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妻

丁力

老蔡不算太老，比我大兩歲，去年退休的，今年六十出頭，但看上去只有五十多一點，蠻精神的。主要是他有錢，男人一有錢，看著就精神。

老蔡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有恩于我，于是退休之后，我仍然把他當(dāng)領(lǐng)導(dǎo)。

當(dāng)年單位改制，我屬于聘用人員，沒編制，老蔡為我們這些編外人員爭取到了少量職工持股，雖然不如正式職工多，但也好歹成了股東，如今衣食無憂。別人怎么看這件事我不知道，也管不了，但我領(lǐng)老蔡這份情，覺得他心好，因此很尊敬他，也很感激他，把他的事放在心上。

所謂的“事”，是幫他張羅對象。

老蔡的老伴許醫(yī)生比我還年輕，經(jīng)常指導(dǎo)我們?nèi)绾勿B(yǎng)生，結(jié)果，我們是被養(yǎng)好了，她自己卻走了。真是人生無常，世事難料啊。

我勸老蔡節(jié)哀，趕緊再找個對象。我們這代人都只生一胎，他就一個寶貝女兒在北京，老蔡知趣，不愿意打擾女兒女婿，硬說北京賊冷，霧霾特重，交通特堵，死活不愿意去。他是北方人，一個老頭在深圳，無親無故，不找個老伴怎么行？

老蔡起初搖頭，但經(jīng)不住我做耐心細(xì)致的思想工作，最后總算點頭了。本以為像他這條件找老伴很容易，沒想到真找起來并不順利。

老領(lǐng)導(dǎo)人緣好，當(dāng)年享受職工持股的不是我一個，所以幫忙的人不少，介紹的女人更不少，據(jù)說不下一打，有退休教師、公務(wù)員、醫(yī)務(wù)工作者，還有沒退休的女老板，終身未嫁的女博士等等，可是他愣是一個沒相中。這老頭，倔。最后沒辦法，逼得我不得不親自出馬幫他張羅，于是就扯出來小吳和小羅。

小吳和小羅其實并不小，四十多歲的女人了。但如今的女人怕說老，真老也就罷了，就怕這種不老不少的，特在意，所以我就投其所好地在她們的姓氏前面加個“小”字。

我請老領(lǐng)導(dǎo)喝酒。不在我家喝，也不在他家喝，更不是在大酒店喝，而是在一個偏僻的小餐館喝。既不是喝茅臺，也不是喝XO，而是喝一種當(dāng)?shù)厝俗灾频拿拙?。這種酒溫和，可以當(dāng)茶飲，一喝一下午，像英國人喝下午茶。下酒的菜也不是鮑魚、魚翅，而是油炸花生米、冷切豬耳朵和清炒萵筍、韭菜、黃豆芽。許醫(yī)生在世的時候，最反對我們這么喝，說米酒表面溫和，后勁很大;說花生米和豬耳朵膽固醇最高;說小餐館炒菜用油量大且質(zhì)量沒保障等等?？傊?，照許醫(yī)生的觀點，我和老蔡的這種吃法，吃完馬上就要死。所以，許醫(yī)生在世的時候，我和老蔡每次都編瞎話騙她，然后像做地下工作一樣繞遠(yuǎn)路拐彎抹角分別潛入約定的小餐館，享受一下午無拘無束的自由時光。奇怪的是，自打許醫(yī)生走后，沒人管束了，我們卻再也沒有光顧這家餐館。今天是第一次。

小餐館的位置雖然偏，但風(fēng)景特好，或者不是真的好，只是我們喜歡。街景符合我和老蔡心中的街道標(biāo)準(zhǔn)。什么“標(biāo)準(zhǔn)”呢？就是那種街道不是很寬，車輛不是很多，街道兩旁建筑也不是很高，樹蔭下有零零散散的店鋪和并不熙攘的悠閑人群那種。我想起來了，就是我們當(dāng)年在內(nèi)地時的街道的那種樣子，而不是如今寬闊明亮光禿禿的大道。深圳的大道，如深南大道、濱海大道、北環(huán)大道等等，道路兩邊沒樹，光禿禿的，或者有樹，但只有那種不遮陰的所謂景觀樹，只圖好看不遮太陽。我們認(rèn)為樹木就是要遮陰的，不遮陰，街道兩旁種樹干什么？深圳的大道上也不走人，只跑車，仿佛只是為開車人修的，不是為走路人造的。我們感覺只跑車不許走人的叫“高速公路”，不能算“街道”，這樣的大道完全沒有街道味，抑或說沒有人味。我們保守，還是喜歡有樹蔭能走人的老街道味道。

