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昕筠
萬事開頭難,就好像我此刻困擾于這一封信應當從何寫起。我想你此刻大概在忙著寫你的網頁代碼,或者看林俊杰的哪一場Live視頻,又或者在為即將到來的大學新生活做一些準備,你知道,我們很快就要各奔前程,不再能常常見面了——唉,對不起,原諒我現(xiàn)在有一點語無倫次——從最開始僅止于公務交流的工作伙伴,到現(xiàn)在,我將你視作知交,我們認識有……一年多了。我很榮幸,也很感謝。
右下角的好友申請?zhí)鴤€沒完,發(fā)來者正是宋子琰此刻的會話對象。因要互為好友才能接收大文件,加之后續(xù)的工作聯(lián)絡不少,對方發(fā)來了好友申請。子琰點下確認,成功發(fā)送了元旦匯演攝影人員安排表。下一秒,對方的回復出現(xiàn)在對話框里:
“龍城三中電教設備組季南,已收到?!?/p>
子琰撲哧一笑,這位季組長說話的語氣,倒像是哪部特工電影里的技術內勤。
但對于學校的各大學生活動來說,季南真的算得上。他是龍城三中電教組的學生負責人,和他的組員們一起負責學生會微博和微信公眾號等官方賬號的功能開發(fā)和系統(tǒng)維護,提供各大學生活動的幕后技術支持。但勤勞的小蜜蜂們并不為全校學生所熟識,大家不過是知道有這么個組織,至于具體到組織里都有什么人,大家就會茫然地一問三不知。在接任龍城三中攝影社副社長之前,宋子琰也是這么個狀態(tài)。但因為社里涉及攝影、攝像的工作都由她負責,她就這么和同年段理科班的電教組季南有了交集。
但她最開始注意到的并不是第一次會話時對方發(fā)來的“本次元旦匯演攝影任務依然由攝影社負責,請安排一下”,而是這個陌生人的QQ名,Kepler。
是浩瀚深空闡釋行星運動的三大定律,是以天文學家約翰尼斯·開普勒命名的一顆四百年來第一次在白天可以用肉眼看到的星星,也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像一顆寂靜的星球,劃過無際黑暗的宇宙。
我有時翻到最開始的聊天記錄,那些充滿了“收到”“好的”“謝謝”的對話框,兩個人都公事公辦,沒有一句廢話。我那時總覺得你就是一個高冷又嚴謹?shù)募夹g宅,話少而精,每次見面都是在團委辦公室一起接任務,你拿著手機飛快地打字,抬起的眼睛專注得像深冬的湖面,簡潔明了地答一句“好的,明白”,就轉身投入新一輪的忙碌。但大概就是四月份的社巡反思會議,讓我們大家發(fā)現(xiàn),你啊,其實實在有點可愛。
坐了十幾個學生干部的會議室里涌動著一股焦躁的氣氛,眼瞅著時針轉過晚上六點,這場由團委老師主持、各學生部門負責人回顧本次社團巡展活動得與失的會議卻看不到頭。輪到電教組,季南打開手機備忘錄,接下來的一串句子流暢得不帶一次卡殼,精確到瞬時流量、系統(tǒng)崩潰原因、修復時長、重新上線之后遇到的問題,條分縷析,邏輯清楚,各種專有名詞用得深入淺出恰到好處,把本次社巡的游戲積分系統(tǒng)和改進方案剖析得明明白白。一個接一個的時間節(jié)點和數(shù)據(jù)蹦出來,把整個會議室鎮(zhèn)得只剩大家震驚的呼吸聲。一群外行面面相覷,張著嘴巴作不可思議狀,四目相對時夸張地發(fā)出驚嘆的聲音。豈料“始作俑者”大概是因為周圍安靜得有些詭異,講著講著自己一個沒繃住,“噗”的一下笑場,又火速繼續(xù)自己的話題,但臉上努力憋笑的少年情態(tài)卻始終沒壓下去。
旁邊的社長拿手肘捅了瘋狂憋笑的子琰一下,“我天,季組長好可愛啊?!?/p>
那天那個努力憋笑的年輕人,才是真實的你吧。噢,對了,還有那次抄襲事件,你站出來替我們發(fā)聲,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么表達我們的感激。
下課鈴一響,子琰馬上抓起抽屜里的手機躲到走廊上。這件事已經攪得她昨天心神不寧了一整天,市里一所高中盜用了龍城三中攝影社社員的攝影作品,還抄襲他們的文案。子琰和社長有理有據(jù)、彬彬有禮地發(fā)消息交涉不成,反倒見識了一波“抄襲無罪”“何苦鬧大”的說辭。三中攝影社的社員們等到半夜,只等來對方一份不痛不癢的聲明,氣得社里有一半的人一晚上沒睡。
子琰翻著事情的新動態(tài),又急又惱還不能貿然行動,正窩火,突然看到了季南的轉發(fā)和表態(tài):“‘不良事件還是‘盜圖抄襲事件?‘引用了三中攝影社的宣傳語還是‘非法引用了龍城三中攝影社宣傳文案若干份?‘對三中相關同學道歉還是‘對龍城三中攝影社全體成員尤其是圖片原作者和文案原作者道歉?‘希望對方能夠理解并冷靜對待還是‘希望三中攝影社能夠諒解本次因我方觀念和編輯不當引起的抄襲事件?最后,具體涉及的盜用和抄襲內容、原出處、原作者,不應該在聲明中明確點出嗎?”
