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扎根于我（組詩）

劉浪

雨后，一只鳥飛過來

在我的腳印里喝水

我的呼吸被一群灌木爭搶著

當(dāng)我轉(zhuǎn)身，衣袂帶起的風(fēng)

將幫助十萬朵蒲公英

找到來生的家——

一定還有誰，在我的一舉一動里

汲取養(yǎng)料，并不為人知地打開

我生命深處的礦藏

聽雪

雪聽不見。我們聽見的只是雪

壓斷樹枝的聲音，摩擦車輪的聲音，以及

雪抱不住雪從高處粉身碎骨的聲音

雪的飄落，無聲

雪飄落在雪上，聾在疊加

雪是一個向下的、使世界安靜的手勢

在雪天，我們的談話總是三言兩語

就被雪壓斷。一些話語的樹枝

掉進(jìn)爐子，撥旺我們心中的火焰

方法論

如果趕時間，就走最遠(yuǎn)的那條路

如果被人打了，就靜等疼痛消失

可以整夜用一滴血和蚊子交談

可以在一場夢里把所有的現(xiàn)實問題解決掉

有秘密，就說給隔墻的耳朵聽

可以一朝醉死然后終生滴酒不沾

要是被一條河攔住了去路

就在岸邊住下，娶妻生子，等它干涸

可以不對桌上的那只西瓜動刀

只用嘴巴看著，直到

一個完整的世界從里面，裂開

素描

日復(fù)一日，他在紙上觀察

那些線條的生長，它們延伸、分叉

超過了他的畫筆的速度，像蜂擁的樹枝

擠向某種看不見的光——這些線條

有著非線性的邏輯，他想。他摸不清

美的下一步走向，但的確有什么

在從這黑色而盲目的纏繞中蘇醒

就像這個早晨，他在煙灰缸、畫板

和九點鐘的環(huán)繞中，看見神在自己身上的

又一次降臨

徽雕

何等驚人的技藝才能唱出這鏤空的

結(jié)構(gòu)之歌：一簇花，帶著被刀子

反復(fù)強調(diào)過的燦爛，盛開在小姐的窗欞上

很難料到我和這些石頭的相遇會以

龍的方式、山水的方式、園林的方式……

與我對視的古人，面部流下鋒利的安靜

還有多少可怕的美被囚禁在

未經(jīng)雕琢的材料里？而我必須徒手

穿過世界的漆黑，挖出一首詩——

未出生的子孫

我的身體里有一群

未出生的子孫

他們是我向未來時空

緩慢裂變的能量

此刻積聚一身，十分緊張

我必須每天進(jìn)食

喂養(yǎng)不止我一個人的嘴巴

睡覺，讓他們獲得休息

我必須想方設(shè)法找個女人

哪怕以愛情的名義

像一顆失控的魚雷

我將在她浩渺的腹部

爆炸——無數(shù)子孫的殘片

像一場戰(zhàn)爭揳入

我們漫長婚姻的肌體

在公交車上讀一場大雪

打開冬天這本書，翻到

雪這一章，我讀到千萬只蝴蝶

正以觸地即死的柔軟打動城市的鐵石心腸

幾分鐘的公主被水顯形了

飄進(jìn)回憶里的更多細(xì)節(jié)

卻被寫滿密密麻麻的空白

永遠(yuǎn)是，還來不及撣掉身上去年的積雪

就要承受又一次冰冷的覆蓋

仿佛生命中的任何落下都有雪的樣子

比如從昨天往今天跳，比如

乘坐這輛公共汽車扎向生活的深處

一曲沒有嗓子的合唱還將繼續(xù)

用紛飛的手指在我們頭上揮霍狂想

我也將這樣讀著，讀下去，并且接受

這樣的事實：從我眼底逝去的每一輛車

都會運走幾張雪片，就像它們曾運走過落葉

運走過每一個從我身體里呼嘯而過的春天

奔跑的孩子

這是春天的速度——

當(dāng)奔跑的孩子經(jīng)過我，把我變成

一株在歡快水流的沖擊下

站立不穩(wěn)的蒲草時

我會說：這是春天的速度

在我身上引起的最真實的反應(yīng)

那一面面升到他們臉頰

并飄揚于風(fēng)中的

笑的旗幟，仿佛對外宣示

他們童年的領(lǐng)土主權(quán)，而我非法

越境的視線，幾乎完全困在

他們用奔跑繪制的迷宮里

一座由五顏六色的尖叫

所筑起的熱烈的花園

使我的沉默像一只勤勞的蜜蜂

將金色的小水泵，試探性地伸入

每一朵童聲中的甜蜜暗井

可我是否，是否還有

從人類天真中采集希望的能力？

當(dāng)我曾經(jīng)和他們一樣

展翅奔跑在大地長長的暈眩中

我纖弱的骨骼也會發(fā)出

令萬物悚然的有力的拔節(jié)聲

這是春天的速度——

我說出它時已是夏天的嗓音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