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丹
自大區(qū)往下,便是省級行政區(qū)劃。在1949年,各個省級行政區(qū)劃的情況不盡相同,一些省份尚待解放,一些省份人心惶惶,一些省份則已經(jīng)開始建設。復雜形勢下,各地的領導班子如何確立?如何開展工作?毛澤東有怎樣的全盤考慮?《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了原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石仲泉,試以廣東、湖北、湖南三地為樣本,剖析新中國成立之初,省級行政區(qū)劃的領導班子如何破舊立新,開展各方面工作。
1949年10月1日,開國大典在北京隆重舉行,但負責籌備典禮的葉劍英沒有出現(xiàn)在天安門城樓上。此前,葉劍英任北平市長、北平市軍管會主任,負責國歌、國旗、國徽及整個典禮的安排等一系列工作。此刻,他卻已經(jīng)南下,在江西贛州通過收音機收聽開國大典的消息。
葉劍英的新職務是華南分局第一書記,廣東軍區(qū)司令員、政委,廣東省政府主席,廣州市軍管會主任,廣州市市長。在新中國成立之時,毛澤東調首都市長赴南國重地,且身兼多個要職,意圖十分明確——解放華南。
鋪開這時的中國地圖,可以看見國民黨尚有以白崇禧、胡宗南為首的兩股武裝力量、共計百萬軍隊,占據(jù)著以廣州為中心的華南地區(qū)、以重慶為中心的西南地區(qū)和一些沿海島嶼,試圖負隅頑抗。
“毛澤東從始至終信任葉劍英,所以許多重要任務都會托付給他,甚至臨終前也對葉帥有囑托?!笔偃谩靶湃巍倍挚偨Y兩人的關系。葉劍英離開北平前,毛澤東幾次與其談話,告訴他,此次南下要著重解決好黨、政、軍領導機構的組成和各級干部的配備,解放廣東的作戰(zhàn)步驟,接收及管理廣東的各項政策等8個方面的問題。毛澤東特別強調了團結問題,要求葉劍英對原華南分局及各級黨委在廣東工作的成績有恰當估計,處理好南下的部隊官兵、地方干部和當?shù)馗刹恐g的關系。
這牽涉到過渡時期的民主建政方式。在新中國成立前后,各地尚不具備召開人民代表大會的條件,因此采取了逐步過渡的辦法:
第一步,在新解放地區(qū)一律實行軍事管制,由上級人民政府或軍事管制委員會從上至下委任人員,組成地方軍事管制委員會和地方人民政府,接管原國民黨政府的一切公共機關、產業(yè)和物資;
第二步,軍管會或地方人民政府在條件許可時,組織召集地方各界人民代表會議,作為人民參政議政的初期形式及地方人民代表大會的過渡形式;
第三步,由各界人民代表會議逐步代行人民代表大會的職權,用民主選舉的方式產生地方人民政府。
1949年,整個華南都在等待廣東率先走進第一步。10月2日,葉劍英指揮20萬大軍,向國民黨軍余漢謀集團發(fā)起進攻。毛澤東全面研究了兩廣及云貴地區(qū)的敵我態(tài)勢后,在10月12日3時、6時連續(xù)發(fā)電給林彪及葉劍英、陳賡等人:“如廣州之敵并不向廣西逃跑,則陳(賡)、鄧(華)兩兵團仍執(zhí)行原計劃占領廣州不變?!眱商旌螅瑥V州解放。
1949年10月20日,葉劍英進入廣州城。自從1927年廣州起義失敗后,葉劍英就很少回到家鄉(xiāng)廣東。如今,再次踏上家鄉(xiāng)的土地,葉劍英不只帶著個人情懷,還肩負國家責任。他記得出發(fā)前與毛澤東的一番對話——
“主席,華南解放晚,別處都把干部要走了,剩下能分配給我們的干部太少了,好比我們客家話中的‘水尾田,流到最后剩的水就不多了。您看怎么辦?”
