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熊者說

一

過了臘月，空氣之中就彌漫著濃重的香味。年味重了，鄉(xiāng)下人家家戶戶開始忙碌著準備過年了。

城關(guān)鎮(zhèn)黑石王村村長趙長接到鎮(zhèn)長電話后，就囑咐媳婦去把堂弟喜順喊來，然后把事兒交待給了堂弟喜順。讓喜順組織幾個年輕體壯、有經(jīng)驗的村民上山捕獵一只大狗熊：“要活的，鎮(zhèn)長想趁著年關(guān)給新來的縣領(lǐng)導送禮哩！”

喜順臉上的表情不咸不淡，他伸直了脖頸兒道：“怎么，還要活哩？”

村長趙長當時就黑起了臉：“咋哩，不行？”

喜順趕緊把頭縮回去，怯怯地嘟囔了句：“臨近年關(guān)了，家家戶戶都忙著過年哩。再者說，捕獵家伙都被政府沒收了，拿啥子給他捕捉只活的狗熊哩？狗熊也不是村里的小貓小狗，那東西發(fā)威起來厲害得很哩，幾個壯漢都靠近不了它的身?！?/p>

村長趙長嘴里猛抽了幾口煙，給他亮了底兒：“活人會讓尿憋死？這些都不用你操心，槍支鎮(zhèn)長自然會讓派出所借給你們?！?/p>

喜順心沉了一下。他不很喜歡鎮(zhèn)長的做派，說他像樹上的謊花只開花不結(jié)果子，說話不算數(shù)兒盡是誆人哩。喜順兒子找了個鄰村的一個媳婦，倆人談了幾年，該結(jié)婚了人家要彩禮重了，兩家鬧起了別扭。眼看著婚事兒就要泡湯了，喜順找堂哥趙長想托鎮(zhèn)長幫忙說和，因為女方的父親也是一個村干部。當時，趙長笑得跟花兒似的，滿口答應(yīng)了，結(jié)果沒有辦成。

其實，那件事兒趙長根本就沒有向鎮(zhèn)長張口。他認為這是芝麻大的小事兒，用不著勞駕鎮(zhèn)長，自己見了那個村干部私底下說幾句就成了。不承想，那人硬不拾他的面子，說：“娶得起就娶，娶不起不娶。俺總不能白給你們趙家養(yǎng)活一個女兒吧？”趙長覺著有點兒尷尬，到嘴邊的話茬兒又被咽了回去。

回村后，他見了堂弟喜順就勸著說：“喜順呀，眼睛放寬一點兒，好姑娘多著哩。再者說了，現(xiàn)在時興彩禮，你拿輕了，女孩家里不樂意。就是縣長也不能出頭把人家給咋的?！?/p>

喜順還想犟嘴，趙長皺了皺眉，沒容他分辨。這樣一樁婚事兒就黃了，喜順心里結(jié)了疙瘩。

其實喜順心里清楚，這一些年自己家仗著堂兄是村長沒有少沾政府的光兒。他和媳婦吃著政府的低保金，村里很多人都眼紅著哩。

趙長制止住了喜順到嘴邊兒的話。趙長私下里對鎮(zhèn)長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從來就沒有敢胡言亂語多說過一句。

那年，縣里剛調(diào)來位縣長。新縣長喜歡標新立異，會上講了個笑話：“熊和貓在一起，生出來的動物是什么呢？一定是稀罕之物大熊貓嘛！那么熊要是和狗在一起，生出來的是什么呢？那肯定是一只狗熊了。大家一定要好好琢磨琢磨，我說話的理兒?！?/p>

鎮(zhèn)長當時還是副鎮(zhèn)長，一貫善于琢磨領(lǐng)導的話。他心里反復琢磨著，回到了鎮(zhèn)上，腦袋忽然洞開。他即刻召集來黑石王村的村長趙長，讓趙長立馬回去組織村民在村頭挖出了一個大水塘，村里花費不菲購來了中華鱘、甲魚投放在水塘里面，然后邀請縣長來垂釣。

縣長很喜歡垂釣，對此樂此不疲，樂得合不住嘴兒，嘖嘖地稱贊道：“好好，你們很有開拓精神嘛！”隨后，副鎮(zhèn)長被提拔為鎮(zhèn)長。鎮(zhèn)長從中悟出了道道嘗到了甜頭?？h里換屆前又調(diào)來了位縣委書記。鎮(zhèn)長故伎重演，找到了新來的縣委書記，希望能夠得到新的啟示。新書記沉吟了片刻，慢條斯理說著：“熊掌，我所欲也；魚，亦我所欲也?！笨h委書記話語還沒有落地，就被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給打斷了，只好微笑著站起來送客作罷。

鎮(zhèn)長被新來的縣委書記的半茬話折磨得死去活來，琢磨了半晌也沒有搞個清楚。他回到了鎮(zhèn)上，食不甘味、坐臥不寧。就把新縣委書記的話放在心上翻過來覆過去仔細地揣摩著了好多遍，想搞清楚新書記話里話外的真實意圖。庸者自擾，他畢竟不是庸者，但是他很久也沒有弄清楚新縣委書半茬話里真實的意思，心里十分苦惱。

過了臘月，恰好是開始忙碌年關(guān)的時候。附近的大山里近年發(fā)現(xiàn)了大狗熊的蹤跡。他想起了書記的話：“熊掌，我所欲也。”心里揣摩了半晌，忽然就打起了狗熊的主意。他讓趙長逮一只熊，算是給新來的書記拜年，借此籠絡(luò)一下感情，也好進一步摸清領(lǐng)導的真實意圖。

黑石王村是城關(guān)鎮(zhèn)最偏僻的一個村莊，村民多半居住在深山里。那里山大壑深，山上植被豐富、茂密，宜于藏匿著各種各樣的動物。近些年又時不時地發(fā)現(xiàn)野豬、狗熊等稀有動物出沒。有人就打起了這些動物的歪主意，偷著上山去打獵。政府加大了保護珍稀動物的力度，收繳了散落在村民手里的各類槍支，這些瀕臨滅絕的動物種群逐漸又恢復了起來。

趙長是黑石王村的村長，因為盜伐盜砍了山上的林木被人告發(fā)了，縣里林業(yè)局要抓典型，揪住不放。趙長就找到了鎮(zhèn)長，偷偷塞給了他一些東西。鎮(zhèn)長抓起了電話給林業(yè)局通了話，放了他回來。

鎮(zhèn)長有恩于趙長。

趙長說：“鎮(zhèn)長，俺聽你的，你說咋弄俺就咋弄吧。”

鎮(zhèn)長說：“嗯，這就好。你回去組織一些有經(jīng)驗的村民吧?！?/p>

趙長說：“行!”

