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瓊的為人為藝

陸壽鈞

當前的演藝界，人才輩出，然而也光怪陸離。我想，在劉瓊老師誕生106年之際，講一講他的一些故事，會有些意思的。

劉瓊老師生于1913年，與我父親同歲，確實是我的父輩。他在我生下前8年就開始演電影，出大名。無論從哪方面看，我都是他的小字輩，只有對他仰視的份。但真與他在一起工作，他一點也不會讓你有這樣的感覺。可謂良師益友。

我有幸能與劉瓊老師接觸，那是在“文革”后的上影文學部工作期間。我們那些“文革”前大本、大專畢業(yè)的編輯們，在政治運動中被消磨掉了十余年青春已人到中年，在事業(yè)上卻還“一窮二白”，不得不作人生中最關(guān)鍵的一搏。經(jīng)過了“文革”的殘酷折磨后身體健康狀況尚可、事業(yè)心極強的老導演們，都想最后再拍幾部好片子，因此常來文學部挑選劇本。我就是在這種真正干活的氣氛中與劉瓊老師相識和熟悉起來的。他常騎著一輛“老坦克”來我們文學部，與我們一起研究劇本。那時，他已七十上下，硬板凳上一坐，腰板仍然筆直。他的神態(tài)就是你在他演的電影中?？吹降哪欠N，既不會板著個臉嚴肅得讓你難以接近，又不會夸張地朗聲大笑，總是含蓄地微笑著娓娓道出自己想說的話，十分得體，完全不是裝出來的，是一種素養(yǎng)的自然流露。

讓我對他肅然起敬的是當時發(fā)生的一件事。在改革開放大開國門的國策下，一位定居在海外的老影星終于能來上海觀光省親了。抗戰(zhàn)勝利后，她曾與劉瓊老師一起在香港演電影，她離開香港時有一部電影的酬金尚未領(lǐng)到，便委托劉瓊老師代為辦理和保管。此次，她一到上海，劉瓊老師就把銀行卡交給她，本金和利息一分不少。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老影星自己或許早已忘卻或許早已不存希望，而劉瓊老師卻能如此“完璧歸趙”，不僅讓那位老影星感動得流淚，而且也在我們上影人中廣為傳頌。

我愿與他接近，為他做事！為宣傳他的影片，讓觀眾了解他的人生和藝術(shù)追求，我們曾作過多次長談，說起“完璧歸趙”的那件事時，他平淡地對我說了一句：“那是做人的底線，根本不值一提！”是的，他把人際關(guān)系中的友善、謙和和誠信，都看作做人的底線。可如今的演藝界中，輕易超越這條底線者并非少見。

有一次，劉瓊老師與我談起他為何從影時說，他21歲時立志下影海演電影不是為生活所逼，也不是為出名獲利，他是作了一悉考慮的。他受過良好的家庭和社會教育，他是學法律的大學生，原本應該成為法官或律師的。但他喜愛運動，在籃球場上認識了金焰，金焰鼓動他演電影。他由于以下三個原因決定一試：一是他生在北京，操著一口標準的國語，臺詞沒問題;二是形象與身體條件也適合;三是也有這個愛好。以此發(fā)展，可能會比當法官或律師更適合自己，更有益于當時的社會。于是，1934年，他在金焰大哥的介紹和帶領(lǐng)下，參加了宣傳抗日反帝的故事片《大路》的拍攝，飾演一個筑路工人，雖還屬配角，卻一舉成名?？v觀劉瓊老師的從影經(jīng)歷，雖也有其偶然性，但肯定不是為了名利，而是他根據(jù)自身的條件和愛好，以及如何讓自己的人生更有益于社會而作出的極為明智的選擇，起點較高。如今，我也成為了一個老影人，重溫當年劉瓊老師的指點，我想對于當前眾多學藝和剛從藝者來說，在綜合考慮了自身條件與如何貢獻社會這兩條后，再作出明智的道路選擇，對于人生的走向可能會更有價值和意義。

