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鳴
我一手握方向盤,一手翻下遮陽板,出租車鉆出三公里長的沿江高速隧道,光線頓時刺眼?;秀遍g,我看見副駕駛座上,戴著白手套的薛維,摸出上學(xué)用的飯盒喝水,身前蛇皮口袋松開,又黑又硬的煤鍬鐵柄斜露出來。我下意識一踩腳剎,車身亂抖,握方向盤的左手微顫,斷了四年的小指,愈合成半圓肉結(jié),隱隱作痛。車隨路轉(zhuǎn),沿江而行,兩岸層層疊疊的墨綠柑橘樹,截流多年的大江似一面巨鏡,靜水深流,恍如隔世。我吁了口氣,右手指著遠處山麓,斷壁殘垣間幾排新建村居,隱隱露出一角碧瓦飛檐,我對薛維說,看,老詩祖祠沒拆!對岸就是蘭溪河,趕上輪渡過江,再開十一公里到蘭礦。
薛維一路沉默,拉鏈上衣,藍運動褲,仍是高中時的衣著。他算是我的小舅子,我和他姐姐薛芙蓉一直沒離婚。按照昨晚一起在江城喝酒的蘭礦子弟們的說法,我現(xiàn)在是趕回老家抓現(xiàn)行,清理門戶。手機時間顯示下午三點二十五分,那條薛芙蓉帶一個男人回家的文圖,發(fā)在蘭礦子弟的QQ群。手機一路跟蹤拍了五張照片,看見那男人的背影,薛芙蓉給他做飯、洗衣、買煙、打酒,臉頰微紅,嘴角淺笑。下午三點到七點,是乘客搭車的高峰,我的手機掛在方向盤旁的格柵上,不斷播報交通信息。五點三十六分,我接到姜東的電話,說一起來江城的蘭礦子弟晚上喝酒聚聚,讓我務(wù)必七點到橘頌酒家。
四年前的夏天,瓢潑大雨連下九天,蘭溪河暴漲到離水泥橋僅一米多,井下煤竭停產(chǎn)五百多天的蘭礦,遍地稀泥爛漿沒過腳踝。我和十多個蘭礦子弟披著舊勞保雨衣,擠在一輛煤車的車斗里,決心到江城討生活。我還記得,雙手緊抓的車廂板冰涼濕滑,剁掉一截的左手小指鉆心疼,大雨澆透了連綿礦山,大小煤堆如溪溝旁的墳塋,渾濁的蘭溪河洶涌巨響,唯一通向沿江公路的水泥橋瑟瑟抖動,河面的白色泡沫惡臭難聞。蘭礦子弟流散四處,江城打拼,各自過活,當保安、司機、裝修工、面點師。在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酒局上,我總是悶聲不響地握著酒杯,冷眼旁觀他們搖晃著被酒精刺激得發(fā)熱的腦袋,嬉笑怒罵各自的種種不堪。
昨晚在橘頌酒家,他們態(tài)度明顯不同,拐彎抹角,溫言細語,彼此安慰,話題離不開蘭礦的父老妻兒。我去前剛把車交給了夜班司機,開了一白天車不想說話,更不愿牽扯難言之隱。他們喝到雙眼泛紅,姜東抱著我的肩膀說,兄弟,莫成了迂夫子,你家芙蓉的事,憋在心里憋餿了吧。我聽著一炸說,扯什么瞎話,撕爛你狗嘴信不信?姜東借著酒勁說,有種管好老婆,沖我抖狠?我懶得再搭理。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引得旁邊幾桌客人伸脖子看。我擔(dān)心挑起什么陳年往事,敲碎半截啤酒瓶,用裂口對準他說,冬瓜,還要不要兄弟情面。同桌的蘭礦子弟攔住,喊酒家老板盛飯,七嘴八舌勸解,我這才聽明白,是QQ群在傳薛芙蓉帶男人回家的信息。他們只管搛菜扒飯,我盯著手機不吭聲。姜東放下碗筷,打著飽嗝,望向門外嘆氣說,要是薛維在,看見他姐這樣,你怎么交待。我想了想,說,薛維要怎樣搞,我就怎樣搞,我明天回蘭礦一趟。
