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敦煌

王慶元

三危山下，宕泉河谷，遼闊蒼涼的戈壁大漠深處，敦煌莫高窟已佇立千年。2008年夏日當我見到它時，不由想起了屠格涅夫的一句話：“誰知道，誰能說，那遙遠的枯枝敗葉下，那最荒僻的地方，不藏著世界上最美麗的花兒呢？”敦煌就是人世間最美的花兒一朵。

敦煌位于甘肅省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大沙漠之中。它的寓意是：大也盛也熾也。很難想象就在這兩千里祁連山脈的西端沙海中的不毛之地，竟然隱蔽著歷史悠久、規(guī)模宏大、內(nèi)涵深邃、藝術精美的一座藝術博物館——莫高窟。1600多年以前，一個叫樂尊的和尚行腳至此，看見了鳴沙山東麓那耀眼的佛光。于是，他在堅硬的石壁上開鑿，開始塑造心中的佛國形象——莫高窟。他運用文字、塑像、色彩去承載思想和對真善美的理解。在歷史的幽深處，發(fā)散著些許微弱卻熾熱而執(zhí)著的光與溫度。自此之后的一千多年里，在這古老的絲綢之路上，在極端艱險的生存環(huán)境中，信仰的崇拜者，一個接著一個，以其傾心地付出、工匠般的勞作建構起藝術生命，遠遠超越了自然生命，成為不朽。這就是敦煌莫高窟。

敦煌因為信仰的鐫刻，才成為敦煌。莫高窟俗稱“千佛洞”，被譽為東方羅浮宮，是20世紀最有價值的文化發(fā)現(xiàn)。它雖然在漫長的歲月中受到大自然的侵襲、人為的破壞、列強的掠奪，但其年代之悠久、壁畫之宏大、內(nèi)容之豐富、想象之夸張、技法之精巧，仍是當今世界上任何宗教石窟、寺院或?qū)m殿都無法媲美的。

走進敦煌莫高窟，如同進入一個美妙世界。穿越時光，這里的千年壁畫和精美彩塑美侖美奐，輕輕擦拭厚厚的塵光，多少滄海桑田，多少陳年往事，仍可閃爍著一地明亮。它不僅給你留下美的印象，而且會啟迪你去遐想。這里陳列著從晉到清各個朝代的壁畫人物和雕塑，依然色澤溫潤。不論是婀娜的體態(tài)、華麗的服飾或是飛揚的發(fā)絲，都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著傳神與勻稱之美，形神雙絕，令世人驚嘆。你看那西魏時期的“禪僧”畫像，神情慈愛，給人一種敦實、穩(wěn)重的美感，他目光下垂的內(nèi)省表情，凝重深沉，生動地展現(xiàn)了進入禪定狀態(tài)時的那種大徹大悟、萬念皆空、高深莫測的精神境界。北魏時期的“半跏菩薩”畫像，上身前傾，右手以一指輕輕支頤，五官俊美，神情莊嚴肅靜，展現(xiàn)了菩薩進入思維境界時的風貌。那尊“禪定佛”身著袈裟，姿態(tài)從容，秀美的面相恬靜、安詳，坦然的微笑洋溢著內(nèi)心的寧靜，好比一個溫良謙恭的君子，不卑不亢，和顏悅色，在那里從容論道。唐代“觀音菩薩”像，身披霞彩，栩栩如生，表情慈愛安若，形象端莊，氣質(zhì)典雅，和藹可親，仿佛在聆聽朝拜者的傾訴，展現(xiàn)了曠世的慈悲善良和智慧。特別是千手觀音像，在龕窟中，觀音矜持微笑著端坐在中央，呈放射狀地向周圍伸出近千只手。她的淺淺一笑，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悲憫的高貴，信仰的篤定和神態(tài)的雍容華貴。雖經(jīng)千年，但她花冠的繁復、瓔珞的精美、衣袂的靈動、目光的慈祥，仍留有盛世的烙印。千手，無邊法力救贖眾生苦難;千眼，無上智慧開悟愚癡之人。仰觀之，如醍醐灌頂。心靈，在微笑的震顫中凈化、升華。還有那“飛天”壁畫，畫中的“飛天”仙女，或霞舞、或恬靜、或渴盼，服飾絢麗而多彩，妝淡而衣輕，眉黛月彎。她古雅端莊，裙帶飄飄，在行云飛花的映襯下，懷抱琵琶，舞姿優(yōu)美婀娜，像是翱翔在一個遙遠的年代，在遙遠的凈空中，給塵世凡人送來祥瑞喜慶……

