長的動作。肉乎乎的右手背上擠出一排可人的酒窩。
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蛇本來就是生活在草里的動物。
哪片草地都會有蛇嗎?他明白了,女人的意思是:蛇只該生活在山上的野草叢里,而不應(yīng)該流竄到居民區(qū)的人工草坪,最不應(yīng)該成為自家小區(qū)的不速之客。
不吃草吧?為啥非得在草里呢?
便于隱蔽吧,它們生性喜歡蔭蔽潮濕、人跡罕至、雜草叢生、樹木繁茂之地。
那它到底吃啥?
老鼠,青蛙,昆蟲和小鳥啥的唄!大蛇就沒準了,連羚羊都能吃了!
是不是地震、山體滑坡什么的預(yù)兆哇?女人的瞳孔突然撐得很大,聲音尖利得都要穿破墻壁。
還海嘯呢!咱們這既不是地震帶也不是疏松的山體結(jié)構(gòu),地什么震啊,頂天也就是某個國家地下核試驗引起一二級的地動而已。
女人打住他的玩笑,用自己極為嚴肅的表情把他引得入境后才認認真真地說,聽說別的小區(qū)里有個小男孩被蛇咬了。
是嗎?還真得注意點,不過蛇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的。
一般?——哦,一般……女人的眼神里太想讓他把“一般”這個字眼更正為“絕對”了。
二
后廚房的玻璃窗,正對準一個偌大寬敞的公園,明媚動人的早晨,他穿梭在廚房里忙著煎蛋、熱牛奶。早餐的多半時光,她只嚼著一兩片面包,若有所思地盯著花園里的草坪發(fā)呆。
收拾妥當,倆人一起出門上班。剛到單元門口,她突然哎呀一聲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哆嗦不止的雙腿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
怎么啦?一驚一乍的?突如其來的驚叫把他驚得發(fā)毛。
蛇——蛇——
順著女人的手指看去,單元門口的走廊里浮動著一段二十公分長短的蛇皮。微風一吹,那灰褐色的蛇皮一起一伏,真切得活靈活現(xiàn)。
怎么回事?怎么會有蛇皮呢?毛骨悚然的女人劇烈打顫的嘴唇成了紫紅色。
是小孩子惡作劇唄,你沒看見動物世界里演的蛇蛻皮都得借助樹枝、草棍或者粗糙的地面往下刮么?
沒看,我從來都不敢看,它就不會借助樓梯的棱角刮蹭嗎?
別胡思亂想了,要遲到了,快走吧。他拉起女人,已經(jīng)觸到了她手心里清涼的細汗。
可能是物極必反,或許是關(guān)心則亂吧,他現(xiàn)在也變得怕蛇了,一見就渾身激靈,就像得了神經(jīng)質(zhì),總想著萬一那冰涼的東西鉆到被窩里,在光滑的身體上爬來爬去該怎么辦?是本能一把抓住拋出好遠,還是哆哆嗦嗦不敢動彈?
哪種假設(shè)都讓他緊縮發(fā)冷,但是卻從不敢對她談起。
小時候,打蛇簡直是家常便飯。人、蛇本來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可作祟在骨子里淘氣的野性撒歡的時候,就連蜻蜓、青蛙、螞蚱、刺猬都不放過,那聲名狼藉、長相丑陋的蛇類,簡直等同于瘋小子們的死敵,見了就痛下殺手。
除了盡情地用石頭、木棍招呼,有的孩子還會拔掉毒牙,殘忍地塞進嘴里點燃的旱煙,吸得蛇周身鼓起大包;還有的孩子拎起尾巴,一陣猛搖,致使蛇身體關(guān)節(jié)脫臼無法爬行,然后扒皮烤熟吃掉。他也只能遠遠地用石頭木棍打砸?guī)紫拢B接觸一下皮膚的膽量都不曾有。
后來在酒店里他也吃過兩次蛇肉,與酥脆的煎刀魚沒什么兩樣,如果不報菜名根本就吃不出來。蛇血酒和蛇膽酒他是絕對不敢喝的。都說蛇肉治療癤子、疙瘩之類很有效果,可他吃了兩回,爬到臉上十幾年的青春痘依然賴著不肯走掉。
經(jīng)過小區(qū)綠化帶的一角,女人不再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而是使勁兒挽住他的胳膊,誠惶誠恐,一路碎步小跑地緊挨著他,直把他的身體拽得如中風病人般半身傾斜。
三
蛇已經(jīng)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只要一有機會閑聊,就會說起這事,她與外甥女閑聊到蛇時卻被人家嗤之以鼻。
真不怕?你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我連一根蚯蚓和毛毛蟲都怕得不行呢。
嗯呢,不怕啊,有啥怕的?要不哪天我領(lǐng)你去我們單位山上的倉庫看看,每天平均得去倉庫取貨五六次。墻根底下,磚縫里,樹干上,經(jīng)常有蛇,種類挺多的呢。
別吹了,二十三歲的小姑娘不怕蛇?萬一咬到怎么辦?