在江城打工生活,我是個不惹事的出租車司機。第二天早上七點,夜班司機和我交車時,我遞給他兩包檳榔說,我跑三天長途,讓他回家玩兩晚。臨上高速口的加油站,我給車加滿油,順便上廁所,回來一進車,就看見薛維戴著白色線織手套,拎著蛇皮口袋,一聲不吭坐在副駕駛座。我雙手抖了很長時間,我說每個月都匯兩千元生活費回蘭礦,叮囑母親照顧好薛芙蓉,至今匯了四十一筆。我說,其實在我貼身的口袋里,一直藏著母親上個月寄來的一封信。這封信里,母親寫道,自己年紀大了,一時沒看住芙蓉,她就跑出去了,將一個流浪漢帶回家,把他當親人一樣,滿心歡喜,照顧他生活,留守處王科長忍無可忍,將流浪漢抓起來,用車押著驅(qū)趕到江邊;鄰居們都說芙蓉大概是想老公,平兒你看是不是回來看看。每次出車時,想到信的內(nèi)容,我會輕踩剎車板,望向那些隱秘的街角,注視衣衫襤褸的人,琢磨他們中的哪一個,會被薛芙蓉當成親人。
時近下午三點,車下高速,進入鄉(xiāng)鎮(zhèn)公路,滿載建筑石材的大貨車來往穿梭,路面破碎,上下顛簸。我小心翼翼地繞過大小坑洼,往前是岔路口,高掛路標指引,上行左往老詩祖祠,下坡右往趙家壩輪渡碼頭。江風(fēng)浩蕩,車在高處,趙家壩碼頭一覽無余,灰白相間的輪渡船像一個巨大的鐵撮箕,混裝人車,緊貼江面,向?qū)Π痘?。碼頭兩旁三三兩兩攤位,賣茶葉、梔子花和水煎包子。我一路就吃了三個茶葉蛋,下車關(guān)門,往包子攤走去。途中曾從新縣城附近經(jīng)過,遠遠看見遷建的新詩祖祠已近完工,前端山門牌樓高聳,陡峭的長梯讓人吃驚。當時,我沒有看見那尊腰懸長劍、眉頭緊鎖的巨大詩祖銅像,應(yīng)該還在老祠。我心里忐忑不安,想到薛維的白手套和蛇皮口袋,一時不敢往老詩祖祠張望。
老詩祖祠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本來是從更早的清代建筑遷建而來。一茬又一茬的蘭礦子弟,小學(xué)到中學(xué)的每年春游,都是排成兩列縱隊,領(lǐng)頭的打著紅旗,步行十余公里,坐輪渡過江游老詩祖祠,一天瘋跑打鬧,回來抓耳撓腮寫山河壯麗的作文。直到我們那一屆畢業(yè)班,最后一次春游后不久,老詩祖祠圍墻外發(fā)生案件,以后學(xué)校就再不組織到此一游。我至今還記得,老祠旁邊有一家橘子汁廠,生產(chǎn)的瓶裝橘子汁甜洌解渴,好幾年春游我們一來這里,薛維就翻墻過去偷兩箱,從墻頭一瓶一瓶扔過來,我在墻這頭用衣服一一兜住。想起那時薛芙蓉喝橘子汁的模樣,這都是早該忘記的事情。
我用塑料袋拎著五個包子,方便筷插著一個邊吃邊走。我琢磨再三,還是該去老祠,看看詩祖銅像。等走到車跟前,拉開車門,副駕駛座空空蕩蕩,不見薛維的身影。走就好好走,不要再麻煩我。我發(fā)動出租車,順著下坡滑行,在候渡排隊的汽車長龍末尾停穩(wěn)位置。將車門敞開,雙腳垂在車外,我邊吃包子,邊望著對岸蘭溪河入江口。以前小時候,碧綠的蘭溪河水流入大江,和淡黃的江水會有一道分明的界線,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差別。
