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
最早聽“夜宵”這個詞,還是小時候,錄像廳里的香港片,對白常會提起“宵夜”。從年輕時尚的男女口中說出,伴著飛揚的眉毛,似乎還帶有一點曖昧色彩,“一起宵夜”總覺得有良宵共度的暗示,甚至明示。那時,老家縣城是沒有“宵夜”的,人們一日三餐,和上下班一樣準時。天一黑,大街小巷都黑了,個別亮堂的地方,像電影院門口,在黑漆漆的縣城里,若孤星閃爍。
縣城的夜宵,是從有了露天大排檔才開始的。剛開始算不上什么夜宵,確切地說,應該是露天的晚飯,我們稱其為夜市。去夜市吃飯,叫“練攤”。拉面攤、水餃攤、炒菜的小攤,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出現(xiàn)在縣城的各個路口,始于改革開放初,旺于國企下崗潮。和飯店不同,“練攤”的時間通常較長,老板不會催客人結束,就這么吃著喝著,晚飯就和夜宵連上了。
夜晚的地攤,是縣城荷爾蒙密度最高的地方,在那些年,打架是很正常的事。印象中,我的哥們牛子,就在地攤上和人打過許多次架,因為酒后大意,他吃虧的時候要多一些。有陣子,我去牛子家玩,經(jīng)常一進門,就見他鼻青臉腫的,偶爾腦袋上還纏著繃帶,傷兵一般,就知道他前一天晚上一定在某個地攤喝多了。
來濟南上大學后,我才見識了真正的夜宵,才知道,夜宵和晚飯之間,要有一段時間距離。我曾寫過,第一次在永和豆?jié){,那應該是濟南第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飯店,一位師兄請客,先吃飯喝酒,再去一家茶社打夠級,凌晨時分,又打了一輛車,到了朝山街這邊的永和豆?jié){。當時,一個煎雞蛋兩塊錢,在學生時代的我看來堪稱天價。這位師兄要煎雞蛋的時候還專門給服務員說:我要單面的,太陽蛋。語氣中透出的自信和熟練,一下又提升了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差點沒跟著說要個月亮蛋,真那樣的話,服務員眼里肯定全是星星。
畢業(yè)后,因為加班,漸漸開始了夜宵生活。那些年濟南的夜晚非常熱鬧——烤串,讓羊的細節(jié)在炭火中發(fā)揮出極致;海鮮,當屬春天的琵琵蝦、秋天的梭子蟹,還有四季都好的辣炒花蛤,都能吃到最新鮮的。炒菜的排擋比比皆是,醋溜土豆絲、溜肥腸,普通的家常菜,在猛火大油中,刺激著這座城市深夜的味蕾。
規(guī)模大的排擋,如朝山街南頭那家,沿著小河溝,排著一百多張小木桌,幾乎每晚都人山人海,停滿了汽車、摩托、電動車。來吃飯的人也十分年輕,各種發(fā)型,各種紋身,放眼望去,一排排深綠色的啤酒瓶四周,盡是強壯的胳膊、纖細的腿、烏青的發(fā)茬,鮮紅的唇。最火爆時,每張桌子能翻四次臺,有的人甚至在這里喝到天亮。因此,雖是一家大排檔,卻被稱為“朝南大飯店”。
吃夜宵,總能讓人遇到各種奇怪的事,看到各種平日見不到的人。流著淚打電話的姑娘,坐在馬路牙子上痛哭的小伙子,吃著小龍蝦擦出火花的男女,扔下簽子就吵架的情侶,人們的很多狀態(tài),白天完全隱藏在了陽光里,那些被壓抑的憤怒、痛苦、憂傷、欲望,沒有了克制,總在夜宵時爆發(fā)。幾乎每座城市,夜晚和白天是迥異的,如同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尤其到了深夜,這枚硬幣似乎也不是硬幣了,更像是一滴透明的淚珠。
最近的一次吃夜宵,在一家川菜店的樓頂,一個特別舒服的大平臺。美餐之后,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了。離家不遠的一座大橋上,前面有個騎電動車的男子,突然大喊一聲:??!然后車直接撞在橋上,人躺在一邊。我趕緊停下來,過去,問:哥們,我?guī)湍愦騻€電話吧?他一驚,說:沒事兒,沒事兒。然后緩慢地站起來,去扶電動車。
他確實被我嚇了一跳,因為當時,這條路上幾乎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車開過。他以為自己的碰撞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卻無意間被我遠遠看到。后來,我在遠處看他又騎上了電動車,應該沒什么大礙,才放心地回家。
夜宵不管吃多晚,酒無論喝多少,最重要的,就是別忘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