老街道，老店面，老熟人。酒水如舊，菜品依然。

剛開始誰也沒說話，甚至也沒碰杯。誰喝誰的，像兩個不認(rèn)識的男人碰巧坐在一張桌子上各自喝酒。

后來就有了聲響。我左顧右盼，希望與他說正事，卻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起更妥當(dāng)。老蔡則時不時嘆上一口氣，然后端起酒杯，像年輕人那樣一仰脖子，灌下肚。

終于，太陽略微偏西的時候，我忍不住開口說話了。

“其實一個人也蠻好，”我像自言自語地說，“我看你現(xiàn)在就挺好，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想出去旅游抬腿就走。哪里像我，一天到晚聽她抱怨和嘮叨。想出去玩，也不能不帶她，可帶上她，還得等她高興，搞得好像求她一樣。”

老蔡沒答話。我偷偷觀察了，他連眼皮都沒動一下，該怎么吃還是怎么吃，該怎么喝還是怎么喝，仿佛我們果真不認(rèn)識，完全是兩個陌生人碰巧坐在一張桌子上，我所說的一切也完全是自言自語，與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但是話又說回來，”我繼續(xù)忽悠，“一個人生活也確實有諸多不便和危險，萬一半夜起來摔一跤怎么辦？連個攙一把的人都沒有。萬一遇上更嚴(yán)重的情景，不說急救，連打電話叫120的人都沒有，這怎么行？”

老蔡仍然沒搭腔，但我注意到他嚼菜的嘴巴停頓了一下，似乎有話要說，可終究沒有說出口。

“有時候我甚至想，干脆與她離婚，找一個保姆過。保姆總不會嘮叨了吧？不會給我臉色看了吧？帶她出去旅游不會搞得像我求她一樣了吧？不但不用求她，她還一定歡天喜地，一路感恩戴德伺候我好好的。哪里像現(xiàn)在，我出差要收拾衣服，找不見羊毛衫，問她在哪里，你猜她怎么說？‘我又不是你保姆！你聽聽，這是什么話？不要說幾十年的夫妻，就是朋友，是室友，是合租戶，我要出差衣服找不到，問一聲也可以啊?！?/p>

說著說著，我忘記了忽悠，真的變成自言自語了。

說到這里，準(zhǔn)確地說是想到這里，我忍不住停頓一下，像老蔡那樣，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咕嘟一口，一杯米酒下肚，繼續(xù)說。

“當(dāng)然，”我說，“不是真的找個保姆一起過，而是找個保姆型的老伴過。不要那么漂亮，當(dāng)然，也不能太丑，說得過去看著順眼不討厭就行。不要那么高的學(xué)歷，識字就行。關(guān)鍵是情商要高。什么叫情商？就是有人情味。人啊，識字的不如識事的，關(guān)鍵要會做人。懂得人情世故和知道感恩能擺正自己位置最重要。不要有錢，托您的福，我有股份，不多，不到您的十分之一，但就是這點股份養(yǎng)一家人也沒問題。對，老伴最好一分錢收入沒有，完全靠我養(yǎng)。養(yǎng)人的感覺真好啊。哪里像現(xiàn)在，她的收入不比我少，所以要鬧所謂的經(jīng)濟(jì)獨立，一天到晚牛得不得了，完全沒有依賴我更不會感激我，像是女人收入比男人高就吃了天大的虧，就必須通過抱怨和嘮叨賺回來一樣?？伤杖敫吲c我何干？我說過，我一個人的收入也能養(yǎng)一個家，我也不用花她一分錢。神氣什么？你說我們年輕的時候怎么那么傻？找對象拼命看條件，生怕吃了虧，盡往好里挑，挑各方面條件好的，結(jié)果，這些所謂的‘條件如今全成對方傲慢和鬧別扭的資本。不說男尊女卑吧，連男女平等都難以維持。”

