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峰
自1917年胡適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1918年1月胡適、劉半農(nóng)等人在《新青年》雜志發(fā)表白話詩,鼓吹拋棄舊體詩,打倒舊體詩以來,舊詩不爽已百年有余。
這一百年,舊詩遭到了無情的嘲弄、謾罵,從而被大多數(shù)讀書人,尤其是年輕的一代徹底拋棄,同時,它又在頑強地抵抗和絕望中自救圖存,經(jīng)歷了低潮、復興、再低潮、再復興的曲折歷程。薪火尚存,綿延不絕。這一百年,風云激蕩,變化萬千。我們在表層所看到的是舊體詩的起起伏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在這個表象背后,是什么看不見的客觀規(guī)律在主宰這一場變故,值得我們深入探討,以便于我們認識客觀規(guī)律,自覺地按客觀規(guī)律辦事,更好地傳承和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推進詩詞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
舊體詩的發(fā)展在清王朝被推翻后到今天,大致經(jīng)過了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1917年至1927年,大約十年時間,這個階段可以稱為舊體詩受虐階段。當時正值清王朝被推翻,民國建立,中國陷于軍閥混戰(zhàn),政治混亂之中。同時,這一時期也是思想文化界最為活躍和激進的時期。近代以來,西風東漸,西方的社會政治思想和文化一股腦涌入中國,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接受了西方的新思想、新文化觀念。他們以胡適、陳獨秀、錢玄同等人為代表,主張全盤西化,把從屬于封建制度的一切文化全部打倒,在建立新的國家,新的政治制度的同時,建立新文化、新思想、新道德。他們認為舊的科舉制度廢除了,禁錮中國人思想的四書五經(jīng),封建道德文化,八股文乃至于文言文,詩詞歌賦都必須拋棄。甚至有人提出“漢字”是萬惡之源,必須予以廢止。在這種極端的社會思潮之下,形式與內(nèi)容被混為一談。他們認為舊體詩格律過嚴、桎梏情感,是“孔家店”里的謬種妖孽。廢除舊體詩一時間成為革命的突破口,推廣白話文,白話詩成為革命的旗幟和代名詞。于是,寫格律詩被稱為老封建、頑固、反動、腐朽、迷戀骸骨,好像誰再寫舊體詩就是老土,“out”啦。短短幾年,舊體詩迅速沒落,從幾千年文學的正宗被一腳踢下神壇永遠被開除出“文學史”。從更深層次說,科舉制廢除,新教育制度建立。新學堂學習新知識,作為科考進身之階的四書五經(jīng)、八股文、詩詞歌賦不再被系統(tǒng)教學。舊詩的老根被拔掉了,使這場淪落更加不可逆轉。雖然這一時期有王國維、章太炎、嚴復等人堅持舊體詩不可打倒;吳宓、蔡元培等人主張詩體改良,松桎梏,去晦澀,吸收白話,然而大勢已去,徒增螳臂擋車之感。思想文化層面的唾棄,傷了舊體詩的枝干,教育上的改革尤其是教育內(nèi)容的變化則刨了舊體詩的根。
第二個階段,自1928年至1949年,是舊體詩自救階段。這一階段的特點是,在經(jīng)過大規(guī)模致命摧殘之后的舊體詩界,重整旗鼓,砥礪自救,緩慢復蘇。這一階段我們可以更多地看到人與教育的無與倫比的作用。1928年后,中國進入一個相對社會穩(wěn)定的階段,在白話詩獨霸詩壇的情況下,舊體詩也在發(fā)展。尤其在文化界、教育界,各種各樣的舊體詩社團或強或弱的在活動。出版刊物、賞詩酬唱相對活躍。這種規(guī)律的潛在運行,首先是人。受過舊詩系統(tǒng)教育,習慣于用舊體詩表達感情的人,他們?nèi)诉€在,心不死。他們不樂見白話詩不講聲韻,淺顯粗疏而張揚,他們所受的教育使他們習慣舊體詩的思維,習慣用舊體詩的語言描述當下的語境。一部分人堅持寫作舊體詩,一部分受新文化運動影響深刻的人士既寫白話文也寫舊體詩,如魯迅、郁達夫、郭沫若等人。更有甚者,就是一些白話運動的驍將,那些親手將舊體詩斬于馬下的激進知識分子,如劉半農(nóng)、林語堂、沈尹默、聞一多等人都重又撿回舊詩,“勒馬回韁作舊詩”。聞一多重談舊詩的格律之美,說“恐怕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帶著腳鐐跳舞,才能跳得痛快,跳得好”。除知識界外,社會上政界、軍界、財界許多有渾厚舊學功底的人也一直去寫作舊體詩。
其次是教育。1928年以后,中國新教育體制牢固確立,教學內(nèi)容除現(xiàn)代科學技術,西方文理之外,傳統(tǒng)文化依然占據(jù)較大位置。語文中古文、古詩詞歌賦仍然是中小學生必備的課程,可以說傳統(tǒng)文化的大樹雖然連根被砍,但小的根脈依然輸送著養(yǎng)分,使舊體詩詞不至于即刻干枯。更有的中小學教師不但本人寫舊體詩,還有意識培養(yǎng)學生的吟誦和寫作能力,為舊體詩的發(fā)展儲備了人才。建國后,一些老科學家老教育家都精通格律,能寫出漂亮的詩詞,民國的教育恐怕是源頭的活水。
