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詩織：我不愿做一個完美受害人

毛亞楠

《紐約時報》贊其“打破了日本對性侵話題的沉默”。四年時間里，她從一個性侵害事件的親歷者，成為此類事件的發(fā)聲人

伊藤詩織的確擁有讓人過目不忘的美。據(jù)她說幼時曾有過做童模的經(jīng)歷，只是后來沒發(fā)展成為明星，而是去做了記者。她還有另一個為人所知的身份——“2015年日本知名人士山口敬之強奸女記者事件”的當事人。

兩年前，根據(jù)她自身經(jīng)歷寫成的紀實作品《黑箱：日本之恥》的日文版在日出版，她成了日本盡人皆知的“第一名公開長相和姓名控訴性侵的女性”。在書籍未從日文翻譯成中文前，中國受眾大多通過一部BBC拍攝的紀錄片《日本之恥》了解到她的故事。紀錄片于2018年6月上映，借著彼時全球范圍內(nèi)反性侵運動的風浪，她的發(fā)聲成為日本反性侵運動的代表事件，并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日本刑法對于“強奸罪”的嚴懲?！都~約時報》贊其“打破了日本對性侵話題的沉默”。四年時間里，她從一個性侵害事件的親歷者，成為此類事件的發(fā)聲人。

四年間里，她通過忙碌工作進行著自我療愈，她說她剛從埃塞俄比亞回國不久，作為一名紀錄片導(dǎo)演，她正在拍攝非洲女性的割禮傳統(tǒng)。在非洲，割禮是一種強大的社會壓力，如果想做好一個女人，就需要把陰蒂割掉。她相信性別議題上，每個國家和地區(qū)雖有不同的問題，但本質(zhì)是一樣，社會對女性固有一套要求，而改變這些觀念是件太難的事。

為了探索自身的可能，她初中畢業(yè)后便不顧父母反對，一人跑去英國的高中留學(xué)。與陌生世界的聯(lián)結(jié)寬闊了她的心胸，使她在不斷摸索、執(zhí)行的道路上掌握了實現(xiàn)夢想的方法，最終得償所愿，后成為一名在紐約修讀新聞學(xué)的記者。她本可以一路昂揚，徜徉于前程，卻被那場暴行打落谷底，她說，“那天，我被殺死了一次”。

那個男人以及“黑箱”

揣測伊藤詩織的人會將她的美貌視之為一種過錯，認為比起擁有權(quán)力和地位的加害方，她才是那個更應(yīng)該為此事?lián)煹娜恕６撂僭娍棊缀跬瑫r段在美國東海岸念過新聞系的劉寬對她的事情表示理解，“如果不是我更幸運一些，她所遭遇的一切都可能會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我當然能明白那種在異國他鄉(xiāng)用非母語學(xué)習新聞的決心，也經(jīng)歷過作為外國人在美國獲得一份新聞工作的限制。如果是我，我也一定會見那位德高望重且聲稱可以介紹實習的前輩，且依照我的性格我還會喝更多酒，而之后再依照我的軟弱，我也許無法像她一樣承受那么多”。

四年前的伊藤詩織，正是因為如此才答應(yīng)與山口敬之見面。當時的山口敬之是日本TBS電視臺華盛頓分局局長，對伊藤詩織來說，他還是自己一直以來敬仰的新聞界前輩。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她曾經(jīng)無比信任的人將她迷奸了。伊藤詩織在酒店醒來時，強暴正在發(fā)生，無論她如何哭喊咒罵，都不能停止山口對自己的侵害，她同時可悲地意識到，由于日語中缺乏明確表達“拒絕”“不同意”的詞匯，她的反復(fù)哀求反而加劇著對方的興奮。

來到中國后，身邊的朋友教會她“滾”這個臟字，她意識到日語也需要這樣強有力的詞匯，就像英語里的“fuck off”一樣，否則“哪怕是語言，我都覺得我們是被限制了”。

性暴力發(fā)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伊藤詩織才知道原來當一個這種犯罪事件里的幸存者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她先是經(jīng)受了被強暴后幾天內(nèi)的混亂和沖擊，恐懼和麻木交雜，令她無法思考。醫(yī)生后來說那是一種“心理休克”的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當她接到山口敬之一通隨意的電話問詢，仍以“失禮了，再會”這般口氣作出回應(yīng)。那時的她，甚至不愿承認自己是遭遇了強奸，對性暴力的認識還停留在“所謂強奸，是突然遭到陌生人的性暴力攻擊”。