習以為常了,互不相干。沒超過一個星期,這孩子專門發(fā)出一組關(guān)于蛇的照片和視頻集錦。灰的,黃的,綠的,黑的,帶斑點的,盤著身軀的,緩慢爬行的,悠然自得曬太陽的……
是你自己親自拍的?你快刪掉啊,嚇死人不說,以后誰還敢和你處對象啊。
沒事,不受到驚嚇,它們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他看著照片替外甥女解釋道。
一般?又是一般!那也不是絕對呀?碰見了怎么辦????她急切地想從他眼里找到答案。
憑我們小時候積累的經(jīng)驗,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無所顧忌,撲通、撲通大步地向前疾走,幾米以外震動的聲波傳導(dǎo)到蛇的肚皮,它就迅速跑掉了。
蛇的視力不是說非常差嗎?
對呀,它屬冷血動物,在15度以下就會休眠。但它有紅外線感應(yīng)體,通過熱源傳導(dǎo)定位形成影像,或者用信子去捕獲信息。
不行,不行嘛!萬一遇到懶惰或者強悍的,在原地不動怎么辦?女人聯(lián)想到每天穿梭在草坪中幾段逶迤的小路。
謹小慎微,輕手輕腳,更不行,絕對得讓它感覺到動態(tài),否則就等于人是在主動找蛇。
那次我戶外登山時就差點踩到了。當時實在玩興奮了,一溜煙走到一列隊伍的最前面,左側(cè)隊伍里剛好有人喊我照相,我拄著登山杖,懸在空中的右腳順勢蹬在一顆小樹樁上擺pose。
照完相后我抬腳剛想邁步,枯樹葉子上面,有條半米多長的大黑蛇像樹根一樣盤成一團,高高昂起扁頭,兇猛地張著大口,吐著信子,一副攻擊的架勢。我若落腳就剛好踩個正著。
萬一踩到那可完了吧?她的雙手捂住眼睛,頭晃得像一只不住搖動的撥浪鼓。
咬我一口,或者順勢纏上我的大腿唄!
哎呀,嚇死人了!
沒事,我們都穿高幫登山鞋,還都扎著護腿,即使咬一口也咬不到肉。
你是輕輕地從身旁繞過去的?它沒追擊你嗎?她張開一點指縫緊張地打量他眉飛色舞的表情,好像那條蛇此時正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
后來我把腳換個方向走掉了唄,然后我再也不瞎跑了,乖乖跟著領(lǐng)隊。
你也太輕描淡寫了。女人接著說,蛇和鱷魚最討厭了,這兩種既咬人又膈應(yīng)人的東西,都比不上癩蛤蟆。扭曲著布滿鱗片的身子,還那么兇狠,看見一眼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他嗯了一聲,對女人的這種說法表示認同。
那它整天偷偷摸摸、窸窸窣窣、不喊也不叫的丑陋行為,太是陰暗了。
怎么不叫,求偶的時候也叫的,據(jù)說有的成精后,還會學公雞打鳴呢?
你在農(nóng)村時候會經(jīng)??匆娚甙??
當然了,上山采野菜時候經(jīng)??匆?,家里的葡萄架上,豆角架上也會有的,農(nóng)村都住平房,進屋也是常有的事呢,順著窗子或者貓洞孔都能爬進來。
你家里也爬進去過蛇嗎?她馬上追問道。丹頂鶴一樣的脖子都快縮進了鎖骨。
進過兩次,有一次是半夜,爸媽醒后聽見地面吧嗒吧嗒的響聲,開燈一看,蛇正向炕上躍躍欲試呢,趕忙拿起門邊的燒火棍把它打死了。
進被窩里可就完了!它不是爬行么?怎么還有吧嗒吧嗒的響聲呢?