子琰屏住呼吸,睜大了眼睛。那么多等著看熱鬧和笑話的同學,那么多冷眼旁觀的看客,那么多擔心影響校際關系等著找攝影社追責的老師,可偏偏還有一個與這件事一點兒關系也沒有的季南,天不怕地不怕地站出來聲援。子琰只覺得熱血沸騰,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句歌詞:“不捧出肺腑怎知心頭血猶熱,既相逢不妨挑燈呵手照山河”。
你很“技術”,但卻不“宅”。我常??茨阍谂笥讶Πl(fā)一些登山、賞花、旅行或是在城里探訪哪座老建筑、教堂時拍的照片。那些構圖精彩、視角獨特的手機攝影成果,讓我這個攝影技術組組長十二萬分地有危機感了。
所以你大概是一個相當注重“私密”的人,你用以隱藏巨大而深沉的山體的冰冷深水,是一道安全的社交距離,在與人深交的過程中一點一點褪去。我還記得上個月你們班畢業(yè)聚會的時候,你發(fā)消息跟我吐槽“畢業(yè)聚會對于內向的人太恐怖了”。而一周之后當我在我的畢業(yè)聚會上和你QQ聊天時,你便一如往常一針見血地指出:“畢業(yè)聚會不和同學們聊天,您不會也是社交恐懼癥患者吧。”還發(fā)來一個“斜眼笑”的表情。我老老實實承認:“只能和一小圈比較熟的朋友快樂交流。”你回我一個“+1”。我倒真是為我們這點兒惺惺相惜樂了半天。
我看過一則科普漫畫說,外向者往往從社交中獲得能量,而內向的人則在其中消耗精力,所以他們在心理上建造一個私人倉鼠球,給自己一個休息的空間。他們如果遇到真正合得來的人,能夠促膝長談,不會因此疲憊,浪費能量,對他而言,此刻便是讓對方進入了他的倉鼠球。
我想我很幸運,我們能夠共享彼此倉鼠球中的一方天地。
“在嗎?昨天攝影社提供的活動照片好像沒有把校領導要求的主題拍全?!?/p>
“啊?那我大概是要被做成表了……”
“沒事,團委那邊讓我轉達,這次就算了,下次社團這邊要仔細一點?!?/p>
對方頓了頓,又發(fā)來一句:“不過,‘做成表是什么梗?”
“是一部美劇《疑犯追蹤》,片頭有一句話‘You are being watched.(你正在被監(jiān)視著。)粉絲們就開玩笑把它直譯成‘你正在被做成表。”
下一秒先飄過來的是一個“斜眼笑”的表情,接著一句:“Person of Interest. The Machine.”