鎮(zhèn)長說：“俺讓派出所把以前沒收你們的槍支借給你們，使過了重新交還回去吧。”

趙長說：“行！”

晚上，村長就找來堂弟喜順。

喜順說：“咱要捕熊，少不了村子里的老獵人趙爺?！?/p>

趙長半晌沒有吭聲，他知道趙爺是附近有名的獵手，也是村里的老村長，同時還是是他們老趙家的族長。這些年，上級不讓上山狩獵，趙爺?shù)墨C槍被收繳了，心里一直耿耿于懷。

喜順說：“我們前趙、后趙兩家不睦久了。上一次選舉，不是咱們有鎮(zhèn)長撐腰，恐怕他們早就把咱們給掀掉了。”

黑石王村分前趙、后趙兩大坨子，居住著趙姓一大家族。前趙、后趙一大家族之間有嫌隙，這些年選舉村長鬧出了不少矛盾。

喜順說：“趙爺這老頭倔，腦子一根筋，不知道他肯不肯出頭幫忙？”

趙長心里也沒有底，他不接喜順的話茬，屋里的光線有些昏暗，但是依然可以看到趙長那發(fā)白的臉上表情一點點黯淡下來。他默坐在凳子上，猛抽一口煙，沉吟了半晌，最后說：“這事兒，讓俺想想吧！”

二

黑石王村趙家原本是一大家人，他們都是從豫東地區(qū)先后逃荒過來的。依據(jù)先后遷移過來的順序，稱之為前趙、后趙。

趙爺屬于前趙，是村里輩分最長的老族長，他八九歲就跟著父輩上山打獵，后來做了村里的村長，一干就是幾十年。那年，上級讓選舉村長，趙爺年歲大了，干不動了，想在村里物色一位能干的人主動讓賢。

于是，前趙、后趙族人心里有了私念。前趙人態(tài)度十分堅決，后趙人遷移過來晚，村長落在他們后趙人手里恐怕不太合適。后趙人心里落了疙瘩，有點不暢快，都是掰不開的老趙家子孫，硬分出了個前后趙這不是分明歧視人哩。這樣，他們心里有了隔膜，暗中叫起了勁兒。其實，大家心里很清楚他們爭得并不單單是村子里的權(quán)力，而是往后自己在村里的利益。聽說，上級政府允許承包荒山，后趙族人怕前趙人靠近后山，把山上的好林地都給霸占走了，因為他們有著地勢上的先天優(yōu)勢。靠山吃山，從此他們心里有了疙瘩。前趙族人開懷大笑了，他們譏笑后趙人小肚雞腸，自己想當年接納他們的時候可是把自己最平坦的土地，割舍給他們開荒耕種，建筑家園了的哇。當年他們哪有半點兒私心雜念嘛！

趙爺是全村人的主心骨，他擔任村長多年，全族人的眼睛一片雪亮都在注視著他，眼巴巴地瞧著他主持公道。前趙和后趙彼此拉開了陣勢，打起了選戰(zhàn)。

人心里的私心雜念有時候會像地上荒蕪的雜草，生長起來就十分茂盛四處蔓延。后趙人鼓動起了趙長出來競選村長。趙長心眼兒足，干了村長胳膊肘不會往外拐，往后日子他們不會吃虧。

趙長貪心很重，私底下也想干，競選這個村長。

要想競選黑石王村的村長就肯定繞不過趙爺。一則他是村里的老村長。二則又是族里德高望重的族長。三則爭取了他也免得族人兩下鬧得不愉快。

趙長就來到趙爺?shù)募依铮骸摆w爺……”

趙爺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板著臉。

趙長說：“趙爺……”

趙爺依舊緘默地吧嗒吧嗒抽著手里的旱煙，半晌不說話。

三

趙爺出人意料地支持了趙長競選上了村長。

趙長選上村長以后，干的頭一件事兒就是讓人跑到山上把后山筆直的幾棵大樹給砍伐了，然后自己偷偷地運到鎮(zhèn)長家里。那時候，鎮(zhèn)長還是城關(guān)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趙長打聽到他家里正在起屋建房，就讓人帶著大鋸、斧頭上山砍伐了幾棵大樹。大樹有一摟粗，上下通直，是山里多年生的硬雜木，用來做房屋的大梁是難得的好料。鎮(zhèn)長一家人滿心歡喜。鎮(zhèn)長看他十分陌生，就問：“你是哪一個村的？”他告訴鎮(zhèn)長說：“俺是黑石王村的，聽說鎮(zhèn)長家建新房，要用木料。自己也不能過來幫個手，好在家里就有這幾棵閑著的木頭，給鎮(zhèn)長送過來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場?！?/p>

鎮(zhèn)長咧著大嘴笑了，從此他記住了黑石王村的趙長。黑石王村正是鎮(zhèn)長分管的片區(qū)，鎮(zhèn)上正在搞農(nóng)村換屆選舉。他認出了趙長，臉上掛著微笑：“你就是村里新當選的村長吧？好好干！”

趙長聽出了話里的意思，他是個聰明人，眼睛里也有東西，給鎮(zhèn)長家送建房使用的木料的時候，他也觀察到鎮(zhèn)長家后院里有排磚石壘砌的豬圈，里面圈著幾頭大豬。鎮(zhèn)長家里在養(yǎng)豬，趙長犯起了心事，不久就拉著架子車到鎮(zhèn)上的淀粉廠里拉來了滿滿一大車粉糟供鎮(zhèn)長家喂豬。一來二去，趙長和鎮(zhèn)長逐漸熟稔起來了。

鎮(zhèn)長媳婦對鎮(zhèn)長說：“黑石王村的那個人，為人挺踏實的！”

鎮(zhèn)長說：“嗯，新當選的村長?！?/p>

鎮(zhèn)長媳婦說：“有事兒多幫幫他吧?！?/p>

鎮(zhèn)長說：“職權(quán)范圍內(nèi)，只要不出格兒?！?/p>

鎮(zhèn)長怕趙長老給自己家里送粉糟影響不好。這日，鎮(zhèn)上召開鄉(xiāng)鎮(zhèn)兩級干部會。鎮(zhèn)長喊住了趙長：“趙村長你過來下?！?/p>

