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敏,陳炎輝
2005年,錢學森提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錢老及其同時代其他大師的成長,與通識教育密切相關。在我國現(xiàn)代高等教育史上,胡適、蔡元培、唐文治、林文慶、陳垣、潘光旦等早在20世紀初就提倡并實踐通識教育。通專本為一體,通識教育在人才培養(yǎng)中的地位不容忽視。為此,深入比較分析中外一流大學通識教育,對重拾大學發(fā)展之靈魂——人才培養(yǎng)未來改革之路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本研究選擇中美英20所一流高校的本科通識教育情況進行比較。首先,美國的通識教育一直在引領著現(xiàn)代通識教育的發(fā)展;英國高校傳承了西方自由教育理念,并不斷創(chuàng)新發(fā)展。其次,美英高校在世界四大排行榜(QS、US News、THE、ARWU)中居前100名的占比最高。以2018年為例,美英高校在US News和ARWU中前100名大學屬占60%,而在THE中占55%,QS中占48%。因此,選擇居世界前100名且在通識教育有各具特色的美國和英國高校各5所。美國居世界前10名高校5所(麻省理工學院、斯坦福大學、哈佛大學、加州理工學院、芝加哥大學),英國5所(劍橋大學、牛津大學、倫敦大學學院、帝國理工學院、曼徹斯特大學)高校中有4所為“G5超級精英大學”高校,曼徹斯特大學居英國紅磚大學之首。最后,從我國“C9高校聯(lián)盟”和“通識教育四校聯(lián)盟”中選取10所高校(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上海交通大學、浙江大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南京大學、中山大學、哈爾濱工業(yè)大學、西安交通大學)進行分析。
中外一流大學通識教育的目標體現(xiàn)在三個“學會”:第一,學會思考,養(yǎng)成批判性思維和創(chuàng)新能力。有10所高校在目標中提及“思考”“思維”和“創(chuàng)新”。麻省理工學院提出“用偉大想法創(chuàng)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第二,學會做人,培養(yǎng)良好品德,成為合格公民。有4所高校在目標中明確提到要培育合格“公民”。第三,學會服務社會,乃至為全球發(fā)展服務。這也體現(xiàn)在一些大學辦學目標中,如劍橋大學提出“為全世界提供最高質量的教育服務、學習條件和科學研究”[1]。麻省理工學院提出:“在21世紀,通過知識傳播和人才培養(yǎng)在科學和技術等領域更好地服務國家乃至全世界”[2]。
通識教育模式是指高校為了推行通識教育理念而采取的通識教育的方式或方法[3]21。在中外一流大學中,主要有核心課程、經(jīng)典閱讀、書院制、融合式及大類培養(yǎng)五種模式。第一,核心課程模式,按通識教育的目標,采取通識課程模塊化運行的方法。如哈佛大學現(xiàn)行的通識教育核心課程分為審美和詮釋、文化與信仰、實證和數(shù)學推理、倫理推理、生命系統(tǒng)科學、宇宙物理科學、世界中的各社會和世界中的美國8大模塊[4]。第二,經(jīng)典閱讀模式,以經(jīng)典名著學習為主線,貫穿通識教育全程,主要倡導者是芝加哥大學原校長赫欽斯(Robert Maynard Hutchins)。在他的努力下,芝加哥大學于20世紀30-40年代構建起了以“人類歷代文明所積累的知識精華”[5]——經(jīng)典名著為核心的通識教育課程體系,還專門主編了《西方文化巨著叢書》。至今,經(jīng)典閱讀仍然是芝加哥大學通識教育的課程主干。南京大學實施“悅讀經(jīng)典計劃”,將經(jīng)典書目分為文學與藝術、歷史與文明、哲學與宗教、自然與生命、經(jīng)濟與社會、全球化與領導力6部分[6]。第三,書院制模式是將我國古代書院傳統(tǒng)和國外住宿學院制度相結合的一種育人模式。