我正走神,有人拍后車廂,伸頭一望,居然是姜東的哥哥汪城,他將六元錢扔進車里說,包子鋪是他家開的,剛才到岸上背袋面粉下來,遠遠看是我,要什么錢,幾個包子,怕請不起?我撿起錢沖他笑。汪城隨他爸姓,比姜東和我大兩三歲。我們上學(xué)那會,他已是傳說中的人物,敢沖到縣高門口一打四,提起他的名字,蘭礦子弟大多仰慕,只有姜東除外。后來,我們還沒畢業(yè),汪城就因故意傷人入獄,有次聽姜東不屑地說,媽的,就知道到處惹是生非。
汪城兩鬢蒼白,三角眼明顯下墜,臉上橫肉也圓潤許多。他問,你這要去哪,難道要回蘭礦一趟?我點頭答,我媽和芙蓉還留在那邊。汪城嘆口氣說,也虧了你媽,幫你守著薛芙蓉,現(xiàn)在搬出來的老蘭礦人都不愿回去,說那鬼地方,誰回去誰死那里,尸骨沒有一塊。我扭頭望向江面,有些尷尬。汪城指著蘭溪河口說,記不記得,外號地球儀的那個地理老師總說,地球千萬年,滄海變桑田,其實也就三十多年,眼睜睜看著蘭溪河成了大江的內(nèi)河,誰還想得起它過去的模樣。我向河口深處張望,隱約看見有幾處泛著慘白泡沫的大水漩,那應(yīng)該是被江水倒灌淹沒的礦井坑,我父親就死于井下塌方,埋在蘭礦,也沒遷墳。幾十年間養(yǎng)活了一萬多人的蘭礦,如今就在江下一百多米。那里應(yīng)該有大魚出沒,像礦工一樣頂著礦燈,在深水里游進游出吧。
江邊傳來輪渡靠岸的喧嘩,我轉(zhuǎn)身往車里走,汪城沖我喊,伙計,我數(shù)了數(shù)車,前面有四十輛了,你上不了船,晚上我請你喝酒!我有些驚訝,車已發(fā)動,問他,五點不是還有收班輪渡?汪城指著老詩祖祠說,今天減了一班,晚上要把三噸重的詩祖銅像運上船,說是銅像裝車太長,高速入口沒建好,明天一早過江走老路,搬遷到新縣城新祠去。
也就快五十年,也算是文物了,汪城坐在副駕駛座一路喋喋不休。沿路看見不少穿制服的人,街頭掛著大紅橫幅“歡送詩祖喬遷新居”。我暗自惴惴不安,想著薛維的沉默不語,還有他的白手套和蛇皮口袋。詩祖銅像要搬遷了,這就是他出現(xiàn)的緣故。說到底,我心里冥冥之中有定數(shù),不然這次不會回來??窟?,靠邊,就那棟靠江的紅磚房子,汪城連喊。我將車減速,緩緩?fù)T谶@棟頂層沒建完、生銹鋼筋犬牙交錯的樓房前。我說,老哥搞得可以,住別墅啊。汪城說,可以什么啊,三層停工兩年了,靠蘭礦搬遷買斷費不夠,現(xiàn)在還欠賬十來萬,不然不會天天到碼頭賣包子。我往大門走,汪城攔住說,你待會說話小心點,我媽去年中風(fēng)癱瘓,激動不得。我有些驚訝,在江城各有各事,沒留意姜東是否提過,忙追問,那汪伯伯他?汪城撓撓頭,低聲說,我爸前年肺癌已經(jīng)走了。我有些走神,想起父親和汪伯伯一起在蘭礦守電視信號塔時,我爬上山玩過一天,汪伯伯特意炒了兩個葷菜,和父親喝著酒,一直和我打趣聊天。
姜伯母好像縮了水。在我記憶里她又白又胖,和我母親一起在食堂上班,經(jīng)常哈哈大笑,現(xiàn)在她黑瘦干癟,白發(fā)稀疏,窩在輪椅里,沖我抿著嘴,邊笑邊流淚。她說,哎呀平兒,謝謝你還記得來看我啊,我都快死了,我都不曉得自己每天怎么活到的。她說,造業(yè)哦,眼睜睜看到蘭礦沒有了,我在那里上了三十幾年班,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了,你汪伯伯也沒有了……說著,就嚎啕大哭。汪城趕緊將我拉到陽臺,轉(zhuǎn)身大聲說,媽,人家好心來看您,您哭什么哭,像不像話?