趙長鎮(zhèn)長他走進了辦公室里，鎮(zhèn)長拿出了一些錢告訴他說：“這是以前你送粉糟的錢。錢你一定得收下，力讓你出了，怎么好意思再讓你破費貼錢呢？”

趙長說：“這怎么行哇？你是俺們的鎮(zhèn)長，平日里沒白沒夜替俺們百姓辦事兒，家里的活都給耽擱了。俺能夠替鎮(zhèn)長分擔一點兒事兒是俺的福分?！?/p>

鎮(zhèn)長說：“算了，以后就不要再麻煩了。再者說，事情傳出去也影響不好。”

趙長說：“一車粉糟能值幾個錢？那是他們不能體恤領(lǐng)導的難處，心腸不好！”

鎮(zhèn)長說：“算了吧，以后就不要再送了啊?！闭f罷，又把丟在茶幾上的錢往趙長面前推了推。

趙長一副忠誠耿耿的模樣，堅決拒絕道：“打俺臉哩！”

鎮(zhèn)長鄭重地說道：“聽話，拿?。　?/p>

趙長手心一動接住了。鎮(zhèn)長起身辦事兒，他趁機又塞在了茶幾的報紙下面走了。

從此，趙長落了個外號叫“粉糟村長”。

趙爺很不高興，沖著趙長喊：“咱做人要站得端行得正！”

趙長眼睛有些濕潤，他說：“趙爺，俺根基淺哇?！?/p>

趙爺心頭一沉，心緒十分復雜。他終于明白了趙長的心事，從此緘默了。

前趙、后趙的人心里從此結(jié)了個結(jié)，有了個疙瘩。

鎮(zhèn)長別出心裁讓黑石王村在村里挖塘養(yǎng)殖。

趙長說：“俺們這山窩窩里狩過獵，種過地，就是沒有搞過池塘養(yǎng)殖。”

鎮(zhèn)長說：“咱們應(yīng)該變成珍稀動物大熊貓呢，還是應(yīng)該成為大狗熊呢？”

趙長還是有些猶豫：“咱們高山池塘養(yǎng)殖，不知道行不行哩？”

鎮(zhèn)長臉上有了一絲明顯的不悅，他質(zhì)問著說：“哎，趙村長，聽說你們村里山坡上的樹快被砍伐成禿子了？”

趙長臉上的表情有了一些尷尬，他立刻堆滿了笑容態(tài)度堅決地道：“你是鎮(zhèn)長，你說能養(yǎng)鱉肯定行。”

鎮(zhèn)長噗嗤笑了：“哎，這就對了。咱們不但養(yǎng)鱉，還要養(yǎng)更加稀奇古怪的東西吶。聽著，你盡快組織村民在村子里給俺挖個池塘，池塘周圍環(huán)境要僻靜一點。俺現(xiàn)在就托人去聯(lián)系購買中華鱘、老鱉之類的稀罕東西。”

村長趙長摸著腦袋咧嘴笑了，他滿口答應(yīng)了鎮(zhèn)長。

趙爺臉上的表情愈加凝重了，不單單因為挖塘養(yǎng)殖這一檔子爛事，他憂心忡忡的是村里后山成片的林木不斷遭人盜砍盜伐。

終于有那么的一天，發(fā)生了村長趙長被縣森林派出所帶走的那檔子事兒。

鎮(zhèn)長出頭給保了回來。趙爺怒氣沖沖地找到了村長趙長說：“村子里再也不能這樣瞎折騰了！”

村長趙長苦笑著說：“趙爺，俺總不能擱下村里的事兒不管吧！

趙爺說：“歪門邪道，會害死你的！”

村長趙長說：“啥子是歪門邪道？領(lǐng)導說貓是黑貓，是白的俺說了就不行。”

“你……你……是昏了頭了！”趙爺徹底失望了，他心緒更加沉重地趔趄著走回了家里。

四

村長趙長來到了趙爺?shù)募依?，倆人沉默了半晌。趙長遞給趙爺一支紙煙，趙爺抬了下手，手里捏著自己的旱煙。

趙爺說：“你來找俺咋哩？”

村長趙長說：“俺想讓爺你出頭組織圍一次獵?！?/p>

趙爺說：“為啥子哩？”

村長趙長說：“領(lǐng)導說縣里新來了領(lǐng)導，想趁著年關(guān)送禮哩?！?/p>

趙爺說：“村頭池塘里的魚、老鱉沒了？”

村長趙長說：“領(lǐng)導說，新來的縣領(lǐng)導不稀罕那些。他想吃咱們山上的野獸大熊哩?！?/p>

趙爺說：“山上的大熊不是說保護的珍稀動物，不允許獵殺？”

村長趙長說：“趙爺，你以往也是村子里的干部，山里的動物珍稀不珍稀，都是他們領(lǐng)導說了算哩?！?/p>

趙爺說：“他們還想吃娃子肉哩！”

趙爺?shù)脑捄軟_，村長趙長沒有敢接話茬。他把手里的東西輕輕地放在了趙爺?shù)拿媲埃骸盃敚瑢O兒來了也沒有給爺帶啥東西。這點東西就算是孫兒孝敬爺?shù)男囊?！”說著，放下了東西，然后抬起了頭說道：“爺，你不單是前趙的人，你還是全村的族長！爺你百年以后，俺趙長帶領(lǐng)著前、后趙的人給爺披麻戴孝送終！”說罷，他雙手顫抖著從懷里拿出了后趙族人珍藏著的那一塊兒鐵鍋的鍋片，鄭重其事地放在了趙爺?shù)拿媲埃缓笈ど眍澪∥〉刈吡恕?/p>

趙爺臉上的表情更加凝重了。他沉默了，嘴巴里吧唧吧唧猛吸著旱煙。

前趙人一下子蜂擁進了趙爺?shù)募依铩?/p>

趙爺默著頭，不言語。

大伙說：“趙爺，趙長與鎮(zhèn)長相互勾結(jié)狼狽為奸，這些年可坑苦了咱們黑石王村！”

“他明伐暗盜，咱們后山里那一大片林子地快要被他盜賣干凈了!”

