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劉易斯

浮動

1

2118年，身穿白色太空服的劉易斯驕傲地站在飛船邊，他年輕英俊，目光堅毅，向祖國、人民、地球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然后毅然決然轉(zhuǎn)身，邁進了飛船。身后的艙門無聲地緩緩關(guān)閉，就在那沉重之門即將合住的一瞬，他忍不住站住，回頭，向著指揮塔掃了一眼，他想最后再看一眼姍姍，他那已經(jīng)哭成淚人的嬌小美麗的女朋友。

他心里知道，這一別很有可能就是永訣。他是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派出遠赴4光年外那顆類地行星的第一個觀察者，雖然這次任務(wù)的期限僅僅是20年（這個時代人類平均壽命為180歲），且人類飛船之前也已經(jīng)登上過那個星球，對那里的情況大致掌握，但星際躍遷的宇宙任務(wù)哪一次不充滿未知的兇險，況且還要戰(zhàn)勝獨自一人孤獨寂寞的考驗。

作為一個軍人，作為地球培養(yǎng)多年的太空戰(zhàn)士，他向聯(lián)合國國旗莊嚴(yán)宣過誓，時刻準(zhǔn)備為地球人類文明獻出自己的生命。對他來說，別說20年的星際任務(wù)，就算要他作出更大的犧牲，他也責(zé)無旁貸。但，姍姍的眼淚還是剜痛了他的心，畢竟她是他在母星唯一的親人。

他是個孤兒，他的父母曾經(jīng)是一艘宇宙飛船的正副艦長，在他剛滿3歲時，他們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突遭意外，雙雙殞命太空，他是由國家養(yǎng)育的，他的一切都是國家給予的。

到了起飛前的短暫倒計時，他只是默默從舷窗往外看了最后一眼，掏出一張相片，那是他和姍姍拍的大頭貼，兩個年輕人郎才女貌，臉貼臉，頭挨頭，眼睛里透出的是滿滿的幸福，他吻了一下照片后貼在胸前，閉上雙眼，在心里說，再見，我親愛的姍姍。

2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在這個滿目青褐色的星球上整整熬了20年，這里每天陪伴他的只有那一成不變的、被風(fēng)吹著滾動的碎石塊和灰蒙蒙的天空。為了不瘋掉，也為了不喪失語言功能，除了每天必須要做的星球內(nèi)陸及近空勘測和觀測任務(wù)以及定期向地球匯報外，一回到基地，他就讓那個叫小星的機器人陪著他嘰里呱啦地說話、唱歌、學(xué)外語，甚至吵架。

在這20年里，他居然學(xué)會了德語、日語和俄語，以前他就精通英語、法語和中文，回到地球，他都可以當(dāng)個語言學(xué)家了。不過，在這個鬼地方，會這些，無非就是能幫助他多閱讀些外文書籍，或者看些飛船資料庫里的影視劇罷了。

在這里，他最幸福的時刻是每周一次和地球家人10分鐘的通話時間。每到這時，他都早早刮了胡子，梳好頭發(fā)，等待在視頻前。

當(dāng)然，因為距離遙遠，雖然是量子通訊，也有數(shù)小時的延遲，所以，常規(guī)概念的對話是不可能的。通話在開始的5年間是兩個人搶著說話，那10分鐘很是熱鬧，他們各說各的，雞同鴨講。不過時間久了，就默契了，在小星聽來，他們講的基本都是同樣的事情，有時甚至真像是對話了，其實他們都是錄下來當(dāng)時對方的通話和視頻畫面，過后再回放慢慢聽。

通話在5年后變成了兩個人謙讓著說話，基本上是一個在說，另一個好像在聽；10年后，沉默的時間就多于說話，再后來，兩人只是默默相對，看著對方的臉，很少說話，心里是滿滿的悲傷。

雖然他走前堅決不肯說讓她等他，但姍姍一直沒有結(jié)婚，20年的歲月給她帶來的變化似乎比他自己要大，這也許是兩個星球引力不同造成的吧。劉易斯離開地球前就想好了，如果她肯等自己，那自己一定用余生加倍償還她。