炕沿板太光滑了,而且向外凸出太多,它爬行的仰角過大就啪啪地摔掉地上了唄。
真慶幸!看來住高層有高層的好處,不像咱們家的二樓裝著護欄還擔驚受怕,既防賊又要防動物。女人聽得脊梁骨發(fā)涼。
四
靠近窗外的公園圍墻內(nèi),長著一棵高大的柳樹,粗壯的樹干距離窗子也就六七米。柔柔滌蕩的枝條幾乎貼到了窗子護欄。一群常年在樹梢輪番落腳的花喜鵲們,用最動人的名聲和順口溜般的喜嗑,饋贈愜意和祥瑞。天一亮,嘰嘰喳喳的歡呼就將耳朵里的雜音掏得干干凈凈。爽心提神,愉悅清朗。
他們每天按部就班地在花喜鵲成串的伴奏聲里起床,抻懶腰,穿衣服,疊被子,洗臉刷牙,奔赴廚房。
你快來!太奇怪了,今天的喜鵲怎么叫得如此狂躁?她揚起一臉的驚詫跑到衛(wèi)生間。
啥?你用詞不當吧?喜鵲還能發(fā)瘋了?是在求偶吧,難道樓下彩票站里出了大獎?他被快速拽向廚房。白花花的牙膏沫子從前大襟一直淌到了膝蓋。
呀!怎么落了這么多的喜鵲?他用左手扶在她的肩膀循聲向樹上望去。
我就感覺它們叫得不比往常,每天勻速的叫聲就像數(shù)著一串珠子,今天怎么狂躁了呢?
嗯?他轉(zhuǎn)頭將右耳側(cè)向窗外。怪異的叫聲就像撕破了聲帶,急切、凄厲、扯腸、揪心。滿樹的喜鵲煩躁不安地左右騰跳。急切表達的肢體語言和聲嘶力竭的強烈信號,就像發(fā)出SOS般的國際求救信號,也像是某種意味深長的警告。
有蛇,你快看那,那么長,正向樹上爬呢!那顆樹——鳥窩下面的那顆。他在女人急切的語調(diào)聲里定下神兒,才尋向十米開外的大榆樹。
蛇還能爬那么高的大樹???就不怕掉下來摔死?可惡!她一邊嘖嘖感嘆一邊憤懣地瞪圓了眼珠子。
蛇在緩緩接近鳥窩。憤怒的小鳥一次次俯沖下去,再快速掠起。它太弱小了,拼命的勇氣根本不算進攻,只能算作襲擾。萬一哪次失手就會直接沖入蛇口。
已經(jīng)進入角色的女人,此時多么希望自己就是會念咒語的魔法師,甚至是個手拿雙筒獵槍的護鳥人。
大鳥能二十四小時地守護那里么?蛇的貪欲一定會把眼下的行動轉(zhuǎn)化成最大的耐心。這些話他只能憋在肚子里而不能說出口,既然無法安慰女人,也絕不能火上澆油。
那么多小鳥為何不群起而攻之?還有這些大喜鵲,快沖過去幫忙啊……
它覬覦那窩鳥蛋估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真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討厭死了,怎么辦啊?一窩飛向未來的可愛小鳥。你去啊,用石頭打它!她急得連跺腳帶踱步,已經(jīng)無法自控了,就差沒把手里的菜勺子扔出去。
食物鏈的自身規(guī)律,你總不能讓肉食動物都改成吃草吧?
