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濤
這是我第一次去越南。我們一行6人于2018年10月14日啟程前往河內,但分別從西雙版納和北京出發(fā)。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的蘇濤博士帶著劉佳、鄧煒煜東兩位年輕人從景洪經昆明轉機到河內,我則同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吳飛翔博士和土耳其博士生Kazim Halaclar從北京先飛深圳再飛河內。之所以要轉機,并非河內是不容易到達的偏遠城市,而是北京到河內的航班都非常奇怪地是半夜起飛凌晨到達。
從深圳到河內的航班從行程單上看只需一個小時,這其實是因為河內時間比北京時間晚一個小時的緣故,實際飛行時間是兩小時。降落前可以清楚地看見主要由紅河和太平江水系泥沙沖積而成的紅河三角洲的地形,廣闊平原的土地上是綿延不盡的水稻田和星羅棋布的村莊。紅河三角洲是越南北部最重要的經濟區(qū)域,人口極為稠密,房屋雜亂而擁擠地聚集在一起,形成東南亞特有的風格。
越南國家自然博物館的小杜來接我們,他是一位在德國取得博士學位的植物學家,越南文名字是Do Van Truong。越南語在古代引入了龐大的漢字詞匯,其發(fā)音類似古漢語的中古音。越南在1945年之前也一直使用漢字來書寫,此后才轉為法國傳教士發(fā)明的拼音文字,因此他們的名字是有固定的漢字,而不是根據發(fā)音翻譯。我只知道10月1日剛剛去世的越共中央前總書記杜梅的姓也是Do,但Van Truong對應的漢字卻不知道。其實,在越南通常是稱呼小杜的最后一個字Truong,這次考察中的另外兩位越南隊員,古生物學博士Nguyen Huu Hung和司機師傅則都稱呼為Hung。
此行一輛中型客車全程跟隨我們,既可以全體隊員坐在一起隨時討論,也有足夠的空間裝下采集的標本。我們先乘這輛車到位于河內市西北部的西湖旁的旅店住下,然后去晚餐。我對于越南飲食的了解,是在很多國家都有的越南米粉店,特別是對每碗米粉上配的羅勒,即九層塔印象深刻。到了越南發(fā)現,米粉確實是重要的主食,而除了九層塔、紫蘇葉和芭蕉花以外,還有很多野生植物都當成蔬菜或調料。想想這里應該不會到處都撒農藥,所以我就很放心地吃了各種草葉和樹葉。店家推薦,他們的雞都是跑路雞,我也立刻就相信了,因為看見店里還養(yǎng)著紅原雞。
人工飼養(yǎng)的紅原雞
山區(qū)售賣的野生蘭花
時間還早,晚上我們就去市中心看看。巴亭廣場中央是胡志明主席的陵墓,停放著他的水晶棺,陵外有身著白色軍服的儀仗兵值守??雌饋碓侥先诉^得非常輕松愉快,廣場完全是市民納涼的好地方,許多家庭帶著孩子在國旗桿周圍嬉戲玩耍。我們又去了還劍湖,這里則是年輕人的天地,在星期天的晚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家都很隨意,連李朝開國皇帝太祖李公蘊的青銅雕像前都變成了跳街舞的熱鬧場所。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們先去博物館簽訂合作備忘錄。雙方代表團各自介紹了本單位的情況,然后展開討論。越南國家自然博物館是一個以生物多樣性為主題的特色博物館,通過與古脊椎所簽訂合作備忘錄,我們雙方達成共識,將建立互訪、交流與合作的機制,共享越南境內的古生物學和古人類學資源,越方參加由中方主導的考察和研究。