俱是這部劇的關鍵詞。
嗬!子琰盯著屏幕,手都激動得有點抖,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看起來挺平靜的話:“原來你也看過的啊。”
“早追完啦?!?/p>
子琰內心一陣“我終于找到同好了啊啊啊啊”的波瀾壯闊,對著屏幕齜牙咧嘴半天,最后回了一個“握手”的表情——干巴是干巴了點兒,但一語勝千言,飽含著宋子琰同學此刻想沖到季南面前熱淚盈眶瘋狂握手的激動心情。
她后來才知道,這不過是無數(shù)次驚喜中的萬分之一。
從《疑犯追蹤》到林俊杰——我還記得是因為我們倆各自發(fā)到朋友圈的歌詞截圖,才發(fā)現(xiàn)原來身邊一直就有一個歌迷同好——再到新年前夕你深夜發(fā)來超好笑的表情包喊我快去聽他的新專輯,我曉得你每次發(fā)照片配的歌詞出自他的哪一首歌,還有后來總是互相分享他的神現(xiàn)場,一起蹲守第29屆金曲獎頒獎典禮直播,一起開心一起緊張一起捶胸頓足。我向來癡迷演唱會里的大合唱和閃光燈星河,那時正對著屏幕里全場起立大合唱蘇芮的老歌,手中揮舞的手機燈組成一片搖曳的星海而感動不已,你的消息便發(fā)過來:“喜歡這樣的氛圍,特別好?!?/p>
有句歌詞你一定記得,“到底你懂我,或其實我本來就像你?!?/p>
你能抓住我分享給你的視頻里的每一個重點,會認真看我發(fā)的每一張攝影照片,能欣賞我用以做朋友圈封面的那張黃昏下的綿延山巒,還有孫燕姿的那首,《Kepler》。
“當當!你收藏了我的網易云音樂歌單?”
“收藏歌單的小動作被您發(fā)現(xiàn)了?”看著這句話,子琰都能想象出季南和朋友說話時靦腆又狡黠的神色。
“沒想到你還藏著這么多好聽的鋼琴曲。”又是一個標志性的“斜眼笑”。
季南收藏的歌單是子琰搜羅來的流行樂改編鋼琴曲,“居然還有《Kepler》。”
“很喜歡這首歌?!彼娧b鎮(zhèn)定。
“這首歌燕姿有兩個版本,還是更喜歡這版?!?/p>
“我也是?!?/p>
“‘藏在眾多孤星之中,還是找得到你?!?/p>
子琰幾乎眼前一黑,季南又一次不費吹灰之力號準了她的脈,一擊即中地說出了她最喜歡的那一句歌詞。
“尤為喜歡這句?!彼俭@訝自己居然還能在對話框里打出如此平靜的一行字。
對方發(fā)來一個“握手”表情,“一首蘊含星星的歌?!?/p>
開普勒先生,你大概不知道我私下里這樣喊你。
一顆孤星,在明亮冰冷的銀河波光里流轉。你有你的疏離,也有你的熱忱;你有你的光芒,也有你的孤獨。
那是關于“反差萌”的一次談天,朋友突然提起“你認識的那個電教組大佬是不是有點反差萌”,還攛掇子琰看看大佬有沒有微博,微博和朋友圈看起來會不會像兩個人。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唄,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弊隅院唵未直┑男问浇Y束了這段“背后議論人”的談話。
但話是這么說,子琰的好奇心還是被勾了起來。季南在這方面是習慣主義者,他的微信和網易云音樂用的是同一個名字。子琰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把它輸進了微博搜索欄,按下回車鍵,一個用戶跳了出來。
子琰看到的第一秒就非常篤定,這是季南。
找到你的微博,真的是意外,也沒有敢告訴你。我有一種負罪感,一種窺探了朋友隱私、未經許可踏入他人自留地的羞愧和歉意。
那幅用作頭像的城市夜幕圖片,很明顯地符合季南一貫的審美。用戶關注和粉絲都寥寥,按個人簡介看,只是幾個要好的初中同學。他發(fā)過的內容不多,幾乎看不見生活痕跡,一些簡短而隱晦的思緒——比他同她分享過的那些負面情緒更為私人和隱秘。
那些我并沒能讀懂的字句背后的你,都經歷過一些什么呢?我不得而知。就像《疑犯追蹤》里,芬奇曾對著里瑟的背影說:“I cant reach him.”即便是一起共事了這么久,知道他的軟肋他的心結,但在一些事情上,面對一道無形的自我封閉的墻,芬奇依然無法接近無法觸碰到他的搭檔。
孤獨的星球有各自的軌道,我不能奢求你會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訴我,我親愛的開普勒先生。