我獨自站在陽臺,喉嚨有些哽咽。五十多年前,大江支流蘭溪河右岸,地質(zhì)勘測發(fā)現(xiàn)煤炭資源,中南多省礦業(yè)工程師、技術(shù)員、熟練礦工響應(yīng)號召,云集會戰(zhàn),沿著右岸逐年打洞開礦,建筑蔓延近十公里,形成與周遭山村迥異的萬人煤礦聚居區(qū)。五年前,蘭礦訣別了枯竭的挖煤營生,拿到數(shù)千萬元遷建費用,被礦上主事者投入一家大理石紐扣廠,迅即敗落。三年前,大批青壯年先后外出謀生后,殘余的兩千多名老職工,熬到大江中游電站蓄水,江水倒灌入井,才帶著家當,爬上舊貨車,原地靠后搬遷上山,集中安置在一處服裝廠,操持縫紉機度日。
姜伯母情緒穩(wěn)定稍許,轉(zhuǎn)著輪椅來陽臺和我敘舊。汪城媳婦從碼頭收拾包子攤回來,夫婦倆進廚房忙晚飯。姜伯母絮絮叨叨說,你爸媽年輕的時候,我們一批同齡人都羨慕,你爸爸就是讀書讀成了迂夫子,再加上運氣不好。我知道母親年輕時是礦區(qū)業(yè)余文化團的花旦,父親是礦區(qū)分來的第一批大學(xué)生。我記憶里,父親極其自尊敏感,總躲在家看外國小說,自小逼我讀書作文,愛將電器拆開用電烙鐵焊,一旦出門總說些出人意表的話。最初父親在機關(guān)管文書,后來當過電影放映員,守過電視塔,最終成了井下技術(shù)員,遇上透水塌方死在崗位,母親一直在食堂做饅頭包子。現(xiàn)在想來,大抵因為父親總要證明自己高明的言行,不經(jīng)意間讓很多人感到了難堪。我對姜伯母說,過去有什么好說,現(xiàn)在不都一樣。她又盯著我少了一截的左手小指說,你媳婦薛芙蓉長得俊俏,就是好看的女人都脾氣大,汪城姜東他們找媳婦,我可是嚴格把關(guān)。我打斷她的話說,我這手指是自己弄斷的,和薛芙蓉沒什么關(guān)系,您不要亂講。見我總接不住話,姜伯母有些不高興,瞪著遠處江面直喘氣。我心里慶幸,她應(yīng)該不知道薛芙蓉帶男人回家的信息。
不久,汪城的女兒背著書包放學(xué)回來,一進門就嚷著要背誦文章,明早老師檢查,挑選同學(xué)參加表演。姜伯母、汪城夫婦圍著她大呼小叫,又迅速安靜,只聽她在房里朗朗誦讀:我從小就喜歡這奇?zhèn)サ姆棸。昙o老了愛好仍然沒有減退,腰間掛著長長的寶劍啊,頭上戴著繡有云飾的高冠……我一聽這晦澀艱深的詩句,就知道是上學(xué)時因為背誦不出,被老師罰抄過一千遍的詩祖名篇《涉江》。姜伯母轉(zhuǎn)著輪椅,又到陽臺上,對我夸耀孫女說,普通話可以吧。我和你汪伯伯結(jié)婚的時候,你爸媽送過一個自己組裝的收音機,又笨又重,聽過不少臺,后來搬遷不好帶,都淹水下了。天色漸漸變暗,江對岸燈光點點,她指著對面江水說,一百多米深的地方,讓魚聽去。
臘豬蹄火鍋,蒜苗臘香腸,蒜薹土豬肉,青椒河蝦,炸刁子魚,涼拌折耳根,看著晚餐滿桌菜,汪城的女兒開心得拍手,一家人有些喜氣洋洋。汪城拎出一塑料壺包谷酒,要和我好好喝兩杯。我心里有事,卻想到了母親和薛芙蓉,也好幾年沒有這樣的家庭氛圍。汪城拿來兩個印紅花的玻璃杯倒酒,和我小時候家里的水杯一模一樣,我鼻子里發(fā)酸。酒喝著喝著,我心里好像找到了立錐之地。我說,敬汪城哥,我們蘭礦子弟的扛把子,縣高門口以一打四啊。汪城通紅著臉,一口悶了整杯,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我膽子肥,能唬住人,從小學(xué)進校武術(shù)隊,教體育的曾老師一直帶我練,傳出去都說我厲害,其實就是各種套路器械,再就是能連翻十個跟頭,縣高門口被他們四個圍住,當時感覺死那里了,我連翻三個跟頭,擺出一個套路起手勢,他們就嚇住了,連喊高手來了。媽的,第二年曾老師就喝酒騎車掉蘭溪河里,淹死了。