“他這樣胡作非為把村子里僅有的一點家底兒折騰干凈了，到時候咱們黑石王村的趙家子孫吃啥喝啥哩？”

“不行，咱們告他去？”

“人家有鎮(zhèn)長撐腰，腰桿硬著哩！”

“那么咱們就只能夠干瞪著眼，眼睜睜地瞧著他把大伙的財產(chǎn)折騰到他一個人家里？”

“他是村長嘛！”

大伙們齊聲道：“再次選戰(zhàn)，咱們一定設(shè)法把他掀掉！”

有人感嘆著說了一句：“唉！夠玄?！?/p>

他們瞧見了趙爺面前的桌子上放著的東西。

有人狐疑著說：“怎么？趙長來過？”

趙爺也不言語，手里握著旱煙袋，放在嘴巴里吧唧吧唧抽煙。

“爺，聽說他要組織人馬山上圍獵，說是要巴結(jié)縣里新來的領(lǐng)導？”

有人立即附和：“是哩！是哩！這件事兒在村子里都瘋傳開了，喜順替他四處張羅尋著人哩?！?/p>

“天王老子張羅也不行，山上打獵不像地里伺候莊稼?？粗思覍W著就行，那不是誰想干就能夠干了的活兒！”

“爺，他們不會收買你，讓你出面替他們圍獵吧？”

大伙兒瞧了瞧桌面上放著的禮物，又抬眼齊刷刷注視著趙爺。趙爺依舊緘默著，嘴巴里不停地抽著旱煙。

大伙兒心里急了：“爺，上一次就是你心眼兒太善良，把村長拱手讓給趙長，現(xiàn)在村子里才落得如此地步。這一次，你老可千萬不敢再犯糊涂！”

大伙兒眼睛都注視趙爺。

趙爺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沉重了。

大伙兒都緘默了，他們靜靜地瞧著趙爺。最后，有人說：“這樣吧，咱們都先回去吧。爺做了多大輩子村官兒了，他心里有數(shù)。咱們都先回去，讓爺心里好好吃磨吃磨。這是全村人的一件大事兒哩！”

隔了一天，趙爺把村子里一個叫瘦猴的后生喊了過去商量了一陣兒之后，就鄭重地答應(yīng)了村長趙長的要求出面圍獵。

前趙族人一下子慌了神。他們瘋也似的跑去找趙爺抱怨著道：“爺，你沒有犯糊涂吧？怎么能夠幫著他上山圍獵呢？”

趙爺沒有搭理他們，他像一頭犟牛，依然固執(zhí)地要上山狩獵。

五

村里很快組織起了一幫子人，準備上山圍獵。

大伙兒多是沒有上山圍獵的經(jīng)驗。他們有的是父輩從事過狩獵，現(xiàn)在多半過世入土為安了，僅存者也是腿腳邁不動的古稀耄年了，這一輩人多半是耕種為生，根本沒有上過山狩過獵。這一次打獵感覺著很稀罕、新奇。

有的問趙爺：“趙爺，你上山打過獵。聽說大狗熊厲害，人見了它都得遠遠地躲著走？”

趙爺手里握著旱煙袋吧唧吧唧抽著，不言語。

有人說：“可不是哩？它要一發(fā)威一巴掌能夠把人肩膀上的肉揭下來一大塊兒?！?/p>

那個叫瘦猴的年輕人，身上穿著皺巴巴的西裝，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打工回村上山撿草藥養(yǎng)病哩。他很積極地報名參加了圍獵隊伍，本意是想上山狩獵看熱鬧的。瘦猴站了出來，沖著眾人不知天高地厚地揮動了一下手臂：“咱們不怕，再厲害的動物也抵不過我們?nèi)丝膳?，咱們手里有槍?！闭f著，他又沖著大伙兒揮了揮手臂。

趙爺似乎是過夠了煙癮，一口痰吐到了地里，然后收起了旱煙袋。

趙長知道這年月青壯人都去城里打工了，村子里找個鬼都比找個人容易。他微笑著大聲譏笑著說：“好了好了。兔崽子，就你這小身骨，狗熊一下子就把你的小胳膊撕下來當甘蔗啃了?！?/p>

喜順趕緊走上來：“添個蛤蟆四兩力，村里男勞力稀罕哩。”

趙長微笑著道：“他也是蛤?。克皇鞘莺飭?？”

大伙兒就嘻嘻哈哈笑了。

瘦猴也咧著大嘴嘿嘿笑著，躲進了人群里。

趙長說：“這一次請趙爺親自帶隊圍獵，大伙兒一定要聽他老人家號令?！?/p>

趙爺?shù)哪樕嫌肋h掛著不咸不淡的那種表情，趙長說啥子或者不說啥子，好像都和他沒有多大關(guān)系一樣。他只顧自己手里握著旱煙袋吧唧吧唧抽著旱煙，也不開口應(yīng)承搭訕，臉上的表情像塊石頭木訥地沉默著。默許了別人的談話時，就加重了口氣猛抽幾口，不然就不緊不慢地抽著。

喜順是來協(xié)助趙爺?shù)?，他把自己扮成這一次上山圍獵的隊長。他的肩膀上挎著一個電喇叭，這個電喇叭除了平日村子里召集村民們活動之外，擱在村長家里沒派上過多大的用場。電喇叭里面還儲存了幾首戲曲片段，那主要是豫劇大師常香玉演唱的名段《誰說女子不如男》以及楊家將里佘老太君演唱的那段《百歲掛帥》。喜順珍貴得很，他喜歡聽戲，去了趙長家心里就癢癢地想擰開聽一陣兒。這一次受命之時，首先就向趙長提一個要求：“哥，俺聽你的。只不過你得把村里的那一個電喇叭交給俺帶著?！?/p>

趙長隨手就把電喇叭拿過來，順手塞進了他的手里。

電喇叭使用的是干電池，耗電量大，聽不了幾段戲曲調(diào)子就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嘶啞了起來。趙長瞪了他一眼，讓他把電喇叭關(guān)掉：“你這不是上前線給鬼子通風報信哩？”說罷，把他喊到趙爺?shù)纳砼?，讓他配合好趙爺，給老人家當好助手。趙長再三叮囑喜順，一定要寸步不離地跟著趙爺。其實，趙長心里自然清亮著哩，把堂弟安排在趙爺?shù)纳砼愿饕悄軌蚣皶r督促、監(jiān)督著趙爺?shù)男袆樱浅r期要有非常手段。趙長多了一個心眼兒。趙爺也不白給，只顧自個兒嘴巴里吧唧吧唧抽煙，仿佛置身于世外，一切任憑村長擺布。