我記得你之前在寫的那個網頁,你給它做的主頁里,是無際深海之上巉巖峻巒高聳的一座孤島,在它身后,是深邃夜空浩翰星河。這個在內心構筑了一座孤島的少年,好像就站在那轉動的星空之下,孤身一人,張開雙臂,任由寂靜的時間洪流源源不斷地涌入胸膛。
滿天繁星糾葛的是非里,竦峙的孤島是唯一的真理。
你也不知道,你是我高三一年隱秘又甜蜜的心事。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一響,子琰火速套上筆帽,清理桌面,收拾書包,一氣呵成,然后戴上耳機,低頭,看表,往走廊上走去。她非常清楚季南的時間習慣:早晨總是踩點到校,下晚自習五分鐘到十分鐘內離校;早晨會直接從一樓的直梯上樓,晚上則會從直梯下到二樓大平臺,從教學樓前大臺階下樓。也不是刻意,只是偶然遇到幾次之后,子琰發(fā)現(xiàn)自己掌握了規(guī)律,并屢試不爽。
高三以來文理科教室不在同一層,晚自習后的這幾分鐘幾乎就是她能見到季南的唯一可能。
她在結束了一天昏頭脹腦的學習、背著重書包、腳步卻很輕快的人群中翹首張望。
沒有。
沒有。
她不免有些失望,也許他今晚做值日,也許有其他事情耽擱了。
就在她跨出校門抬頭的一瞬間,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他總是脊背挺拔,姿態(tài)端正,走路的步伐從容又穩(wěn)健,目視前方,沒有一點多余的小動作。晚上的街燈投下昏黃的光暈,子琰只覺得“轟”的一下,周遭嘈雜人聲和推搡的人群都消失了,只剩下夜色霓虹搖曳交融,那個高而端正的人影在移動的模糊的人海中,走進這夜色里。
她無法停止視線的唯一聚焦,腳機械地走著,不敢上前也不敢放慢速度,只維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直到一路目送著季南走過十字路口,消失在街角。
耳機里的林憶蓮空靈地唱著《水星記》:“還要多遠才能進入你的心,還要多久才能和你接近,咫尺遠近卻無法靠近的那個人,也等著和你相遇。環(huán)游的行星,怎么可以,擁有你?!?/p>
可我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就像達西先生說:“當我發(fā)覺的時候,我已經走了一半路了?!?/p>
高三剛開學一星期,某天晚自習前她踩著夕陽去傳達室取東西。自暑假卸任攝影社職位以來,她已很久沒有見過從前的一些工作伙伴。覓食大軍浩浩蕩蕩擁出校門,她發(fā)覺自己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著一個人。當她意識到此人是誰時,自己都嚇了一跳。
夏天尾巴的夕陽濃稠熱烈得要灼傷人的視野。取完東西回頭,金色的光線照進她眼睛的剎那,她看到季南正迎著視線走來。
你不知道我對你撒過一個小謊。你記不記得高考前一個月的那一天,你下晚自習后發(fā)消息給我:“今天出門取外賣時看到你了?!蔽艺f:“沒看到你沒打招呼真是罪過,好久不見了?!?/p>
其實并非“好久不見”,這一年我見過你好多次——我有一個神奇技能,即使百米開外我也能一眼就把你認出來,準確無誤??晌乙餐瑫r沮喪地發(fā)現(xiàn),我失去了冷靜地在你面前出現(xiàn)的能力,每每在人群中看到你,腿的反應總是快過腦子,我不受控制地驚慌失措、轉身拔腿就跑——但愿你沒有看到我跑步的狼狽姿態(tài)——我開始擔心自己走路的姿態(tài)是否好看,擔心自己劉海亂了頭發(fā)散了笑得太放肆了,擔心發(fā)向對話框另一頭的每一句話是否會顯得自己很傻。你不知道,這一年我盼望過無數(shù)次能有這樣一個機會,讓我不慌不亂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同你說一聲“季組長,好久不見呀”。只是每一次遇見,我都仿佛扎了針的氣球,一下子被放空了勇氣。
但好在我們還會時常在QQ、微信上聊上幾句,那些收到你的分享、你的玩笑的疲憊深夜或是匆忙清晨,是困頓的高三生活給予我的一點星光。
沒有敢告訴你的事,又何止這幾件呢?