“假如連我自己都能做到行事如常，把經(jīng)歷悉數(shù)忘記，那么周遭的一切也會隨之恢復(fù)如初吧？”伊藤詩織這樣想，她給山口敬之發(fā)去郵件，沒有提及那晚之事，只是詢問他赴美簽證及工作的安排。誰知，卻不見對方回復(fù)。

她這才意識到，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實習的機會，她只是被山口敬之視為可以隨意處置的“玩意兒”。羞恥、懊惱、憤怒及痛苦將她圍剿，她無力與之抗衡。5天的掙扎過后，在好友支持下，伊藤詩織終于下定決心報警。

然而警察的態(tài)度卻讓她感到“毛骨悚然”——“這種事太常見了，不好辦吶”。“這類報警通常都處理得如此潦草嗎？”伊藤詩織絕望地追問。負責此案的警員一再向她強調(diào)：事情發(fā)生在私密的室內(nèi)，不會有第三方知情。檢察官把這種情況稱作“黑箱”。在密不透光的“黑箱”里收集證據(jù)，難度可想而知。

案發(fā)當晚，因為有種“想把自己身體脫下來丟掉的沖動”，伊藤詩織回到寓所沖了澡洗了身體，且將衣物扔進了洗衣機。再加上她并未立即報警，這使她錯失收集證據(jù)的良機。

不過，關(guān)于存在性行為這一點，山口敬之倒也未予否認。此案最大的爭議點在于，“是否為雙方自愿”。在路邊被陌生人突襲強奸的案件中，受害者很少會被問及是否為自愿。但倘若當事者彼此認識，假如嫌疑人聲稱，“是女方主動湊上來的，我們是兩相情愿”，那么受害方實在是有口難辯。在日本，僅憑客觀狀況，就算有罪的事實非常明確，但只要嫌疑人不認罪，也很難判他有罪。

“失去意識的狀態(tài)下，被拖進酒店房間的人，之后要如何向?qū)Ψ奖硎尽樵改兀恳沁B這一點都必須受害人詳細加以證明，那我覺得法律本身太過荒謬。”伊藤詩織氣憤地說。而即便是受害人沒有失去意識，根據(jù)斯德哥爾摩強奸救助中心的一份調(diào)查顯示，70%的強奸受害人在遭受性侵時，身體會無法動彈，無法表示拒絕，陷入一種解離狀態(tài)，英文稱“Tonic Immobility”（緊張性強直靜止），即“假死”狀態(tài)?？稍谌毡?，對強奸罪進行審判時，質(zhì)詢的不是受害人心中是否有拒絕之意，而是“這種拒絕之意有沒有明確傳達給嫌疑人”。這也是伊藤詩織認為，為什么“性侵害是引發(fā)ptsd（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最高的犯罪”的最直接原因。

山口敬之顯然已玩熟這套伎倆，他甚至在回復(fù)給伊藤詩織的郵件中，主動使用“準強奸”之類的專業(yè)詞匯，告知伊藤詩織必不會有絲毫勝算。所謂“準強奸”，是只有藥物或酒精等原因?qū)е率芎θ藛适б庾R的情形下，才適用的罪名。日本的“準強奸罪”形同虛設(shè)，山口敬之深諳此道。

除此之外，山口敬之的“自信”還源于他背后有著強大政治力量的支撐?！皩Ψ绞怯忻⒂械匚坏娜宋?，你今后恐怕沒法在新聞界立足啦，以往付出努力換來的人生也泡湯了”，負責此案的警官曾勸伊藤詩織放棄報案，但她并未止步。而之后發(fā)生的事情，“真如電視劇一般”。

她決定不再沉默

2015年6月8日，警方根據(jù)搜集充分的證據(jù)證詞申請了逮捕令，并獲得了法院的簽發(fā)許可?？墒?，就在計劃逮捕山口敬之的當天，行動被叫停。伊藤詩織事后知曉，叫停行動的，是當時日本警視廳最高層刑事部長中村格。更讓伊藤詩織難以置信的是，在逮捕行動被叫停的當天，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員和檢察官全部被調(diào)離，她的案件交付給新的警官，并展開新一輪調(diào)查。一年后，警方宣布此案因證據(jù)不足不予起訴。