熱帶越南的生物多樣性自然不用強調,想想在1992年還能發(fā)現武廣牛(Pseudoryx nghetinhensis)這樣的大型動物新種就很容易理解了。全世界博物館的多樣性也不容置疑,各有各的特色。越南自然博物館雖然面積很小,歷史也很短,是2006年才建立的,但其收藏展示的現代生物標本和遠古生物化石也跟世界上的其他自然博物館一樣,是其最重要的內容,也非常豐富、非常有代表性。博物館的布展相當用心,尤其是生命樹的雕塑和木刻,不僅清晰地詮釋了生物進化的過程和內容,也展示了越南獨特的木材資源。
鄉(xiāng)鎮(zhèn)的街道
出發(fā)前研判地質圖
我們的時間安排非常緊湊,所以簽完協議立刻出發(fā)。第一個考察地點在越南西北部的山脈地帶,我們沿6號公路先向西進發(fā),到和平縣后開始溯黑水河谷行駛,逐漸投入山區(qū)的懷抱。在杭蓋縣附近的休息地點,路旁的小販已是山地民族的打扮。眼前的山峰有變質巖的陡崖,更多的是石灰?guī)r的喀斯特地貌。攤點售賣的山貨,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叢叢的野生蘭花,特別是從樹上砍下來的寄生種類。但Truong告訴我們,這些山里的蘭花其實很難適應室內的環(huán)境,許多人買回家去最終都養(yǎng)死了。
在山區(qū)里走了上百公里,木繁水秀自然得益于氣候條件。越南的人均GDP只是中國的1/4,不過令人感慨的是,這里的生活水平雖然簡樸,房屋也有些雜亂,但無論經過鄉(xiāng)村城鎮(zhèn),到處都非常干凈,即使是在偏僻之地,也完全看不到有隨意遺棄的垃圾。
過杭蓋后我們轉向北行,山勢逐漸升高,最高峰超過1000米。道路也變得險峻,不過路面質量很好,不時有大型貨運卡車駛過。地層開始出現紫紅色的白堊紀堆積,Hung說到這一帶來找過恐龍,尚未有發(fā)現,但我感到進一步的搜索一定會有收獲。不過,由于越南的植被非常好,大多數地方都覆蓋有茂密的森林,所以裸露的地層比較少。
傍晚時分到達山蘿省安州縣,旅店就在縣城中心的十字路口,6號公路穿過,夜里一直有卡車的轟鳴。歌廳傳出的卡拉OK也吵鬧到12點,但困了很快睡著,并沒有受到影響。不過,早上5點就被高音喇叭吵醒了,雖然聽不懂,但從語調判斷,顯然是新聞宣傳節(jié)目。讓人詫異的是,這節(jié)目連續(xù)不停到8點還在播放,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具體內容。
縣城沿街的建筑主要是各家各戶的民居,通常兩、三層樓高,都有陽臺和涼棚,屋頂紅色的居多。而最大的特點是門臉狹窄,縱向延長,據說政府是按房屋寬度收稅,所以就建成這樣了。越南的早餐都是米粉,這跟田地主要種植水稻相一致。我們先去了農貿市場,不是為了解民情,是飛翔想收集一些本地區(qū)的現代魚類標本,以作為化石研究的對比。東南亞以斗魚為典型代表,在山民售賣的野生雜魚中可以發(fā)現。
我們的第一個化石地點是安州縣的Hang Mon,這是一個發(fā)育在三疊紀灰?guī)r中的巖溶漏斗式小型新生代盆地,以前曾報道過早中新世的爪獸、犀牛、烏龜化石。地層中有大量碳化的植物,蘇濤課題組發(fā)現了一些立體保存的種子化石,是今天的采集品中最有特點的。
巖溶漏斗盆地
探索石灰?guī)r洞穴
在村民家中做客
中午正準備野餐,但老鄉(xiāng)特別友好,非要拉我們去家里。最后我們就到一家的堂屋中鋪開,席地而坐用餐??赡墚數厝艘彩沁@樣,因為屋子中沒有看見桌子,而照壁正中是祖先牌位,掛著標有越南語讀音的中文橫匾和對聯。
