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靜如
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回到鸛草洲三十號的老房子里,打算住一段時間。這座老房子在小鎮(zhèn)邊緣,它臨河而建,加上院子和花園,面積大約有六百平米。房子已經(jīng)很舊,但還結實。它們是我祖父年輕時候建造的,那大約是上世紀的五十年代。我的祖父是個篾匠,對建造房屋也頗有心得。屋子里的桌椅、床具,無一不是祖父親手打造,而我祖母知道每一塊磚的來歷。幼年的我對此習以為常,并不感到吃驚,長大以后便更加明白,生于祖父那個年代的人,會多少技能都不奇怪,因為每一項技能都增加他們活下去的機會。
祖父祖母離世多年,但他們留下的一切仍然煥發(fā)生機。園子里盡是長了幾十年的果樹。其中有兩棵板栗樹,長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高度,遠遠超過了周圍所有民居的屋頂。它們的枝椏朝著天空無拘無束生長,在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它們能夠遮擋一方天空。另有一株枇杷也長得格外巨大,它的高度在十米之上,每年都有遷徙的鳥兒成群結隊在這棵樹上歇腳,它們嘰嘰喳喳吵鬧,卻隱沒在巨大肥厚的墨綠色葉子下邊,被人一驚,便黑壓壓地飛起一片,把撞見它們的人也嚇得不輕。園子里還有許多別的植物,一條細窄的小徑從它們中間被開辟出來,通向住宅,一座磚木構造的兩層小屋。它線條干凈,外觀如同幼兒繪畫本上未上色的房屋簡筆畫。
老宅現(xiàn)在沒有人居住。我做了簡單的打掃,放置好自己的行李。我?guī)淼臇|西不多,我并未計劃自己要在這里住多久。我回鄉(xiāng)的念頭觸發(fā)于上海火車站地鐵口的一則旅游宣傳廣告,熟悉的山巒間架起了纜車,峽谷中飄蕩著五顏六色的橡皮艇,我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形式看見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一個閉塞的連戰(zhàn)爭都躲過的地方。我感覺詫異,想回去一探究竟,當然,也想休息一陣子,城市里的空氣和無規(guī)律的作息讓我的身體出了不少毛病,我請了一個長假。
高大的樹木和密密叢叢的花草將我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我每天幾乎什么都不做,只是點著爐子,看著紅通通的炭火或是窗外發(fā)呆,我的思緒像春天泥土里鉆出的昆蟲,從院子里最近的一株蘭花的花瓣開始,隨意跳來跳去,一直到板栗樹伸出最遠的那只樹梢。我很享受這樣的日子,盡管多年以前,我?guī)缀跽麄€青春期都在厭煩這座房子,那時周圍大多數(shù)同學都住進單元樓里,使用現(xiàn)代設施,相比之下,它讓我感到老舊不便。但現(xiàn)在它是獨特的了,周遭的村莊里已經(jīng)建起一座座小樓,外墻涂著厚厚的白漆,或者貼著瓷磚,它們都是由農(nóng)村出去的務工人員返鄉(xiāng)所建。我祖父建造的這座宅院早已過時,之所以能保存這么久,并且不毀壞,是他和祖母時常請人修繕的關系。
時間在園子里流淌,我的焦慮得到了緩解,身體的疲勞也不復存在。我收拾行李,打算回到城市里去。但這一天,園子里的入口處突然出現(xiàn)一個訪客,那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女人。我還未來得及判斷和思考,她已經(jīng)撥開入口那扇木頭圍欄的扣鎖,沿著小徑朝里走進來。我大吃一驚,這里長久無人居住,也從未有人來找過我,但是,關于舊日的記憶幫助了我。我記起童年時,幾乎每天都有人穿過小徑來找祖父祖母。那些來客往往一邊叫喊著祖父母在鄰居們口中的稱呼,一邊說出自己的目的,比如借雞蛋或者篾筐,比如索要幾片枇杷樹上的葉子煎藥,又比如家里有了喜事或是喪事要擺宴席請客。當然,也有人像這個女人一樣,一聲不響,輕車熟路就進來了。我急忙走出門去,當我走到將院子和小徑隔開的最后一重籬笆門邊,她也已經(jīng)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清楚她,一個約莫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的年輕婦女,她衣著隨意,不事修飾,頭發(fā)隨意挽在腦后,神情疲憊。女人手里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男孩看起來是她的兒子,他背著一個花里胡哨的小書包,眼睛朝院子里邊左顧右盼。
“我丈夫死了?!迸苏f,眼睛并不看我,“我要人幫忙?!?/p>
女人的語氣很輕,卻又不容置疑,好像我理所當然會幫她。我從未有過處理喪葬的經(jīng)驗,但我記起父親曾經(jīng)幫助一個朋友料理過他的喪事,父親那位朋友也認識我,他知道我的名字和許許多多和我有關的事情(自然是我父親在閑談中所說的)。我喚他伯伯,但我除了他的姓氏以外,對他一無所知。他看起來性格開朗,體格健壯,在我祖母的廚房里展示過高超的廚藝。他曾是省級勞模。退休之后,他幾乎每日都來我祖父的院子里坐著,與我父親侃侃而談。他說話時候聲音很大,眉飛色舞。后來,他死于癌癥,發(fā)現(xiàn)疾病時已是晚期。我沒能見到他那張快樂生動的臉上現(xiàn)出絕望的神情,因為當我得知這一消息時,他的骨灰早已放進了墓地。我在一個暑假中聽說了這一切,我父親告訴我,他的女兒大哭著跑來我家的院子,對我父親說:“叔叔,我的爸爸死了?!蔽腋赣H描述這些場景的時候,表情輕松,就像他談論已經(jīng)過去的一切。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死去的這位伯伯,他的女兒是誰,長的什么樣子。但是我聽到這些敘述,為那個女孩感到難過。在我的想象中,那個面目模糊不清的女孩不斷地奔跑在那條長滿花草的小徑上,哭著說:“叔叔,我的爸爸死了。”