如復旦大學成立了志德、騰飛等五大書院,以“讀書、修身”為價值核心,以“轉變、關愛”為兩翼[7],并將2017年新修訂的七大核心課程模塊融入其中。西安交通大學成立了彭康書院、文治書院等9個書院,實行書院、學院“雙院制”的本科生培養(yǎng)模式。第四,融合式模式,主要體現(xiàn)在英國大學中。受自由教育傳統(tǒng)的影響,英國大學認為通識教育與專業(yè)教育應融為一體,滲透育人整個過程。曼徹斯特大學在課程上要求學生做到文理兼顧,將“大”博雅教育充分貫徹于專業(yè)教育之中[8]37。第五,大類培養(yǎng)模式,這是我國部分高校基于大類招生方式下在前1-1.5年或2年大類教育階段實施的一種模式。如浙江大學自2006年起,開始實施通識教育與大類基礎平臺教育相結合的人才培養(yǎng)模式[3]146。
本研究中的課程體系“特指課程結構,是各類課程之間的組織和配合”[9]。中外一流大學雖在通識教育課程體系上有所差異,但有3個共同特點:模塊化、融合化、普及化。首先,模塊化分布,即采取分模塊的方式,利用通識教育課程,結合各校實際情況,將人文素養(yǎng)與科學精神進行分模塊講授。其中有“大”模塊與“小”模塊之分?!按蟆蹦K指將所有公共基礎課程統(tǒng)稱為通識類課程,如加州理工學院、上海交通大學、浙江大學、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等;“小”模塊指在公共基礎課程中專設通識課程,如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南京大學、中山大學等。其次,融合化發(fā)展,即將通識教育和專業(yè)教育不同程度地結合在一起,實現(xiàn)通專結合,在英國高校中體現(xiàn)得較明顯。如曼切斯特大學無專設通識教育課程,專業(yè)教育一定程度上就是通識教育。最后,對象普及化,即通識課程已成為必修課程,所有本科生都必須修滿一定學分,才能達到畢業(yè)要求。哈佛大學核心課程學習量約占本科生課程學習總量的53%[10]。中國大學在大類招生制度影響下,對本科生第一、二學年學習的通識教育課程均有學分要求,如清華大學要求學生須修滿13學分文化素質課程,上海交通大學要求至少修滿21學分,中山大學要求至少修滿16學分(見表1)。
表1 中外20所一流大學通識教育課程體系
續(xù)表1
(1)目標定位與模式選擇。通識教育目標實質上就是人文主義和科學主義博弈和平衡的體現(xiàn)。在中外20所一流大學中,英國大學的人文主義培養(yǎng)傾向較濃厚,強調個體發(fā)展、“造就紳士”,如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美國大學較傾向科學主義,注重實用性、育成“公民”,為社會乃至全世界服務,如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加州理工學院等;我國大學在引進西方通識教育理念和實施過程中,較多將人文與科學精神進行統(tǒng)一,如復旦大學“傳遞科學人文的精神”。
通識教育目標定位在一定程度決定了模式的選擇。英國大學受傳統(tǒng)自由教育影響較深。紐曼(John Henry Newman)認為,自由教育是“為了理智自身進行訓練,為了對其自身固有對象的認識,也是為了其自身的最高修養(yǎng)”[30]。在這種思想引領下,英國大學把通識教育有機地融入專業(yè)教育。美國大學基本上采取核心課程模式來實施通識教育。早在19世紀初在帕卡德(A.S.Packard)等人的倡議下,美國大學開始關注通識教育;哈佛大學的“哈佛通識教育紅皮書”使美國通識教育核心課程逐步向模塊化發(fā)展。我國自20世紀90年代大力提倡素質教育起,大學開始逐步重視通識教育課程建設。在20多年的發(fā)展歷程中,經(jīng)歷了嘗試仿制(開始學習歐美)——模仿創(chuàng)新(模仿歐美并加入中國元素的實踐)——自主創(chuàng)新(走中國特色道路)的探索過程。但是,目前中國大部分高校還主要處于模仿創(chuàng)新階段,逐步注重融入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神和自身實際情況,將幾種模式融于一體,力求做到中西合璧、特色發(fā)展。