正是有了這些人,有了這樣的教育,舊體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現(xiàn)了短暫的復興,當列強環(huán)伺,外族入侵之際,在國土淪陷,人民涂炭之時,中華古典詩詞中岑參、杜甫、辛棄疾、陸游、岳飛、文天祥的詩魂又在中國人的心中復活。政界、軍界、文化界的各階層人士重新?lián)炱鹋f體詩詞作刀槍,抒發(fā)愛國之熱情、報國之壯志、憐民之情懷,涌現(xiàn)出一大批鼓舞人民抗戰(zhàn)殺敵的優(yōu)秀詩作,形成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一次復興。有人把這次復興歸結為“家國不幸詩人幸”,固然有一定道理,但更重要的是這部分人還在,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和浸潤還在,因此中國人血液中詩的密碼還在,方才有此短暫的光輝。
第三個階段就是1949年全國解放到80年代,這一階段是舊體詩的瀕死期。這一階段,從社會意識形態(tài)講,孔孟之道受到更加猛烈的批判,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與舊的文學形式依然被看作封建余孽,只能被批判、被羞辱、被拋棄,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的詩詞歌賦在中小學教育乃至大學文科教育中被邊緣化。課程中分量越來越少,到文化大革命中達到高潮。解放后出生的年輕一代根本不知道格律詩詞為何物了。
再從人來分析,清亡之前接受過傳統(tǒng)文化和詩詞教育的那一代人已經(jīng)老去,大多數(shù)在六、七十年代離世。民國時期受到過一些傳統(tǒng)文化熏陶和教育的那一代青年,也步入中年,到文化大革命時也已邁入老年。而生在紅旗下的那一代基本與舊體詩詞絕緣,傳承的薪火行將熄滅。舊體詩詞風燭殘年茍延殘喘,一息微弱,行將就木。
這一階段的詩壇,我們聽到的是白話詩高亢的旋律,昂揚的激情和震天撼地的豪邁。在舊詩被鄙視被拋棄的形勢下,老一輩多已不去寫舊詩,寫了也無處發(fā)表,還要冒被詰問被懷疑的風險。極少數(shù)的文化教育界老人還會寫幾首舊體詩詞,抒發(fā)自己的感情,但一般秘不示人。只有老一輩革命家,我們可以見到他們發(fā)表的舊體詩詞。毛澤東主席自不必說,他的幾十首詩詞一直鼓舞著全國人民的革命熱情。朱德、周恩來、董必武、謝覺哉、陳毅、葉劍英等人也有不少優(yōu)秀的舊體詩發(fā)表。但這些革命家的舊體詩并沒有引領全社會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同樣也救不了舊體詩的衰落。倒是毛澤東主席對舊體詩詞懷抱巨大的熱情。他說他自己是“偏愛格律詩”的。“舊體詩源遠流長,不僅像我這樣的老年人喜歡,而且像你這樣的中年人也喜歡?!彼栒佟芭f體詩詞要發(fā)展,要改革,一萬年也打不倒,因為這種東西最能反映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特色和風尚”。仔細分析毛澤東主席的論述,可以看出,他一方面認識到舊詩體現(xiàn)中國人民的特性,應當存在和發(fā)展,一方面又認為舊詩要改革。但這個改革應當怎么搞,朝哪個方向改,亦不明確。毛主席等老一輩革命家也沒有做出成熟的樣板。這樣,那些能寫舊詩的人便不敢寫,怕越了雷池,怕被打成封建余孽,這恐怕是老一輩革命家公開寫舊詩,而普通人則不敢寫的重要原因。文化界郭沫若、臧克家等人過去新詩舊詩都寫,他們與毛澤東主席討論過舊詩的改革,并積極推行舊詩的改革,但成績并不顯著。文革時期,從天津小靳莊發(fā)端,農(nóng)民工人寫詩,在田間地頭,工廠車間搞賽詩會,迅速遍及全國,其意在于工人農(nóng)民解放軍占領文藝陣地。其詩作不講格律,白話入詩,標語口號,慷慨激昂,但語言空洞,跡近打油,熱鬧一陣,便自我消亡。詩人們的改革,集中于白話入詩上,實則走了20年代一些詩人的老路,注定不會造成深遠的影響。當1976年,我們在高音喇叭里聽著常香玉演唱郭沫若的詩詞,“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高亢的聲波直入腦門,真使人有懷疑人生之感。舊詩走到這一步,似乎人死曲散,只等咽下最后一口氣了。
然而山窮水盡之時,迎來了柳暗花明。