越說越投入，說到最后，我居然流出了眼淚，似后悔，也似傷感。

完全是自我傷感，絲毫沒有演戲給老蔡看的意思。我已經(jīng)忘記演戲了。

老蔡遞給我一張餐巾紙。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接過餐巾紙，一邊吸干眼淚，一邊不好意思地擠出一絲笑容，說：“當(dāng)然，也不是真找一個保姆過。那不像話，不成體統(tǒng)，也會扯出新的麻煩。我是說，人老了，如果還有選擇，我寧可選一個保姆型老伴過日子。不就是過日子嘛，什么學(xué)歷、職業(yè)、社會地位甚至品位什么的，全是虛頭巴腦！找個經(jīng)濟(jì)上依賴我的，甚至完全依靠我的，我不僅養(yǎng)她，最好連她的子女也一起資助，因此她會對我感恩戴德，服服帖帖，家庭以我為中心，一切圍著我轉(zhuǎn)?！?/p>

忽然，我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不但失態(tài)了，而且跑題了。我是來給老蔡張羅對象，打算套出他真實想法的，然后好對癥下藥，怎么說著說著，就說我自己了？看來真是老了。

我抱歉地抬起頭，不好意思地對老蔡笑笑，卻發(fā)現(xiàn)老蔡一臉嚴(yán)肅眼睛放光地盯著我。見我抬頭對他笑，老蔡隔著小酒桌，一把握住我的手，說：“老丁，之前我真是小瞧了你。沒想到你這么有水平！”

“我，有水平？”這是哪跟哪啊。

“你太有水平了！”老蔡微微有些激動地說，“一下子就說到我心里了。他們那些人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只有你懂我?！?/p>

是嗎？我懂他，我怎么不知道？

“他們這些人，”老蔡說，“居然介紹一個女老板給我。我找女老板干什么？女老板無非兩種人。一種真有錢。可我要錢干什么？”

我點頭，承認(rèn)老蔡說得對，他是在編職工，股份比我多，又是領(lǐng)導(dǎo)，持股比一般在編職工更多，我都衣食無憂了，老蔡的錢自然花不完，再要錢確實沒用。

“另一種老板假有錢，”老蔡說，“假有錢的老板其實就是騙子。我吃飽撐的找一個騙子干什么？”

那自然，再有錢，也不愿意找一個騙子過日子啊。

“更可笑的是他們介紹一個女博士給我，”老蔡又說，“說這樣我就與她有共同語言了。扯淡！我都裝了一輩子知識分子，還裝??？真要想找共同語言，微信群里多的是，QQ群里也不少，非得要找一個老姑婆女博士回來聽她顯擺？找老伴，就是互相照顧過日子，得找懂生活的。她女博士一輩子沒結(jié)婚，不是性格古怪就是自視清高，老都老了，我找一個性格怪癖自視清高的回來不是找罪受嗎？”

我再次點頭，承認(rèn)老蔡說得對。我不是迎合他，更不是應(yīng)付他，是真的贊成老領(lǐng)導(dǎo)的觀點。人老了找老伴和年輕時候找對象不一樣，年輕的時候虛榮心重，要找漂亮的，挑高學(xué)歷的，還要考慮工作單位和工作性質(zhì)好的，如今回頭看看，這些都是虛的，合得來，彼此尊重，相互謙讓與體貼才是實的。像老蔡這種情況，找個女博士做老伴確實不合適。

但是，我不能一味地順著他說，必須給他潑點涼水，別讓他說歡了，如果任他這樣說，老蔡一定和我一樣，說著說著就跑題了。我提醒自己，今天約老蔡出來喝酒主要目的是幫他張羅對象，不是相互訴苦和亂發(fā)感慨。所以，我必須給他降降溫，把他的觀點往回收一收。

“也不是絕對的，”我說，“比如找個醫(yī)務(wù)工作者也可以呀?！?/p>

本以為這個突破口選得非常恰當(dāng)，因為老蔡的亡妻許醫(yī)生就是醫(yī)務(wù)工作者，他們的感情一直很好。誰知，我這話一出口，竟然讓老蔡發(fā)起火來。

“狗屁！”老蔡忽然爆出粗口，“一輩子藥水味我他媽還沒聞夠??？還讓我再找一個醫(yī)生？”

我被他吼蒙了，竟無以應(yīng)對。

大約是意識到自己的粗口，想挽回，又不愿意明著認(rèn)錯，稍微尷尬了一下，老蔡故作神秘地兩邊看了看，然后腦袋夸張地湊近我。我矜持了一下，迎過去，只聽他悄聲說：“給你說個秘密?！?/p>