六

大伙兒在漫山遍野里折騰了三天，所有隊員們都吃盡了苦頭，最后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狗熊的蛛絲馬跡。他們有些失望了，各個垂頭喪氣，嘴里罵鎮(zhèn)長：“愿意舔縣里新來領(lǐng)導屁股尻子，有能耐自己來打？干嘛讓大伙兒費死勁兒！再者說，現(xiàn)在很快就臨近年關(guān)了，誰家不忙碌著置辦些年貨？”

人群里不敢聽見這種抱怨，一抱怨狩獵就像小時候吹著的氣球，沒有準兒就破了。再者說，這種情緒會傳染的，像流行感冒似的一個傳染一個，到時候局面就不好掌控了。喜順有些手足無措，他偷偷地瞧了一眼趙爺，趙爺好像與其無關(guān)，依舊嘟著渾厚的大嘴巴吧唧吧唧不住地抽著旱煙。所有的人心緒開始沮喪了。趙爺臉上還是那一副不溫不火像石頭一樣麻木的表情。

喜順控制不住了局面，他注視著趙爺?shù)吐晢玖艘痪洌骸摆w爺?！?/p>

趙爺抬眉瞅了一眼大伙兒，低頭又開始吧唧吧唧抽煙。

喜順帶著乞求的模樣，又喊了聲：“趙爺，你老人家看眼前的情勢？”

趙爺又猛嚼了幾口旱煙，然后慢悠悠地逡巡著大伙：“你們都在說啥子哩？”

大伙兒說：“這山上哪里有大狗熊？咱們吃盡了苦頭尋找了三天，誰看見了狗熊的一根毫毛了！”

有人嘟囔道：“縣里新來的領(lǐng)導也太不算東西了，人面獸心兒。哼，還想吃熊掌呢？怎么不吃人肉呢？咱們不干了?！?/p>

“對，咱們不干了！”大伙兒七嘴八舌。

趙爺臉上表情很詫異：“為啥子？”

大伙兒說：“他們貪心！”

趙爺臉上的表情蠕動了一下：“你不貪心，你怎么不當縣長哩？”

大伙兒說：“咱們太累，大伙兒在這深山老林里苦苦折騰了整整三天哩！”

趙爺說：“俺累不累？”

人群立即平靜了下來，他們的眼睛齊刷刷地投射到趙爺蒼老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大伙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們低聲地說：“趙爺，俺們聽你的，你說咋著俺們就咋著！”

趙爺一言不發(fā)，嘴巴里又吧唧吧唧開始抽著手里的旱煙。

第四天，他們又在森林里尋找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一個個疲憊不堪地走回了村子里。

翌日，天麻麻亮。他們就集中在山麓下，趙爺滿臉的皺紋微微蠕動了一下，他對喜順說：“順娃，把你手里的電喇叭擰開讓大伙兒聽聽吧?！?/p>

喜順有些吃驚，頭幾天他要開電喇叭受到了趙爺?shù)挠柍狻?/p>

喜順把電喇叭原先的電池更換了，這一次顯然聲音再不似上一次的嘶啞聲了。深山里的陽光有些炫目、扎眼，楊家將佘老太君的唱段有些慷慨悲壯。大伙兒沒有見過世上有這么一支熱熱鬧鬧、大張旗鼓的圍獵隊伍。他們尋覓在高大的大山深處。喜順的眼睛里滿是迷惑與狐疑。那慷慨悲壯的唱腔簡直就是衙門里衙役手里開道的鳴鑼，深山里的野兔、山雞等等幼小的動物聞訊撲棱棱著躥了起來。趙爺警告他們，誰也不準開槍。這樣，他們就像一群到密林之中賞玩的游客，一路上漫不經(jīng)心地欣賞著動物們栩栩如生的表演。那個叫瘦猴的年輕人，在圍獵的人群里顯得格外興奮，他一邊走，一邊興奮地隨手從腳邊的地下，隨手摸起一塊兒石塊沖著草叢里的動物拋去。

七

可還是找不到大狗熊的一點兒蛛絲馬跡。

大伙兒說：“反正一無所獲，不如這樣在山上閑逛著舒心?！?/p>

走了將近一頓飯的工夫，喜順的電喇叭沒有了聲音。不是沒有了電池，而是他摳門兒舍不得用電池，怕到了關(guān)鍵的時候沒有了電就派不了用場。喜順嘟起了嘴，說道：“大家現(xiàn)在耳朵安靜下來聆聽各種各樣的鳥叫也是一種享受、愜意?！?/p>

瘦猴說：“山溝里的鳥叫有啥子好聽的？還不如戲曲好聽?！?/p>

喜順站出來和瘦猴抬杠，倆人爭得臉紅脖子粗很是熱鬧。

趙爺真是好獵人，他一聽樹林里鳥兒鳴叫聲，立馬就能微笑著說出鳥兒的名字。

大伙兒說：“趙爺，你能說出所有鳥叫的名字，為啥就不能尋找到狗熊的蛛絲馬跡呢？”

趙爺也不搭理，嘴巴里依舊吧唧吧唧抽自己的旱煙。

有人開始懷疑著，這森林里究竟出現(xiàn)過沒有大狗熊。

喜順趕緊說：“出現(xiàn)過！出現(xiàn)過！縣上的電視上還專門播放過咱們這片森林里出現(xiàn)大狗熊的照片?！?/p>

瘦猴笑著說：“那哪是狗熊？俺看到過，分明是你和你媳婦的照片。

大伙兒嬉笑著：“哪怎么可信？”

瘦猴嘿嘿笑了笑：“你們還別不信，俺知道的，如果是兩頭，一頭公的肯定是喜順，母的一定是他媳婦?！?/p>

大伙兒都笑了。喜順舉起手里的電喇叭做出要砸他頭的樣子，瘦猴猴子似的縮起了身溜了，他嘴里嬉笑著道：“哎哎，你們瞧如果公的不是他，還能是俺？”

大伙兒笑得嘻嘻哈哈、前仰后合

喜順高高舉過頭頂?shù)氖植恍⌒呐龅搅穗娎鹊拈_關(guān)，電喇叭又咣嘰嘰響個起來。

這時候，趙爺突然喊住了大伙兒。他們屏住呼吸，趙爺用鼻子四處聞了聞，斷定附近有一股異樣的味道。

大伙兒道：“是不是大狗熊？”