餓死得了。一看就惡心討厭。
千鈞一發(fā)之際,遠處疾速飛來的不速之客,酷似一架滑翔機,輕松自如地盤旋到大榆樹的上空——這只暗灰的小家伙,小巧玲瓏的形體雖比喜鵲略微瘦小,嫻熟靈巧的翻、轉(zhuǎn)、騰、挪動作,卻讓它們望塵莫及。
窗邊的一樹喜鵲呼啦一下?lián)淅馄鸪岚蛞缓宥?,而遠處那只小鳥還堅定地守在一枝悠蕩的樹杪之上。
“滑翔機”收攏一對兒折扇般的雙翅,像一記黑點對準鳥窩急飛直下,發(fā)起自殺式的沖擊。
完了!窩毀鳥亡的悲慘一幕,即將撞翻擔心者的眼球……
“哇塞——啊……”在潮水一般的歡呼雀躍聲中,已經(jīng)振翅翱翔在高空中的灰鳥,剛剛完成了奮勇攻擊,突然急停,漂亮轉(zhuǎn)身,猛然拔起等一串渾然天成的連貫動作。
穿梭在晨陽中驕傲而寬大的翅膀下,一雙鐵鉗般的銳爪牢牢抓走了剛才還在興風作浪的半米多長的大蛇。它身下分布規(guī)則的灰白色羽毛就像一道道閃耀榮譽的符號。
該,報應(yīng)。讓你吃。知道什么叫螳螂撲蟬,黃雀在后吧。女人紫紅的手掌心早拍得麻酥酥的了,白藕一般的手臂還被張弛的神經(jīng)控制下一遍遍機械地合攏——分開——再合攏——再分開。
這種猛禽的學名叫雀鷹——它其實最喜愛捕食的是小鳥,大鳥,甚至還有雞鴨。就要吐出嘴邊的話又被他咽了下去。此時說出此等掃興的話題未免太過大煞風景了。
五
晚上,恰巧翻到動物世界節(jié)目,又恰巧在演蛇。
一條大蟒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吞掉一只小羚羊,幾乎撐爆了肚皮。場面極其震撼、血腥和恐怖。
這是什么蛇?這么大?最厲害的是什么蛇?
這是巨蟒,個頭最大。按毒性講,五步蛇、烙鐵頭蛇和眼鏡蛇的毒性最強,它們的毒性非常厲害,眼睛被噴到就會失明。咬到身體如果不馬上用特效蛇藥醫(yī)治,可能幾分鐘就得死掉,不過東北的蛇種里大多都是無毒蛇類。
女人說,我聽一個故事講,一個打柴人累了,坐到一棵倒樹上納涼,他掏出煙荷包后剛磕打幾下煙袋鍋子,身下的倒樹突然移動了起來。原來自己坐的竟然是條巨蛇。它的頭正趴在小溪邊上喝水呢。它的頭上長著紅冠子,不斷發(fā)出小雞打鳴似的叫聲。它行走起來周邊呼呼生風,草叢自然分開,齊刷刷倒向兩側(cè)。據(jù)說成精的蛇還會守護千年以上的靈芝。
白蛇傳里的蛇還能飛沙走石呢?這么玄乎?不過我可聽說蛇都怕煙味。他敷衍道。
過去聽老人講過,本地有種兇悍的蛇叫野雞脖子,它能將頭抬起二三十公分,見人就會窮追不舍。有經(jīng)驗的人會馬上跑到沙土地上,蛇的身體磨損得受不了就放棄追趕了,如果長時間在草地上奔跑就很容易被它追到。當然他不可能與女人說這些,目前狀況下的女人已經(jīng)草木皆兵了。
第二天開始,女人游離的目光掃向窗前的那棵大柳樹。甚至要把樹身挖成窟窿一看究竟,或者求來一聲炸雷劈倒這棵老樹。
大柳樹已經(jīng)被她一遍遍地環(huán)視嚇得渾身發(fā)冷。她親眼目睹到蛇爬樹的情景后,生怕有蛇會爬到窗邊的大柳樹上,再覬覦到室內(nèi)的全貌,然后像蕩秋千一樣飛進屋里。
她開始急三火四地清理房間的任何一個角落。
犄角旮旯里半饑半飽的硬紙袋,沙發(fā)底下開著蓋子的鞋盒子,床邊打開拉鏈的電腦包,全部收拾得規(guī)規(guī)矩矩再裝進衣柜。留著縫隙的床頭柜也關(guān)得嚴嚴實實,地上的抹布疊成平整的豆腐塊,擺放到收納箱的上面。清理完所有的死角后,再把花盆里撒上一層黃色的香煙絲。