我打開籬笆門,站在那女人和她的孩子中間。雖然我不知道具體該做什么,但我想像父親那樣。雖然我不認識她,但她很可能認識我,或者認識我的父母、祖父母。她的眉毛微微皺著,嘴角向下拉扯,我把那理解為一種悲痛的表現(xiàn),我沒有詢問她,她也沒有再對我說話。她牽著孩子的手轉身向前走,我也跟著他們走出去。我們走過一條充滿泥濘的小路,這讓我意識到最近一直在下著細雨。他們母子二人走在我的前面,每走一步,就留下一大一小兩個腳印。
我們?nèi)俗咧倪@條小路,是我童年時期最討厭的一條路。天晴時,這條路被鄰居們以各種方式占用。下雨時,這條路上便充滿泥濘。松開祖母的手,我在這條路上幾乎寸步難行。我摔過跤,被混在爛泥里的魚骨頭扎破膝蓋;我吃著茶葉蛋,被鄰居從陽臺兜頭潑了一盆污水(無心的);我經(jīng)過某戶人家建房搭起的腳手架下邊,被漏下的石子敲中腦袋……
我的祖父母把房子建在河岸邊,鸛草洲的最深處,意味著我們家里的人在這條路上行走,直到走出鸛草洲,幾乎要經(jīng)過每一戶鄰居的房門。這些鄰居們里邊,有我喜歡的人,有我討厭的人,也有我害怕的人。我小時候,這里很熱鬧,幾乎都能見到各家各戶大開房門,他們在院子里穿來穿去,老人坐著曬太陽發(fā)呆,女人們晾曬或是準備食物,男人們閑逛或是打牌、抽煙。大些的孩子跑來跑去玩耍,小的依在祖父母腿邊撒嬌。我祖母認識他們每一個人,她大方熱情地和每個她看見的人打招呼,有時她隨手在一些臟小孩的屁股上拍一下,逗他們哇哇大哭,有時候她頗為嚴厲地呵斥那些愛打架愛翻圍墻、瘋的像野兔子一般的少年男女。祖母很受歡迎,不管哪家兩夫妻吵架,或是老人不耐煩活著要上吊,他們總是喜歡找祖母來開解。而我總是躲在祖母身后,拒絕和人說話,我害怕獨自遇見大人們,也怕遇見小孩,我不像祖母那樣可以和他們隨意說話?;蛟S,這和父母沒有教我方言有關,除了祖父母,我不善于和鸛草洲里的其他人交流。
我想,這女人大概是鸛草洲里的某位鄰居。她想必和我祖父母的關系不錯,以她的年紀來看,她可能是當年那些光著屁股亂跑的小孩中的一個,也可能是某個像野兔子般的少女。我不記得她。小時候,在整個鸛草洲里,只有幾戶人家和我親近:阮家、卞家、孃孃家。我常去阮家,因為他們家有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她和我一樣,跟祖父母住在一起。她的祖父母都是農(nóng)民,他們在河對岸有自己的田地,常常一整天都待在農(nóng)田里。她很少見到自己的父母,因為她的父母不在本地工作,而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在大約五六歲的年紀,幾乎每天都和阮家女孩一起玩耍。我們玩各種游戲,把祖母院子里的鳳仙花搗碎染紅指甲,搭建一個小小的灶臺在鐵鍋里煮水果,拿粉筆在各家的院墻背后畫畫。我們很合拍,幾乎沒有吵過架,吵架也會很快和好?;蛟S當時是因為鸛草洲里沒有其他年紀相仿的女孩,我們都默認彼此是最好的朋友。我們呆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周圍的人也愛拿我們兩個做比較。我唯一記得的一次,是阮家的祖父說,他的孫女擰毛巾十分厲害,力氣大,擰過的毛巾不滴水。自那以后,一直到我成年,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獨自一人在外生活,我始終覺得自己毛巾擰不干凈。我的毛巾掛著,總是往下滴水。我時常想起阮家女孩,我從未見過她長大后的樣子。我想,她現(xiàn)在的樣子應該不會像我眼前的這個女人。她應該會比這個女人過得好些,或者好得多。
這個女人倒是很像雪梅的母親,她額前垂下的頭發(fā),后腦上綁著的橡皮筋,小小的個子和微微躬著的背,這些都讓我記起雪梅的母親,一個溫柔的中年婦女,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他的丈夫姓卞。卞師傅是個泥瓦匠,我母親不喜歡我去他家,因為他的院子看起來臟亂。卞師傅每天都在想盡辦法擴大自己住房的使用面積,用四處搜集來的廢磚和爛木頭搭起一個又一個簡易的涼棚,他在里面養(yǎng)雞,養(yǎng)豬,而動物們因為沒有足夠的活動空間,也無法時常見到陽光,難免從它們的棚子里散發(fā)出臭味,尤其是雨天,豬的排泄物順著卞師傅挖出的一條淺溝順著排水道流進河里,整條路上都是一股豬糞味道。我常常捏著鼻子經(jīng)過卞師傅的家,直到我發(fā)現(xiàn)他家里住著一個乳名喚做雪梅的溫柔姐姐,她不過大我四歲,卻沒有半點孩子氣。我剛上小學的時候,祖母便托付雪梅帶著我一起上學放學,這樣省去家里不少事情。那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只有一個孩子,卞師傅家里卻子女眾多,雪梅已是他的第三個女兒,我從未見過雪梅的兩個姐姐,聽說她們都已經(jīng)嫁人,雪梅還有一個弟弟,他和雪梅有一樣清秀干凈的臉龐,但我并不和他說話。我和雪梅熟悉起來之后,雪梅把我?guī)У阶约杭依铮芟矚g我,幫我梳頭,教我做作業(yè)。雪梅時常要幫父母干活,但雙手卻很干凈,她的頭發(fā)上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身姿挺拔,這些都讓我喜歡和她親近。我向雪梅抱怨他們家豬圈里的味道,雪梅思考過后告訴我,這個臭味沒有讓她感覺難受,因為她已經(jīng)習慣了。之后雪梅突然想到了愉快的事,她告訴我,剛出生的小豬干凈又可愛。這讓我感覺振奮,央求雪梅,以后卞家豬圈里的母豬生了小豬,一定要帶我來看。
