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出門遠行》中的道路時空體

張少嬌

摘 要：巴赫金將數(shù)學概念“時空體”引入文學來闡釋文學中時間與空間的關(guān)系，他通過分析上自希臘小說下迄拉伯雷的小說創(chuàng)作，總結(jié)性地指出了幾個在文學中常見的時空體，其中的道路時空體與余華的創(chuàng)造在一定程度上有著極為深刻的精神契合。以道路時空體的角度重新切入余華的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以期能看到余華的創(chuàng)作向度及其創(chuàng)作旨歸。

關(guān)鍵詞：道路時空體; 十八歲出門遠行; 余華

中圖分類號： I207.42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9）04-0065-04

一、道路時空體下的不可預測性

巴赫金在《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一文中給出了文學中時空體的定義，他這樣說道：“在文學中的藝術(shù)時空體里，空間和時間標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具體的整體中。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shù)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向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jié)、歷史的運動之中。時間的標志要展現(xiàn)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這種不同系列的價差和不同標志的融合，正是藝術(shù)時空體的特征所在?！盵1] 270 “時空體”這個數(shù)學概念本是用以解釋時間與空間的關(guān)系，但巴赫金視其為一個形式兼內(nèi)容的文學概念，即時間是空間的第四維，這就決定了文學中時空體的決定性因素是時間。在巴赫金給出的幾個文學中常見的時空體里，道路時空體與余華的創(chuàng)作有著極為強烈的契合性，從其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中便可見端倪。

巴赫金這樣描述道路時空體：“道路主要是偶然邂逅的場所。在道路中的一個時間和空間點上，有許多各色人物的空間路途和時間進程交錯相遇;這里有一切階層、身份、信仰、民族、年齡的代表?！盵1]307發(fā)表于1978年第一期《北京文學》上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是公認的余華成名之作。整個小說發(fā)生在一條山區(qū)公路上，這就意味著整個小說都統(tǒng)攝于道路時空體之下。主人公在十八歲時接過父親遞來的紅色背包，興高采烈地出門遠行。命運的齒輪從他出門伊始轉(zhuǎn)動，人的積極主動性讓位于機遇的偶然性，同時也支配著未來的不確定性。這正是道路時空體的意義之所在，它給了機遇偶然性以最大的主動權(quán)。在這條陌生的公路上，見到什么樣的人，遇到什么樣的事，遭逢什么樣的突變都是不可測的，無法在出門時做好任何應急預案。道路時空體在這個意義上，以一種截然的姿態(tài)打破了主人公以往生活慣有的程式，將主人公強硬地推到了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下去歷練、體驗、迎接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同時，這個時空體也給了讀者無限的期待，除了作者，沒有人知道即將發(fā)生什么，前途未知的冒險經(jīng)歷抓獲了人們的好奇心。

這就使得主人公邂逅的司機身上具有了道路時空體的意義，司機異于常人的非正常、非邏輯的行為舉止，正是在道路這個難以預測的場域中發(fā)生的，司機本身就是這個道路時空體下的一種不可預測。主人公客氣禮貌甚至諂媚的籠絡(luò)遭到了粗暴的拒絕，但是沖司機憤怒地大吼一聲，司機反而笑嘻嘻的十分友好。這種違背讀者對文明禮貌一貫認知的情節(jié)只是稍作鋪墊，在主人公遇到哄搶蘋果的人群時，這種不可預測性達到了高潮。主人公和司機因為汽車的拋錨而困在了公路上，這時候遇到了一些騎自行車的人，他們非但沒有伸出援助之手，而是集結(jié)了一伙人肆無忌憚地進行了一次搶劫。這個情節(jié)的出人意料正是道路時空體不可預測性體現(xiàn)。

當年，李陀在拿到《十八歲出門遠行》這篇作品時曾評價道：“已經(jīng)走到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前列了。”[2]余華說：“李陀的這句話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并是他越寫膽子越大?！盵3]50所以，當余華在此后的作品中使用道路時空體時，就更加嫻熟、大膽地對這種不可預測性進行了運用?！豆诺鋹矍椤芬黄校湍芸吹竭@種不可預測性的放大乃至變異。這是一個嵌套在才子佳人小說模子里的故事，柳生在一條黃色大道上趕路赴考，邂逅了貴族小姐惠，兩廂生情，繼而繾綣話別，落榜歸來，佳人不在。余華大膽地給這個傳統(tǒng)的模式以一個轉(zhuǎn)折，柳生再踏上黃色大道是荒年時際，他遭逢的菜人市場就將這個悲劇上升到了人性的質(zhì)問境地，柳生沿著陽間的路走向的卻像是陰間的修羅場。在這里，男人賣掉了妻子女兒，屠戶活生生地肢解幼童，商人品嘗人肉只關(guān)注新鮮與否。在道路時空體下，柳生不能預測自己在這條道路上接著走下去會遇到什么，未知讓他戰(zhàn)栗、恐懼。