她像蹬上了風火輪,風風火火地三番五次找到物業(yè)。請求他們鋸斷貼近窗子的樹枝,仔細檢查房門和紗窗的嚴密度和結(jié)實度。最后連哭帶鬧地理論說,小蛇是從小區(qū)的綠化帶里爬出的,它們不會跑得離母親太遠,說明綠化帶里可能藏著蛇窩。一條,兩條?或者還會招來更多的蛇類到此群居也說不準……
再也不敢怠慢的物業(yè)經(jīng)理立即組織七八個精明強干人員,手執(zhí)長棍,在附近幾棟樓之間的草地里,一寸一寸展開了地毯式搜索,每個可疑坑穴和鼠洞眼都要掘開詳細檢查。他們認真精細、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作態(tài)度感動得女人們眼眶潮濕,她們買雪糕、冰鎮(zhèn)飲品和一大堆水果送去作為慰勞。一起對物業(yè)人員嘖嘖夸贊。
物業(yè)人員滿頭大汗地折騰了一天,連塊蛇皮都沒找到。最后推來剪草機足足嗡嗡了兩三天,將草坪剪得像男人頭頂?shù)摹鞍宕纭薄?/p>
興許是從大墻外的公園里誤打誤撞迷了路才進來的。一個保安抹著淌成溜的汗水說道。
你沒看見我們單元門道里的那張蛇皮嗎?蛻皮的那條蛇能跑哪去呢?女人發(fā)出疑問后擺出更理性的分析:借助草木和砂礫的硬度刮蹭,才能有效蛻掉,為何就蛻到了單元門口?難道是綠化帶里松軟的綠草無法借力,才跑進了樓道?
找,走廊的各個犄角旮旯,電表盒、網(wǎng)線盒、水表箱子,幾乎翻個四面朝天。她還是不放心,跑回家里拿出幾盒丈夫舍不得抽的中華煙找到物業(yè)經(jīng)理。經(jīng)理派出水暖工鉆進陰暗潮濕的地溝內(nèi)又好一頓翻找,一身臭汗的水暖工,抹著橫七豎八滿是花道道的黑臉,穿著一身油漬斑斑的工作服從漆黑的洞口爬上來,他們一邊聞著中華煙的香味一邊氣喘吁吁地向物業(yè)經(jīng)理報告說,掘地三尺,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女人又要求他們檢查自家衛(wèi)生間的廁所水箱,重新疏通了下水管道。最后她又打開了淋浴噴頭將七十多度的熱水對準下水管道一陣猛烈沖洗。
六
就差沒把夢也翻個四仰八叉了。女人還是不放心。開始打起了養(yǎng)貓的主意。
干嘛非得養(yǎng)貓?咱家貝貝整天滿屋子跑,嗅覺那么靈,聞到蛛絲馬跡也會向主人報告的呀。不行,還得是貓。女人認準的事,他用十頭老牛也拉不回來。
一貓一狗家里還不得亂套?他真后悔之前給她講了黑貓抓蛇的故事。
女兒在微信上跟她說,要養(yǎng)就養(yǎng)波斯貓,那一汪湖水似的藍眼睛,一身雪白的茸毛美得就像個小精靈。前兩年女兒要來的波斯貓在家鬧騰了兩天,就被女人強行送人了。女兒說她現(xiàn)在還能找到波斯貓也能重新抱回來,以前它太小,正處離娘斷奶期,當初若是再耐心挺個幾天就適應(yīng)了。
貓奸詐。哪被窩暖和就往哪里鉆。不嘛,就要貓。女人不顧他的告誡依然執(zhí)意要養(yǎng)。她已經(jīng)偷偷地咨詢了養(yǎng)貓人士,有人告訴她,白貓不行,白貓的靈氣容易接近神靈,黑貓辟邪,還是養(yǎng)黑貓吧。
一只大黑貓,除了四只雪白雪白的爪子尖之外,周身清一色的烏漆墨黑。缺乏信任感的黃眼珠不停地滴溜溜亂轉(zhuǎn),喵喵地叫聲在空氣中打旋。
先入為主的貝貝看見大黑貓就一百個不高興。自從黑貓入戶,貝貝這個小泰迪就將家里鬧得雞犬不寧了。
與大黑貓格格不入的貝貝,經(jīng)常扒翻大黑貓的飯碗,不讓它在自己睡過的沙發(fā)和床上睡覺。它把黑貓逼到沙發(fā)底下,一旦鉆出來就立即一頓狂吠。