而這一年里，山口敬之則一路逍遙直上。2016年5月30日，他從TBS社離職，一個月后，他為安倍首相撰寫的傳記《總理》出版。他開始作為時事評論家頻繁亮相于各種電視節(jié)目。在得知不被起訴的消息后，山口敬之在節(jié)目中與嘉賓共飲香檳，慶祝“重生”。知情人士透露，山口敬之和安倍晉三及其內(nèi)閣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首相夫人安倍昭惠還給他的Facebook點過贊。在《周刊新潮》后來的調(diào)查中，山口敬之也曾就伊藤詩織的事件咨詢過安倍身邊最親近的幕僚之一、內(nèi)閣情報官北村滋的意見。如此情勢，讓伊藤詩織陷入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這段經(jīng)歷就這樣過去。早在逮捕令未能執(zhí)行的時候，她就有了向大眾媒體曝光的念頭，其中有兩件事助推了她想要曝光的決心。

一是日本著名調(diào)查記者清水潔帶給她的鼓舞，清水潔曾采訪報道過“桶川跟蹤狂殺人事件”“足利事件”等大案，是一個對司法當局、受害者及媒體有著深刻洞察的新聞前輩，“對細小的聲音側(cè)耳傾聽，對巨大的聲音保持質(zhì)疑”，清水潔的這句話成為伊藤詩織身為記者所應(yīng)遵循的行動指南;二是參觀瑪麗·F.卡爾弗特攝影展帶給她的震撼。瑪麗長期追蹤報道性暴力受害者及其家庭在性暴力發(fā)生之后的經(jīng)歷，其中女兵凱莉·古德溫被上司強奸后自殺的事情深深觸動著伊藤詩織，女兵在日記中畫下手腕被刀片割破，傷口開裂，鮮血直流的景象。旁邊寫道，“要是真這么容易就好了”。伊藤詩織感覺自己就和她一樣。她意識到，“強奸在任何國家、任何組織都可能發(fā)生。組織卻包庇位高權(quán)重的犯罪者，使事實被歪曲。發(fā)生在凱莉身上的遭遇，絕非孤例”。

“比起死去的女孩，我還擁有可以表達的口，還有站在這張照片前的軀體，因此，絕不可就此善罷甘休……表達，是一個記者的職責。沉默，是對犯罪的容忍”——于是便有了2017年5月29日的那場著名的記者見面會，孤注一擲的伊藤詩織以短發(fā)亮相于媒體面前，現(xiàn)身指控山口敬之對自己的性侵，“黑箱”得以被揭示。她同時宣布已向檢方審查機構(gòu)提交復(fù)議申告書。

更多層面的呼應(yīng)同時到來，2017年6月，110年不曾改動的日本刑法中有關(guān)強奸犯罪的部分也被修訂。更改了兩項罪名，男性受到的性侵害也被承認，并增加起刑點。在此之前，日本強奸罪的起刑點比盜竊罪還要低。同年，支持性犯罪受害者全國性的基金會成立。

“我以前也有過同樣的經(jīng)歷”，見面會結(jié)束后，越來越多的人向伊藤詩織發(fā)去郵件，看到郵件里說，“這件事我跟任何人都沒有講過”，伊藤詩織確信了舉辦這場見面會的價值和意義。不僅如此，《黑箱》截稿之際，伊藤詩織收到了自殺女兵凱莉·古德溫父親的電話，他說他正致力于演講活動，向公眾講述發(fā)生在女兒身上的不幸。他鼓勵伊藤詩織勇于抗爭、不要放棄，“我們身上具有改變的力量”，他說。與此同時，隨即而來的攻擊也差點將她淹沒，“出風頭、搏出位、桃色陷阱、仙人跳、有政治企圖”之類的臆測和人身恐嚇接踵而至，她和家人的照片和信息被公開，她的住家遭竊聽和監(jiān)視。有人甚至認為她揭了日本的短，叫囂著要取消她的護照。

如此可見，即便是立法及機構(gòu)得到了改善，并不意味著人們愿意去談?wù)撨@樣的話題，正如北京發(fā)布會現(xiàn)場作家梁鴻所說，“雖然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現(xiàn)代的社會，但每一個人都生活在傳統(tǒng)里面”。