余華向來不憚書寫暴力和血腥，道路時空體給了他這種創(chuàng)作的自由。路上的風景都是陌生的，未知的環(huán)境里藏著的是機遇還是陷阱、是鮮花還是利刃、是善意還是惡語，一切都未可知。甚至在邁出下一步時的心情應該是滿懷期待還是惴惴不安都是不可知的。沒有盡頭的道路就像一個沒有盡頭的陳列臺一樣，展示著余華深切體悟到的生活和生命中無盡的偶然性和不可預測性。道路又是一個命運的集散地，不同命運的人在此時此地相遇，彼此間的命運開始有了糾纏。在余華的道路時空體里，不可測成為了常態(tài)，沒有定量，一切都是變量，一切都不可預測。

二、道路時空體下的人物形象

巴赫金認為，時空體不是僅僅在討論時間和空間的關(guān)系，“作為形式兼內(nèi)容的范疇，時空體還決定著文學中人的形象。這個人的形象，總是在很大程度上時空化了的。”[1]291這就是說，文學時空體會對人物形象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甚至說是限制。采用什么樣的時空體相對應會使人物發(fā)展出什么樣的人物性格、生長軌跡、生長環(huán)境乃至人物命運。

而置身于道路時空體下的人物又往往帶著強烈的成長色彩，這與道路時空體的不可預測性交相輝映，形成了獨屬于道路時空體的雙重內(nèi)蘊?！妒藲q出門遠行》中的主人公“在外面高高興興地玩了半天，然后回家了”[4]1，接著就背起父親遞過來的紅書包興高采烈地踏上未知的道路，甚至在最開始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處。從家里出發(fā)時的主人公儼然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稚氣、率真和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正因為他具有的這些少年人的特質(zhì)使得他在踏上未知道路時滿懷憧憬、毫不畏懼，也正因為如此他在遇到怪異的司機和哄搶蘋果的人群時表現(xiàn)的那么沖動而正氣凜然。十八歲似乎是一個門檻，門的這邊是兒童世界，門的那一邊就是成人世界，一旦越過十八歲這個門檻，就無可爭辯、無法回頭地走向成熟。余華讓十八歲的主人公在這條道路上完成自己的成人禮，道路在這里有這一種儀式性的隱喻。

實質(zhì)上，道路的不可預測性起著將這個世界濃縮的作用，整個世界的偶然性被等比例縮小放置在未知的路途上。初出茅廬的少年不諳世事，用自己稚嫩的三觀應對這條道路上發(fā)生的一切，換言之，少年是在用自己天真的兒童經(jīng)驗抗擊整個世界。而在遍體鱗傷之后的少年還能不能像初出家門時那樣的勇敢天真，這個答案可能是不言而喻的。那個怪異的司機和那些參與哄搶的人來自成人世界，他們都是經(jīng)過“道路化”的，少年與他們的遭遇，是兒童世界與成人世界的一次交鋒，也是“未道路化”和“道路化”兩種性格的一次碰撞，何者勝的結(jié)果似乎也是不言而喻的。這就將主人公初次出門遠行所走的道路的現(xiàn)實意義，不知不覺地升華成了隱喻意義。道路在這里不僅僅是小說情節(jié)開展的一個地點，更是一種少年成長之路的隱喻。

余華對這種少年成長之路的思考是很深入的，在他的另一個名篇《鮮血梅花》中也表現(xiàn)出了對這個問題的關(guān)注，“沒有半點武藝的阮海闊，肩背著名揚天下的梅華劍，去尋找十五年前的殺父仇人。”[4]21阮海闊在二十歲的時候才了解自己父親死亡的真相，才知道父親曾經(jīng)揚名的那個場域——江湖。前二十年的生活里，江湖和他的人生沒有瓜葛。突如其來的江湖這個陌生的世界，在阮海闊來說就是那條在前面虛無的延伸著的大道，不知道這條大道通向何處，也不知道這條大道的岔路怎么選擇。茫然的少年在離開家時，母親用自焚的方式逼他上路，從此少年就開始了自己的成長之路。