抗戰(zhàn)前劉瓊老師在上海就演過不少反帝反封建的進步影片。我在查閱江青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到底在上海演過哪些影片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劉瓊曾與她在《狼山喋血記》中演過“夫妻”。此事知者甚少，劉瓊也從不提起，直至“四人幫”粉碎后，他也從不提此事。我尊重他的意愿，也從未冒失地去問過他。但我心中一直有好多疑問：他為何能逃過這一劫，在“文革”中沒被江青整死？江青在拍攝影片時的真實情況，劉瓊應該最清楚了，他為什么到了可以公諸于眾時，仍然沉默不語，平靜地把這段極有新聞價值的史料帶進了棺材？“文革”的前奏中，江青就向劉瓊編導的《阿詩瑪》發(fā)難，開始整他，“文革”后他完全可以把這兩者聯(lián)系起來，爆出猛料，為自己增加點政治資本，可他為什么不這樣去表現(xiàn)一番？劉瓊老師肯定有自己獨特的想法，這是難以讓一般俗人所理解的。讓我尊重的是，這不僅體現(xiàn)了他的人格人品，他在有關(guān)自己生死的人生特殊事件中所體現(xiàn)的特殊智慧，也有不少可以讓后人深思玩味。

上海淪陷后，劉瓊?cè)匀涣粼谏虾?。有不少人想拉攏他、利用他，以達到自己的各種目的，而劉瓊始終保持著中華民族的骨氣，決不參與拍攝有失國格的壞戲，相反，他積極參加地下黨領(lǐng)導的進步影劇活動。他曾冒著極大的風險，在地下黨員阿英編寫的話劇《海國英雄》中飾演民族英雄鄭成功，以激發(fā)人民的愛國熱情。對于那些為了金錢或出于自身的安全目的參與壞影片制作的人，他不屑一顧，對叛國投敵的漢奸更是嗤之以鼻。劉瓊的老熟人都知道一個有趣的故事。劉瓊有一次被迫聽了汪精衛(wèi)喪權(quán)辱國的滔滔“演說”，當場就揶揄道：“看過汪主席的‘演出，我們當演員的就沒飯吃了！”我曾向劉瓊老師求證過有否此事？他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似乎不想再多說什么。我追問他：“如果當時有人告密，你怎么辦？”他還是微笑著回答我：“那時是脫口而出，沒想那么多?！苯又?，他又補充了一句：“都跟老朋友說的，誰會告密？誰愿意跟汪精衛(wèi)去當漢奸？就是傳出去我也不怕，我不是在稱贊汪主席的表演才華嗎？”我聽后與他一起笑了起來。是的，對一些煙云已過的政治人物的“表演”，劉瓊老師的觀察和評價入木三分，最貼切不過了！但我能體會到，我們現(xiàn)在如此說笑是非常容易和輕松的，但在當時復雜的斗爭環(huán)境下，如果真?zhèn)鞯綕h奸、日本人那里去，那就并不輕松了。當時，國難當頭下的上海，情況非常復雜，劉瓊不但堅守著愛國的底線，演該演的戲，說該說的話，而且還盡他所能，利用他的社會關(guān)系，影響一些在社會上有能量的人去支援新四軍。他挺著腰桿，走過了這艱難的八年，應付過了各種各樣的人物，除了正氣，還需智慧?！拔母铩敝杏袩o知者去追問劉瓊與這些人的關(guān)系，他很有底氣地答道：“去問問當時上海的地下黨組織，便會一清二楚了！”

抗戰(zhàn)勝利后，由于各種原因，他去了香港，仍從事進步影劇活動。他主演和導演過不少揭露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宣傳民族自強的影片，此外他與一些影劇界的進步人士一起，參與組織學習，以適應新中國成立后的新形勢。為此，1952年1月，他與其他一些進步影人被港英當局無理驅(qū)逐出境。