我沿著鸛草洲的土路慢慢走著,我們經(jīng)過許多舊日鄰居的門前,這個女人始終沒有停下腳步,我猜測著這個陌生女人的身份,在我的記憶中尋找與她相似的人。我想起了一位十分重要的女性,她在我漫長的童年中長期扮演著母親一般的角色,而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叫她孃孃。她和我并無血緣關系,卻和祖母有著忘年的友誼。她們彼此信任,無話不談,而我常常被祖母丟在孃孃家里,一玩就是一整天,孃孃會故意做我喜歡吃的菜,讓我留下吃午飯,我在她家里午睡醒來之后繼續(xù)玩,又留下吃晚飯。有時候我甚至在孃孃家過夜,我和她睡在一張床上。我在五歲之前,幾乎有一半的時間在孃孃家長大。我對孃孃臥室里的陳列十分熟悉,高大結實的樟木桌子,圓胖的青花瓷茶壺,從孃孃的窗子看出去,是另一戶人家的屋檐,黑黢黢的瓦片上總是有積水,一滴一滴往下落,落到下面的草叢里。我和孃孃親近,和她的家人也很好,孃孃有著一個大家庭和眾多親戚。孃孃的丈夫是長途貨運司機,我喚他大伯;孃孃的兒子名叫小北,女兒叫小南,他們倆都大我十多歲,我喚他們哥哥姐姐。在我還未學會說話時,小南小北都曾抱著我玩耍。后來我長大一些,他們不再念書,分別出去工作。每當他們回來時看見我,眼神就像看見家人一樣隨意。孃孃還有一個父親在山里做和尚,他偶爾會出現(xiàn)在她家的院子里,他每次都穿著土黃色的寬大僧袍,蓄著胡子。孃孃稱呼他某某師傅,這個“某某”是什么,我從未聽清楚,想必是法號,電視機播放的香港武俠片里面時常有這樣的和尚,一般都身懷絕技。我好奇地盯著他看,他只是似笑非笑看著我。孃孃并不讓我叫他師傅,只說叫爺爺吧,小孩子隨便叫。我問孃孃,她爸爸為什么要做和尚,孃孃答不上來,說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沒有為什么。有一回孃孃抱來一只好斗的雞公來祖母院子里養(yǎng)著,說這雞公是她父親從寺廟里帶出來的,因為好斗,啄傷了不少香客。這樣,我們家好生看管著這只雞,它很快做了雞群的主人,母雞們也漸漸開始抱窩,小雞們破殼而出,其中的不少都長成了花尾巴的公雞。很多年以后,我有一次去孃孃家里,又看見了她的和尚父親,不過是在香燭臺上的相框里,他已經(jīng)去世了,被供奉起來。在遺像里,他還是我所見過的那樣子:念珠、僧袍、長長的胡子。
關于孃孃的這部分回憶讓我陷入了憂慮,我不希望這個失去丈夫的女人跟孃孃家里有什么關系。我不希望孃孃家里有喪事,不希望孃孃傷心。所幸的是,我看到孃孃的院門緊閉,而她也很快從孃孃的門前走過,沒有停留。我也同時注意到,我所經(jīng)過的每一戶人家,都緊緊閉著院門。這和我記憶中十分不一樣。這一刻,我意識到鸛草洲里安靜極了,我的心臟突突地跳動著,撞擊著我的胸口。我的心思很亂,不再能仔細梳理關于鸛草洲的回憶,許許多多陌生熟悉的面孔一并涌現(xiàn)出來:活過一百歲的、瘦得像妖精的齊家奶奶;住在隔壁、愛偷窺別家院子的外鄉(xiāng)女孩;長著六個手指頭、見誰都笑的俊俏少年;被大火燒到面目全非、身體扭曲的中年男人,他走起路來就像一只發(fā)條兔子……
鸛草洲里有許許多多的住戶。這些住戶里,也有著祖父一脈的親戚,祖父有一位堂兄弟,他的臉和祖父的臉有著同樣的輪廓,他的名字也和祖父的名字相似。他有著龐大的家族,年節(jié)時分,我們兩家互相拜訪,祖母領著我四處喚著伯伯、姑姑、叔叔、嬸嬸……可是出了院子,我卻認不得這樣多的人。小時候,我躲在祖母身邊,習慣于他們每一個人的存在,卻從未了解過他們?,F(xiàn)在祖母不在,我的回憶也沒有了依托。關于他們的記憶像幽靈一般漂浮著。鸛草洲對我來說曾經(jīng)很大,它幾乎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永遠也探索不完,然而我卻已經(jīng)失去了探索它的機會。自祖母去世之后,我?guī)缀鯏嘟^了和鸛草洲的聯(lián)系。即便是孃孃家里,我也很少再去。
走在我前面的這個女人,會是我的某位姑姑、嬸嬸、表姐、表妹嗎?還是某個和祖父母要好的鄰居,或者他們的子女、孫輩?我實在想不起來她是誰。
鸛草洲里一貫如此,一家喪葬,家家都要來悼念。甚至有許多能干的鄰居,各自分工,幫忙操持葬禮。我停止猜測這個女人的身份,決心一定要幫上她的忙。我開始集中注意力,在記憶里搜尋和喪葬有關的事情。我不禁慌張起來,我所經(jīng)歷的兩場最重要的喪事,分別屬于祖父和祖母。祖父去世那年我只有十歲。那會兒我和父母已經(jīng)搬離祖父母的院子,在另一處地方生活。我沒能見上祖父最后一面,事實上,除了祖母,沒人能見到祖父的最后一面。據(jù)祖母說,祖父去世那天的凌晨一點,他突然從床上坐起來,為自己穿上新衣。祖母問他什么,祖父只是不答。祖母又將他衣服一件一件脫下,安頓他睡。反復幾次,祖父終于不再違抗祖母的意志,安靜睡下。祖母在凌晨三點察覺到異樣。她大聲呼喊祖父的名字并且慌張地哭起來,一個一個撥打子女們的電話。父母和我就是被這樣一個電話叫來的。當我看到祖父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搬離溫暖的床榻,放置在客廳中一張狹窄的竹床上。那張竹床是他自己編織的。在過去的每個夏天,我們都把它搬到石榴和柚子樹連成的那片陰涼下午睡。祖父就躺在那張竹床上,身下墊著厚厚的被褥,身上已經(jīng)穿戴得整整齊齊。他穿的仍是平時常穿的衣服。帽子也是他平時喜歡戴的,一頂軟軟的、深藍色的小帽子,有著淺淺的帽檐。