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君記

魏菡

【幕啟：林中，李惜君臥于一頑石旁，夕風(fēng)微漾，漸蘇醒。

李惜君 （白，略昏沉）起風(fēng)了。（驚）哦喲！（用手摸自己的臉，怔?。┢痫L(fēng)了，好不涼么。（喜極而泣）想那閻羅殿上果真無虛言！相公，奴家終盼得你來了！

（唱）悲切切難把前塵忘，

得人形香魂返故鄉(xiāng)。

五年前相公接新榜，

離寒窗蟾宮路遠長。

秋已盡雁去無音響，

盼家書空閨人斷腸。

難成雙輾轉(zhuǎn)費思量，

相思疾纏身奴終亡。

（白）奴身死，情難解。于人間未能與相公話別，至陰曹豈肯渡奈河橋，遂至閻羅殿中哀求泣訴，不肯投胎。閻王憐奴家癡情至深，許我投胎作這蘼蕪林中一蘼蕪，待相公路經(jīng)此林，魂魄方可化回人形，與相公相會話別。以蘼蕪之軀承風(fēng)霜兩載，今日終化回人形！相公啊，奴等得你好苦啊！

（唱）涼風(fēng)一起殘魂蕩，

始覺冷面淚兩行。

承霜兩載無悔意，

唯恐玉郎厭素妝。

（白）為何還不見相公人來？難道路上有何差池么？呀！

（唱）忽記起閻羅殿有狀，

化人形只許一炷香。

生死已定不可抗，

人鬼有別難久長。

（白）相公啊，你可快些！

【祝玉由右側(cè)，邊行邊作詩上。

祝玉 （白）日落林邊雀收翼，

澗水留痕客隱跡。

江郎——

唉，罷罷罷。幾多載寒窗偏冷落了我這書生，落榜歸家，不想嬌妻生疾而亡。如今已過兩載， 境遇寥落，執(zhí)意寄什么閑情，豈不煞風(fēng)景？

李惜君（發(fā)現(xiàn)祝玉，白）呀！前面來人，可不是我那牽腸郎君吶？（欲奔上前去）相公啊——（忽戛然止?。?/p>

（唱）玉郎眼前至，

夙愿忽成實。

怎料情之炙，

一心亂麻織。

日月如梭逝，

嬌顏或有失。

素面成心事，

何處尋胭脂？

（白）哎呀呀，他步履輕盈愈發(fā)近了，我有心先藏于頑石之后，待他近來，再作思量?。ㄍ擞陬B石后）

祝玉 （白）啊，好一陣蘼蕪香氣！倒熏得我——

（唱）沒來由心酸楚險些淚下，

好莫名傷心事重啟心匣。

憶亡妻恩愛日幾多情話，

而如今生死別溫柔離家。

佳人笑貌終虛化，

當(dāng)日蘭舟急催發(fā)。

李惜君（唱）聽得玉郎誠牽掛，

涕淚歡喜解心麻。

祝玉 （白）趕考多載，亡妻并未留下子嗣。無后不孝，只得再娶。誰知兩載已過，新妻亦未育得一兒半女。（忽然記起）哎呀！真是糊涂！竟忘了此番上山緣故。

（唱）游山戀水興致起，

忘得新妻囑歸期。

李惜君（唱）忽聽新妻君另娶，

蘼蕪叢中埋荊棘。

祝玉 （唱）蘼蕪素有多子意，

上山采擷祈天惜。

李惜君（唱）游魂殘魄命無寄，

未留子嗣與君依。

（悲傷，哭）想來只怨奴家多病之身，無能為相公留后，哪里便怨得郎君薄情？（大哭）奴家好命苦啊！

祝玉 （白）哪里來的婦人哭聲，好不悲戚?。ㄋ南聫埻┭剑∧穷B石旁倚著的可是一個佳人么？瞧她玉袖遮面，嬌泣漣漣，好不可憐，待我上前一問究竟。

李惜君（白）呀，這冤家可是欲到奴家跟前來了！

祝玉 （作揖）啊姐姐，小生這廂有禮了。

李惜君（白）冤家！誰是你的姐姐？