日光透過古窟幽門斜灑在一座座雕塑和壁畫像上，照見斑駁的顆粒和銹蝕脫落的點點，滲透著歷史的滄桑。這是難得的時光，可以靜靜欣賞千年古跡的殘缺之美，感受這些細致精美之作的前世今生，聆聽時光流逝的聲音在深處回蕩，靜享這一刻心靈深處的寧靜和安詳。曾經(jīng)的繁華終將歸于塵土，但莫高窟承載的輝煌文明將永遠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至今，我們?nèi)匀粺o從想象，在那物資匱乏、生活動蕩的年代里，這無數(shù)個精美絕倫、嘆為觀止的彩塑壁畫是如何從堅硬的巖石中一鑿一斧、一筆一畫地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在當時昏暗的光線中，窟內(nèi)的那些十幾、幾十平方米的壁畫，每一筆、每一畫都一絲不茍，沒有一筆敷衍，甚至連人物須發(fā)根根清晰可見，這需要多么地精力集中，需要耗費多少心血！我想，那一定源于信仰，由信仰而生的光芒，早已照亮了黑暗，也照亮了心靈。敦煌石窟藝術主要是以佛教為主的宗教藝術，但表達的卻是民眾堅定而持久的信仰精神，反映的是自古以來人民較高的審美理想和追求。在1600余年間，無數(shù)高僧大德、商旅行人、兵勇將佐、達官顯貴、庶民百姓、畫師工匠為敦煌石窟的營建胼手胝足、竭盡全力，開鑿千年不絕，體現(xiàn)了處在大漠深處的古代先民的堅守和傳承不息的精神。

敦煌石窟壁畫中繪制的數(shù)量龐大的佛教經(jīng)變畫，大多是描繪未來世界的種種美好。壁畫榜題，敦煌文獻中的發(fā)愿文等，都記錄了向往和平、安定、健康、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一些根據(jù)佛教經(jīng)典、佛經(jīng)故事塑造的藝術形象，如月光王施頭、毗楞竭梨王身釘千釘;尸毗王割肉救鴿、舍身飼虎;九色鹿舍己救人、丑公主變美等等，雖表達的是佛教中慈悲、累世修行方得成佛的觀念，但這些故事從客觀上表現(xiàn)了人們內(nèi)心對善良、奉獻精神的推崇，弘揚了善良、勇敢、感恩與誠實的美德，這些至今依然在滋養(yǎng)著中國人。

壁畫講述著歷史，歷史被嵌進了壁畫。這里每一件壁畫和雕塑都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每一尊佛祖和神像都有生動的傳說故事。他們雖然隱居在這沙漠深處，但仍是佛光盈盈，故事流長。他們猶如大漠沙海中一泓甘美醇冽的清泉，如涓涓細流，沁人心脾，以庇護安撫西行路上的人們對狂風、大漠、匪禍、戰(zhàn)饑、擄掠、山崩地裂之苦當中所感受的驚懼、困苦、孤獨之身心。半月臨泉，塵沙以忘，猶如俗世中伸向未知世界掛懷和向往的手臂，成為西行路上孤寂的人們內(nèi)心的歸處?？吹竭@些佛像，不由會引起內(nèi)心對善良、奉獻等精神更加推崇，似乎覺得自己內(nèi)心深處與不凡的靈魂有了相遇。

敦煌，它生在沙海之中，生命力卻異常頑強。無論是千年之前還是現(xiàn)如今，四周黃沙飛揚，而它，卻好似一個置身黃沙中的“飛天”，舞姿曼妙，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書寫著屬于自己的歷史。在這里，我們見到的不只是壁畫，還有它們與時代的互動關系，它們是在經(jīng)歷了屢屢的互動推演之后來到我們面前的，雖然在空間上離我們很遠，但在精神上卻很近。所以前來觀賞的人們用一聲聲底蘊厚重，文化久遠，巧奪天工，藝術瑰寶，韻味深邃的贊美之詞，表達一種認同，一種尊重，同時，更令人在這大漠里去感悟和追尋，去收獲那朦朧中使人感到一種異于尋常的安然。

屈指算來，敦煌自唐代興盛以來，已有1600多年的歷史，敦煌中的莫高窟就像一座藝術豐碑依然佇立在宕泉河畔，矗立在世界藝術史上。如今每天數(shù)以千計的游客懷揣對敦煌的信仰、崇敬和好奇，奔向莫高窟。世上的事物，但凡經(jīng)得起時間淘洗的，或神奇或輝煌，大都與人的精神意識有關。這也許就是敦煌在沙漠深處歷經(jīng)1600余年而不衰，并始終閃耀著輝煌的緣由吧。在上下五千年的中華歷史上，有多少東西能留存1600多年仍熠熠生輝的呢？尤其是當下，誰能說哪樣東西能經(jīng)得起數(shù)千年時光的淘洗，并讓世人敬仰，令后人追尋的呢？

而今，誰也無法否認這樣一個事實：在充滿浮躁，通向繁華街市的驛站中，擠滿了“飛天”的后人。大多數(shù)人的臉上似乎都在燃燒著欲望的火焰，他們來去匆匆，焦急而期盼的只是實現(xiàn)利益欲望的滿足。即使如此，依然有人崇尚精神，懷揣信仰，在他們眼里，精神才是最有價值的傳承?！案弧笔俏镔|(zhì)的，“貴”是精神的。萬物速朽，而精神永在，精神生命，比物質(zhì)鑄造的青銅器更長久。

（責任編輯：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