道路時空體下遠行的少年們是在一個極為倉促的節(jié)點邁向了大道，他們此前對道路毫無預知、毫無準備，仿佛命運之手在那一刻猛地推了他們一把一樣。從踏上大道的那一刻開始就必須迅猛地成長起來，整個世界的世事人情都暴風驟雨般的席來，劈頭蓋臉的砸向了那些稚氣未脫的少年，他們應接不暇甚至疲于應對。少年們在倉皇中不斷在大道上向前走，這個大道也就是他們的人生大道，他們一步一個腳印在夯實自己的人生根基，遇到的人或事，都一次又一次地重塑他們的人生，他們被一次一次地擊碎，再重新粘合，愈來愈堅強。

在余華的道路時空體里，少年出發(fā)的地點是家，家作為這個道路時空體中的起點是一個固定的位置，而道路則呈現(xiàn)出了一種綿延性、開放性、無盡性。余華給十八歲出門遠行的少年留下了家，但是一把火燒掉了阮海闊的家，當他“越寫膽子越大”以后，他消解了回家的可能，這就讓少年們處于一種不停成長的狀態(tài)，他們會不會被“道路化”成那些遇見的路人？這就是余華的道路時空體下對少年形象的思考與追問。少年們在出門時純白如紙，在道路上被一筆一劃地涂抹，漸漸成長起來。基于遠行對人生的意義，道路時空體規(guī)約著其中人物形象的成長，人物也因為在道路上而不斷地獲得錘煉，展現(xiàn)著成長的層次與豐富。

三、道路時空體的荒誕指向

在道路時空體里，依靠道路的獨特性使文本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與活力，同時也因為這種獨特性而找到了一個新的視角去解構(gòu)這個世界的深層意義。踏上道路的那一點是起點，從起點開始，前面就有無數(shù)的岔路，每一條岔路就是一種可能性，未來也就在這個意義上具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與此同時，道路唯一終點的意義就被消解了。道路的無盡就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能指，讓人生之路、成長之路的意義附麗其上。余華用這種道路時空體特性來構(gòu)建自己人生本來荒誕的命題，給其筆下的道路時空體賦予了一層新的哲學意義。

《十八歲出門遠行》中，少年遇見的司機和哄搶蘋果的人群，不難看出是人性本惡的一種具象化。司機的欺軟怕硬和虛與委蛇，甚至司機在面對降臨于自己身上的不幸時流露出看客般的冷漠，但在面對他人的不幸時卻不吝加重他人的不幸。同時，主人公也在面對哄搶蘋果的人時直面了人性的貪婪和暴力，群體性的暴力會讓理智喪失，激起更深程度的暴力。他用遍體鱗傷和鮮血橫流為人生的第一課交了學費。面對不幸和暴力時，主人公用文明人的理智來應對，義憤填膺、滿腔正義、義正辭嚴甚至不惜只身與之抗衡，而實際上，理智才是可笑的少數(shù)派。這個世界教給人們應該遵循的生存法則本身就是無序的、荒誕的。荒誕才是人生的常態(tài)。

最后蜷縮在同他一樣遍體鱗傷的汽車座椅上時，“我一直在尋找旅店，沒想到旅店你竟在這里”。出門時主人公心里惦記的，就是找一個旅店和搭一輛車，這種希冀實際上是主人公自己對于安定下來的一種向往。初出家門的少年本能地對漂泊有著恐懼，他希望通過找尋安定的場所來存放自己不安定的心靈?，F(xiàn)在他躺在車里，發(fā)覺這就是旅店。此時找尋的意義就被消解了，找尋驟然變成了無意義的行為，這個黑色幽默筆法的運用，體現(xiàn)了余華希望在道路時空體下展示的一種荒誕性。

余華意識到了道路時空體巨大的包容性和極強的指向性，基于此，他用更深的筆力寫下了他認識的社會和世界，這就是《第七天》。這本頗具爭議性的小說可謂是余華道路時空體的集大成之作，他別具匠心地選擇了“黃泉之路”這個特殊的道路時空體作載體，陳列的卻是人世間的世情百態(tài)。余華安排楊飛這個亡靈去找尋自己火化的這條路來講述這個故事，黃泉之路是人的最后一程，這個陌生化的道路時空體就指向人生荒誕的終極命題。