祖父看起來與睡著的時候無異,只是被哭泣著的人包圍。我被推到祖母跟前,祖母拉過我的手,一邊對我小聲說著不怕,一邊大聲告訴祖父我的到來,祖母抓著我的手合上祖父微睜的一只眼睛。我的心里沒有恐懼,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我的手掌撫過祖父雙眼,那一刻是柔軟和溫暖。我并沒有感到他的死亡。直到祖父被放進棺木,我才在這異常的一切中驚醒,祖父被放進棺木之后,人們在他的身上一件一件蓋上他生前未曾穿過的新衣,直到他的臉和身體都被衣物深深掩埋,我切實地感到驚恐和悲傷,可我想,他們做的是對的。他們不需要向我解釋什么。他們知道人死了之后就應該這樣做。他們最后把一床厚厚的棉被也放進了棺木里。我覺得這一切對我祖父瘦弱的身體來說太沉重了,終于痛哭起來。
蓋棺之后,親戚們一個接著一個穿上了寬大的白色喪服,伯父和父親戴上了形狀奇特的頭冠,棺材前邊擺上了香爐和祭品。院門大開,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祖父的棺木前,在一塊白麻包裹著的軟墊上跪拜、叩頭、點香、燒紙。黑色的紙灰?guī)е鹧娴慕疬呍诎肟罩芯砥饋?,分裂,變成更小的一片片灰燼,盤旋、上升,飛到院子里去。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擺滿了紙花圈,它們整整齊齊地一個疊著一個立著,一直從院子里延伸到小徑上,再從小徑伸出去,排到院門兩邊。
入夜時分,石榴樹下搭起一個簡易的木棚,擺出三四張方方正正的桌子椅子——也是我祖父親手打造的。一個樂班走進來,他們都有些年紀,看上去和悼念的賓客無異,只是人人帶著自己的樂器,嗩吶、鐃鈸、小鼓、碰鐘……他們一坐下就熱鬧起來。這熱鬧來自于聲音,他們的樂器發(fā)出夸張的巨大的聲響,節(jié)奏和音律都散發(fā)出一種不屬于生者的喜悅。我初次看到這些儀式,卻并不感到奇怪。因為結合了祖父的死,所有的儀式都變得詭異又合理。
我不知道到了那個女人的家里,我會不會也看見這樣一番景象??墒亲屛乙馔獾氖牵谷粠е易叱隽他X草洲,走到開闊的大馬路上去了。
開闊的環(huán)境讓我感到緊張。這個小城在我離開的十幾年里改變了太多,光是面積就擴大了幾倍,我所熟悉的區(qū)域,不再是這座小城的中心,它曾經(jīng)繁華熱鬧的地方,此刻被周圍聳立起來的高大明亮的建筑物襯托得晦暗而局促。交通崗亭建在我小時候胡亂奔跑的狹窄路口上,車流有次序地從馬路中間的白線兩旁來去。規(guī)則無處不在。我的身體不自覺地進入了一種秩序里。這對母子和我一起呆立著,等待近在眼前的紅燈變綠。我看見那孩子緊緊牽著他母親的手,在等待的過程中,他小小的身體不耐煩地扭來扭去,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喪父的悲痛。這很正常,他不懂得為自己的未來擔心。我突然想起,在什么地方見過這樣的一對母子。是的,我見過這樣的一對母子。但他們卻與我兒時溫暖的記憶無關,我見到他們的地方并不是鸛草洲,而是在城市里,他們和我一樣生活在城市里。在綠皮火車上,在候車室里,在公交站臺,在人山人海的旅游區(qū)里……但我并不喜歡他們,因為他們自身不善于和人打交道。他們總是莫名熱情,卻缺乏禮貌,他們總是破壞公共規(guī)則,在遭受冷遇之后露出躲閃和逃避的目光,但立刻又歡喜地沉浸到自己的小世界里去,對周圍的一切不管不顧。
我突然感到荒誕可笑。我竟然跟著完全不認識的人離開了家,并且不知道自己要前往哪里。我對前面站著的這對母子感到氣憤。這位母親正像是我不喜歡的那一類人,她簡直完全不懂得社交禮儀。她來尋求我的幫助,竟然不知道要自我介紹,也不知道說明自己的情況,以及告知想要我具體做的事情。她這樣做不僅浪費她自己的時間,也在浪費我的時間。更讓人生氣的,是她理所當然的那副神情。我想,我完全能夠從她的樣貌和舉止推測出她大概來自于一個怎樣的家庭,她的父母、收入、工作,她的家庭環(huán)境,她的教育水平,甚至……她孩子的未來。我一邊想著,一邊重新打量著她,我有了更驚人的發(fā)現(xiàn)——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她竟然是不止一位孩子的母親。她怎么敢這樣做,難道她不明白孩子將來已經(jīng)不能靠單純的勞動致富了嗎?如果她沒有條件給孩子好的教育,多幾個孩子也不會使她的晚年變得更好。
綠燈及時平復了我內(nèi)心的焦躁,我跟著前面的這對母子走上斑馬線。他們不疾不徐地朝前走著,最終來到一個地鐵站,我竟不知道我家鄉(xiāng)的這個小城也開通了地鐵。問題是,我實在不知道這樣小的一座城鎮(zhèn)有什么開通地鐵的必要,我記得我在少年時期花上半天的時間便可以用腳丈量這片土地。我一時忘記了自己出門的目的,好奇心驅(qū)使我和這對母子走進地鐵站。我看到許許多多的人都在排隊等著地鐵,他們有的拖著行李,像是要遠行,有的拿著公文包,像是趕著參加什么會議,還有許多穿著校服的學生和身著職業(yè)裝的女性。這些人都拿著手機,手指一刻不停地在屏幕上滑動。這情景讓我感到緊張,我記起自己下一期的選題策劃沒有上交,上個月舉辦活動的報銷單也沒有填,還有一些瑣事,諸如更新身份證、去居委會開戶口證明、復印勞務合同……這些念頭充斥著我的大腦,讓我煩躁極了。我開始懊悔跟著這對莫名其妙的母子走出祖父母的院門,但我卻不能返身回去,我尚不清楚他們的請求,他們什么也沒說,這使得我承諾的界限大到無邊無際。我?guī)е鴳n慮和這對母子一起擠上地鐵,人群蜂擁而入,他們極敏捷地搶到了兩個座位。我在他們的斜對面站著。