“‘水尾田是‘水尾田,但那里有一股泉水嘛。”
1949年2月12日,北平各界群眾集會慶祝北平和平解放。中國人民解放軍北平市軍管會主任葉劍英在慶祝大會上講話。
新中國成立初期,葉劍英在廣東的一次群眾大會上。
毛澤東說的“泉水”,是指以方方為主要領導的原華南分局、兩廣縱隊和人民群眾,他們中間蘊藏著大量人才資源。
到廣州的當天,葉劍英就組織召開廣州黨員大會:“同志們,我們很快就要從事兩項必要而艱巨的建設工作,那就是經(jīng)濟建設和文化建設。”這是兩項難上加難的工作,一來蔣介石政府撤退時對廣州進行了大洗劫,建設基礎遭到破壞;二是一些市民對共產黨的治理能力也心存疑慮。國民黨反動派曾大肆傳播這樣一個觀點:共產黨是管不好這座城市的。
葉劍英把廣州等大城市比作廣東省的“龍頭”,農村地區(qū)是“龍身”,沿海島嶼是“龍尾”,提出“抓住龍頭帶動龍身龍尾”的設想,決定先集中精力開展廣州市的工作。
這是一段相當危險的時期,廣州城內潛藏著大量特務,他們窺測時機企圖暗殺葉劍英等人。1949年到1950年,廣州市政府所在地發(fā)生過兩起特務將炸彈扔進院子中爆炸的事件。葉劍英有一次乘車返回住所途中,一個藏在卡車中的特務在交叉路口開槍行刺,座車被擊中,所幸司機機智,葉劍英才未受傷。廣州市公安部門還獲悉國民黨特務當局在香港成立行動小組準備潛入廣州刺殺的消息。毛澤東得知后極為關心葉劍英等人的安危,一面讓公安部門加緊反特措施,一面給葉劍英發(fā)電囑咐:注意安全,不要在公開場合露面,如集會、講演等等。
葉劍英沒有停止工作。鮮少被提及的是,他在廣州領導了一場異常艱難的金融斗爭。陳毅在上海領導的金融戰(zhàn)廣為人知;而在中國南大門的廣州,金融斗爭的尖銳程度,亦是屈指可數(shù)。
一份以華南分局名義發(fā)往中央的電報由葉劍英親自起草,對金融形勢作了深刻分析:廣州過去是帝國主義國家對中國長期進行經(jīng)濟侵略的重要市場,一大批買辦官僚地主分子以廣州的十三行一帶為基地,大肆進行金融投機,走私販私,炒賣金銀、外匯??看司S持生計者達到數(shù)萬人,幾十年來已形成行幫。他們與京、津、滬、漢、港、澳等地建立了密切聯(lián)系,與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勢力互相勾結,與土匪、流氓、大天二(廣東慣用語,泛指土匪)、黑社會組織、特務、軍閥連成一氣,有較深固的社會基礎,組織嚴密,勢力很大。特別是由于廣州與港澳毗連,在國內外反動勢力作用下,使廣州及其四鄉(xiāng)成了港幣盤踞的市場,市民、鄉(xiāng)民的一切交易,均以港幣為本位幣。要在短時間內建立起以人民幣為本位幣的金融體系,并穩(wěn)定物價,難度很大。
此外,內地大量達官顯貴攜金銀隨國民黨軍隊南下,廣州越發(fā)成為金銀和外匯集散地。國民黨撤退前夕還在廣州進行了所謂“金融的最后一搏”,在金圓券之后又發(fā)行銀圓券,進一步導致了廣州市民對紙幣的不信任。
1949年11月中旬開始,大批游資流入廣州,以十三行為大本營的地下錢莊和金融投機商乘機興風作浪。他們公開散發(fā)傳單,稱人民幣為雜幣,煽動拒絕使用人民幣,并制造謠言,說解放軍濫發(fā)鈔票,每個團都配有一架印鈔機等等。不久,市面上還出現(xiàn)了假幣。一時間,廣州人心浮動。
在葉劍英的主持下,華南分局和廣州市委迅速作出決定,取締非法地下錢莊,向商人借款支錢,開展擁護人民幣的宣傳運動。12月5日,公安等部門對130家錢莊進行檢查,對利用官僚資本進行大規(guī)模投機者予以嚴懲。同一天,銀行向各行業(yè)商人借款150億元(舊幣),以收縮銀根、回籠貨幣。兩記重拳取得勝利,人民幣的信譽迅速上升,第二天,黑市價格即和公開價格取齊。