在這個道路時空體下，死亡并不是結(jié)束，而是生的延續(xù)，一種生的變相的開端?！鞍蚕⒅亍币廊谎永m(xù)著生的世界里森嚴的等級秩序，有錢的亡靈坐在貴賓候燒區(qū)的沙發(fā)上攀比著考究的壽衣和昂貴的墓地，沒錢的亡靈坐在普通候燒區(qū)的塑料椅子上比較著誰的骨灰盒更實惠。但是他們都在市長的遺體告別儀式前啞然無聲。楊飛看到“金錢在權(quán)力面前自慚形穢”[5]14。這種現(xiàn)實世界里的潛規(guī)則放置在道路時空體之下就顯得頗為荒誕，這是連死亡都不能平等的荒誕性。

巴赫金認為道路時空體“揭示和展現(xiàn)的，是這個祖國的社會歷史的多樣性”[1]308。余華對于道路時空體的這種特性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運用，黃泉之路道路時空體體現(xiàn)出了它自身的獨異性和陌生化。他讓楊飛作為一個原點，在尋找火化的這條路上不斷遇見生前聽聞過的人，通過這些人生前的慘死來加重這種荒誕性。無論是被強拆致死的鄭小梅夫婦，還是因為發(fā)現(xiàn)死嬰而莫名遭遇車禍的李月珍，還有為給自己女朋友鼠妹買一塊墓地而去賣腎的伍超，等等。這些人在生前被生活逼到了死角，繼而沒有留一線喘息之機就被碾壓成粉，他們的死亡許是曇花一現(xiàn)的爆炸性新聞，許就沒有只言片語不被人記憶。在這個道路時空體里，所見的不是刻意的獵奇，而是現(xiàn)實生活的日常。以死寫生，死亡拉開了人們與熟悉生活的距離，站在生活的另一側(cè)才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原來如此荒誕。

黃泉之路道路時空的獨異性和陌生化，也在一定意義上賦予了道路時空體新的內(nèi)蘊，即強烈的諷刺性和對比性?！兜谄咛臁防铮嗳A構(gòu)建了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烏托邦，這是一個“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樹木茂盛，樹枝上結(jié)滿有核的果子”[5]126。的世界，這里聚集著無法去往安息之地的亡靈，這些亡靈都很平和友善。死亡在最大程度上的詩意化，正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無情嘲諷，這種刺骨的對比性直指道路時空體的荒誕性。矛盾和悖論也就再次交織在一起，深層的荒誕意義浮現(xiàn)。權(quán)力凌駕于金錢，金錢凌駕于秩序，道德被踩在腳底是這個時代下的人難以擺脫的宿命，無論用多大程度的努力都無法掙脫，甚至連死亡都無法擺脫。這條黃泉之路正是整個當前社會的縮影，它本身就成為了一個巨大的隱喻。這是余華的匠心，也是道路時空體獨異的魅力。

道路時空體的指向，正是現(xiàn)實無序、人生荒誕的終極價值指向，也是因為余華貼近現(xiàn)實，才會有道路時空體這種荒蕪的呈現(xiàn)。“現(xiàn)實中人性的殘缺在文學審美中得到了修復，現(xiàn)實中心靈的扭曲在文學審美中得到了匡正，現(xiàn)實中的麻木與冷漠在文學審美中得以復蘇和溫暖。”[6]90這也許就是道路時空體之于余華的意義。

參考文獻：

[1]巴赫金.巴赫金全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2] 余華，楊紹斌.“我只要寫作，就是回家”——與作家楊紹斌的談話[J].當代作家評論，1999，（1）.

[3] 洪治綱.余華評傳[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 .

[4] 余華.余華短篇小說全集[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5] 余華.第七天[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6] 童慶炳.文學理論新編[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Abstract：Bakhtin introduces the mathematical concept “time and space” into literature to expla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ime and space in literature. He analyzes the novels from Rabelai from “Greek novels” and concludes that several of them are common in literature. The space-time body， in which the road time and space and Yu Huas creation have a very deep spiritual fit to a certain exten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time and space of the road， he re-entered Yu Huas famous work， Going out at the age of 18，in order to see Yu Huas creative orientation and his creative purpose.

Key words：? the road time and space; Going out at the Age of 18; Yu Hua

編輯：鄒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