趙爺嶙峋的臉上有了興奮的表情：“嗯，俺抓一把空氣聞一下就知道它們曾經(jīng)來過這里！還不只是一只，至少有兩只！”

大伙兒的情緒立即激動起來，他們迅速向四周展開，地毯式的搜尋了起來。很快，在一片矮樹叢里尋找到了一堆新鮮的糞便，糞便濕漉漉的。顯然它們沒有走多遠。

大伙兒開始把跨在肩上的槍取下來，然后壓上子彈。瘦猴顯得十分活躍，他手舞足蹈地說，自己要親手抓住一頭大狗熊讓大伙兒看看。他從來手里就沒有摸過真槍，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扣上幾槍，感覺一下打槍的滋味。

喜順產(chǎn)生了逆反心理，喝斥著瘦猴不要搗亂：“你是來拜佛還是來拆廟哩？安靜點兒，沒有人把你當成真猴子賣了！”

喜順把手里的電喇叭交給了趙爺，趙爺臉上的表情抽搐了一陣，說：“不用了?！比缓髶]動了一下手里的旱煙袋，分析著眼前的地勢、地貌：“咱們前面是羊脂溝，后面是黑牛山，翻過了山坡就是五里溝，再后邊的是熊耳山。俺斷定狗熊就在附近這一帶，咱們不能用槍。槍只能夠用來防身，只有狗熊向人撲過來的時候瞄準了才能打。來時，村長交待過俺了，抓活的，因此大伙兒就要設(shè)法子設(shè)套圍捕。這樣，咱們就得用腦子，把它往咱們設(shè)的套里攆。”

趙爺說完了嘴里又開始吧唧吧唧抽煙。

喜順舉起了電喇叭，這一次他不敢打開電喇叭，只好扯起了嗓子大聲地問：“誰還不清楚？一切行動聽趙爺?shù)?！?/p>

瘦猴嘴里又嘀咕了一聲：“你狐假虎威瞎激動個啥哩？也不是真的替你尋找讓人拐跑了的媳婦？”

大伙兒聽了又笑了，喜順怒氣沖沖上去就是一腳。誰知道瘦猴身子猛地一閃，喜順一腳落空踢在了一旁一塊堅硬的大石頭上。喜順捂著腳，咧著大嘴“唉喲”“唉喲”地喊叫了起來。

大伙兒又嘻嘻哈哈大笑了起來。

八

趙爺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斷定，大狗熊就藏匿在附近的黑牛山里。黑牛山因山勢像一頭倔強的黑牛而聞名。他讓大伙兒把捕獲狗熊的一大排鐵套，排兵布陣一樣密密麻麻地下在了羊脂溝里，然后命令所有的人員撤往山上，留下一個豁口，沿著黑牛山的山梁往溝里攆。這樣窮途末路的狗熊就會慌不擇路，沿著豁口乖乖地落進了他們預(yù)設(shè)的口袋陣里。

滿溝茂盛的植被像涂抹了一層厚厚的羊脂一樣滋潤、油亮。狗熊們絕對想不到在那里已經(jīng)張網(wǎng)以待。

黑牛山的山坡上稀疏地長著一些矮樹。大伙兒手里握著槍，還不如手里攥著一根燒火棍兒。他們一邊四處搜索著，尋找著狗熊的蹤跡，一邊嘴上不時地抱怨著，不該不讓他們開槍。捕捉一只兇猛的獵物，比一槍擊斃它困難得多。隨后，他們嘴里又開始嘀咕著咒罵那一些貪官都是吃貨。

瘦猴就沒有這一種感覺，他手里握著槍的感覺好極了。因此他嘴上又回復了一句：“怎么就不如燒火棍了？要不是碰上這次上山圍獵，咱們誰能摸這玩意兒哇？

大伙兒咂著嘴兒，有人伸出了舌頭，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心里莫名地鼓燥著。這些天，他們天天在山溝里跑來鉆去，實在是太累了，喝水也少，嘴唇都干裂著起了一層泡。

松樹像一個剛剛燙過頭發(fā)的村婦，溫馨的松油香在四處飄蕩。

眼前是一片沒栽種幾年的幼林地，稀稀疏疏的樹苗已經(jīng)高過了頭頂。頭頂上的太陽光很亮，亮得有些扎人的眼睛。人群像山坡上啃著青草的一群山羊，他們低垂著頭在山林里四下尋找著獵物。趙爺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發(fā)現(xiàn)了一塊草地有被獵物踐踏了的痕跡。他不愧為是富有多年經(jīng)驗的老獵人，急忙用鼻子嗅了一下空氣，感覺著不對勁兒。臉上的神情頓時莊重了起來，他立馬嘴巴里吆喝道：“狗熊就在附近！”他開始排兵布陣，讓所有的人成扇形散開，然后有意留出一個缺口方向，那一個方向正對著他們事先布置好的大口袋——羊脂溝。趙爺讓所有的人都從不同的三個方向把狗熊往那里攆。

此次圍獵，最激動、最輝煌的時刻終于就要來到了。趙爺伸手抓過了電喇叭，大伙兒臉上有著一層抑制不住的驚喜在飄蕩。所有的隊員們都遵照趙爺?shù)姆愿?，沿著山坡散開到位。他們準備好了槍，槍膛里壓上了子彈，各自面前沿坡趁勢擺上了山石、滾木。十幾只槍口黑洞洞地對準著山坡，十幾雙瞪大了的眼睛火辣辣的盯著同一個方向，四周的空氣似乎凝滯在一起一動不動了。

終于等到機會了。趙爺沒有拿槍，也沒有腳蹬滾石。喜順手里緊攥著槍，站在趙爺身邊，做出一副隨時準備撲上去保護趙爺?shù)哪?。其實，他心里明白只要趙爺不跟他們耍心眼兒，圍獵的事兒就能夠大功告成。

趙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抬眼望了頭頂上的天空，瓦藍瓦藍的天空上滿是大朵大朵飄浮著的白云。他又低頭望了眼密不透風的森林，忽然他發(fā)現(xiàn)了異常，他看到了兩個大黑影在不遠處晃動：“兩只大狗熊！”

趙爺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山坡里有兩個大黑影兒在晃動，它們已經(jīng)落入了自己預(yù)先設(shè)定的包圍圈里面了。趙爺抬了下頭，瞅準了時機，倏然亮開了嗓子，高聲呼喊了起來：“落……坡……嘍！”