我不斷向汪城敬酒,隨口講起自己八歲時在蘭溪河差點被淹死的經(jīng)歷。八歲那年夏天,我在河里游著游著,突然身邊再無一人,除了河水嘩嘩巨響,周遭特別安靜,身下被漩流猛然一拽,兩耳水聲如雷,整條蘭溪河爭先恐后灌進口鼻耳目,我手腳亂扒,拼命上躥,頭冒出水面的一瞬,分明看見對岸公路上等候班車的三五人群,不及呼救,又被卷入水底。我端杯喝酒,突然住口,想起那次從河里托起我的人,當即被漩流卷走,再也沒找到。飯桌上,沒人留意我住口,姜伯母說蘭溪河每年都會死人,不算稀奇事,六十年代山大人稀,礦工在河里洗澡,還遇上過老虎下山喝水。姜伯母說,蘭礦也紅火過,那些年購煤憑計劃,全國好多地方來排隊,后來技術(shù)跟不上,煤質(zhì)越來越差,搞火電又污染,枯竭了,垮了。
汪城媳婦強行收走酒壺酒杯,女兒也放下作業(yè)跑來大聲勸阻,汪城和我才不再喝。他明顯喝超量,我敬得多喝得少。我喝了兩口茶,就再三感謝,準備出去找旅店。汪城連連攔住,說空房多得是,待會收拾一間住。我只好又說,出去散散酒勁。汪城拿了一支手電筒,非陪我一起散步。出租車停門口合適,酒后不便動車,我攙著踉踉蹌蹌的汪城亂走。汪城摸出手機,摁亮遞到我眼前,舌頭不利索地問,這個,你回來,怎么算。我知道是偷拍薛芙蓉的那組照片,說沒怎么算,就回去看看。汪城借勢坐在旁邊路牙,指著手機里說,這男的我見過,被蘭礦留守處扔在對面碼頭,暴打了一頓,我還上去添了幾腳,當時還不知道是你這回事,要是知道我把他手腳先打殘。我望著江對岸,風(fēng)有些大。我問,他長什么模樣?汪城想了想說,看著老實巴交,總戴一副白手套。我馬上說,走,去老詩祖祠。
汪城握著手電筒四處亂照,我遠遠看見老詩祖祠里燈火通明,一架吊車長臂高伸空中,越過古舊的暗綠飛檐。走到山門前,里面一片泥濘,大部分物件已經(jīng)搬空,只剩兩列沉重的詩碑,和六米多高的青銅像。左右配房臨時安裝了幾盞大燈,幾十個工人將石碑依次刨松放倒,用草包裹住,再由吊車一塊塊吊出老祠圍墻,放置于等候在外的大貨車上。此時,青銅像還矗立在花崗巖基座上,眉頭緊皺,低著額頭,邁動右腳,提起左手,老師總說他既憂心忡忡,又激情滿懷。和此前幾十年見過的唯一不同:銅像脖子被系上了一條長長的紅綢,如領(lǐng)巾飄揚。
工人們多雇自趙家壩,和汪城相熟,互相遞煙招呼。雖然燈光大亮,我依然拿過手電筒,四處看熱鬧。慢慢靠近巨大銅像的基座,基座四面雕刻日月星辰、天地離分、鳳凰展翅、男女歡悅,老師說都是詩祖向上天發(fā)問的問題,就是不知道答案在哪。我踮起腳尖,舉著手電筒,照射銅像底部與花崗巖之間,果然縫隙愈加明顯,工人大概已撬動基座,準備吊離裝車。我屏住呼吸,眼睛盡可能貼近,借助手電筒光線,仔細掃瞄那黑暗深處。我心跳忽然加速,一個隱約的模糊的影子,我確信看見那個東西。我蹲下身,撿起一根鐵釬,伸進縫隙,里面凹凸不平,而且太狹窄,我盡力伸長鐵釬,似乎觸碰到它,就左右撥弄,來回勾連。它隱約動彈了兩下,然后又固定住了。我在心里不斷祈求,甚至祈求薛維此時化身縫隙之中,就算往外吹口氣也好。
不準搞破壞!我的肩膀被人用力一拍,心里知道,完了。一個戴黑框眼鏡的中年人,怒氣沖沖瞪著我,吼道,這是文物!文物知道嗎!誰放這幾個醉漢進來的!安保人員在哪!
