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時間往前走,記憶向后走,三十三年過去,一個四歲的男孩依然在石橋上徘徊。
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朝村口張望,間或有人往橋上來,他就避開幾步,跑到橋邊岔路口的紅豆杉下,假裝看溪水卷起一片打轉(zhuǎn)的落葉,他不喜歡人家問起,心里的委屈好比口袋里撿到的一枚硬幣,得獨自藏著掖著。他等了許久,那一天顯得格外漫長。他面前不斷閃現(xiàn)出母親走時的樣子,她解下身上的圍裙,故作輕松地?fù)崦念^。隨后,一個人走出村去,跟碰到的鄰居大嫂說:“這個事情遲早躲不過,現(xiàn)在就去做了。”他并不很明白母親去做什么。
夕陽下去,一層暮色在遠處青山邊浮動起來,小男孩看到遠遠一群人擁著一個什么從村口小路進來。等到人群近些,才發(fā)現(xiàn)他們抬著一個擔(dān)架。他沒有急切地跑去,只在心里擔(dān)憂著,目光在雜沓的人群里尋覓,他找不見母親的身影。直到人群更近了,擔(dān)架這一頭仿佛就要觸到橋邊的石頭。他居高臨下瞧見了夾雜在擔(dān)架邊的疲憊的父親,還來不及喊爸爸,有人沖他說:“媽媽回來了?!?/p>
男孩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先被這架勢嚇住了,他瞥見擔(dān)架上母親蒼白的臉,母親額頭包著一塊帕子,眼睛緊緊閉著。他哇一聲哭了出來,他的哭聲就在那個黃昏蕩漾開去,融入近旁的薄暮中。他覺得心空落極了,牙齒根發(fā)癢,頭皮麻麻的,去年立在屋檐上望著黑瓦下不來就是這種感覺。
那是1984年早春,妹妹出生后第二年,母親到鄉(xiāng)里醫(yī)院做了絕育手術(shù)。1980年初期,計劃生育如火如荼在全國鋪開,真正推行到這個小村莊時晚了幾年,小男孩才“撿”了一個妹妹。
那個傍晚的漫長等待,那一片自青山里浮動而來的薄暮,大概是他記憶里最早覺察到的人間的憂傷。憂傷通常無跡可尋,但他分明又覺得它就是暮色的另一種形式,它縹緲,寂靜,悄然而至。
那會兒,父親、母親、我,還有小我三歲的妹妹生活在一個寂靜微小的世界里。世界小到只有兩條極瘦的溪,只有一片山,只有叫不出名字來的樹,只有鳥銜著無邊無際的貧窮飛來飛去。父母一直在忙碌,我們睜開眼睛,父親和母親就出門干活了,他們往山上走。我和妹妹在早晨的霞光里往另一個方向走,我們走去祖父家。山太大了,父親和母親一頭扎進去,讓我們再找不見。直到天黑透,他們才會重新出現(xiàn),頭上、粗布衣服上沾著枯黃的鋸齒狀的草葉。我和妹妹在奶奶家隨便對付一頓午餐,吃點粗糙的食物,有時是一個大麥餅,麥餅的圈很厚,不像母親烙的餅,圈薄,餡足,一口就能咬到白亮亮的板油;有時是紅薯米粥配土豆。奶奶的灶臺永遠黑乎乎的,端出來的粗瓷碗黑乎乎的,奶奶燒好飯后,臉上沾滿鍋灰,臉也是黑乎乎的。
午飯后,我們晃回自家門前,穿過一個東倒西歪的木臺門,里面四五戶人家圍起一個院子。我家臨溪,老屋低矮簡陋,以石頭壘砌成一堵面溪的墻,其他三面支著薄薄的木板,木板墻和石墻中間撐著幾根粗大的木柱,已被蟲蛀得坑坑洼洼,露出一副頹敗相。一個吱嘎作響的木樓梯通往二樓。二樓低矮,兩面通風(fēng),三角的木屋頂直壓下來,每一次走上去我都有些害怕。老屋以黃泥鋪地,時間久遠,眾人踩踏的地面已變得黝黑堅實。