現(xiàn)在，越是離歸去的日子近了，兩人心里的思念越是變得沉重。明天就是計劃中繼任者到來的日子，他倆今天的通話終于輕松了，劉易斯又提起自己早就為她準(zhǔn)備的禮物，他說昨天終于做好了，但那是什么現(xiàn)在保密，到時候給她一個小小的驚喜。

這是他第二次對她提這個特殊的禮物了，小星知道，是他用這里唯一特有的青褐色碎石塊，花了整整三個月時間為她制作的一個造型奇特的雕塑。

她則說現(xiàn)在就開始盼著了，自己一定喜歡，他做的什么她都喜歡。

他興奮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一會兒起來一次，弄下這個，弄下那個。小星冷冷地說，可別人家還沒來，他就得癔癥了，他知道小星這是妒忌，也是不舍得他走，便消停了，不再折騰。

然后，他們就接到了噩耗，那個繼任者的飛船在蟲洞躍遷時發(fā)生了意外，失蹤了。他的耳朵馬上嗡嗡作響，足足有兩分鐘，啥也聽不到。

關(guān)閉了通訊器，他呆呆坐了不知多久，后來，小星推了推他，意識才重新回到他的大腦， 看著面前擺著的他給姍姍做的那個青褐色碎石塊的現(xiàn)代派雕塑，他哭了。

來了20年，經(jīng)歷過多少次困境險境都沒有哭過，第一次，他哭了，哭得那么傷心，那么痛。

后來證明他的傷心不算過分，地球推測是那個蟲洞位移造成的事故，更糟的是，這樣，下一次就不知何時才會有飛船可以到來，就是說搞不好他今生都無望回地球了。

3

地球動用了一切手段，讓他相信，母星是不會放棄他和這個星球的，熬過了一開始的崩潰期后，他堅強的意志最終沒被這巨大的不幸打倒。他拒絕了NASA的心理干預(yù)治療，又回到之前的工作生活軌道上來，每天照常外出進行星球地質(zhì)勘測和近空飛行觀測。

他來時乘坐的飛船在20年前到達這里時，把他和相關(guān)物資設(shè)備卸下之后就離開繼續(xù)執(zhí)行其他任務(wù)去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小型飛行器，只能在近地空間使用。

這次事故后，他最大的變化是沉默了，可能是他覺得沒啥可懼怕的了吧，常常一整天他也不說一句話，連自言自語都沒有，也不再放音樂和電影，就只是機械地做一些事。做完后他經(jīng)常就盯著那個青褐色碎石塊做的雕塑，一看就是一小時，一動不動，小星甚至覺得他連眼睛都不眨。

這可急壞了小星，它有時故意做點傻事去激怒他，就為了讓他罵罵人，甚至摔摔東西去發(fā)泄發(fā)泄，但完全沒用，不管它做啥，劉易斯都無動于衷，不理不管，一副隨便的態(tài)度。

當(dāng)然，小星會如實把他的生理心理監(jiān)測報告每周例行向地球總部匯報，對此，總部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一切都要依賴他自己熬過去。

現(xiàn)在，最讓小星受不了的是他每周一次和姍姍的通話，看著兩個絕望的人，連小星都想流眼淚，如果它能的話。也只有這個時候，劉易斯才能把真實感情流露一點，他大部分時間其實都不看屏幕上的姍姍，只是眼神空洞地盯著顯示器后面的某一點，偶爾說一句話，連聲音也是空洞的，讓小星覺得他比自己更像一個機器人。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又一個20年過去了，然后，又過去了10年，小星眼瞅著他在這毫無生機的荒蕪之地整整堅守了50年。小星不知道天荒地老是多久，它想，也不過就是如此吧。

這個只有劉易斯一個人的星球被NASA正式命名為“劉易斯星”。

終于，有一天，通訊器里突然傳來一個年輕、急促的人類聲音，他說：“是劉易斯星嗎？地球星艦鯨魚號緊急呼叫！收到請回答，收到請回答！”

他和小星都聽到了，這是50年來第一次接收到路過飛船的呼叫訊號！他倆迅速對看了一眼。

第一個念頭，這是真的嗎？會不會有詐？不管怎樣，他們都不能置之不理。劉易斯讓小星打開全方位通訊接收器，作出了回應(yīng)。

“地球星艦鯨魚號，劉易斯星收到你的呼叫！”