廣州打開局面后,全省工作也活了。從1950年開始,葉劍英將工作重心放到了廣東省和華南地區(qū)的工作上。
1949年3月,七屆二中全會召開期間,毛澤東找李先念到自己住處談話。當時,黨內一些同志對李先念領導的中原突圍有看法,但中央肯定了中原突圍是勝利的。毛澤東開門見山:“有人告了你的狀,但不要怕,還得干!”毛澤東親自向李先念轉達了中央的決定:湖北解放后,派你回湖北工作。此前,鄧小平曾向李先念征求意見,是在解放軍第四兵團工作,還是回湖北工作。李先念表示愿意回湖北工作。
渡江戰(zhàn)役高歌猛進,解放軍很快抵達武漢城下。5月8日,中原臨時人民政府第二次委員會決定撤銷鄂豫、江漢行署,統(tǒng)一成立湖北省人民政府,任命李先念為省政府主席;12日,中央批準湖北省委員會領導成員的任命,李先念任書記;同時,中央軍委任命李先念為湖北軍區(qū)司令員、政委。
李先念一肩挑起了黨政軍的重擔,當務之急是盡快動員和組織各方力量,建設新湖北。
5月14日,四野南渡長江;16日,武漢解放。在武漢市中心的黃鶴樓下,有一處被稱為“紅樓”的清末建筑,正是武昌起義打響第一槍的地方。湖北省委將辦公地設在這棟充滿歷史感的建筑里。
當年初召開的七屆二中全會上,毛澤東有過重要論斷,黨的工作重心要由農村轉移到城市;但也提到城鄉(xiāng)必須兼顧,決不可丟掉鄉(xiāng)村,只顧城市。此時,華中局根據(jù)新解放的華中地區(qū)有別于東北等老區(qū)的實際情況,于6月11日向中央提出了“以農村為重點同時又兼顧城市”的方針。中央同意這一方針,認為“這樣做并不違背二中全會,而正是二中全會總方針的正確執(zhí)行”。
1952年7月1日,李先念在荊江分洪工程大會上講話。
1949年9月21日,黃克誠(右)在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開幕式上。
具體到湖北,這一方針該怎么執(zhí)行?政治上,湖北農村多數(shù)地方尚未進行土地改革,封建勢力的社會基礎尚存,國民黨特務和殘余勢力與土匪、惡霸沆瀣一氣;經(jīng)濟上,由于武漢在地理、經(jīng)濟、政治等方面的重要性,長期受到帝國主義的掠奪和國民黨的腐朽統(tǒng)治,城市方面市場蕭條、物價飛漲、工人失業(yè),農村還有自然災害頻發(fā)的困境,城鄉(xiāng)經(jīng)濟都瀕臨崩潰。
李先念很快抓住了關鍵。他出生在湖北黃安(今紅安),在家鄉(xiāng)領導過起義,又在豫鄂邊區(qū)工作多年,對湖北的情況相當了解。在8月召開的湖北省第一次代表會議上,李先念提出:湖北省當前的中心任務是剿匪反霸,發(fā)動群眾,完全解除封建勢力的武裝,并在經(jīng)濟上削弱或消滅其一部,為今后實行土改、徹底消滅封建勢力準備好條件。
湖北的剿匪,助攻了西南的解放。1949年10月底,湖北軍區(qū)組織發(fā)起了鄂西南戰(zhàn)役,歷時18天,殲滅國民黨軍宋希濂所部及地方反動武裝二萬五千余人,湖北全境解放,同時解放了湘西、川東之龍山、黔江、彭水等地,解放軍順利進入川、黔、康。
湖北局勢穩(wěn)定后,興修水利工程被提上日程。湖北水系發(fā)達,同時水患頻發(fā)。李先念多次表達這樣的觀點:做好水利工作,關系全省幾千萬人的吃飯穿衣,甚至生命問題。
1952年,中央決定興建荊江分洪工程,成立了荊江分洪工程委員會和荊江分洪工程指揮部,李先念任委員會主任和指揮部總政委。長江流經(jīng)湖北枝城至湖南岳陽城陵磯的一段為荊江,河道曲折,河床淤塞,兩岸平原地勢低洼,極易潰堤泛濫, 是千百年來水患頻仍之地,有“千里長江,險在荊江”之說。荊江分洪工程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在長江上興建的第一個大型水利工程。當年春夏之交,李先念率領幾十萬民工,要在100天內建成工程。全面動工后,李先念深入工地一線,號召30萬工程大軍戰(zhàn)勝一切困難,保證在汛期來臨之前勝利完成任務。在他的指揮下,荊江分洪主體工程提前25天完工。