老鄉(xiāng)說村后的山上有石灰?guī)r洞穴,去年曾在洞中抓了一條7公斤重的眼鏡王蛇來泡酒。我對蛇一向厭惡和恐懼,但越南和廣西的山洞很相似,不僅有俗稱為“龍骨”的哺乳動物化石,尤其是還有神秘的巨猿材料發(fā)現,所以我們決定去踏勘。先穿過果園,村民熱情地摘下龍眼讓我們品嘗。然后鉆入樹叢,沿滿是石牙的巖溶風化表面向上攀登。說實在的,我很擔心茂密的野草中藏著毒蛇,所以找一根樹棍拿在手中不斷打草驚蛇。終于爬到洞口,確實有沉積物保留,是一個值得發(fā)掘的地點。再往洞中走一點,頭燈的照明下赫然發(fā)現一條巨大的蛇蛻掛在洞壁上晃動,確實有點嚇人。
我們的下一個地點在越南東北部的諒山地區(qū),所以結束了Hang Mon的工作,立刻返回河內方向,盡可能多地趕路。晚上下起雨來,霧氣也非常重,能見度很差。溫度馬上就降下來,白天還穿短袖,夜里大家把外套都加上了。不能一直走,我們的司機師傅也需要充分休息,所以在距河內40公里的郊區(qū)找了一家旅店住下。
早上起來,看見旅店的外墻刷成黃色,跟越南隨處可見的黃色建筑一樣。大家都說,這是法國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有名的“法國黃”??墒?,去法國卻很難發(fā)現有這種黃色的建筑,法國人就告訴你,那是越南最典型的顏色,所以叫做“越南黃”。我們先返回市內的博物館取相關的文件,因為到各地考察需要與當地政府和派出所接洽。在早晨的交通高峰期又一次感受了越南如潮水一般涌動的摩托車流,城市的活力正是從每天早晨轟鳴的摩托車引擎開始,即使在綿延的秋雨中也不能減弱分毫。
再次離開河內,我們沿1號公路北行。河內到友誼關的鐵路也是同一走向,但一列火車都沒有見到,客運貨運都完全讓位于公路交通了。接近諒山,山勢變得跟廣西的巖溶峰林峰叢非常相似。我們未進諒山城,直接向東轉到祿平縣,第二個工作地點,也是此次考察最重要的化石地點那陽煤礦就在這里。
那陽煤礦展廳中的石炭獸下頜骨
煤礦剖面的化石搜尋
我們先到煤礦總部去辦手續(xù),在大廳的陳列柜中看到各種化石,包括鱷魚、烏龜、石炭獸、腹足類、糞化石等等,植物化石就更多了。辦好手續(xù),我們迫不及待就到煤礦的采坑去。那陽煤礦是越南最大的煤礦,也是一個露天煤礦,還建有坑口發(fā)電站。采坑的坑壁就是非常好的地層露頭剖面,為我們搜尋采集化石提供了有利的條件。實際上,這次除了石炭獸,其他各類化石都找到了。
次日雨下得更大了,當地人都穿起了羽絨夾克,這讓我們完全沒想到。越南同行說,諒山地區(qū)在越南的最北方,跟南方不同,所以會很冷。可我們覺得,整個越南都在我們南方的云南、廣西以南,怎么還跟我們一樣有南、北方的巨大差異?越南的氣候分為雨季和旱季,我們剛好趕上了雨季的尾巴,旱季要在11月才開始。下雨無法到采坑工作,只能在祿平的縣城里找了一家咖啡店坐著等待天晴。據說越南的咖啡很不錯,但我只覺得很濃很苦。
野外發(fā)掘
鱷魚頭骨化石
中午雨終于停了,但剖面上會非常泥濘濕滑,于是我們到那陽的小鎮(zhèn)上去買了長筒雨靴,這樣就沒有問題了。下午飛翔首先發(fā)現了一枚鱷魚的牙齒,我開始還有點不敢相信,隨后鱷魚的頭骨也找到了。還發(fā)現了兩只烏龜,保存得特別完整。要毫發(fā)無損地取出來,所以特別小心而細致。這個季節(jié)5點鐘就天黑了,大家一直工作到完全看不見才肯往回走。在漆黑的山路上,我們的車到了滿是淤泥的斜坡前寸步難行,最后不得不全體下來推車才終于脫離困境。