我發(fā)現(xiàn)我們倆在高考前的同一天在不同的社交網絡發(fā)了回顧去年做考場志愿者經歷的動態(tài);你曾在高三那年某個黃昏一個人溜去家附近的公園散步,發(fā)了一條帶定位的朋友圈“偷來的三個小時”,而在那之前一個月,我也曾在憋著氣寫完一套文綜卷之后,在涂滿夕陽的老城區(qū)街巷里獨自逛到月上柳梢,在你不知道的微博里,寫過一句“偷來了只有我自己和耳機里的林俊杰的三個小時”……那些微薄卻厚重的默契與相似,我都沒有敢自以為是地提起。
暗戀大概是隱秘的歡愉和不可分擔的孤獨的混合物。前者在于哪怕嘗到一點點甜頭——甚至微小如僅僅只是看到他——都會覺得快樂。而后者則是近乎《水星記》里“要怎么探尋,要多么幸運,才敢讓你發(fā)覺你并不孤寂”,可你沒有勇氣讓他發(fā)覺,沒有勇氣走上前去,走到他面前去。
就算讓他發(fā)覺了又能怎樣呢?他在尋找在等待的那一顆星星,并不是你。
可是……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高考前動員大會的后臺技術是季南帶著寶刀未老的高三前電教組成員負責的,按校領導“顏色要紅,字要大”的指示做出來的PPT還是悄悄加進了亮點——每次切換時總會出現(xiàn)滿屏流瀉的星星,熠熠生輝。
季南告訴子琰,那些星星是他特地為一個人做的。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笑了起來,可喉嚨好像在發(fā)抖,苦味仿佛竄進了打字的手指尖,“不得了了,哪個姑娘這么幸運啊?”
她打完就把手機翻面捂了起來,她完全不想看對方會回復什么。
可是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哈哈,是我比較幸運?!彼f。
子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八矚g星星?”
“應該是吧?!辈恢罏槭裁?,子琰甚至覺得季南打這行字的時候都是笑著的。
“介意我八卦一下嗎?文科生還是理科生?”
“理科啦,你應該不認識?!?/p>
子琰用力摁下鎖屏鍵,面無表情地從桌上抽出一套空白的文綜卷。
我想了很久,理由不過有二:我們倆的人際關系網幾乎沒有重合,于你的秘密而言非常安全,就算告訴我,我也猜不到是誰;這個秘密你放在心里太久、太重,需要一個出口,而我保守秘密的能力足夠你信任。如果真如所言,那我也只能希望后者所占的比重更大一些。
子琰有些手足無措。
她真的是突發(fā)奇想又點開了季南的微博賬號——她現(xiàn)在恨自己的突發(fā)奇想——她發(fā)現(xiàn)對方點贊過的微博里,有一條是他關注的一個女孩的旅行記錄和自拍。
她呼吸急促,卻又無法呼吸。
她知道季南平時是不怎么點贊女孩子的自拍的。
關注女孩的人里有個自己認識的人,一起考上龍城三中的初中同學曉荷。雖算不上非常親密的朋友,但曉荷的人品是絕對信得過的。
在大腦一片空白的狀態(tài)下,子琰給曉荷發(fā)了截圖,“荷,我跟你打聽一個人,如果不方便告訴我你就直說,也不要讓別人知道我打聽過這個人。這個女孩子你認識嗎?叫什么名字?大學去了哪座城市?”
值得信賴的曉荷很快就發(fā)來了回復:“這些信息我們做去向圖都是公開的,沒事。她叫白佳玲,我同班,大學在本市?!?/p>
她聽季南說過的:“星星女孩大學打算留本市了,我得好好考慮報志愿的事?!?/p>
“你有什么心儀的學校嗎?”