祝玉 （左瞧瞧，右瞧瞧，唱）乍聽得玉人聲裊裊，

意恍惚前世似有交。

噢，小生路遇此林，聞得姑娘哭泣，只恐姑娘有難，特近前來。姑娘若果真有難，小生定當(dāng)相助。

李惜君（唱）這冤家未將我識曉，

五載逝果真舊愛消？

我且把玉袖遮素面，

只瞧他何時悟此遭。

（白）啊，官人有所不知，奴家本是一薄情秀才之妻，過門半載，秀才離家趕考進京，一去三載無音訊。奴家思念至極，情不自禁，遂在此悲泣。

祝玉 （白）哎呀呀。好不可憐。

（唱）想當(dāng)年離鄉(xiāng)去趕考，

亦如此吾妻空對巢。

（白）姑娘莫悲傷，金榜題名豈是易事？想必你家相公自有苦衷，待揭榜那日，定能回還。

李惜君（白）只恐怕是揭了皇榜另娶美婦，棄了丑妻對空閨守活寡。

祝玉 （白）娘子貌美，相公怎舍得另娶？

李惜君（白）玉袖掩淚，未曾露面，官人怎知奴家貌美？

祝玉 （背躬唱）聽得她，嬌滴滴聲如鶯囀，

我這里，顫巍巍心神慌亂。

若有幸觀得一面，

不枉那冰骨薄肩。

（白）啊，姐姐。今日你我在此林中相遇，可知緣分不淺。倘若小生能一睹姐姐芳顏，也不枉此奇緣。

李惜君（白）你當(dāng)真要看么？

祝玉 （白）當(dāng)真。

李惜君（白）你可當(dāng)真么？

祝玉 （白）小生當(dāng)真。

李惜君（白）羞煞人了。

祝玉 （白）啊，好姐姐。

李惜君（收回玉袖，素面示人）相公啊！冤家，奴是你那薄命妻呀！

（唱）生死易斷情難斷，

一縷香魂返人間！

祝玉 （白）你，你，你你你！你是惜君，我的妻！

（唱）故人玉容乍現(xiàn)，

驚得魂顫魄顛！

（白）果真是我的亡妻么？

李惜君（白）我的相公??！

祝玉 （白）我的娘子！

【二人相擁而泣。

李惜君（白）啊相公，我如今已是游魂野鬼了，你不怕么？

祝玉 （唱）為情癡，我已忘黃泉人世，

為情真，我不辨天上人間。

李惜君（白）我的好相公。（唱）聞得此言，妾淚漣漣。

祝玉 （白）娘子，你我往日恩愛，可還記得？

李惜君如何敢忘？（唱）我倚窗君弄琴圓月常在。

談青梅說竹馬兩小無猜。

祝玉 （唱）不曾忘元宵夜燈火之外，

遇橋邊兩回眸你往我來。

李惜君（唱）君好似早春風(fēng)溫柔相待，

妾好似迎春瓣情竇初開。

祝玉 （唱）猶記椒房紅綢蓋，

良宵花燭人在懷。

李惜君（唱）只怨良宵不常在，

相公離家妾悲哀。

好似一夜春風(fēng)去，

菱花鏡中顏色衰。

朝來懶對空閨帳，

夜來輾轉(zhuǎn)情難挨。

祝玉 （白）苦了，我的娘子。

（唱）異鄉(xiāng)孤身寒窗對，

功名無情亦塵埃。

（白）娘子！你瞧那蘼蕪朵朵嬌美，惹人愛憐，讓我同昔日那樣，采一朵為你戴在發(fā)間罷。

（唱）半朵春花佳人戴，

芬芳一縷似夢來。

李惜君 啊，相公。（唱）兩載投胎為草木，

方知頑石亦無辜。

（白）相公，若不是我借得草木之軀存魂，如今怎可見你？

祝玉（白）那我便拾一片紅葉，與你戴在發(fā)間。（拾起一片紅葉，戴在惜君發(fā)間）

李惜君 （白）可好看嗎？

祝玉（唱）昔日溫柔得重現(xiàn)，

幾回月缺促團圓。