NHK電視臺曾做過這樣一份調(diào)查，哪種行為會讓對方誤解你已“同意上床”：其中“兩個人單獨用餐”占11%，“兩個人單獨飲酒”占27%，“兩個人單獨乘車”占25%，“穿暴露的衣服”占23%，“喝到爛醉”占35%。而事實上，列舉的幾個事項中，哪一項都不能被當作性行為的“許可”。但可悲的是，由于性教育的缺乏，因以上情況而發(fā)生的性侵害案件不在少數(shù)。就連日本原警視廳刑事部長、那個當年叫停逮捕行動的中村格，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都如此說道，“女方也有希望對方幫忙安排工作的企圖，所以才會見面飲酒，此事充其量不過是男女糾紛而已。她甚至還跟著對方去了第二家??！”

“only Yes means Yes，我們需要在這一點上達成共識?！币撂僭娍椪f。

“我只是不想在人前哭”

那次發(fā)布會上，身穿麻質(zhì)襯衫、扣子沒有扣到下巴底下的伊藤詩織遭受到一些人的責難，更有人抨擊她沒有哭，“因為他們不相信一個日本人在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之后還能笑得出來”。

伊藤詩織說，她要打碎這套不知由何人構(gòu)建的“受害者人設(shè)”，根本就沒有什么“穿了容易被強奸的衣服”，更沒必要永帶憂傷之色?！靶呷栉业娜耍瑹o論我表現(xiàn)成什么樣子，他們都可以找到攻擊我的點，因此我不愿意做一個完美受害人?！?/p>

幼年時代，她也曾有遭遇癡漢的經(jīng)歷。在圖書館，在泳池里，在電車上。發(fā)生在泳池的那次，她后來向大人們反映，得到的卻是一句，“就是因為穿了那么可愛的比基尼啊”。可即使只是坐著電車去學(xué)校，穿的是學(xué)生制服，也會被癡漢騷擾，這又要怎么解釋呢？

回到這個案件里，調(diào)查初期，警方為還原案發(fā)過程，讓伊藤詩織躺在一塊藍色墊子上，在幾名男警員的環(huán)繞下，與人偶一起重現(xiàn)案發(fā)經(jīng)過。其中一個警員一邊擺弄人偶，一邊向伊藤詩織確認，“是這種感覺？”“還是這樣？”待她確認，閃光燈便會亮起，相機快門不停按下。同一天里，有警員還問她，“你是處女嗎？”警方也向她的兩個朋友，針對伊藤詩織喜歡的男性類型，以及過去的戀愛經(jīng)歷進行了詢問。

直到現(xiàn)在，伊藤詩織都覺得這些事情讓人費解，而性犯罪的受害者們就是在這樣的過程里，一次次被摧殘、被傷害著。

“我不是沒哭，我在回家路上哭過，在房間里哭過，我只是不想在人前哭?！币撂僭娍椪f。但是在北京第一場發(fā)布會上，談起朋友對她的支持，堅強的她卻淚如雨下。好友就坐在觀眾席上，舉起相機回應(yīng)著她的感激。“事發(fā)后，是她讓我堅持工作，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她啟發(fā)了我，這種日常工作才是我堅持下來的理由。我很幸運有這樣的好朋友?！币撂僭娍椓髦鴾I說。

她更忘不了一路上收獲到的支持。去年在韓國，一個韓國受害者志愿組織的阿姨對她說，“你做得很好，你做了最棒的事情，你從那個現(xiàn)場逃走了，你洗澡了，你活到了今天?！蹦莻€阿姨的話讓伊藤詩織抑制不住哭了出來，“我一直告訴自己，也告訴身邊的人‘這不是我的錯，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對自己說，‘我已經(jīng)做到最好了”。

在上海，一個女孩一口氣買下20本《黑箱》，說要把書送給她所有的男性朋友。伊藤詩織感激這些同輩的讀者，“畢竟這關(guān)乎我們的未來”。

她和山口敬之的案件還未結(jié)束。在向檢方的審查機構(gòu)提交復(fù)議申告書后，2017年9月，檢察審查會對此案作出判定：本案不予起訴。今年4月，山口敬之對伊藤詩織進行反訴，要求伊藤詩織賠償1億3000萬日元，并在全國報紙和媒體上向他公開道歉。他表示，伊藤詩織將此案公之于眾及其后來參加各類活動的行為，嚴重影響了他的工作和生活，導(dǎo)致其名譽和經(jīng)濟上的雙重功能損失。7月8日，此案開庭。目前案件仍在審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