“心儀的學校都在女神的學校周邊,步行或公交車可抵達。”附上笑臉表情。
她又想起來,季南說:“星星女孩最近跑去上海旅行了?!?/p>
和那條微博記錄如出一轍。
我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這感覺,就像那次發(fā)現(xiàn)你的微博——明明有那么多可能性,我卻偏偏一下子命中它的藏身之地,正中紅心,精準又不留情面。心里的那顆隕石飛速墜落,一頭撞向地面。
你們是初中同學,她微博也關注林俊杰。你說她喜歡星星,我在那一瞬間好像終于明白你的名字,Kepler,浩瀚宇宙里一顆光芒萬丈的明亮星星,是你所給予的孤獨、無聲又溫柔的注目。
那些我為之雀躍的、自以為的默契,也都不過是你在宇宙暗處投射給另一個人的一束光。
《真相是真》里寫:“我真的陪他聊到黎明,真的同他最默契?!笨赡怯衷鯓幽??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鐘期既遇。
我以為我可以輕松又驕傲地放下。但直到去取檔案那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依然沒有失掉自己一眼認出五十米外的你的能力并且想要落荒而逃的那一瞬間,挫敗感油然而生。
子琰不明白,這其實是她過去那一整年盼望過無數(shù)次的,可以笑著說一聲“好久不見”的機會,甚至于就在幾秒前,她還在為今天沒有遇到季南而感到失落??墒谴丝趟幌肱苈?。眼前的路筆直空曠得一眼望得到頭,子琰無路可退也無路可逃。
她低頭看手機,硬著頭皮走下去。
手機里是一條半小時前季南發(fā)來的未讀消息:“你去領檔案了嗎?”
她一邊走路一邊埋頭回:“剛領完,準備回家了?!卑聪掳l(fā)送鍵的剎那,她的余光看到季南錯身走過。
幾秒鐘后,回復即來:“剛剛和你擦肩而過?!备揭粋€大笑表情。
“嚇得我趕緊回頭?!彼钦娴幕亓祟^的,就像從前很多個下晚自習的夜晚,注視著熟悉的背影淹沒在交錯的人流里。
只是耳機里不再是《水星記》,林俊杰輕快又溫柔地唱著《剪云者》:“偶爾懷念她,也不錯;以前深愛的,現(xiàn)在呢;剪下的云呢,隱形了。”夏天的云挾著亮得令人睜不開眼的陽光來來去去,風穿過行道樹蔥郁的葉子竊竊私語,她平靜地深呼吸,然后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方向走下去。
開普勒先生,這是一封你永遠也不會讀到的信。這也是我自己的,永遠不會同任何人講起的秘密。我寫下它,也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結束的句點,如同從泳池里剛剛起水的人,一點一點褪去身上拖著的沉重引力。
雖然那也曾經是吸引我向你這顆星球靠近的引力。
我依然深愛我頭頂?shù)男切?,它們的美麗不會因此減少分毫。這一年半來,能成為你信任的朋友,也已足夠榮幸。卸去那一層拖著隕石自毀的引力,那些愛好的分享、情緒的分擔、知音的投契所帶來的快樂又重新變得純粹和輕松起來。對了,打個賭吧,我們倆誰先搶到林俊杰演唱會的門票,誰就得請對方吃頓飯,如何?
開普勒先生。
現(xiàn)在我鄭重地同你告別,也同過去的一年告別。我們又將沿著各自的軌道繼續(xù)運行下去。天南海北,我也不知道我們下一次見面會是什么時候,到那時我就真的可以同你坦然地說“好久不見”了。愿我們在浩瀚世界里,在更迭人海中,相互輝映。我們終會重逢在未來,找到屬于自己的萬千星光。
寄以最真誠的祝福。
發(fā)稿/莊眉舒
看過一個說法,英文單詞crush可以用來表示“短暫的、熱烈的但是又羞澀的愛戀”。它有時很簡單,是對美的欣賞,對共鳴的珍視,有時卻也復雜,在這種一頭栽入的放任感里我們總是難以區(qū)分這些混雜的成分。但置身其中,那些真誠與珍視,那些鄭重其事,開始與告別都格外用力,恰恰是少年時的可貴。我們借著怦然心動的一點星光,看到庸常生活里的驚喜。
距離我寫完《致開普勒先生》這個故事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這個故事里的人物和那些看起來好像巧合得不太合理的事情許多曾真實地發(fā)生在我的身邊,只是在寫的時候做了調整和再加工,所以有時候會忍不住感慨真實的人生常常比故事要更加陰錯陽差。兩個人之間的時間似乎永遠停在那封永遠不會被寄出的信收筆的一刻,此后便是平淡的生活里,偶爾抬起頭看見那片夜空的時候,一聲輕得不能被聽見的嘆息。年少時的crush無果也許是一種遺憾,但曾經擁有過這樣的一場crush,我想我們也可以對我們的少年時代說,“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