現(xiàn)場迅速要求清場,立即驅(qū)散閑雜人員,從左右?guī)坷锩俺鍪畮讉€穿制服的,將我和汪城扭住雙臂,連推帶抬扔出山門。不久,老詩祖祠方圓五米,拉起了黃色警戒線。
汪城不知是摔暈了,還是酒勁上頭,躺在泥地里鼾聲大作。我撐著腰爬起身,周圍柑橘林黑壓壓,不少搬遷一空的廢墟,轉(zhuǎn)身再望燈火中的老詩祖祠,像小時在蘭溪河邊撿到的裹著蜘蛛的琥珀,被我玩不見了。我說,就差一點,夠不著。薛維戴著白手套,拎著蛇皮口袋,站在那堵墻下,嘴像魚一張一翕,沒有聲音。遠處空中響了兩聲,雨就落下來,汪城被淋醒了,他沒頭沒腦地問,我打倒了幾個?我想了想說,他們不敢動手,跑了。汪城滿意地點點頭,趔趄著站起身,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指著不遠漆黑一處說,就在那,煤鍬劈翻了四個,搶走一萬多,我在里面都聽說了,說嫌犯有反偵破能力,用石灰撒,又用煤油燒,指紋氣味腳印,現(xiàn)場都沒留。
最初,門市部那個男人拽住薛芙蓉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跑到老祠后面的衣冠冢,看門老頭正用彩筆給新龍舟描首點睛。她背著帆布包,裝著十二瓶橘子汁,男人不斷拉拽包帶,說盯了她好長時間,廠里損失了兩千多元貨,先說要去保衛(wèi)科,又說聯(lián)系派出所。堵在門市部后面的倉庫,先是抽她耳光,踢她小腹,逼她在欠賬單上畫押按手印,后來又進來兩個男人,開始動手動腳。她八歲時父親在蘭溪河救人溺水失蹤,母親將姐弟倆拉扯到高中,實在欠債太多,嫁了福建包工頭,彩禮留給姐弟,遠走外地。她更加內(nèi)向,會照顧家,不愛見人,說話臉紅。我再看到她,她已坐在山門前埋頭流淚,那時薛維已催著老頭扛龍舟去江里劃,我找到門市部倉庫動起手,被他們用電棍電翻捆住,拿著欠賬單反咬一口,說再鬧就找學(xué)校,找你們蘭礦領(lǐng)導(dǎo)。
雨隨風(fēng)勢,一時向江,一時向山,我和汪城勾肩搭背,盡量躲著雨走。汪城吐了兩回,指著對岸蘭溪河口說,每個星期有兩天,你媽會騎電踏板車,從蘭礦沿河過來賣饅頭,一直賣到對面碼頭,遇上我都買十個,老面饅頭有嚼勁還甜口。我練武那會,中午吃二十個饅頭,家里根本供不起,曾老師一輩子沒媳婦,把我當親兒子,后來他淹河里,我就練不下去了。我比你早兩批進蘭礦車隊學(xué)車,教車師傅又罵又打,臨到進車場考試,找我要一條“阿詩瑪”,我斷了他兩根肋骨,外加腦震蕩,就進去了。我聽老幺說過,我進去后你是蘭礦那茬下手最橫的,我當時一直算,你啥時候也進來,沒想到,竟然不是你。
我情緒不高,不想搭理他,眼前出現(xiàn)穿絳色棉襖的母親,推著一輛哐當作響的舊踏板車,車架兩側(cè)掛著裝滿熱騰騰的饅頭、裹著厚棉被的籮筐,脖子上掛著發(fā)黃的圍腰,車龍頭上的黑色小喇叭不斷重復(fù)播著:“老饅頭,老饅頭,好吃得很!”那是父親生前錄下的,是在高二那年,我和薛芙蓉摁著隨身聽錄音鍵,讓滿臉通紅的父親錄了一遍又一遍。我家和她家一直是對門鄰居,兩家父母關(guān)系好,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后來,她父母雖然都不在,但留了錢在家里,以為她成績好,備著她上大學(xué)用。沒想到,高三那年三月,出了老祠那事,她從此陷入自閉,成績一落千丈。到了夏天,警方深入摸底調(diào)查,四處尋找一個手部有傷的人。高考前半個月,在學(xué)校一直戴白色線織手套的薛維,課堂上整日酣睡,又不斷被噩夢驚醒,終于在某天下午,被警察從校長辦公室?guī)ё?,再沒回來。