我看見那男孩得意地晃蕩著雙腿,他似乎對坐上地鐵感到很興奮,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在座位上跪著,他的雙手扒在玻璃上,肉嘟嘟的臉也緊緊貼著玻璃窗,他對著窗外飛速流動的風景模擬著火車鳴笛的聲音。他的母親疲累地將頭靠在座位旁的扶手上,眼睛半睜半閉,似乎要進入睡眠。男孩發(fā)覺了母親的狀態(tài),他滑到母親的膝蓋上,打開自己的書包,從里面掏出漢堡、薯條、雞翅……原來他的書包里裝著這些東西。他的母親很快驅(qū)散了困意,坐直身體,一只手攬住男孩,另一只手掏出手機,她滑動著手機屏幕,在幾個畫面之間切來切去。她最終停留在一個都市偶像劇的畫面,但男孩很不滿意,他奪過母親的手機,熟練地打開一個消除游戲,他的母親和他一起玩著這個游戲。番茄醬從男孩的指縫中往下流,滴在他手里的紙袋上,又蹭在他的褲子上和椅子上。我?guī)缀跻洿诵械哪康?,眼前這對母子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要去辦葬禮。我把目光轉向其他人,他們或閉著眼,或看手機,或面無表情盯著某處發(fā)呆。我再把目光轉向電子屏幕,上面的廣告我很熟悉,那正是我每天去上班時在地鐵上看到的廣告。我突然感到累極了。我掏出手機用前置鏡頭看了看自己的臉,兩個巨大的黑眼圈慢慢在我眼睛底下浮現(xiàn)出來。
地鐵終于到站了,我跟著這對母子下車。我們走出地鐵站,風挾裹著遠處山林中的寒冷撲面而來。我認出了眼前這個地方。十歲那年祖父去世,送葬的隊伍就曾經(jīng)到過這里,并在這個地方分為兩段:伯父打著幡,父親捧著遺像,眾人扶著祖父的棺木繼續(xù)向前;而我和母親,還有眾多送行的親眷,都停留在原地。我們看著運送棺木的隊伍緩緩遠去。大人們一個接一個跪下,我也隨著他們跪下,哭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祖父就這樣被送到山里去了,一年之后的掃墓,我看見祖父的墳旁邊,還留著一塊空地,那是留給祖母的。
在祖父去世的頭幾年,祖母幾乎每日哭泣,她逢人就要講述自己對祖父的思念,直到她的子女都開始感到厭煩,她才收斂自己的情緒。她做得十分成功,每日作息規(guī)律,飲食正常,不午睡的時候就去打麻將。她看電視,逛街,逛公園。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時常帶著我一起。祖母看電視,有固定頻道,中央電視臺的主持人她認出不少,就像看熟人一般,有一次,她突然跟我說,你看白巖松,他今年老得多啦。我詫異,祖母看電視,居然關心主持人老不老。她對考古欄目也很關心,她總是饒有興致地看著電視畫面里對古代墓穴的展示,看那些光澤褪盡的陪葬品、腐爛的衣物。她更好奇尸體的樣子。有一回她看到一具千年古尸的出土,嘴里幽幽說了句,你爺爺如今就是這樣子了吧。我一時驚駭,故意大聲抱怨,說怎么會呢,爺爺去世……并沒有那么久。我的聲音卻越來越小,心想著沒有那么久又怎樣呢,難道就會好看一些嗎?我再看祖母,她沉默一會兒,依舊如常。不久之后,祖母帶我逛公園,園子里有一個角落,收費展覽兩具古尸,一具來自元代,一具來自明代。我不肯去看,祖母生拉硬拽,把我?guī)нM那屋子里,屋子里四處點著檀香,白熾燈明亮,我漸漸也不怕了,仔細去看那兩具風干的尸體,他們的胸腔連著腹部被剖開,里面大約塞著防腐之類的藥物,剖開的部分又用黑色的粗線縫合。他們的眼眶凹陷,皮膚呈暗褐色,緊貼著骨頭,嘴巴大張,整個身體微微蜷起,上面布滿斑點。出了公園的門,祖母說,也沒什么,像只熏鴨。幾年之后,火葬已經(jīng)在全國推行,我們小鎮(zhèn)的火葬場也已經(jīng)投入使用。祖母告訴我,不想火葬。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想起祖父身邊那一塊墓地。我安慰祖母說,墓地過去已經(jīng)買好,應該……應該什么?我不知道。我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難道祖母將來能夠不被火葬嗎?祖母低垂的眼睛里有淚光一閃,抬起頭又是一切如常。自那以后,祖母突然開始在每月初一十五齋戒食素。我聽到她在給佛祖敬香的時候喃喃祈禱。我知道祖母害怕死亡,不愿意火葬。我也突然明白祖父離去之后,纏繞祖母的并不只是思念,還有恐懼。
這一刻,我和那女人、孩子站立著的地方,便是我十歲那年送別祖父的地方,那時我穿著小小的喪服,雙手按在地上,學著大人們的樣子叩頭,十多年后,我又一次走在這條路上,那是我祖母的葬禮。祖母并不像祖父當年一樣由幾個壯漢抬著棺木,她躺在靈車內(nèi)的冰棺里。祖母在一個夏天的早晨去世,我在大學圖書館接到電話,乘高速列車,黃昏時回到家中,祖母便已經(jīng)在冰棺里,冰棺的上面蓋著厚厚一層棉被。我沒有勇氣掀開它,我不能像幼年面對祖父死亡時那樣坦然。我不知道如何面對在冰棺內(nèi)身體僵硬的祖母。我想冰棺內(nèi)的那具尸體也許并不像我的祖母,但我卻整夜緊挨著冰館坐著,希望她能感受到我的陪伴。在這宅院里,祖母生活了半個世紀的地方,她的氣息無處不在,在杉木桌子上的油漬里,在墻角被丟棄的舊燈泡里,在斷裂的半把老木梳里,在窗臺上積下的薄灰里,在院墻內(nèi)的花、樹、泥土……唯獨不在這冰棺上。這充著電、發(fā)著亮、冒著寒氣的東西是外來客,卻帶走了這里所有一切的主人。那一年,我跟隨靈車走完了剩下的路,祖母并未被送到祖父所在的那座山上,而是送到了山腳下的火葬場。我還是見到了祖母死后的面貌。當她被放置在焚尸爐前的那座鐵架上,她身上的白布被揭去,我看著她的臉,她堅硬的額角,她蓬松的頭發(fā),她像她,又不像。只是那么一瞬間,她便被推進火焰中去了。我走到室外,腳下的土地變得像云彩一樣軟,我抬頭看見焚尸爐上方的屋頂升起黑煙。待到祖母再被推出來的時候,我們所能做的,只是把骨灰撿拾干凈。