六歲的小男孩和三歲的小女孩,兩個暫時被大人遺忘的人,有時坐在門檻上,有時坐在屋旁木臺門下長條凳上。那是兩條供人們曬太陽的圓橫木,到冬天深處,就會有一群老人蝸牛般慢慢爬滿它們。但現(xiàn)在它是我們的游戲場,我們在上面跳,在上面練“金雞獨立”,或者在上面一寸一寸地蹭來蹭去。我已記不起是怎樣度過漫長的午后時光的,我們晃晃悠悠走遍了小村莊的角角落落,時間笨重而遲緩。日頭跌下去后,還得等很久,父母親才會回來。那會兒,我們村里人想到的賺錢方法是編橘筐,那是他們在絞盡腦汁后忽然“遇到”的一個賺錢方法。我們所在的是著名的橘鄉(xiāng),小山村里卻沒有一棵橘子樹。可有一天,有人到鄉(xiāng)里來收橘筐,并拿來了一個藤條編的筐做樣品,他們講這種橘筐叫藤篰。沒過多久,家家戶戶男人女人都上山砍藤條去了,這是一種長得很齊整的藤本植物,小拇指般粗細(xì),韌性十足。他們白天砍藤條,晚上編藤篰,再到市場上以五角到七角一個賣出。一個藤篰能裝五六十斤橘子,那真是一個不小的筐子了,六七歲的孩子跳進去,蜷起腿來,恰好就能躲在里頭。
那些日子,我們在沉沉暮色里等待的就是背著一大捆一大捆藤條的父親和母親,他們跟隨村里男女,從老屋邊的那條石路上走來。也有很多時候,他們并不跟隨大隊人馬一起歸來,山上藤條越來越少,他們就得和大部隊錯開,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地方。
我和妹妹站在歪斜的木臺門邊,借著最后一抹余光,我看到她頭上的小辮子快散開了,她的頭發(fā)黃黃的,一個真正的黃毛丫頭。第一個背著藤條的人出現(xiàn)了,第二個背著藤條的人出現(xiàn)了,這兩個人哼哧哼哧從我們身旁穿過,腳步吧嗒吧嗒敲打著青石路。暮色籠罩著小村莊,最后的夕光把他們的身影剪出來,身體鑲上了一圈金邊,我跟妹妹忍不住站到了青石路上,踮起腳跟看。有時候,第五個就是父親,第六個是母親,有時候是第七個和第八個。也有很多時候,他們遲遲沒出現(xiàn),等到大隊人馬都過去,等到零零散散的人也過去,等到我們漸漸辨認(rèn)不出那偶然冒出來的背著沉沉藤條的人是誰,密集的腳步聲變成了零碎的腳步聲,零碎的腳步聲又漸漸沉落,被屋旁突然清晰起來的溪流聲替代。我和妹妹還是沒等來父親和母親,肚子重新嘰里咕嚕發(fā)出抗議來。
也有時候,薄暮剛升起,酡紅的夕陽卡在山一角,母親竟早早回來了,她卸下肩上的一大捆藤條,連歪斜的粗布衣服都來不及拉直,即刻走向樓梯,我和妹妹踩著她的腳后跟,木樓梯吱嘎吱嘎的,像我們的肚子一樣叫起來。
母親去看望她的小雞。早一個月前,家里剛買了幾只小雞,母親是想把它們養(yǎng)大下蛋的。昏暗已全然占據(jù)二樓,一點光線自木窗透入。我們走上去,昏暗往后退開了幾尺。母親疾步?jīng)_向谷柜,谷柜床一般高,內(nèi)里裝谷子,客人來了鋪上氈子,又用來當(dāng)床。小雞就養(yǎng)在谷柜上的一個竹籃里,籃子上覆了竹篩,篩子上壓了兩塊足有幾斤重的大石頭。這樣養(yǎng)雞是因為山村里黃鼠狼橫行,母親養(yǎng)下的七只小雞,已被黃鼠狼吃掉過兩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