(2)結構組成。核心課程模式在中外一流大學實踐中最為普遍,在此將哈佛大學和復旦大學現(xiàn)行核心通識課程進行深入比較。一方面,兩所學校都會適時調整課程模塊。2016年,哈佛大學發(fā)布的《通識教育評審委員會最終報告》中[13],采取通識課程、分布課程、定量工具課程的方式,分為“4門通識教育必修課(審美和闡釋,倫理和公民,歷史、社會和個人,社會的科學技術)+3門分布必修課(藝術和人文,科學與工程,社會科學)+1門定量工具課程(實證和數(shù)學推理)”三部分共8門核心課程,并從2019年秋季學期起開始實施[31]。從2017年和2018年秋季核心課程授課門數(shù)比較情況看(見圖1),哈佛大學每年都會及時調整并更新教學內容。一方面,2015年復旦大學對通識課程進行改革,將原來的六大模塊改為七大模塊,且每年根據(jù)實際情況對核心課程進行微調(見圖2)。另一方面,受不同社會制度、文化差異等影響,兩所學校課程內容選擇具有差異性。在課程內容方面,哈佛大學2018年秋季開設41門通識核心課程對世界五大洲及各國政治制度、歷史、文化等都有涉及,并對全球發(fā)展給予高度關注,將討論式、探究式的教學法貫穿全程[32]。復旦大學的2017年本科培養(yǎng)方案中的通識教育核心課程較側重了解歐美及亞洲地區(qū)的發(fā)展,導讀類、講解類的課程所占比例較高[22]。
人才培養(yǎng)是注重人自由而全面發(fā)展,還是為未來職業(yè)進行教育?這是中國乃至全球高等教育發(fā)展中的一個兩難問題。赫欽斯在20世紀30年代曾痛心指出:“一位學生將他的整個大學時光花費在特定職業(yè)準備上,但是又沒有去從事這項職業(yè),浪費了他的大學生涯?!盵33]他在任芝加哥大學校長的期間大力推動以經(jīng)典閱讀為主線的通識教育,但因當時美國社會盛行實用主義,頂受巨大壓力的名著課程隨他在1951年的離職而停辦。據(jù)美國NAS研究統(tǒng)計,1914-1993年,美國前50名高校(根據(jù)US News排名)所開設課程數(shù)從14874門增加到70901門;但通識教育課程所占比例,從1914年55%,降到1939年46%,1993年減少到33%[34]428。中國由于受到蘇聯(lián)模式的影響,專業(yè)教育一直都是大學教育的主旋律。近年來,社會各界深感社會功利主義、道德危機的嚴重后果,再度呼喚重視大學通識教育。從專業(yè)對口率來看,南京大學2017屆本科畢業(yè)生對口率為54.19%[37];上海交通大學2017屆本科畢業(yè)生從事工作與專業(yè)非常相關的比例僅為22.1%[38]。因此,如何使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達到平衡,逐步扭轉只關注職業(yè)教育的局面,幫助學生適應、服務社會發(fā)展,重塑“完人”教育理念,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圖1 哈佛大學2017級秋季與2018級秋季通識課程數(shù)比較[35]
圖2 復旦大學2015級~2017級本科培養(yǎng)方案中通識核心課程數(shù)量情況[36]
通識教育資源的匱乏集中體現(xiàn)在優(yōu)質教師資源及其所影響的優(yōu)質課程資源。哈佛大學前校長德雷克·博克(Derek Bok)痛心談到:“教師們一方面同意某個課程要求,另一方面卻不愿意親自講授其中重要的課程。這一現(xiàn)象最常見于培養(yǎng)技能的入門課程,如說明文寫作等必修課程。最終,大學只能將這些課程的教學任務交由研究生和兼職助教來承擔,他們的課時費不高,對學生要求寬松,教學能力也不足”[39]。有學者曾對美國教授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有半數(shù)教授在所調查的學期都不教通識教育課程[34]432。導師制是英國大學實施通識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被譽為“教學的瑰寶”。但近年來受到高人力、物力、財力成本及社會重科研風氣的影響,這一制度受到極大沖擊。帕菲爾曼院士甚至表示:“牛津導師制教學模式在某種意義上就似乎是一種出生在錯誤時代的制度?!盵40]在我國的一流大學,如清華大學,也存在通識課程師資難求的現(xiàn)象。錢穎一在清華大學經(jīng)濟管理學院擔任院長期間,大力推行通識教育,也遇到師資難求情況:“如‘中文寫作’課,很難找到老師教,因為中文系老師要做研究,沒有興趣教這種課”[41]。