過了一會兒，那邊傳回來幾乎哭出來的聲音：“謝天謝地！你們總算聽到了！我們的飛船在距你們0.1光年處遭遇到隕石雨，受到損傷，只有我一人生還，我必須降落在你所在的星球，來完成修繕和補給任務(wù)，請給我最適宜的落地坐標(biāo)，完畢。”

劉易斯第一時間報告了地球，不過要得到回音最起碼得幾個小時以后，鯨魚號肯定等不及，就先讓小星將坐標(biāo)發(fā)了過去。

4

鯨魚號上的這位幸存者名叫阿廖沙，是個剛滿30歲的俄羅斯英俊小伙子，他陽光、朝氣，和劉易斯倒是一見如故，在星球上等待機器人對飛船進行修繕的時間里，他每天晚上都帶著一瓶伏特加去劉易斯的休息艙，兩人經(jīng)常一醉到天亮，他每次都掏出放在內(nèi)衣口袋里的一張照片，指著照片上面的人說：“這是我老婆卡捷琳娜，這小胖丫頭是我的乖女兒莎莎，等我的飛船修好，我就能回去看她們了……”

今晚是阿廖沙離開前的最后一晚，推杯換盞，兩個男人的友情全在酒里了，很快，阿廖沙就四仰八叉醉倒在了床上。

劉易斯喚了兩聲：“阿廖沙，阿廖沙！”回答他的只有均勻響亮的鼾聲。

他站起來，定定地看著睡相憨甜的阿廖沙，嘴角浮上一抹陰冷的笑。

他在今晚的酒里加了些安眠藥，這家伙要睡到明天日上三竿了。這不能怪他，他必須抓住這唯一的機會——可以回到地球重新做一個正常人的機會，哪怕只有一年、一天，所以，他不能仁慈，不能心軟?？粗砭剖焖说哪贻p的阿廖沙，看著那張他在半個世紀(jì)里看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人類真實面孔，他伸出手去，和那天初次見面一樣，在那張英俊帥氣的臉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許是被他摸得癢了，睡夢中的阿廖沙搖了搖頭，臉頰躲開了他的手。

然后，他從阿廖沙手里輕輕抽出那張三人照片，放到眼前仔細看了看，那上面的莎莎笑得是那樣甜，她胖胖的兩只小手搭在爸爸媽媽的肩膀上。他把照片揣到自己貼身的口袋里，和姍姍的照片放在一起，就像是把照片上的那對母女，和姍姍一樣，也印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的頭又湊近了阿廖沙，從枕頭上仔細地捏了兩根他掉落的頭發(fā)，放在一個小盒子里，密封起來。這是宇航員的習(xí)慣，為人類同伴保留最后的DNA。

最后，他輕手輕腳地拿走阿廖沙放在床頭的激光槍、通訊器和鯨魚號飛船的控制器，關(guān)掉床頭燈，退出房間，并從外面封閉了這個艙門。

做完這一切，他回到自己的休息艙，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個大包，鎮(zhèn)定地穿好了太空服。離開前，他還有一件事必須做，就是要關(guān)閉小星。

這幾天小星一直在試圖恢復(fù)和地球的聯(lián)系，從鯨魚號到的那天，和地球通訊斷了以后，一直就沒接通，畢竟距離太遠，這種情況之前也時時出現(xiàn)，對此他和小星早已習(xí)慣了，不過這次倒正合了劉易斯的意，真所謂天遂人愿。

摸了摸小星光光的大腦袋，劉易斯流出了眼淚，要說留戀，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這個陪伴了自己半個世紀(jì)的小機器人，有時候，他覺得小星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在這里唯一的親人。

“對不起，小星，只能把你留在這里了，永別了，我愛你。”

他甩甩頭，順便甩掉涌上來的淚水，走出基地，用阿廖沙的控制器從容不迫地打開院子里停的那艘萬事俱備的俄羅斯飛船，走了進去，關(guān)閉艙門，啟動點火，最后做了一遍能源、電路、生命補給、武器、通訊等所有裝置的檢查。飛船內(nèi)的所有標(biāo)識和電腦庫都是俄語的，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當(dāng)時為打發(fā)時間而學(xué)的俄語，現(xiàn)在真正派上了用場。