李惜君（白）啊相公，青春易失，如今五載已過，你可嫌妻容顏有變？

祝玉 （唱）梨花面如雪，

玉容比嬋娟。

吾妻顏未變，

姣好似從前。

李惜君（白）當(dāng)真如此，新婦可也是嬋娟之貌么？

祝玉 （白）啊，娘子，你可是怨我了？

（唱）實為父母命難抗，

無后不孝子之綱。

你我恩愛?；叵?，

悲從中來淚灑裳。

娘子果真疑無信，

自去舍命表衷腸！

李惜君（白）啊，冤家，渾拿你那命起誓作甚！我已是亡了命的，拿什么不

信你這活冤家？

（唱）實怨我命薄無子嗣，

枯魂殘魄難替郎君解憂傷。

祝玉 （唱）聽此言酸楚妻惆悵，

可憐娘子你因我亡。

李惜君（白）相公，你我好苦。

（唱）陰陽兩隔難相伴，

人鬼有別不可全。

恩愛如漆人皆羨，

焉知坎坷是姻緣？

（白）啊，相公，恐怕我這魂魄將去了。

祝玉（白）娘子何出此言？你我今生今世不再分離。

李惜君 （哭）相公，人鬼殊途終有一別呀！

（唱）若不是意決絕乞憐殿上，

早投胎渡奈河前塵消亡。

做蘼蕪遭霜殘待君相望，

返人形一炷香來了情腸。

（白）能與相公此生再會已屬不易，哪里還能求得此世不分離？一炷香的時辰恐怕要到了，相公。

祝玉（白）（哭）娘子！我不愿與你分離?。?/p>

【牛頭、馬面索命上。

牛頭、馬面時辰已到，索命來也！

牛頭 李惜君！魂魄歸來！

馬面 李惜君！魂魄歸來！

李惜君 （驚）（唱）索命咒險聽得魂飛魄散，

相見難分別難生難死難！

【牛頭、馬面欲上前抓住李惜君。

祝玉（白）既要分離，何苦相見？！（拉住惜君）

牛頭 李惜君！時辰已到，為何不肯回魂？

馬面 時辰已到，速速與我們回陰曹。

李惜君（白）啊，相公！惜君去了！

祝玉 （白）娘子，使不得！

李惜君（白）相公，惜君去了！

祝玉 （白）娘子，使不得！二位差役，將我一同索了去罷！

牛頭 （白）祝玉，你時候未到，時候到了，我們自來索你，為何在這里拉扯。

【馬面上前，將祝玉踢開。

【判官上。

判官（白）休再拉扯！閻羅有令，念你們夫妻情真，且俗緣未能盡斷。開恩李惜君投胎祝玉新妻腹中，明年此時，可誕一女。帶走！

李惜君 （白）相公！等我！

【牛頭馬面、李惜君、判官下。

祝玉（怔）（白）投胎新妻腹中，可誕一女？我的娘子，我的——嬌兒——

（唱）恍惚間似嬌兒已在懷抱，

兩素袖一襁褓左右相搖。

看嬌兒已熟睡粉頰含笑，

這朱唇這淺眉我早識曉。

（苦笑）哈哈，哈——

（唱） 待她豆蔻年紀(jì)好，

態(tài)如亡妻一般嬌！

倚朱窗卻把爹爹叫，

著嫁衣去與他人共良宵！

蒼天吶！

此生情長來相擾，

亂哄哄，悲戚戚，鬧囂囂！

（白） 娘子！何苦相見來？

（唱）一霎時地覆天翻，

風(fēng)吹巨夢四飄散！

說什么閻羅開恩再續(xù)緣，

亡妻她投做我兒實荒誕！

（白）這豈是姻緣？

來誤人情世，

去亂鬼陰曹！

生迷濫紅塵，

死悔合歡好！

罷了！

無情難耐守終老，

堪辨今朝與明朝？

世世生生來煎熬，

生生世世無逍遙！

（白）娘子，我來也！

【祝玉猛然一頭撞上頑石，流血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