從中外20所一流大學通識教育課程模塊的設置來看,不盡相同。這就引起另一個發(fā)展問題:選擇何模式、何課程才具合理性,怎樣的管理和評價才能使這些課程能夠有效發(fā)揮育人效用,確保教育質量?所有高校一直處在探索實踐中。以斯坦福大學在20世紀30年代設立的“西方文明歷史”課程為例,這門課設立之后,師生開始質疑,認為這門課程作用不大,不應作為必修課;1960年末取消了這門必修課,但1980年又設另一門課程“西方文化”;2012年《斯坦福大學本科教育研究報告》[42],將“西方文化”課程融入四大模塊中的思維與行為方法(融入多元化)里。我國通識教育管理和評價體系也有待完善。目前,國內僅有通識教育開展較好的頂尖大學才專門設置通識教育管理機構、建立通識教育課程團隊,絕大多數(shù)院校在管理和評價上都處于初級散亂階段。
通識教育目標何在?哈瑞·劉易斯(Harry R.Lewis)提出:“通識教育旨在利用大學生的可塑性,鼓勵年輕人認識自我,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道路?!€在于提醒學生:自己應對社會知恩圖報,應該利用自己掌握的知識為人類謀福利,而不僅僅追求自身的經(jīng)濟富足?!盵43]2在多明哥斯(Domínguez)看來,通識教育是“當你接受了教育,又把當初學到的內容忘記后,最后還剩下的東西”[43]9。因此,各校應結合自身實際,科學合理確定目標,構建課程體系,并注意處理好三組關系。第一,通識課程與公共基礎課的關系。部分高校將規(guī)定的“思政、計算機、體育、英語等”公共基礎課程視為通識教育,二者不能等同。通識課程是其中重要組成部分,應列入公共必修課。第二,通識課程與專業(yè)課程的關系。二者應相輔相融,不可分離,并且應如錢穆所言:“當先求其為通人而后始乃及于專家”[44]。第三,通識課程與第二課堂的關系。第二課堂應發(fā)揮隱性作用,為通識課程服務,共同實現(xiàn)通識教育目標。
《一流本科教育宣言(成都宣言)》提出:“我們致力于教書育人?!盵45]當前,我國很多高校讓年輕教師講授通識教育課程,理由與哈佛大學相似:成本低、易于完成教學任務。實際上,通識課程需要大師、資深教授來講授,方能達到目標?!皟扰唷?,不僅培養(yǎng)教學名師,還要鼓勵大師為本科生講授通識課程?!巴庖保e極邀請校外專家、學者來校為本科生上課;同時,還應采取相關措施鼓勵高層次引進人才為本科生上通識課程,開闊學生眼界。另外,要充分利用現(xiàn)代信息技術手段加強優(yōu)質課程資源建設,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手段靈活地結合在一起。麻省理工學院2016年發(fā)布了《在線教育——高等教育改革的催化劑》,建議把線上和線下教育結合起來[46],推動教學方法改革。這對我國有重要借鑒意義。
當前,很多高校在實施通識教育時,往往忽略了課程的研究和設計。一方面,高校要結合本校實際,充分挖掘各類資源,包括地域資源、人文資源等,努力發(fā)揮學校和地域特色,做到人無我有、人有我特。另一方面,以生為本,尊重不同學科、不同專業(yè)學生和不同年級的個體差異性,適應和滿足不同學生群體的個性化需求。同時,健全管理和評價體系是實現(xiàn)通識教育目標的關鍵。在達成質量共識基礎上,上下通力合作,加強通識課程管理。同時,專門研究設計通識課程質量評價體系,充分考慮學校實際和特色,注重各專業(yè)學生個體需求和發(fā)展的差異性,達到有效管理與個體發(fā)展的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