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
一
早上我一睜眼,就看到了流水。
我躺在床上,醒來,我童年的木床泡在流水之上,我躺在流水之上。水在我們一家五口的熟眠中悄無聲息地漫過我們家孱弱的木門,它是一個沉默的闖入者,未經(jīng)允許,徑直侵入人們唏噓的夢境。
洞庭水漲起來了,長江水漲起來了,那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我們住在洞庭與長江交界的城陵磯碼頭邊。我們的住處如此簡陋,流水一來,我父親做的藕煤就濕了,爐火便熄滅了。
這是一九八○年,國務(wù)院批準(zhǔn)城陵磯港為一類對外開放貿(mào)易港口。關(guān)于童年,我總是記起門前那扇風(fēng)雨侵蝕的木門,以及門前那株苦楝樹,它們總是相對無言,在我童年的歲月里靜靜守望,相看兩不厭。
一些風(fēng)穿堂而過,小小的我仰望那蕭索的門庭,總是滿懷疑惑。我的母親經(jīng)常不在家,她總是抱著越來越瘦小的妹妹四處求醫(yī),我的父親總是在河邊去打漁,把我們姐弟鎖在家里。
但今天水漲起來了,父親不用下河捕魚,母親和妹妹也留在了這條街上。
流水淹沒了我家門前的臺階,淹沒了我的床腳,我躺在水中央,我看見我昨晚脫下的鞋子漂在水面上,我們家的鋁盆漂在水面上,鋁壺漂在水面上,我的父母手忙腳亂地把鍋碗瓢盆等日常用品往外搬,他們要把這些東西運(yùn)到門外大街上的一艘小船上,然后劃著小船,帶著我們姐弟三個逃離這條被水淹沒的街道。
“我穿不上鞋子了!”我們姐弟叫嚷著興奮地一躍而起,赤著足直接撲騰到渾濁的水里去了。水面極其平靜,就像一個龐然大物,理所當(dāng)然地、默不作聲地與整個世界對峙。
這條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大街,此刻卻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平日的馬路不見了,街道兩旁房屋的下半截都泡在水里,門前的兩株苦楝樹泡在水里,鄰居是個瘸腿的男人,他配鑰匙的攤子靜靜地泡在水里。他瘸著腿,但倔強(qiáng)地不肯上船。孩子們也都不肯上船,我們都想抓住些水里的什么東西,直接踩在水里追逐嬉鬧,被各自的母親大聲叫罵著。
街坊上的男孩豐群是我們?nèi)愕艿某鹑耍袝r又親如兄弟。我的母親自然比別人家比如豐群的母親更為犀利,她說,不要踩在水里,因?yàn)楸任覀兗业貏莞偷墓矌锏氖汉湍蚨几×似饋?,泡在水里了,都流到街上了?/p>
但這種告誡是毫無用處的。我們并不在意,我們在混合著屎尿的流水里歡快地?fù)潋v著,撿起水面上我們昨日丟棄的糖紙、冰棒棍、紙飛機(jī)……這些廢棄的東西,平日我們隨手扔在街邊,從不在意,此時此刻,這些垃圾漂在水面,都成了我們的寶貝。我們像一個個真正的漁民那樣,垃圾就是我們的戰(zhàn)利品。
我們攜帶著流水中撈起來的戰(zhàn)利品,推著自家的小船,心滿意足滿懷憧憬地往高地走去。
每年漲水都是暑假,父母單位的子弟學(xué)校是空的,住在碼頭邊的每兩戶受災(zāi)人家,可以分到一間共同的教室,作為我們臨時的避難所。
我的童年便是在每年的水漲水退之間搬向高地,搬到學(xué)校,和豐群一家住進(jìn)同一間教室,開學(xué)了再各自搬回碼頭上的家。
二
很多年后,我在文字里記起這個童年的時候,都是美好的、毫無怨意的。我仿佛經(jīng)歷了兩個完全不同的童年。
我寫下了記憶中汛期的童年。詩意,是我附會給童年的唯一飾品。江湖夜雨十年燈。我讀到這個句子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做了岳州之野寂寞的歸人,我的靈魂又匍匐在泥濘里,聽一回清清落落的夜雨。十年舊夢,城市只如蜃樓,城市深處我的街巷長滿青苔,直讓人看到小巷盡頭已經(jīng)逝去的光與陰。
一些老人和孩子,婦人和衣裳,兩株已經(jīng)有了些年月的苦楝樹。黃葉已然落盡,但枝椏相連尚成佳構(gòu)。我看見風(fēng)從他們之間穿過,雨聲如禪,陽光如禪,閑閑地敲打著枝枝椏椏,敲打這青衣古巷,敲打這里遠(yuǎn)去的童年。在記憶里,我的玩伴豐群與我青梅竹馬如初戀般美好。
我寫下了水鳥的記憶,它們來自河流的上游。遠(yuǎn)足而來的水鳥洗去塵土,棲息在河岸聽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風(fēng)聲淹沒一茬又一茬心事,水鳥蒼茫地長嘯,在背井離鄉(xiāng)的剎那作傾城的一顧,更遠(yuǎn)的風(fēng)寂寞地吹來。
我寫下了帶著妹妹看病、去寺廟求神保佑的母親。多年以后我再次走進(jìn)那被毀棄的小廟,松青路白,風(fēng)在一丘一壑之間,滿山皆是佛佛道道的腳印。多少次我揣度母親當(dāng)年的心境,譬如冬至將至,家在萬里云外,妹妹命若游絲。誰曾識江南小巷里孩童小小的心事?誰能解一座無名小山上佛佛道道的迷惑?