現(xiàn)在是我第三次走這條路,為了眼前這兩個陌生的人。我們?nèi)齻€默默不語,安靜地走在這條空無一人的大道上。
我又來到了那個火葬場。它從外部看起來,和我記憶中的樣子并沒有多大差別。事實上,它和許多工廠的外觀都差不多。不過,它似乎大了一些,我仔細看了看,它擴建了許多。原本焚尸爐所在的房間可以向外敞開,現(xiàn)在則是完全封閉。原本火葬場外邊有一排可供休息的簡易長椅?,F(xiàn)在也沒有了。它變成一個巨大的、全方位封閉的長方體,它的外墻統(tǒng)一刷成白色,前面依然留有一大片空地。我記得原本在空地一角有一塊用于焚燒的區(qū)域,用來燒掉運送尸體時所用的布匹、一次性的用具以及死者家屬身上所穿的麻衣、孝帽。而現(xiàn)在那塊地方不見了,全部改成了停車位。我看著遠處,似乎陸陸續(xù)續(xù)有車輛行駛過來。我又看看身邊這對母子,他們穿的都十分日常,和葬禮有關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準備。我并不感到疑惑,這個世界每天都在改變,新的規(guī)則時刻都在取代舊的,所有的一切變化都在指向更加簡單、快捷、高效、環(huán)保。我許多年沒有再來過這樣的地方,喪葬的程序一定也不同往日。我看見遠處有車輛陸陸續(xù)續(xù)駛來,我再一次緊張起來,我想迅速結束這件事。這位母親似乎和我有同樣的心情,她向我身后的公路掃了一眼,便牽著孩子的手急切地踏上入口的階梯。
盡管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火葬場內(nèi)部的變化還是讓我吃驚。這里的溫度比室外至少高出二十度,但顯然不是氣溫調(diào)節(jié)器造成的,而是這許許多多在工作中的焚尸爐。祖母去世那年,這里只有一個焚尸爐。而現(xiàn)在,我該如何形容我身前身后的這些焚尸爐呢?它們的樣子……就像我所見過的蜂巢,又像中藥鋪子里一排排高大又密集的藥柜。也許這樣形容它們比較合適:它們就像在巨大的蜂巢里,塞滿了貼著藥材標簽的小抽屜。
這里面也有許多的人,我在進來之前,絕對想不到里面有這么多人,他們大概都是死者的親朋??磥碓岫Y已經(jīng)簡化到了直接在火葬場內(nèi)部進行。空氣中充滿了熱乎乎的白色水蒸氣,人們走來走去,看起來都很忙碌,又看不出他們具體在做些什么。他們嘰嘰喳喳說著話,四處走動著,就像在澡堂或者汗蒸室里一樣。這位母親對這一切似乎并不吃驚,她微微皺著眉頭,就像我第一眼看見她時那樣,事實上,她一直都維持著這個表情,也許她的面部肌肉早已適應了這個表情。她的安定讓我也消除了疑慮,一個火葬場并不足以讓人大驚小怪。我記起自己幼年時第一次在公園里看見一座巨型的駿馬雕塑,那時候的我驚異又恐懼。此后,第一次看見皇宮,第一次看見教堂……人生中總會有心頭一顫的那一刻,待到習以為常時,那一刻也就更加短促。我跟著這對母子向前走,繞開一個個行動著的人,母子倆在一個停尸架邊站住,低著頭往下看。這個停尸架十分低矮,幾乎平貼著地面。我越過他們走到停尸架的另一邊,終于看見了死者。原來,這就是她的丈夫,他看起來是一位很年輕的男性,他干凈整潔,穿著白色襯衫,黑色西服,面容平靜安詳。我看著他覺得有些熟悉,卻也想不起來是誰。我開始更仔細地打量他身上的細節(jié)。我發(fā)現(xiàn),他的干凈整潔,是死亡之后整理遺容的結果。他應該也沒有我想的那樣年輕。他的臉上化了妝,衣服也是新的。這沒有一絲褶皺的西服,顯然不是他平時會有的穿著。
判斷一個死者曾經(jīng)從事什么行業(yè)、過著何種生活并不太容易,但他妻兒的境遇可以幫助我。我的經(jīng)驗告訴我,這個男人生前和他們過著一樣的生活。他貧窮,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從事體力勞動,他通過省吃儉用和辛勤工作,積攢了一些財富,但這些財富卻不足以使他的生活發(fā)生本質(zhì)改變,他為了快樂,又和妻子孩子一起,把這些財富投入到簡單的消費中去了。于是他和家人的生活便在有限的節(jié)儉和有限的揮霍中循環(huán)往復,他們收獲簡單的苦惱和簡單的快樂,卻基本沒有對未來的規(guī)劃。我也曾見過這個男人,他和他的妻兒一樣,是我曾遇見的許許多多人中的一個。他可能在腳手架上工作,蹲在建了一半的高墻上吃盒飯;他可能開長途車,??吭谀硞€安全的路邊抽煙、撒尿、打瞌睡;他可能送外賣,在風雨中疾馳在大大小小的馬路上;他也可能賣水果、炸雞塊、爬電線桿、通下水道……他不再年輕,臉上卻還有些稚氣,那稚氣是與世隔絕的結果。盡管他在這個社會中忙碌著,他卻不了解這個社會。他童年時的羞澀、天真,在他少年之后漸漸轉化成怯懦、自卑。這些敏感的情緒帶來的不安一直跟隨著他,直到他死亡,它們也依舊停留在他的臉上。
他的妻兒和我一樣,久久俯視著他。我猜不到他們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許他們只是在發(fā)呆,如果他們手足無措、對將來也沒有任何打算的話,他們很可能在發(fā)呆。我不知道這個男人去世了多久,但他的妻子和孩子顯然已經(jīng)適應了他的死亡。他們并沒有嚎哭,也不準備這樣做,或許嚎哭已經(jīng)不再是這里的風俗,并且嚎哭也不適合這火葬場內(nèi)的氛圍——大家都很忙碌,沒有人哭泣,在這澡堂一般的火葬場里。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按部就班地將眼前這個男人的尸體火化??墒?,焚尸爐緊閉著,工作人員也沒有出現(xiàn)。我環(huán)顧四周,看起來這里并沒有工作人員。我立刻明白,這里采取的是自助服務。而我們現(xiàn)在所能做的,只有等待。我望著距離最近的那個焚尸爐,它緊閉著,表面泛著銀色的光。