回到人民的新上海后，劉瓊得到了應得的信任，他曾當過上影演員劇團的領(lǐng)導，主演和導演了《山間鈴響馬幫來》《女籃五號》《?；辍贰端问拷堋贰秵汤蠣斏限I》《51號兵站》《阿詩瑪》等優(yōu)秀影片。他在為新中國的電影事業(yè)努力工作的同時，內(nèi)心還是有一定的壓力的，過去曾在影片中與他演過夫妻的藍蘋現(xiàn)已改名為江青，成了中國的“第一夫人”，她當然是不想讓人知道她在上海的這段經(jīng)歷的。可劉瓊一清二楚。江青也知道他一清二楚。這當然不是一件好事。隨著1957年在“反右斗爭”中，他們一起從香港被驅(qū)逐回來的一些人被打成“右派分子”后，他內(nèi)心的壓力當然更大了。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為新中國的電影事業(yè)作出如此大的貢獻，確實不容易。然而，他變得越來越內(nèi)向了，除了從事他心愛的電影工作，在他這一輩份中有極大聲譽的老藝術(shù)家中他是最少拋頭露面的一位，話也越來越少了。好多有關(guān)他個人利益的事他從不去爭。就是熬過了“文革”十年后，他仍然如此，始終低調(diào)為人。當時，他編導的《阿詩瑪》得以正名，紅遍了國內(nèi)外，好多娛記爭著要采訪他宣傳他時，他卻說：“在電影藝術(shù)上，我雖然是個老兵，但還差得很，不像鄭君里、趙丹那樣，已形成了自己鮮明的風格。就是《阿詩瑪》這片子，也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尤其是電影作曲家葛炎同志，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彼难韵轮夂芮宄耗銈円麄鳎嗳バ麄餍麄魉麄?。事后，我問他，這樣低調(diào)是否可以避掉不少麻煩事？他搖搖頭，收起了笑容，有點嚴肅地說道：“你千萬要牢記，搞藝術(shù)的人要有自知之明，要以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為樂。我現(xiàn)在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己有著不少不足之處。雖然年歲不饒人，但我還要努力，爭取在自己的晚年再拍出一兩部真正形成了自己風格的影片來?！币晃淮竺?，不喜拋頭露面，不事張揚，總把成績歸功于他人，處世低調(diào)，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而劉瓊老師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做到這些，更為可貴。與其他文藝界的名人相比，他似乎吃了不少虧，但他得的“大利”則是平安、自在、坦然、健康、長壽，在他深愛的電影藝術(shù)領(lǐng)域內(nèi)常有新的貢獻。君不見常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自以為天下唯有其最有才的所謂各類名人們，只要稍有失口閃失，能有幾多會有好下場的？

從名演員轉(zhuǎn)為導演的不少，但像劉瓊老師那樣真能拍出幾部好片子來的卻不多?！拔母铩鼻埃帉У摹?1號兵站》成了紅色經(jīng)典?！栋⒃姮敗穭t是人見人愛的歌舞片，也成了此片種的經(jīng)典之作?！拔母铩焙?，他選拍的兩部片子又探索了新樣式：《李慧娘》不是舞臺的記錄，而是京劇的電影化，他用電影特有的表現(xiàn)手段去反映中國的古老藝術(shù)。音樂歌唱片《海上生明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歌劇片，也不是故事片加唱，而是有機地把14首歌曲跟劇中人的命運交織起來，這一片種樣式可謂是獨辟蹊徑的探索。并且，他大膽地啟用了女中音歌唱家關(guān)牧村來擔當此片的主演，當有的領(lǐng)導擔心關(guān)牧村從沒演過電影可能會砸鍋，而建議是否由她唱，讓專業(yè)電影演員來演時，劉瓊老師則堅定地表示：“我堅信過去周璇能做到的事，我們這一代的青年演員也能做到！”他鼓勵關(guān)牧村勇敢地去演，不要怕失敗。萬一失敗，該打“屁股”由他來挨打。他在跟我談起此事時，曾說過這樣的話：“這一關(guān)總要有人去闖的，如果始終沒有人去闖，怎能去攻破呢？在外界看來，我已功成名就，不再會像中青年導演那樣有這有那的負擔了，連我都不敢闖，這藝術(shù)還如何發(fā)展？”

他讓我更明確了搞藝術(shù)的人絕不能墨守成規(guī)，不管活到何年何歲，若少了創(chuàng)新精神，自己的藝術(shù)生命也就此中止不前了。他還跟我說過這樣的話：“我們這些老演員為什么要去改行執(zhí)導影片？還不是想打破常規(guī)，闖出一條新的路來體現(xiàn)自己多年來的追求？如果我們只拍一般的常規(guī)電影，干嗎要去搶職業(yè)導演的飯碗？還不如回到駕輕就熟的演藝這一行去。而當我也成為老導演時，如按照舊章去拍幾部電影，還不如讓給中青年導演去實踐。人到老年，就要不計個人成敗地作最后的拼搏，踏出一條或幾條路來?！闭驗閯偫蠋熡羞@樣的胸懷和追求，所以他在同輩明星轉(zhuǎn)為導演中，是最為成功者之一。他“文革”前執(zhí)導的《51號兵站》《阿詩瑪》，“文革”后執(zhí)導的《李慧娘》《海上生明月》，都因在電影藝術(shù)的領(lǐng)域內(nèi)奮力創(chuàng)出了幾條新路而深受觀眾的喜愛，而片中的主角梁波羅、楊麗坤、胡之風和關(guān)牧村也從此出了大名。他在電影藝術(shù)創(chuàng)新上所取得的成績，在中國電影的歷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