黑貓終于發(fā)怒了,她瘋狂地沖上去一頓爪撓嘴咬,將貝貝打得落花流水夾著尾巴落荒而逃。從此大黑貓就像一尊兇神惡煞的黑神,在貝貝心里橫亙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陰影。
大黑貓旁若無人,小貝貝怯弱膽顫。
貝貝用氣急敗壞的方式展開了一系列報復(fù)行動。它咬壞所有的沙發(fā)墊子,把女人的鞋子咬出鋸齒狼牙豁口,并在女人的床單上和鞋窠里屙尿。
女人緊鼻子抽臉,還沒開口說話,暴露無遺的面部表情已經(jīng)將她內(nèi)心的想法徹底揭露了出來。女人正好為每天去遛狗發(fā)愁,遂決定送人。她開始在同學朋友中搜羅有錢的喜歡狗狗的人家。女人生怕有的人收養(yǎng)貝貝是為了吃狗肉,又覺得出800元買貝貝的人有虐待動物的傾向,執(zhí)著尋找面善心善的主人,然后要了電話號,請了中間人,千叮嚀萬囑咐,最后選定一個開香腸店鋪的中年女人。她獨身一人正想養(yǎng)個不掉毛的泰迪犬作伴兒。
貝貝最后的晚餐里加了幾塊精致的牛排,然后又去寵物店里剪指甲、洗澡、修理毛發(fā),出落得像個美麗待嫁的公主。但是,怎么看都像在一種悲劇結(jié)尾前刻意營造的高潮。
一見主人拿出狗鏈,貝貝高興得立馬伸進頭去。女人先將幾件蛇皮一樣布滿豹點的小衫裝進紙袋,然后牽起狗鏈。吐著舌頭的貝貝,顛顛顛十分歡快地一溜小跑沖下了樓梯。
天色擦黑,騎著摩托車的新主人如約而至。
女人交給她一個簡易的手袋。里面滿滿裝著狗衣、狗鞋,還有幾包散發(fā)香味的狗糧。貝貝懵懵懂懂地默視女人所做的一切,靜得一聲不吭,狗娃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被轉(zhuǎn)手好幾次了,明明是個寵物卻始終處于失寵狀態(tài),如今突然又要變成失去娘親的孩子,它的命運還要經(jīng)歷怎樣的輾轉(zhuǎn)還不得而知。它開始渾身瑟瑟發(fā)抖,眼里噙滿了委屈的星光。
被人抱走的剎那,貝貝就開始悲戚地流淚了。深凹的眼窩就像汩汩的山泉。一直走出十米開外,仍能看見它直勾勾傷感的表情。
返程的時候,車里鴉雀無聲,淚眼迷離。
她悲傷的情節(jié)還未消散,思維就轉(zhuǎn)到了此行的目的。二樓真是太不安全了,窗子離地面也就三米左右的高度,通往地溝的下水道距離也實在太近,短短的樓道18個臺階兩個直角彎即可輕松抵達房門……
這些都構(gòu)成了她無比擔驚受怕的理由。
女人聚精會神地想著,突然媽呀一聲利叫起來,蛇,那么大的蛇頭!他一抬頭:原來是前車的“損人”在車里擺了兩個恐怖的、大大的反光貼——其中一張是個披肩散發(fā)的鬼臉,另一張卻是張著血盆大口的蛇頭。
七
大黑貓開始獨宰地盤了。兩室一廳的空間里它任意悠哉游哉地踱著方步。女人除了喂它香噴噴的貓糧外,還時常買來泥鰍給她解饞——她想從潛意識里灌輸它對蛇的一點認知。
墻外喵喵叫的貓語像瘋長的野草,更高的聲浪來自于發(fā)情期里惡狠狠的嗷嗷嚎叫,此起彼伏的執(zhí)著,瘆得人心慌意亂毛骨悚然。
女人經(jīng)常為此難以入眠。她把罪責歸咎于物業(yè)投放在小區(qū)四周的貓糧。物業(yè)拿出了街道轉(zhuǎn)發(fā)的紅頭文件解釋說,投放貓糧是按照社區(qū)要求統(tǒng)一投放的。他們并無辦法。