越來越多的人走進火葬場,大家似乎開始排隊。有人七手八腳推著一架床車,往我身后的狹窄空間里擠過來,這一時的擁擠與早高峰的地鐵中無異,我被推來搡去,險些坐在了尸體上。沒人理會我,大家很快各自找到了位置,我挪動雙腳,讓自己站得舒服一些。我明白自己已經(jīng)陷入漫長的等待,好在我有著許許多多關于在公共場所等待的經(jīng)驗。在銀行、醫(yī)院、候車廳……還有和這里十分相似的澡堂、汗蒸館,等待無處不在。我看一眼對面站著的母子倆,那母親已經(jīng)把目光從她的丈夫身上移開,轉向別處,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是一小塊沒有被占用的空地。她的孩子牽住她的手,把她的手臂當作玩具一樣左右晃動。我知道這母子倆也和我一樣進入了等待狀態(tài)。我為我的目光尋找一處安放之地,可是我的面前只有這具尸體,我只得由著目光垂落在他的身上。我開始觀察他的相貌,他的臉微微側向一邊,眼睛雖然閉著,卻也能看到輕微的雙眼皮痕跡,他的眶骨很大,我想,他應該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這么想著,我又看向他的鼻子,他的鼻子直挺,鼻翼上沒有多余的肉,也不失為一個好看的鼻子。我再看他的嘴巴,他的臉頰,再看向他的手指。他竟有著好看的樣貌。這讓我想起中學時候的一個男同學,那位同學便有著這樣的一副好樣貌??墒?,他的父親是一個單身屠夫,同學間流傳,他的家里盡是一股豬毛和豬糞的味道,又有人說,他的衣袖上全都是鼻涕。漸漸的,大家都不覺得他的樣貌好看,幾乎沒有人多看他一眼。我把目光從死者的身上移開,對著焚尸爐邊的一堵墻壁出神,我想起以前認識的許多人,許多事情,它們像夢境一樣浮現(xiàn)在我的腦中,無規(guī)律可循。不知過了多久,我又看向那位死者的臉,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睜開眼睛,也在看著我。
我意識到等待的時間已經(jīng)太長,我相信所有的事情超出一個限度就會發(fā)生意外。我有些慌亂,但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鎮(zhèn)定,對,我希望自己在這個死者的眼中是鎮(zhèn)定的。我長久地和他對視,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中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緒,他沒有挑釁,沒有不安,沒有恐懼,沒有憤怒,他就像是一個剛剛從睡眠中醒來的人,還來不及思考,只是被動地看著他眼前所有的一切。我確定他沒有攻擊性,抬起頭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們還維持著之前的狀態(tài),只是神情更加麻木,這想必是疲勞所致。他們沒有再看死者一眼,好像死者對于他們來說就像一塊木樁,或者,一個茶杯,只有當他們使用它的時候才會注意到它的存在。我感到輕松了一些,周圍的一切并沒有因為這個男人睜開眼而發(fā)生改變。這個男人睜開眼也并沒有想改變什么。也許,他也只是等得太久了而已?,F(xiàn)在,他睜著眼和我們一起等著。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在我們對視的時候,時間似乎靜止了一會兒,又像是在加速流動。大約因為室內(nèi)溫度高以及潮濕的關系,我看見他臉上的妝已經(jīng)開始剝落,他發(fā)黃的肌膚逐漸顯露出來,臉上的毛孔和肌肉走向的紋路清晰可見,他的頭發(fā)有些亂,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比起閉著眼那時候的樣子看起來更加虛弱。我疑惑他只是看著我,并不看他的妻兒,或許這是因為他早已習慣了妻兒,卻不習慣我。他顯然明白我和他之間有著一些關聯(lián),因為我正一刻不停地盯著他。我想,他恐怕沒有被陌生人這樣長久地注視過。我開始厭煩這樣的對視,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我也希望他不要再看著我,我不想和他產(chǎn)生更多的關聯(lián)。我將目光再一次投向焚尸爐邊的那堵墻壁,但心里多了一些具體的事情。我希望焚尸爐快點打開,然后我們把這個男人快點燒掉。
男孩也陷入了焦躁,他掙脫母親的手臂,開始在更大的范圍里活動,他從母親那里跑到我這里,又從我這兒跑到他母親那兒,總之,他在繞著他父親的尸體轉著圈兒跑,或許他在幻想著什么游戲。我又看了他父親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稍稍改變了躺臥的姿勢:腦袋微微歪在一邊,另一邊的肩膀聳起,一只手伸到了鐵床之外,耷拉在床沿,指尖觸及地面。我有些不安,他看起來有些不規(guī)矩,畢竟這孩子離他這樣近,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夠著孩子的腳腕。我希望他不要這樣做,我猜這里一定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這也許會給人帶來麻煩,盡管,我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麻煩。我皺著眉頭嚴厲地看著他,他似乎領會了我的想法。他回應我的目光依舊老實,但他的姿勢沒有改變,他伸出手指,在地面上慢慢滑動著,畫著圈。他這樣的神態(tài)和舉動只是在表明——等待的過程令他感到無聊。他只是讓自己更舒服一點。好吧,我能夠理解。我也累了。我將目光再次移開他,我突然發(fā)現(xiàn)焚尸爐旁邊那堵墻的后邊有一排長椅,那是一排在公共場所隨處可見的長椅,我立刻走過去坐下,我把雙腿也放上長椅,背靠在墻壁上。我舒展身體,長椅讓等待變得輕松。我在長椅上度過了很長時間,根本不再去看那倒霉的一家人,他們讓我感覺煩躁不安。