在記憶中那個童年里,有河流,有山川,有一幢孤獨(dú)的老屋。老屋堂前的門楣上,一面沾滿蛛網(wǎng)的小圓鏡子,照著屋前高高低低的屋頂。而我遠(yuǎn)離故土的那一瞬間,回望鏡中卻空無一物,多少少年心事自此被風(fēng)煙抹去。
我寫下了與水有關(guān)的所有童年物事。在岳州,水鳥與魚人同處江湖之遠(yuǎn)。枯水的季節(jié),水鳥寂寞地遠(yuǎn)足。它飛過岳州淺淺的湖泊,去領(lǐng)略異域的水色。而渚清沙白,它總能找到方向,飛回自己的故鄉(xiāng)。它是一種古代的鳥。高樓上的鴿群一日日親近我們的城市,而水鳥,就在民間匍匐了千百年,從來不想著登廟堂之高。
三
記憶的虛幻,或許是為了掩飾困頓的現(xiàn)實(shí)。
住進(jìn)教室,是我童年最歡喜的經(jīng)歷。
教室的這一頭,兩張床,一張是父母的,一張是我們姐弟三個的。教室的另一頭,是豐群家,同樣的兩張床。兩家的爐灶、鍋碗瓢盆堆在一起,都放在教室中間。
兩家十來口人,住在一間教室里,白天我們姐弟仨和住在學(xué)校里的其他孩子們在校園里嘯聚,我們拔一根粗壯的草莖,和對方的交叉在一起,各自往自己的方向拉,誰的拉斷了誰就輸;我們?nèi)ソ淌依锇崃碎_水瓶來,拿開水澆灌螞蟻窩,看它們急沖沖赴死的模樣;我們抓了蚱蜢卸掉一條腿,看他們一拐一跛地蹦跶或者傾斜地飛翔;我們捉了螳螂,同樣卸下一條腿,捏著斷腿的大腿部分,每用力捏一下,便看到小腿一張一弛,以證明腿并沒有死去;我們抓了兩只老鼠,用繩子綁在一起,看它們慌不擇路互相牽制,誰也跑不掉的樣子讓我們哈哈大笑;我們把一個碎小的玻璃片包上塑料紙,埋在泥土里,晚上挖開來看,如果玻璃片上有汽水,則證明第二天會下雨,沒有汽水則是晴天,這是我們童年篤信的自制的天氣預(yù)報。
時光變得特別漫長。這么多伙伴聚在一起,終日無所事事,又終日忙碌,忙于剿滅植物、動物,剿滅那些我們認(rèn)為可以隨意欺凌的生靈。
我們的父母,仿佛是不存在的。他們退縮成一個模糊的背景,我的父親拿著漁網(wǎng)去捕魚時,我的母親做著縫紉貼補(bǔ)家用。
那時候的我,從沒想過,父母也許正在為著不能搬到高地不受每年流離之苦而煩惱著。
那是一場漫長的清夢,淹沒了我整個童年。
后來,我丟失了流水上的童年。我滿臉滄桑,站在童年的門前不知所措。
推開童年那扇門,我看見那童年是片巨大的沼澤,它已不能認(rèn)出終于從沼澤中逃脫的我來。父母已然離世,他們也肯定不能認(rèn)出我來。我那年輕而貧窮的父母,為著生計發(fā)愁的父母,他們肯定不會認(rèn)得他們的時間之外存在著這樣一個女兒:身材從精瘦到發(fā)福,眼神從清亮到昏花。而我已在這里生活了四十年了。
四
四十年足以讓我老去。我在生我養(yǎng)我的碼頭上成長,學(xué)習(xí),工作。四十年流水不輟,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洞庭湖上的浮吊司機(jī)。
我坐在浮吊上,悵望著湖面上的飛鳥與魚。那年我二十歲。那是港口的黃金時代。一九九七年五月,城陵磯口岸正式對外國籍船舶開放,這是湖南第一個對外開放港口。我坐在浮吊上,看著裝滿貨物的洪都拉斯籍“昶遠(yuǎn)號”、湘遠(yuǎn)2號集裝箱船隊徐徐離開城陵磯外貿(mào)碼頭,順江出海,分別駛往日本和美國。