1954年夏,李先念調到中央工作。
與李先念的“一肩挑”不同,湖南是由國民黨將領程潛和陳明仁通電起義而解放的,在和平解放的省份如何用人,毛澤東的考慮又有不同。
1949年5月,在天津主持接管工作的黃克誠接到電話,要他到北京向毛澤東匯報。在雙清別墅,毛澤東一見黃克誠,就高興地大聲說:“黃克誠啊,今天我們不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應該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人喜洋洋?。 眱扇艘徽劸褪菐讉€小時,聽完天津的工作后,毛澤東問黃克誠:“中央已經(jīng)決定讓你去主持湖南的工作,有什么意見嗎?你有天津的經(jīng)驗,又是去我們的家鄉(xiāng),風土人情熟悉,你去我放心?!?/p>
此時,策反程潛的工作到了最后關頭,白崇禧也在步步緊逼。任命黃克誠為省委書記后,王首道以第一副書記的身份率一批干部先行南下。在湖南和平起義后,9月7日,程潛北上參加新政協(xié)會議,毛澤東親自率百余人到火車站站臺迎接,黃克誠也在其中。接到程潛后,毛澤東從人群中找到黃克誠,對他說:“根據(jù)中央決定,湖南軍政委員會已經(jīng)組建,程潛任主任,你是副主任。怎么樣有意見嗎?”黃克誠回答得很干脆:“沒有!”
“這是個過渡,中央已經(jīng)決定頌公(程潛)和子良(陳明仁)不久就到中央任職?!泵珴蓶|補充這句后,又叮囑黃克誠,“我們應當摒棄前嫌,廣泛團結各界愛國人士,同他們真誠合作,目的只有一個,共同建設新湖南,建設繁榮富強的新中國!”黃克誠堅定地說:“我一定尊重頌公和子良,搞好團結,請主席放心!”
于是,毛澤東親自將黃克誠介紹給了程潛。
讓昔日戰(zhàn)場上的對手坐下來共事,這種特殊的安排委實絕妙。10月5日,毛澤東就陳明仁部隊的整編向華中局和湖南省委發(fā)電,其中提到:“程、陳、李(明灝)提議現(xiàn)在就可以取消湖南軍政委員會,程潛到北京任職,陳明仁專任軍職不掛省主席名義。我向他們表示,軍政委員會,需要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存在。取消太快,程、陳部下可能發(fā)生誤會,對全國影響也不好。省府改組亦宜在全省平定、陳明仁率部向前線推進時,方有理由實施。目前幾個月內,陳的主席職銜仍應兼著,惟陳的實際工作,可以著重于治軍?!庇纱耍惷魅始嫒魏鲜∨R時省政府主席一職到1950年,順利完成過渡。
湖南是全國匪患最嚴重的地區(qū)之一。據(jù)統(tǒng)計,解放初期,湖南境內有土匪18萬至20萬人,百人以上的股匪170多股。剿匪成為當時的第一要務。1950年1月,湖南軍區(qū)組織20萬兵力投入全面剿匪作戰(zhàn),重點在湘西。頭3個月并不順利,有“雄獅撲鼠”的疲憊。黃克誠主持省委開會,定下新對策:集中兵力打殲滅仗;先剿重點,圍而后剿;斷其逃路,徹底殲滅。4月,黃克誠親自來到沅陵,檢查四十七軍重點進剿土匪的部署,鼓舞士氣。接下來的進剿工作逐步順利起來 ,6月底已消滅土匪4萬余人,湘西中心區(qū)和湘東7個地區(qū)的土匪基本被消滅或擊潰。湘西民間有一種說法:黃克誠和四十七軍是湘西百年匪患的“根絕者”。到1951年6月,湖南剿匪基本結束,共殲滅匪特257993人。
1952年7月,黃克誠調到中央軍委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