女人還時不時地去后陽臺小坐。卻不只是為了觀賞墻外花園的美景,也不只是去享受喜鵲掏耳朵時嘰嘰喳喳悅耳動聽的叫聲。她冷冷的目光已經(jīng)把大柳樹盯得滿身褶皺。
突然有一天,女人一陣大呼小叫地跑進臥室,像抓魚一樣從夢境的深潭里掀起他沉睡的身軀,十分夸張地抖動著慘白的嘴唇喊著,有動靜!直撲棱,就在——在——排煙機里。
什么啊?嘰里咕嚕的?看到女人顫栗的小腿,跑掉床前的兩只拖鞋,愈加瞠目結(jié)舌的表情。一下子將他搞蒙圈了。
女人輕手輕腳地跟在他身后移進后陽臺的廚房。她雙手遠遠地支著他的后背,既要他做她的擋箭牌,又要隨時準備將他從危險的境地里拉拽回來。
他誠惶誠恐地接近排煙機,生怕有條大蛇會從哪個不注意的縫隙里突然冒出來……
他讓女人離得遠些,自己站上凳子小心翼翼地觀察排煙管。
果然,在一段被壓彎的排煙管里聚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蠕動的同時還發(fā)出“撲棱撲棱”、間雜“唧唧唧唧”類似于蟋蟀的叫聲。
他膽戰(zhàn)心驚地借助一塊木板,托動那堆黑乎乎的東西仔細查看。突然一連串“砰砰”的響聲,嚇得他差點摔下凳子。
古靈精怪的大黑貓不知從哪里呼地一聲鉆了出來,像瘋了一樣從窗臺躥上他的肩旁再撲向排煙管里那堆黑乎乎的東西。
大黑貓撲通一聲摔到地上,從他手中甩出的木板也咕咚一下砸到了爐具上。
一只麻雀張開翅膀撲棱一聲飛了出去,聯(lián)想經(jīng)常游飛于窗外的鳥們,他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早上一打開排煙機便有鳥兒飛旋呢?原來麻雀已將排煙管當成了孵化小鳥的安樂窩了。
從魂飛魄散中回過神來,他接通排煙機的電源,試圖請它們飛走換個住處,可是一想那嗷嗷待哺的幼鳥還不會飛,弄出去會摔死的。正在左右為難,恰巧被她十分急迫地叫喊解了圍,別開煙機啊,那小鳥會被熏死的。
果然,樹枝上有一只銜蟲的麻雀在對著巢穴左顧右盼不敢飛入,它對主人心存戒心,生怕暴露了目標而不入家門,等他們躲掉片刻后,隨即便傳來嘰嘰喳喳的喊哺聲。
為了不驚動小鳥,排煙機干脆不用了,煎、炒、燉、溜、蒸……一切需要動火的熱菜一律改成外賣。
蛇的恐懼暫時消除,女人的臉上卻仍舊愁眉不展。
目睹蛇上大樹襲擊鳥窩的經(jīng)歷,她愈加擔心這窩小鳥會招來蛇的入侵,她親自監(jiān)工讓他把排風管的上下接口處用塑料膠帶纏了里三層外三層,直至確認再也不會脫落才肯罷休。
八
大黑貓被關(guān)進小臥室。不然它會固執(zhí)地對準那團幼鳥一遍又遍地發(fā)起攻擊。
不知是為了清理臥榻的領(lǐng)地,還是干脆就是抵制不住美味的誘惑,再也無法淡定的大黑貓,只要一有機會就會跑進后陽臺的廚房,豎起尖直的耳朵,瞪圓金黃的眼睛,抓心撓肝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然后挑選不同的角度向上發(fā)起攻擊。
同學約上她去廟上燒香拜佛。
引領(lǐng)時尚和美感的女人們被長長臺階引向高冷幽靜的深處,禪心的修行者隱居在綠樹紅墻之中,聽晨鐘暮鼓,看青煙繚繞,面對青燈古佛,終日吟誦經(jīng)文,清唱梵曲。
一頓吃齋念佛,上香禱告。回到家的女人心情暫歸平靜。只有大黑貓狂躁的撓門聲和眼前的情景很不協(xié)調(diào)。
現(xiàn)在是這么回事?看他只是投來疑問的目光,她接著說道,四十左右歲的人群里打麻將、喝酒、唱歌、泡溫泉的……女性的比例逐漸提高呢?