夜雨漸停,江風(fēng)逼人,我頭發(fā)濕透,后背發(fā)涼,汪城也連打噴嚏,鼻涕甩滿地。離他家那棟紅磚房子不遠,他突然腳下打滑,摔得四腳朝天,哼哼唧唧,爬不起身。我將他攔腰抱起,汪城確實歲數(shù)大了,好一會緩不過氣。進了他家門,他媳婦和姜伯母都沒睡,拿著毛巾讓我們擦頭,催著去洗澡換干衣服。安置妥當,他媳婦先去睡,汪城陪我喝姜茶,姜伯母背靠輪椅打盹。汪城說,兄弟勸你一句,把老媽老婆接一起過日子,像個家的樣子。我說,情況不一樣,芙蓉不正常好幾年了。姜伯母忽然醒過來,插話說,他左手小指,就是被他老婆咬斷的。我忙辯解,不是,不是。
父親死在井下不久,母親主持我和薛芙蓉結(jié)婚。我一直跑運煤貨車,常??匆姶髦资痔椎难S,拎著蛇皮口袋,在眼前晃來晃去。薛芙蓉的精神越來越有問題,當蘭礦廣播播音員時,幾次將領(lǐng)導(dǎo)的名字念錯成了植物名稱,春節(jié)后不久就被勸退回家養(yǎng)病。我記得,那次盤山公路上雪泥濕滑,載滿煤塊的大貨車溜坡如雷。煤車每多裝一噸,我能多得五十多塊。我將車輪緊綁防滑鏈條,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雪路。前面兩輛煤車靠邊停車,我來不及調(diào)頭,蘭溪河超限檢測站突然抽查,強制指引過磅,紅色字符閃爍:超重百分之一百。檢測站開出罰單,罰款五千,卸貨放車。卸貨放車,是要撕掉車廂封條,卸煤暫扣。封條一撕,煤老板可以不認貨,幾萬元煤款全得我買單。我打電話到蘭礦食堂,母親從家中抽屜拿出薛芙蓉的存折,將錢全取出來,送來交罰款,留住車和煤。薛芙蓉晚上發(fā)現(xiàn),對我又掐又打,我將她反鎖在房里。第二天,她趴在掏空的大紅棉被上,將家里積攢的勞保手套戴上手腳,滾來滾去,棉絮撒滿地。
我也不想這樣,可又能怎樣。我一直記著,2004年4月2日凌晨三點多,躲在老詩祖祠山門后,面前的青銅像黑黝黝,白日不見的兇氣。薛維對我說,你八歲時,我爸爸為救你命淹死了,現(xiàn)在你十八歲了,如果你為這事死了,我怎么跟我爸爸交待,更重要的是,我姐姐以后怎么辦。
兩百米開外,門市部緊閉的卷閘門四角,黑煙緩緩冒出,隱約嗶剝輕響。
霧彌漫江面,對岸模糊,冷雨清晰,一排排水線自天斜落。先是鞭炮齊鳴,而后紅燭祭拜,三噸多的青銅詩祖,被兩輛吊車小心翼翼抬在空中,騰云駕霧一樣,衣角飄飛的銅紋出乎意料地生動。我打傘擠在山門外的村民中,有人在悄悄抹淚,更多人臉色沉重。昨晚那個戴黑框眼鏡的中年人,戴著紅袖章,淋著雨奔前跑后,不斷吆喝。我有些緊張,汪城擠過來,連推我臂膀,低聲說,昨天在銅像基座那里,你是不是已經(jīng)看到了?我膝蓋發(fā)酸,聽他接著說,當時也不吱我一聲,里面有不少現(xiàn)鈔,早上銅像一吊起,都爛成渣渣了?,F(xiàn)鈔?我張皇失措,哪來的?汪城說,媽的,指揮要求保護銅像完整,基座是本地粗制濫造,又鋸又擂,結(jié)果稀巴爛了。我肩上一松,抬頭望天,雨密密麻麻,無根無絆。
