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看到《枕草子》里談木楂樹:“木楂樹,雖嫌其不倫不類,但眾樹之花凋散后,周遭一片新綠之中,獨此樹的花不顧時節(jié),仿佛濃艷的紅葉似的,忽從青葉間冒出,倒也令人耳目一新?!?/p>
我不由感到訝異,因為在我看來凡是能夠開花的樹都極其美麗,我從來沒有生出過嫌惡一棵花樹的念頭,也沒有比較過這一棵花樹與另一棵花樹。在春天,哪一棵開花的樹不令人耳目一新呢?
我忽然醒悟:情趣高雅的人其實是在種種花樹里做減法,將對花的審美縮成一個小圈子,再在其中放上他認(rèn)為最美、最華貴的花。高雅就是挑剔,就是極有限。像我這種見任何花都覺得美,也比較不出異同,沒有選擇的愛,肯定談不上情趣高雅。不過看到別人稱贊某一種花樹,我還是高興、滿足?!墩聿葑印吩谡剺淠局〞r,這樣寫道:“樹木之花,無論濃淡,以紅梅為佳。櫻花則以花瓣大,色澤美,而開在看來枯細(xì)的枝頭為佳。”我在高興之余,又忽然醒悟:寫文章的高手其實也是比較的高手,升華情趣其實就是在美麗的事物間取舍揚(yáng)棄。
在一些人看來,我對花樹的欣賞、感受難免有“油滑”的一面,在花樹面前,我是庸俗的好好先生。我無法反駁這句話,因為當(dāng)有人問我:“是桃花,還是梨花更好看一些呢?是辛夷花,還是黃山木蘭觀賞性更高一些呢?究竟有沒有你相對討厭一些的花?”
老實說,這種問話只能讓我囁嚅、困惑,我不是害怕得罪某一種花樹,而是擔(dān)心自己一旦做了違心的回答,再看到聲稱嫌惡過的花樹,會為它一如既往的美麗深感不安,甚至緊張得冒出一身更加可惡的臭汗。
不過也請原諒我的“油滑”吧,我出生的地方既偏僻又窮困,在成人前僅僅見過諸如桃樹、梨樹和杏樹之類尋常的花樹。這些花樹有的栽種在小村落里,有的生長在田野里和山丘上,鄉(xiāng)親們買不起名貴的花樹,貧瘠的土壤也養(yǎng)不活更多樣的花樹。大家并不是因為需要欣賞花朵而栽種這些樹木,而是清楚它們能夠結(jié)出可食用的水果,這些樹木雖然不如莊稼地高產(chǎn)和重要,但畢竟能夠為“民以食為天”做一注腳,甚至可以“望梅止渴”呢!也許桃樹、梨樹和杏樹在不知不覺中啟蒙了我對花的審美,讓我懂得人世間再荒僻狹小的地方,甚至是苦寒窮惡之地,也有花開放,也有美存在,一旦遇到,我從內(nèi)心深處生發(fā)出來的只能是喜愛和顧惜,比較、鑒別、挑選、取舍……這些東西我搞不懂、想不通,我所見的每一朵花都同樣美麗,同樣可愛,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我甚至不明白蘭花為何比指甲花值錢,當(dāng)人們追捧櫻花而冷落無名的野花時,我也很難理解。正因為家鄉(xiāng)的花樹不夠豐富多樣,我自幼也識花少,所見極其有限,在花卉鑒賞方面才會渾噩、庸俗和無知,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仍是《枕草子》,由于作者情趣品味高雅、鑒賞水平超群,在我最常見的梨花上,她也能夠看出被我忽略的東西:“梨花,世人往往視作凄涼哀艷之花,無人賞愛,亦無人用以系結(jié)信箋……乃端詳之下,隱約可見,花瓣邊緣似有一圈高貴美麗的顏色?!?/p>
這段話也使我吃驚不小,梨花邊緣這圈高貴美麗的顏色竟然被我熟視無睹了,看來日后我對花樹的認(rèn)識更不可再自以為是,越是熟悉的、被我籠統(tǒng)地以“美麗”來形容的花,越應(yīng)該回首更加仔細(xì)地欣賞一番,從中發(fā)現(xiàn)新的美,以及新的平凡和不凡。
又一個春天到來,那些先葉開放的花樹:桃樹、梨樹、杏樹……仍舊令我感動、驚嘆。它們的花朵無比輕盈,有飛翔之姿,甜美而潔凈,也讓我時時生出初戀般的悸動。身旁有一株花樹相伴,我也感到幸福知足、歲月靜好,即使仍有人說我褊狹俗氣,我也認(rè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