聲音極有韻致而又洪亮，像山洪般滾下了山坡。瞬間，來自三個不同方向的隊員，同聲高喊，同時腳下用力一蹬，所有的滾石檑木一同朝坡下滾去。轟轟隆隆的聲音像天塌地陷雷鳴般地響起，整座山梁都在這山崩地裂的轟鳴聲中哆嗦著，抖動了起來。兩只大狗熊警覺了起來，它們從一塊密林里一躍而起，一下落入了茂密的草叢中不見了。趙爺手里的電喇叭嘶啞地大聲呼喊著，三個不同方向的隊員一起揮手拼命地敲打著樹木、山石，林中的聲音響聲一片。兩只大狗熊如驚弓之鳥橫沖直撞，沒命地朝著一個方向猛沖過去。山坡上，再次傳來了趙爺電喇叭里的吼聲：“落……坡……嘍！”十幾支槍一同舉起，黑洞洞的槍口一起沖著藍瓦瓦的天空，大伙兒同時扣動扳機。槍聲震耳欲聾，驚呆了兩只大狗熊被弄得暈頭轉(zhuǎn)向。它們倏然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朝著他們布置好的口袋拼命地狂奔而去。

大伙兒一陣兒驚喜，兩只半人高的狗熊就要竄至他們預(yù)先設(shè)置好的羊脂溝里的大口袋陣里去了。

羊脂溝里的植被綠油油的，像一片迷人的大海。

趙爺舉起了自己的左手，沖著電喇叭重新響起了，他那很有韻致洪亮的聲音：“落……坡……嘍！”剎那間，喊聲四起，滿山遍野到處都是他那洪亮的、極有韻致聲音的回聲。大狗熊驚慌失措了，它們跳躍了一下試圖沖向一個方向，突然又警覺著調(diào)轉(zhuǎn)過了頭沒命地朝另一個方向沖去。趙爺?shù)男囊幌伦犹岬缴ぷ友蹆荷狭恕Ｋ滥莻€方向是由瘦猴幾個人把守，那兩只困獸有可能從那里撕破一個缺口跳出重圍。他手里緊握著的電喇叭拼命地顫抖著，臉上的表情蒼白而又茫然。果不其然，兩只大狗熊一路狂奔直破瘦猴把守的防線，成功地逃出了他們的包圍圈。

羊脂溝的圍獵落空了。

趙爺一屁股癱跌在了坡地上。喜順問瘦猴：“圍得跟鐵桶似的，兩只大狗熊怎么能夠從你們那個方向逃掉哩？”

瘦猴表情復雜，會心地朝趙爺?shù)姆较蛐α诵?，不緊不慢道：“俺就是搗亂，看趙長那球貨的笑話。咱們好端端的一個村子，這些年讓他給禍害成啥了？”

趙爺嘴里嚼著的旱煙吧唧吧唧響，臉上木板著的表情像一塊兒石頭。

九

大伙兒覺著很失望，好不容易圍困住的獵物讓瘦猴給放跑了。

瘦猴被開除了上山圍獵的隊伍之列。村長厲聲罵著：“出那是個爛棉籽，不出油還沾油的貨哩!”

大伙兒眼睛都注視著趙爺，趙爺嘴里依舊嚼著的旱煙吧唧吧唧響。

第二天，村子里又重新組織了人馬上了山。這一次，喜順成了總指揮，趙爺被邊緣化了，扮演起了顧問的角色。趙長重新調(diào)整了部署，所有隊員打亂重新分配劃分成了小組。部署的方案是只能順著山坡往五里溝里攆。因為根據(jù)以往狩獵的經(jīng)驗判斷，那兩只大狗熊沒有走遠，很可能就藏匿在那里。那里翻過了山坡就是五里溝，五里溝過去就是熊耳山，最遠不能越過熊耳山。熊耳山是縣界，過了縣界被逮住了算偷獵。

趙長鄭重其事地告誡著大家：“現(xiàn)在是背水一戰(zhàn)了，明白嗎？”

大伙兒重新散開來，在大山里漫山遍野尋找昨天逃跑了那兩只大熊。

趙爺抽著旱煙：“它們就躲藏在這片山里！想找到，太難了?！?/p>

大伙兒不管在啥時候，對趙爺絕對是深信無疑的。這不單單取決于他是一位村里本家在世不多、大半輩子都是靠狩獵為生的老人。更重要的是他做黑石王村長之后兢兢業(yè)業(yè)光明磊落幾十年，從來沒有貪占過村子里一粒爛芝麻。

喜順對趙爺?shù)恼f辭將信將疑，認為昨天那兩只狗熊能夠成功地脫逃跟趙爺絕對脫不了干系。心里老記著趙長囑咐他的話，始終瞪大眼睛盯著趙爺。

他們來到了一個斷崖前，那里的地勢十分險峻。

趙爺說：“大家還是沿著五里溝搜吧，那里溝深林密，宜于藏匿動物?！?/p>

五里溝那里傳說過去有一個金礦，挖金人把四周的山體快要挖塌了還不肯收手。一天，山溝里竄出來兩只梅花鹿在礦前打起了架，引逗了不少挖金人出來觀望。結(jié)果，轟隆隆一陣兒轟鳴，金礦坍塌了，多數(shù)挖金者保住了生命。故而五里溝也叫引鹿溝，也叫金鹿溝。

值得慶幸的是，他們在五里溝驟然又發(fā)現(xiàn)了昨日逃掉的那兩只大狗熊。大伙兒驚詫得差點兒叫出來。他們吸取了羊脂溝的教訓，再也不敢霍然驚動那兩只狡猾的大狗熊了。喜順做出了一個手勢，他把舉起來的手勢往下壓一壓，提醒著大伙兒沉住氣。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他們沒有貿(mào)然出擊，打草驚蛇，而是盡量貼近它們，把圍獵圈兒縮小到可控制住的范圍內(nèi)。

五里溝太深了，喜順沒有使用電喇叭而是用手卷成個喇叭筒狀，對著所有隊員發(fā)布著指令。大狗熊這東西太機靈了，稍微弄出一點兒動靜就有可能驚動它們。大家伙很快就占據(jù)了有利的地形，把那兩只大狗熊重新圍困了起來。這一次，那兩只狡猾無比的大熊是插翅難逃了。