許久之后,長椅也不再讓我感到舒適。我放下雙腿,站起來,準備再去履行我的職責,我猜等待這一切結束就是我的職責。我回到停尸架前,我發(fā)現(xiàn)那對母子和那個男人都不見了。我開始驚慌。這一切超出我的理解。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渾身冒汗,在火葬場里四處搜尋他們的身影。我還是找到了他們。那對母子在墻角的一處空地安靜地坐著,那位母親又拿起了手機,孩子在她懷里睡著。而那個男人,他就在離我很近的另一張長椅上。他蜷著身子躺著,他的神情呆滯,看起來比之前更加頹喪,他的衣服褲子都變得又舊又臟。我想,他生前一定無數(shù)次這樣躺著,在許多不同的地方。他安于這個姿勢,雖然這個姿勢看起來并不舒適。我向他走過去,他嘴里甚至叼著一根煙。我盯著他,試圖在他的表情里發(fā)現(xiàn)什么,但他不再看我,他似乎并不在乎周圍這一切,也許他活著的時候就是這樣。我突然想到,那么現(xiàn)在,他和活著的時候又有什么差別呢?他完全可以自己走出這個火葬場,愛干什么干什么。
我懷疑事情已經(jīng)失控,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我的頭頂。我隱約感覺到,我搞砸了,我或許需要對這一切負責,我不知道自己將會承擔什么后果,但是我害怕承擔后果。我注視著焚尸爐,大腦一片空白,而焚尸爐泛著銀光的蓋子突然顫抖了一下,它重重落下來,發(fā)出一聲巨響,火光中一塊鋼板緩緩伸出。許多人朝這邊看過來,我腦子里一片混亂,我不知道要怎么勸說那個男人回到停尸架上。而那個男人在長椅上翻了個身,懶洋洋地直起了身子,他朝我走過來,他沒有看我,也沒有看一眼停尸架,而是徑直走向了滑床上的鋼板。他抬起一條腿,坐上那塊鋼板,然后把另一條腿也擱上去。他調(diào)整了一下身體的位置,確認自己在鋼板的正中間。他平直地躺下。他準備好了,焚尸爐顫動起來,他沒有再閉上眼睛,我詫異地看著他,他茫然注視著自己身體的上方,那里什么都沒有。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對母子已經(jīng)回到了焚尸爐前,他們就站在我的對面。我們?nèi)嗣鏌o表情地看著鋼板滑動起來,把那個男人緩緩送進爐子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想,也許這里的每個人都一樣,都急著回到自己的軌道上去。
這一切終于結束了。有工作人員走過來,丟給我們?nèi)烁饕环輩f(xié)議,讓我們簽字。我草草看了幾頁,完全不知道協(xié)議里在說什么。我看見那對母子已經(jīng)拿起筆。我立刻簽了字。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回家。我甚至不想跟那對母子道別,和他們在一起的這一天太糟糕。我立刻離開火葬場,我大步走在來時的那條路上。我沒有去乘坐地鐵,地鐵讓我感到難受。我太熟悉回家的這條路了,我此刻充滿了力氣,我走了一小段,便忍不住在回家的路上奔跑起來。在這條路上奔跑讓我感覺安全。我自少年時期和父母一起搬離祖父母的院子,便每天經(jīng)過這一條路,這條路上有我念過的中學、小學、幼兒園,這條路的盡頭就是我祖父祖母的院子。我一直跑,一直跑,可是無數(shù)個關于葬禮的念頭又回到了我的腦子里。我想起鸛草洲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他們似乎已經(jīng)離開很久了,他們?nèi)チ四睦??我記得卞師傅死了,他死于勞動中,他有一個基督徒式的葬禮。我記得阮家爺爺死了。他死于衰老。他是鸛草洲里最后一位去世的老人。我記得我在他葬禮上看見了十八歲就遠嫁的雪梅姐姐,她看見我,興奮地叫著我的名字,抓著我的手??墒俏覀兪裁匆矝]有說。我們很快松開彼此的手,各自走到別處。我也看見阮家的孫女,她甚至沒有看我一眼。我看見小北,他喝著酒,不時抽搐著。我曾從父親那里聽說,小北吸毒。我也看見了孃孃,她愁容滿面。我想起祖父去世的時候,鸛草洲里所有的人都來了,祖父堂兄弟的家人和我們一起穿著喪服,他們家的男丁,和我的伯伯和父親一起守夜。我記得祖母去世的時候,有一位我不認識的伯父在我家里泣不成聲,他甚至比我父親哭得還要厲害。我聽見他說:“孃孃走了,我們兩家從此散了?!?/p>
阮家爺爺?shù)脑岫Y上,人丁寥落。鸛草洲的老人們都死去之后,再沒有人知道要怎樣辦一場葬禮。
我聽說,我父親為朋友辦的那一場葬禮,辦得很不好。
我回到了鸛草洲,我看見鸛草洲里所有的房子都在轟然倒塌。我走到祖父的園子里,祖父種下的樹已經(jīng)被悉數(shù)砍斷。我看見老宅已成一片廢墟,我看見自己童年時候的玩具支離破碎、畫冊褪色分離,我看見祖父的竹椅、祖母的鞋墊、父親的刮胡刀,它們裸露在七零八落的灰色磚瓦之上。它們在烈日之下變形、蜷曲、分化。而我?guī)Щ貋淼哪莻€行李包,則被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那扇歪倒的籬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