80年代初,一大批老革命恢復工作,被打倒的文化界、科技界、教育界一大批老專家老教授也被釋放。禁錮打開了,改革開放的春風,也吹到詩詞界。這些老干部老教授是在20-40年代受過系統(tǒng)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他們許多人喜歡或寫作舊體詩詞。又是一輪“人還在,心不死”。舊體詩創(chuàng)作開始恢復,開始為人們所知,聶紺弩的舊體詩橫空出世,立刻圈粉無數(shù),受到各階層人士超出想象的歡迎是一個重大的標志。也就從此時起,各地詩社、詩刊、詩詞出版物開始建立和發(fā)展。山東詩詞學會,就是鄧穎超主席到山東時提出來,由山東一些老干部發(fā)起,于1984年成立的。全國各地舊詩開始復蘇大約都是這個背景這個時間。這一時期舊詩的活動直到本世紀初都還是小眾的詩詞創(chuàng)作。詩詞出版,詩詞教育,詩韻改革都在進行,而工作的力度不大。黨的十八大以后,以習近平總書記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和弘揚,把其作為建立文化自信,實現(xiàn)中華民族復興的重要工作來抓,舊詩至此才迎來了真正的春天。
在對舊詩百年來走過的曲折道路進行了分析之后,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舊詩百年的起起伏伏中,教育和人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是那些受過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人打倒了舊體詩詞,同樣也是那些人薪火相傳詩詞文化。他們有時狂暴,有時隱忍,有時大聲疾呼,有時噤若寒蟬。而在這一表象背后的則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當社會全盤否定傳統(tǒng)文化,把傳統(tǒng)文化視為封建糟粕的時候,一切舊的文學形式被看作與舊的文化同罪,隨著潑出去的臟水,把孩子一起倒掉了。而當社會冷靜客觀地看待傳統(tǒng)文化,抱著批判揚棄的態(tài)度,拋棄糟粕,繼承精華,舊詩便能得以殘喘續(xù)命,甚至實現(xiàn)有前提的復興。
當前,黨中央大力弘揚和傳承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為舊詩的發(fā)展提供了百年來最好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舊詩的復興和繁榮是萬眾期待的。置身這個偉大的時代,我們應當從百年歷史中汲取什么,應當如何為舊詩的傳承和發(fā)展去奮斗,我覺得應當明確以下幾點。
第一,舊詩永遠也回不到古代的那種繁榮了。我們搞舊詩改革,傳承與發(fā)展必須從這個基點出發(fā)。舊詩的格律,表現(xiàn)方式,使用的語言,語境是那個時代所特有的。自新文學改革,新文化運動,這個傳統(tǒng)的語境和表現(xiàn)架構被打碎了。社會不可能開倒車,小學生不可能自入校開始便從《三字經(jīng)》《四書五經(jīng)》發(fā)蒙讀書,再使用文言文說話,作文,思考了。現(xiàn)在的文學語言系統(tǒng)與古時完全是兩個頻道了。我們就是在各個階段教育中增加傳統(tǒng)文化的比重,也與古代不可同日而語。這個教育的基礎,知識的基礎,語境的基礎的鼎革決定了寫舊詩的社會基礎縮小了。時代變了,我們望著唐詩宋詞兩座高峰浩嘆,要想達到那時的輝煌只是幻想。
第二,詩界革命迫在眉睫、任重道遠。舊詩格律聲韻的改革必然創(chuàng)造出新的詩詞形式。這個形式要符合當代人的語境,知識結構和表述方法。要有時代性,這是一個宏偉的目標。聲韻在改,格律能不能改、怎么改都在進行中。改革是必然的。改革的路是漫長的,不可能一蹴而就,改革的途徑是盡量擴大參與面,不斷推進新的實踐,得到社會大多數(shù)的贊許。改革的重點是求新,追求新主意,使用新語言,創(chuàng)造新意境。在改革推進中要大力提倡和鼓勵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有的人肯定會繼續(xù)喜歡舊詩的形式,遵守格律和老韻,更不排除會有很多國學功底深厚,富有家學淵源的詩人寫出膾炙人口,流傳廣泛的好作品。我們要反對一味泥古擬古,更要警惕對格律形式的僵化和自創(chuàng)戒律,自窒生機。要主動向新詩學習。學習新詩的意境、形式、語言來豐富舊詩的創(chuàng)作。只有百花齊放,兼容并包,互相碰撞,互相借鑒,才能完成這一改革,推進舊詩的繁榮。
第三,要把教育放在第一位。百年舊詩的沉浮,我們看到教育的威力,如果沒有民國時期傳統(tǒng)國學的教育,舊詩的一線生機,一絲薪火恐怕早就斷了。而要推進舊詩的傳承和發(fā)展,國學的教育是重中之重。學校的教育是基礎,課程的設置要適當增加國學和舊詩的比重。在青少年中播下詩的火種。學校外的教育是重要的補充,要在政府的支持改革下,多種形式多種層次地開展對成人的國學教育、詩詞教育,支持詩詞進學校、進社區(qū)、進企業(yè)、進機關、進農(nóng)村、進家庭,擴大普及面。要動員社會力量,支持詩詞社團活動,要給舊詩的發(fā)表提供平等的園地,支持詩詞進入文學殿堂。相信有黨中央和政府前所未有的重視和支持,有廣泛的教育基礎,有最廣大舊體詩愛好者的熱情參與,中國舊詩會迎來發(fā)展進程中姹紫嫣紅、花香蝶舞的又一個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