碼頭上晴空萬里,我的童年被碧空和汽笛聲遮蔽,回望我曾經(jīng)無比眷戀又想要逃離的困頓的童年,我的血液仿佛和父母的血液一起流通,一條隱秘的線扯著我滑向無人之境,那里,只剩下我們一家五口。我的父親,仍舊坐在屋角默默織著漁網(wǎng),我的母親,踩著蝴蝶牌的縫紉機(jī)嗒嗒嗒嗒地縫制我們一家老小的衣裳,我們姐弟三個,懷揣各自小小的心事,渾渾噩噩地呆在童年,一個這樣的家,仿佛永無出路,又仿佛泊在時光之外,不需要任何出路。
是這兩聲嘹亮的汽笛,拉我回到一九九七年的外貿(mào)碼頭。一九九七年的前一年和后一年,長江洞庭經(jīng)受了特大洪水的考驗(yàn),而彼時我們早已搬離洼地,住進(jìn)樓房,童年的居所旁打起了高高的駁岸,長江安瀾,百姓富足。
我童年的一切都離我遠(yuǎn)去了。汛期依舊如約而來,面水而居,我們卻不再從水面上醒來,我再也找不回那條歡樂的街道。父親不再出去捕魚,妹妹也不再生病,她長成了一個茁壯的女人。
我們搬進(jìn)樓房的那天,我疑心豐群出于嫉妒,他假裝沒有看見我們熱火朝天地搬家,他在門口玩著彈珠,不再和我們姐弟三個說一句話。雖然第二年他們家也緊接著搬到了樓房,我們?nèi)匀蛔〉貌贿h(yuǎn),但我們此生再未說過一句話。
從貧窮到富足,我卻未能找到回家之路。碼頭上貨運(yùn)繁忙,通江達(dá)海。但這一切不足以讓我修復(fù)我無比暴戾的童年。那些曾被我們殘酷對待的螞蟻、蚱蜢、螳螂仍在求救,而我童年未曾見過的美麗生靈——麋鹿,正在歸來。
二○一八年的春天,岸芷汀蘭,郁郁青青。習(xí)總書記來湘考察時問起了麋鹿的現(xiàn)狀。這個一九九八年發(fā)洪水時從湖北石首泅水而來的物種,在這水草豐茂的湖區(qū)自然繁衍,這是對我暗黑童年的一次徐徐回望,在那片貌似平靜的沼澤地里,藏著無數(shù)未知的險境,因此我曾用力泅渡,狼奔豕突,并在一個過于冷寂的清晨把童年關(guān)在門后。
這不僅是對我童年的安撫,這更是洞庭湖保護(hù)區(qū)濕地生態(tài)越來越好的最佳注腳。
在某一刻,現(xiàn)實(shí)與記憶終于相互印證、重疊。我的童年記憶如此美好,它們從來都不是虛幻的,我童年重要的玩伴豐群,像個親人一樣永遠(yuǎn)地植在我的記憶里。此刻江湖明麗,渚清沙白,人們詩意棲居,我們蟄居的這一片水域,湖天在目,暮風(fēng)四起,舊木屋的門前又斜斜地挑了杏黃色酒旗。這黃昏的江南水鄉(xiāng),水鳥抒情地遠(yuǎn)去,炊煙尚在緩緩游弋,眾生仰望的那一剎,水鳥的長翅自頭頂飄過。世間風(fēng)物宜醉里看,俯仰之間何者是煙,何者是鳥,又何者是樹,何者是天,已然分辨不出。唯有這酒旗,這水鳥,照看這夜涼如水,一湖古月空照來人。
我也是岳州的一只水鳥,無端地飛到陌生的城市,面對華燈下的路口,我總在憶起那水、那水鳥、那蒼涼的渡口,以及渡口孤獨(dú)的老人。就如今夜,在異鄉(xiāng)的水湄,山一如既往地君臨了,任潔魂一縷,輕籠了靜夜空山,驚醒一兩聲鵑啼,卻勾起游子一懷碌碌塵世里久違的鄉(xiāng)愁。
“絕不容許長江生態(tài)環(huán)境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繼續(xù)惡化下去,一定要給子孫后代留下一條清潔美麗的萬里長江!”
在一個秋天漠漠的黃昏,我重溫習(xí)總書記在流水之上說的這句話,它撫慰了我暴戾的童年,那些美好弱小的生靈,在此刻,一一復(f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