其實小餐館沒人，午餐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晚餐還沒有開始，除了我和老蔡，小餐館一個客人沒有，天大的秘密，老蔡也不必這么謹(jǐn)慎和神秘。但我依然點點頭，算是說“好，我聽著呢”，也像是表明對他粗口的原諒和不介意。

“千萬不能找醫(yī)生，”老蔡這才說出所謂的秘密，“你知道嗎？每次跟許醫(yī)生做那事，她都用酒精棉球仔細(xì)把我那地方擦一遍，說是幫我消消毒?！?/p>

我一愣，沒聽明白，或者聽明白了，但沒有反應(yīng)過來。等我反應(yīng)過來，沒忍住，撲哧一口，把嘴里的酒菜全部噴了出來。

“哈哈哈哈……”我開懷大笑。很久沒這么放肆地笑了。

老板趕緊跑過來。原來小餐館有人，老板趴在柜臺后面睡覺呢。

我忍住笑，對老板說沒事沒事，我們說笑話呢。

老板幫我們往茶杯里續(xù)水，見真的沒事，就又回到柜臺后面繼續(xù)打瞌睡了。

我又忍不住輕聲笑了一會兒。之所以“輕聲”，不是擔(dān)心泄露秘密，而是不想打擾老板。人家開個小餐館也不容易，為了我和老蔡這點小生意，居然陪一下午，能趴著睡一會兒也好。

想著許醫(yī)生每次為老蔡那地方消毒的情景，我理解他為什么爆粗口了?！靶〔獭钡哪暝乱苍S還行，都“老蔡”了，好不容易蓬勃一回，被許醫(yī)生用酒精棉球一擦，豈不又蔫了？

我又想笑，但使勁忍住了，忽然同情起老領(lǐng)導(dǎo)來，都說他們是模范夫妻，恩恩愛愛，其中的苦楚，又有誰知道呢？老蔡所遭遇的委屈，又能對誰說呢？難怪他說我“這么有水平”，大概是我碰巧說到他的穴位了吧。

我盡量讓自己嚴(yán)肅起來，認(rèn)真地對老蔡說：“我的意思是，老了，找個老伴就是找個相互照顧的人過日子，互相幫助。你幫她解決深圳戶口，深圳住房，還能幫她符合條件的子女入戶深圳，為她子女創(chuàng)造好的求學(xué)條件和將來就職的機會，甚至幫他們未來有房有車，過真正‘深圳人的生活，而不是‘來了就是深圳人的那種生活。她則必須是個善良的人，是個懂得感恩的人，能全心全意真心實意把你照顧好，讓你的晚年幸福安康?！?/p>

老蔡沒說話，卻再次抓住我的手，咬著牙，使勁地點頭。

我被感動了一下，也使勁握住他的手，使勁搖了搖。

突然，我松開了，并且身子向后仰了仰，重新調(diào)整對老蔡的焦距，說：“這事情簡單啊。”

老蔡看著我，沒出聲，但眼神分明在問：“怎么簡單？”

“你不是請保姆了嗎？”我問。

“鐘點工?！崩喜陶f。

“鐘點工就是保姆。”我強調(diào)。

老蔡點點頭，但點得不是很肯定，似不贊成，只因非原則分歧，不值得與我爭辯。

“你可以不斷地?fù)Q鐘點工啊，”我說，“注意觀察她們的品行，感覺順眼的，人也能干善良的，直接留下，不簡單？”

老蔡撇了一下嘴，搖頭加擺手。

“不行？”我問。

“當(dāng)然不行。”老蔡說，“我觀察了，不是太老就是太丑，要么就是身上有怪味?！?/p>

“總有好的吧？”我說。

老蔡眼神迷離了一下，似陷入片刻的回憶，然后說：“有。確實有。曾經(jīng)有一個江西的阿姨，四十多歲，一看就是比較善良的那種，關(guān)鍵是善解人意。做事不是很快，但很仔細(xì)。說話比較溫和，但又不屬于討好賣乖的那種人。可人家是有老公的呀。我假裝不經(jīng)意旁敲側(cè)擊問了一下，她老公在東莞打工，每個月都要聚一次。我不能為了找個保姆做老伴，還要充當(dāng)?shù)谌卟鹕e人的家庭吧?！?/p>