由于收獲遠大于預想,準備的發(fā)掘材料不夠了,10月19日上午我們就先在縣城里采購。但石膏繃帶根本沒有,而建筑裝修用的石膏要幾個小時才能凝固硬化,因此不適用。不得已,我們只能用錫箔紙代替。本想將昨天發(fā)現的化石全部取出后就可以奔赴下一個地點,沒想到幸運地又發(fā)現一件保存最好的鱷魚頭骨,還有魚類的鰓蓋骨和鱷魚的肢骨。有利的是,保存鱷魚頭骨的炭質頁巖很容易剝離;不利的是,保存在其中的化石也非常容易受到損傷。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精心細心耐心的發(fā)掘下,整個巖塊被切割、加固、包裹、取出。為絕對保證鱷魚頭骨的安全,所以我們把巖塊切割得很大,但要從超過百米深度的采坑底部搬運上去就費勁了。好在考察隊的小伙子們似乎都有使不完的勁,終于交換接力,順利地運送到車上。而當大家吃上午飯,時間已近4點鐘。
繼續(xù)趕路,“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沒想到中國的流行歌曲在越南也很受歡迎,我們就在群山中和稻田旁向著北部灣前進。在先安縣到達海岸線,落日的余暉中可以看見成片的紅樹林。然后轉而向南,在夜色深沉時分住進了同旺縣的旅店。海邊的生活顯然比山地熱烈,雖然時間已經很晚,但我們去找餐廳吃飯,發(fā)現街上依然人來人往。
20日早上還是先去農貿市場了解當地的土著魚類,誰知這里靠近海邊,只有來自大洋的饋贈。今天是越南的婦女節(jié),街邊多了不少賣花的。不過,農貿市場上還是有很多婦女攤販,在稻田中收割勞作的也不乏婦女的身影。也許單位上的婦女會放假,但今天本來就是不上班的星期六。
我們住的地方離化石地點只有5公里距離,很方便就到達了。這是在平原上的粘土采坑,用于燒制磚瓦。地層水平,從上到下依次為紫紅、黃褐和黑灰色的碎屑堆積,粒度逐步變細。我們就在底部的黑灰色泥巖中發(fā)現了大量闊葉植物化石,完整的棕櫚標本甚至超過兩米尺寸。最大的困難是泥巖失水后很快會開裂,所以我們一方面用化學藥品加固標本,同時用塑料薄膜密封,保證運回實驗室后不變形不破損。
每發(fā)現一件標本就需要有精確的GPS定位,但當第一個數據出來時讓我大吃一驚,海拔高度竟然是負的,-14.1米。我以為出了什么問題,再測,還是負的。原來,這里的平原地面已接近海平面,采坑向下掘進不少,坑底確實是在海平面之下。習慣了在青藏高原的工作,隨便一測,不是5000米也有4000米,猛然還沒有適應過來。
稻熟蛙停雨放晴,晨光映照佛寺明;喧囂早市鄉(xiāng)民聚,米粉飄香慰我行。結束了在同旺縣的工作,10月21日我們開始返回。從下龍市穿過高大的紅河口大橋到達南岸的海防市,然后沿高速公路直奔河內。我們再次來到越南國家自然博物館,整理這次采集的豐富化石標本。一部分標本保留在博物館,另一部分標本根據雙方的合作協議,我們將帶回中國進行修復和研究。
棕櫚葉片化石
海岸附近的粘土采坑
黃連山下
夜色中的河口大橋
回程我們將從越南的老街出關,從中國的河口入關。河內到老街的高速公路全長264公里,是2014年才建成的。雖然由于資金問題有些地段還是沒有中央隔離帶的雙幅路面,但車流量并不大,所以行車速度能夠保證。公路沿紅河上行,與滇越鐵路如影隨形,山勢逐漸上升,向云貴高原靠近。黃昏時分,我們到達邊境附近,可以看見黃連山下炊煙裊裊升起,一片寧靜祥和的景象。雙方的海關在河內時間19點、北京時間20點同時關閉,我們在最后時刻趕到。不過,持有自助驗放證件的邊民很晚了還可以過關。
連接兩國的橋梁并不在紅河上,而是在其支流南溪河上。站在海關過境通道兩國的分界線位置,滇越鐵路河口-老街大橋的夜景清晰地刻畫出差別:越南一側只有照明燈,而中國一側霓虹燈通明,這形象地反映出兩國的經濟發(fā)展水平。也正因為有中國政府對科技的重點投入,我們才能有足夠的經費開展科研活動,包括像此次這樣到越南的野外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