喜順再三強調(diào)防御的重點，千萬防止狗熊向熊耳山方向逃竄。一旦它們翻過了熊耳山過了縣界，大伙兒所有的心血就算白費了。

所有的隊員們都提高了警惕、嚴防死守，一切做到了萬無一失。那兩只狡猾無比的大狗熊鉆進森林里，逐漸地落進了他們預(yù)設(shè)的口袋陣兒里被他們牢牢地圍困住了。喜順覺著萬事俱備，他清了清嗓子，模仿昨天趙爺?shù)募苁剑瑢χ娎群暗溃骸奥洹隆瓏D！”頓時，四周呼嘯雷鳴，響聲像山洪暴發(fā)般席卷了整個山谷。受到驚嚇的那兩只大狗熊，猛地跳了起來，它們在空中來了一個回轉(zhuǎn)一閃就不見了。

喜順狡猾地通過趙爺?shù)难凵?，預(yù)見到兩只狗熊可能的逃跑方向，他讓溝東方向的人拼命擊打樹木礌石，把它們往溝底里攆。兩只受到驚嚇的大狗熊被弄得暈頭轉(zhuǎn)向，掉頭又折了回來。喜順立即讓三個方向圍堵的人使勁兒弄出聲響，把那兩只大狗熊往布置在溝底的陣里趕。昨天已經(jīng)受到過驚嚇的那兩只大狗熊頓時摸不著頭腦，一頭向他們布置好的套陣方向竄了過去。五里溝里，所有的隊員心里都充滿著激動與興奮，兩只大狗熊就要陷入他們的陣里束手被擒了。喜順通過電喇叭拼命吶喊著，所有隊員都興奮地對著那兩只大狗熊雄壯地發(fā)出聲音，那兩只大狗熊像驚弓之鳥左沖右撞地狂奔亂闖。一陣兒驚喜與激動鼓舞著所有隊員的心，激流不住地在周身涌蕩，十幾雙火辣辣的眼睛盯著那很快就要到手的獵物。他們把包圍圈兒收縮得越來越小，兩只獵物能夠活動的有效空間被壓縮得十分有限。他們能夠看見那兩只馬上就要落到嘴里的獵物驚慌失措、左沖右躥的表情。這一次是無論如何再也插翅難逃了，它們徹底地掉進了他們給布置好的陷阱里了。

狗熊也十分機靈，它們似乎知道前方的陷阱，突然掉頭向熊耳山方向沖去。喜順牢牢地把守著山坡。兩只大狗熊似乎發(fā)瘋似的不顧一切橫沖過來，喜順立馬調(diào)整了人員的防守位置。他們斗智斗勇，兩只大狗熊始終不能越雷池一步。這時，那只體格矯健的大狗熊似乎是殺紅了眼，它拼命地掩護著身旁的那頭體格肥胖的大狗熊沒命地向他們橫沖了過去。一旁的趙爺立刻驚慌了，他倏然瞧清楚了它們是一對兒，那只身旁的大狗熊竟然是身懷六甲的大母熊。

狗熊的嘴巴里發(fā)出的聲音低沉而又濃烈，所有隊員都感覺著一番要拼命廝殺的味道。形勢危在旦夕，兩只大狗熊張著嘴巴已經(jīng)快沖到他們前面的山坡上了，翻過了熊耳山就是縣界。一過縣界，這次圍獵就又要徹底得前功盡棄了。十幾支槍口黑洞洞地瞄準了大狗熊，落后的那一只大母熊被緊緊地圍困住了。它肚子里顯然是懷著一只小狗熊，步子有些趔趄，險些就要跌倒的模樣。所有人都興奮無比。沖出重圍的那一只大狗熊猶豫了片刻，它躑躅在高高的山坡上，絕望地注視著被圍困著的母熊。突然一聲撕裂的長嘯，它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掉頭箭一般兇猛地沖進了人群里。然而，它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母熊一下子癱臥在那兒了，一只肉紅紅的小狗熊像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那樣降臨在他們面前了。它詫愕地注視著那十幾支黑洞洞的槍口，眼睛里凄厲地流出了淚水，徹底絕望了。這時候，它猛地做出了一個駭俗的舉動，眼睛里的淚水流淌著，嘴巴里發(fā)出聲音。像丟了娃的女人似的瘋狂地沖著他們嗷嗷的嗥叫，似乎在拼命地祈求著他們放過它們的娃吧。最后更驚愕的一幕發(fā)生了，它噗咚一聲跪倒在了那里，然后用手撕心裂肺指著自己的胸口嘶叫著，雙手不停地作著揖。

趙爺在一旁高聲喊道：“誰都不許開槍?！?/p>

喜順端著槍的手開始了發(fā)抖。他的心猛地被雷擊了一下子哆嗦了起來，眼圈兒紅了，濕潤了，握在手里的槍慢慢地收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硬硬地僵持在那兒，臉上的表情難以言傳。突然他們似乎明白了趙爺?shù)囊馑?，清醒了，一個個慢慢開始收回了他們的武器。他們讓出了山坡，眼睜睜地注視著那兩只精疲力竭的狗熊，嘴巴里叼著它們的幼崽慢慢地消失在熊耳山里。

太陽落盡了，裊裊的炊煙從村頭里慢吞吞地升騰起來，潔白的天空登時變成了烏色。這是大山深處最靜麗的時刻，鳥兒歸窩，雞兒歸塒。黑石王村組織起來的圍獵隊隊員疲憊不堪地下山了，他們走向了村里。

村頭，一輛派出所黑色的警車靜靜地停靠在那里，等待著他們歸來。所長親自帶人收繳了他們的槍支。

喜順瞪大了眼睛，大伙兒困惑地說：“怎么？圍獵結(jié)束了？”

所長板著臉，氣嘟嘟地說：“結(jié)束了。你們的鎮(zhèn)長、村長都被‘紀委’帶走了，還圍獵個屁哩！”

大伙兒迷惑不解：“為啥哩？”

所長提高了嗓門兒，狠狠地撂下了一句：“為啥哩？你們黑石王村水淺王八多，走了！”

說罷上了車，他隨手咣嘰一下重重地拉上了車門。臨走時，他注視著趙爺，拱拱手道：“你這老漢可真有能耐哇，佩服佩服。”

趙爺蹲在村頭的一塊大石頭上，嚼著旱煙的嘴巴猛地抽搐了一下。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皺紋十分扎眼。他黯然惆悵了起來，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從來沒有過的酸澀和凄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