將近十點,江上霧散,青銅像仰躺在大型平板車上,項上的長長紅綢被雨水濕透,從肩膀滑落到車上,像一個圈套。人們詫異,銅像躺下,驚人的碩大,額頭渾圓如巨球,眉頭緊鎖下的眼窩,雨水積聚呈池,鼻翼如山洞,鼻梁像銅鑄山丘,和多年矗立的形象,迥然不同。
大平板車拖著銅像,緩緩下坡,上了輪渡船。我駕駛出租車,載著汪城和他媳婦,隨著候渡車隊開上船。甲板上,警戒線隔出了專門區(qū)域,同船司機和乘客擠在線外,掏出手機拍照。兩列穿著校服的男女學(xué)生,迎風(fēng)站在船頭,齊聲朗誦:
放松我的馬兒,讓它漫步山岡,
停息我的車兒,讓它在林邊待航。
乘坐篷船溯流而上,船夫們奮力劃動雙槳,
船兒?。≡阡隽骼锱腔?,我迷惘不知向何方。
幽深的森林昏暗,高峻山峰遮蔽太陽,
可嘆啊!我的一生正如眼前的景象,
籠罩在陰霾,缺少著歡暢。
然而我不能改變初衷啊,
命運注定,愁苦將伴隨我的一生……
高興不已的汪城和他媳婦,緊盯著女兒和同學(xué)們的表演,激動于女兒臉上的變化與手腳的動作,拽著我跟隨他們一起贊賞。我盯著孩子們手上整齊劃一的白手套,思緒漸漸恍惚,胃里不斷翻涌,趕緊沖到船舷,對著江浪干嘔。江水清幽,隱隱有倒影,無數(shù)慘白的物體不斷涌現(xiàn)。我滿身冒汗,瞪著鄉(xiāng)民和孩子們在船首祭祀,拋下一個個剝?nèi)グ~的白粽,念念有詞,魂兮歸來。
船靠蘭溪口,大平板車運著青銅像緩緩上岸。汪城讓媳婦隨船返程,送女兒上學(xué),他上岸去買魚蝦。我開車爬坡,到了集市口,汪城說,再開十一公里到蘭礦,路修好了,悠著點開。我望著前面的去路,天空暗淡而無云,巨大的青銅像隨著大平板車漸行漸遠,路邊崖下的蘭溪河波瀾不驚,看不出流動的痕跡,深綠河水倒映不出任何景物,沒有樹,沒有人,沒有日月,更沒有星辰。
汪城關(guān)上車門,又敲敲車窗,我搖下窗,汪城指著前方說,喏,就那個戴白手套的伙計,就是被你家芙蓉養(yǎng)過的。我猛踩油門,飛快掛擋,出租車直竄而出。汪城追著喊,平兒,莫寶里寶氣,莫搞出人命!那男人甩著兩只戴白手套的手,大大咧咧地走,他穿的是我留在蘭礦家里的舊衣服,我熟悉的拉鏈上衣,藍運動褲,白球鞋。馬達轟鳴,方向盤抖動,車頭上揚,那背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自問自答
為什么取這樣的筆名?是向莫言致敬?
其實并非筆名,是父母所賜。寫這篇小說,想和過去和解,當然現(xiàn)實并未達成。
和管老師真有過交集,有次專訪他,他問,你這是為采訪我取的筆名?我的驚詫讓管老師心生幽默,他說:原來你這個才是真的,我這個是假的啊。
還會繼續(xù)寫小說?
當然。最初就揣著當作家的想法,希望現(xiàn)在記起來,還來得及。構(gòu)建自己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高密?楓楊樹鄉(xiāng)?首先,得給自己找根寫作的鞭子。
最近在讀什么書?
《辛格自選集》。我?guī)煾嫡f,這就是治我病的藥。邊讀邊劃重點。辛格說:寫好故事是講故事的人應(yīng)盡的職責(zé),應(yīng)該竭盡全力使故事寫得恰當,合乎情理。我要表達的東西多少與我的看法有關(guān),如這個世界和這種生活并不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