5

“5，4，3，2，1，起飛！”聽著這在夢中縈繞了無數(shù)次的飛船系統(tǒng)聲音，他最后看了一眼待了半個世紀(jì)的鬼地方，抱著那個他30年前用青褐色碎石塊為姍姍制作的拙劣雕塑，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他不是沒想過回到地球等待他的會是什么，他的下場好不到哪兒去。坐牢，被監(jiān)禁，被鄙視，被唾罵，孤老至死，甚至被槍斃，都有可能，不過這些他都無所謂，相比于蜷在這個該死的荒蕪星球來說，那些都算是特赦。

這個逃亡計劃從他第一次看到阿廖沙拿出那張全家福照片時就在腦中形成了，他可以想象得出這個家伙明天酒醒后將會如何發(fā)瘋、崩潰，甚至自殺都有可能。對不起了，年輕人，我利用了你的善良，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在這遠離地球幾光年的地方，在這半個世紀(jì)都沒一個真正的人能到達的地方，你不該輕信任何一個人，即便是我。

飛船很快就要離開這個星球了，劉易斯從舷窗瀏覽著這顆類地行星最后的風(fēng)光，心里半點依戀都沒有。其實，沒有水，沒有生命，哪有什么風(fēng)光好談，只不過在星際航行者漫長的航行中，在永遠的黑色空無背景下，突然出現(xiàn)的陸地就算是風(fēng)光罷了。

突然，通訊器里傳出一個急促的聲音：“劉易斯星，劉易斯星，我是地球，我是地球！我通知你，最近根本就沒有地球飛船在距你一光年內(nèi)執(zhí)行任務(wù)，更沒有什么鯨魚號，所以，千萬不要讓它在你處降落！重復(fù)，千萬不要讓任何飛船在你星降落……”

什么？劉易斯睜開眼，大腦急速運轉(zhuǎn)，是啊，自從30年前那艘送他繼任者的飛船失蹤后，就再沒有任何一艘飛船靠近過此星，因為那個能利用的蟲洞已經(jīng)位移了，那鯨魚號又是從哪兒，怎樣來的呢？

這次地球失聯(lián)時間也過于漫長了吧？現(xiàn)在，在他一離開基地那一片領(lǐng)域后，聯(lián)系就恢復(fù)了，難道是有人對基地特地做了信號屏蔽？

還有，如此精密先進的鯨魚號太空飛船，居然就只用一個控制器，這么簡單就讓他這個外人徑直飛上天？他的心猛地像被誰揪住般的一陣生疼，他趕緊把掃描系統(tǒng)對準(zhǔn)基地，并放大。哦，他看到那個此刻本應(yīng)該還被他鎖在艙內(nèi)昏睡著的阿廖沙，正挺直站立在基地的落地窗前，臉上還是掛著那陽光、朝氣的笑容。

可惜劉易斯距離阿廖沙太遠了，他看不出阿廖沙臉上的笑已經(jīng)僵硬。

當(dāng)掃描眼一離開自己的臉，阿廖沙的身體立刻就幻化了形態(tài)，一種劉易斯的肉眼不可能看到的形態(tài)——意識形態(tài)。

作為另一個星系的巡視觀察者，阿廖沙偶然發(fā)現(xiàn)這顆小行星上居然出現(xiàn)了一個智慧生命體，通過一陣觀察，并捕獲其和母星的聯(lián)系訊號，他了解了這種尚處于初級發(fā)展期的文明，并作出了判斷。

既然這個文明的單一個體能到達這里，那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威脅?？梢韵胂?，在不久的將來，這種文明肯定會占領(lǐng)這里，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亙古以來，這里就是他們的領(lǐng)域，所以，他必須消滅之。

哈哈哈，劉易斯也笑了，隨著笑聲，他捧著的那個陪伴了他30多年的青褐色碎石塊雕塑突然碎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不過，他明白得實在是太晚了。

胸前猛地一陣發(fā)燙，那張阿廖沙的全家福照片掉了出來，但還沒等他再看上一眼那上面幸福的人兒，照片就突然變成一片薄薄的發(fā)光體，并向上漂浮了起來。

一陣炫目的閃光過后，這艘叫作鯨魚號的太空飛船連同劉易斯以及整個基地一起爆炸，然后消失殆盡，就像從來就沒在這個宇宙中出現(xiàn)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