劉瓊老師當了導演并取得成功后，并未忘記自己的老本行，有適合他演的戲他還是照演。如《牧馬人》中的那個老華僑，雖屬配角，但他還是應謝晉之邀，友情出演了，而且演得惟妙惟肖。年屆八旬之時，他還在影片《死神與少女》中飾演了老人田耕一角，并得到了當屆金雞獎評委的一致肯定，榮獲了“特別獎”。那是對他的表演藝術(shù)的一個異乎尋常的肯定，不僅肯定了他飾演這個角色的成功，更是肯定了他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劉瓊的表演風格受當時美國影片中英俊小生的影響較深，灑脫，有功架，然而也帶來了一個缺點：有拿腔拿調(diào)的痕跡，但他在塑造《死神與少女》中的田耕這個角色時，完全克服了這個缺點，演得極其自然樸實，深切動人。張駿祥先生看了影片后，對劉瓊說過一句笑話：“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死了！”意思是他演得成功，能“封”得住“箱”了！

終于有一天，劉瓊老師不得不從自己心愛的崗位上退下來了。退下后，他深居簡出，很少參加社會活動。我也不敢再去打擾他，但仍然時常關(guān)注著他，聽到過他的一些消息。有個到過他家里的人告訴我，他常坐在一個小板凳上，以保持自己的體型。我聽后心中五味俱全，他是期待著有朝一日再上銀幕……后來，他終于應秦怡之邀，由他們擔任主角，演了一部電影《夢非夢》，這是由秦怡參與編劇，也是她一直想拍的一部影片。秦怡是劉瓊從影的引路人金焰大哥的遺孀，60年前，劉瓊在首演影片《大路》中當了金焰的配角，60年后，劉瓊甘心協(xié)助引路人的遺孀來演這部影片，拍攝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部影片，其中的含意再豐富不過、動人不過了。

無論從身體狀況和心態(tài)來說，我總認為劉瓊老師活過百歲是不成問題的，想不到他還是走了……

劉瓊老師走得悄然，身后也悄然，讓我茫然。突然有一天，我打開電視，只見一位年輕女主持人正在與劉瓊的遺孀88歲的老演員狄梵談論劉瓊。主持人有意引導狄梵去談論劉瓊的那些“大事”，想給觀眾以正能量。老太太卻總是喋喋不休地“糾纏”在一些生活細節(jié)上，很有趣?，F(xiàn)憑記憶，錄下幾節(jié)（當然只是大意）——

問：劉瓊在表演上對你有哪些幫助？

答：我不喜歡演戲。他當演員劇團團長時，我正懷上孩子大著肚子。他一天忙到晚，下班時我等不及他就自己走著回家。他讓我等他，叫輛三輪車，送我回家。我寧可自己先走回家。組織上要給他提級長工資，他堅決推辭了，他說某某比他演得好，該提那人……

問：劉瓊常參加社會活動嗎？

答：他不喜歡拋頭露面，拍照時總往邊上躲……

問：“文革”中他受了哪些苦？

答：他被關(guān)進了“牛棚”，不準回家。但他平時對木工、電工，對任何人都很好，所以，到了那時，他就少吃了不少苦頭……

問：據(jù)說劉瓊很喜歡體育活動？

答：他退下來后還常去打籃球，該到吃飯時還不見他回來。我等他，等到了，問他為什么這么晚才回家？他說在等一元車錢的公交車，不乘有空調(diào)的，省一元也好……

問：他病故前留下什么話嗎？

答：他全身疼痛，女兒給他按摩捏腳。我說，你女兒待你好吧？他說，我夫人也好……

問：你認為他哪一部電影演得最好？

答：他對自己的作品總不滿意，認為要想達到的總還沒有達到……

狄梵與劉瓊一起生活了半個多世紀，她最了解他了，她所說的那些生活細節(jié)，可能沒有符合主持人的要求，但在我看來，一個對社會、事業(yè)、家庭都有很強的責任心，為人低調(diào)、謙遜、溫和、勤儉的活生生的劉瓊，正在妻子的述說中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