辯證地說,女性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地位的提高,同時也加重了生活的擔當。享受對酒當歌的物質(zhì),也是對精神壓力的釋放。他充滿同情的寬厚,總能帶給女人一些小小的感動。
那去拜佛燒香的怎么又盡是女人呢?她用轉(zhuǎn)折式的提問展開邏輯性的思維遞進。
他若有所思地說,物極必反唄,燈紅酒綠里游弋久了,太過豐富的物質(zhì)世界會造成精神空虛,這就需要用幽靜稀釋。
早去幾天好了,據(jù)說前天廟上的場面好壯觀!參與放生的人趨之若鶩。
放生?你參與其中了吧?看她一副以救世主自居的心安理得神態(tài),他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
我就花二十元錢買了一只小鳥放飛了。好像與咱家叼蟲子的麻雀生的一樣。
簡直是助紂為虐。你越放,他們就越捕抓,很多有害的外來物種入侵事件已經(jīng)發(fā)生多例了,缺少天敵,就會泛濫成災(zāi),他們就利用人性的善良來大發(fā)不義的橫財。
像一些人放生的小寵物,長大以后,不僅會破壞生態(tài)平衡,更會危及人類。如肉食性的水虎魚就是兇猛的食人鯧。再比如一些猛禽、小鱷魚或……
“毒蛇”二字還未出口,后半截話立刻被他猛然咽了回去。
望著公園里碧綠舒展的草坪,大柳樹上似琉璃、琥珀一般的夕陽,他倆各懷心思。
兩只叼著蟲子的大麻雀,警惕地站在枝頭,嘰嘰喳喳,一步一步誘導(dǎo)小鳥試飛,一陣噗嚕嚕的響聲過后,一窩小鳥隨著大鳥飛走了,他拽出排煙管,里面掉出一個小小的空巢——是用無數(shù)根纖細的干草壘成的精致小窩。
九
咱們?nèi)e的小區(qū)買房吧?實在不行哪怕先租住一段。
就為這點事?哪個小區(qū)沒有綠化草地呢?
就想換個環(huán)境,省得總是心有余悸。
隨你吧,折騰中才能凸顯女人的智慧和價值,全部按照你想象的風格裝修。女人沒回話。心里肯定又在打著小九九。我下去抽根煙啊。他穿上皮衣順手拎起廚房的垃圾袋匆匆下樓了。扔掉垃圾袋他馬上折身大步流星走進物業(yè)公司辦公室。
經(jīng)理和保安隊長有些慌亂地站起身子,全部擺出一副哭喪著的丑臉。
你愛人都來過無數(shù)次了,至今再也沒發(fā)現(xiàn)蛇。門衛(wèi)正好挨著你家的單元樓,我們每天經(jīng)常巡邏,再給你家精心點不就行了嗎?經(jīng)理和保安隊長堆起一臉無奈的褶皺。尤其是那個保安隊長,國字型的大臉上皺起一撇一捺的兩根八字眉,簡直就成了一個形象的囧字。
他心平氣和地與他倆閑聊,直到如水的笑容將三張面孔全部淹沒。
第二天下班。他剛進廳門,就聽見后陽臺的廚房排煙機里傳來愉快的嗡嗡聲,同時擠過門縫的還有女人愜意哼唱的綿綿小調(diào)。
開飯啦!沐浴在夕陽光輝之中的女人。
女人倒上兩杯紅酒,一臉的璀璨從萬道霞光中強烈地襯托而出。她那兩只要說話的眼睛就快彎成了明亮的月牙。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兩個掏垃圾箱的人,我給過她們多少件好衣服了,沒想到竟然干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撞了一下高腳杯,女人優(yōu)雅地呷了一口紅酒,恨恨地說道。
舊的微波爐和電磁爐我還送過她們呢。她們還干上偷盜的勾當了?他見縫插針。
不是偷,是偷著放生。我親眼看到保安一頓呵斥后每人罰款一百才算完事,差點沒把她倆送派出所去。你說氣人不?
愚昧的信仰者是最可怕的,幸虧保安像頭忠于職守的獅子。說完他端起高腳杯主動撞了過去。砰,一聲脆響之后,剩下的少許紅酒被他一飲而盡。
第二天早上,小區(qū)的告示板,還有草坪邊赫然立起的一塊木牌上,都醒目地寫著:小區(qū)內(nèi)嚴禁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