那當(dāng)然，我心里想，這是做人的底線。再說，也犯不著。

“那你就應(yīng)該講清楚，”我說，“事先就對家政公司提出自己的要求，明確告訴他們，我就是為了找老伴的，所以首先必須是單身，然后是年齡、相貌、文化、性格等等，我就不相信碰不到一個合適的?！?/p>

老蔡撇了一下嘴，有點鄙視地對我搖頭。

“不可能？”我問。

老蔡沒回答。

“不好意思？”我又問。

老蔡仍然沒回答我。

我說：“不要不好意思。都這把年紀(jì)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正兒八經(jīng)地找老伴，光明正大娶老婆，也不是找情人和小三，怎么就不好意思了？”

“是不可行?！崩喜陶f。

“怎么不可行？”我問。

老蔡似乎不想回答我怎么不可行的問題。但我沒有放棄，使勁盯著他。老蔡拗不過，表情有所松動，然后嘆了一口氣，向我解釋說：“就算我放下架子，丟棄臉面，皮厚一點，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和想法告訴家政公司，你能指望他們?yōu)槲冶Ｃ軉?？?/p>

我一想，不大可能。沒文化的老娘們湊在一起，沒事都能編出事來，逮著這么一個勁爆的話題，哪能指望他們保密。不過，保密又怎么樣？不保密又怎么樣？還是那句話，這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光明正大，讓人知道又怎么樣？

老蔡說：“一旦我對他們說出我的真實情況和想法，他們確實會派單身來，而且會派各方面條件不錯的人來，甚至派有意愿成為我老伴的人來?！?/p>

“這不好嗎？”我說。

“是好，”老蔡說，“好得不得了。并且，這些各方面條件不錯的單身保姆會不遺余力地對我好?！?/p>

“那不更好嗎？”我說。

“是好，”老蔡說，“可是這樣一來，鬧得滿城風(fēng)雨且不說，單說她們是真好還是假好，是真善良還是假善良，是真善解人意還是假裝善解人意，我怎么知道？怎么判斷？再說……”

突然，老蔡不說了。

“再說什么？”我追問。

老蔡遲疑了一下，禁不住笑了，然后說：“再說我也不是絕對經(jīng)得起誘惑。在對方的主動進(jìn)攻下，萬一把持不住自己，生米做成熟飯，又發(fā)覺不是很滿意，想反悔，不是很麻煩？”

這倒是。憑老蔡的條件，只要家政公司把情況一說，沒準(zhǔn)有老公的也冒充沒老公的來他家做保姆。而且，人人都戴了一個假面具出現(xiàn)在老蔡面前，哪里能辨別出真面目？要是再發(fā)生了關(guān)系，老蔡算是被套住了，想分開確實不容易。而且，人善良與否，只能在不知情的條件下，通過一件件具體的不經(jīng)意的行為才能觀察出來，如果事先知道謎底了，他觀察的結(jié)果還可靠嗎？

看來，我確實是把問題想簡單了。說不定，我所想到的問題，老領(lǐng)導(dǎo)早就想過多少遍了。想想他剛才還夸我“太有水平了”，真是受之有愧。

兩人陷入沉默。我在手里轉(zhuǎn)動著酒杯，腦子飛快轉(zhuǎn)動著。我可以請鐘點工，直接給家政公司明確提出要求。要求對方是單身女性，年紀(jì)不要太大，人不能太丑，性格溫和做事利索。我是有老婆的，我不怕別人說閑話。別人也不會說閑話。我就說這些要求是我老婆提出的。至于善良和善解人意，我不說，說了也沒用，但我會注意觀察，我甚至可以設(shè)局考驗。等我那里通過了，再推薦到老蔡這里來。

當(dāng)我把想法說出來后，老蔡沒有回答我怎么樣，而是面露笑容，舉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這是當(dāng)日我和老蔡唯一的一次碰杯。

回來之后，我就開始做老婆的工作。

當(dāng)然不能說是為了幫老蔡物色對象。關(guān)于我和老蔡的關(guān)系，老婆頗有微詞，一直覺得我對老領(lǐng)導(dǎo)太好了，說當(dāng)年職工持股，受益的也不是我一個，老蔡更不是專門為了我才讓編外職工持股的，別人都有一顆平常心，就我把這當(dāng)回事，對老蔡感恩戴德，搞得自己像孫子。所以，如果我說是為了老蔡，該同意的事情老婆也會反對。

我對老婆說是為了她。說我看她辛苦的樣子，可以考慮請一個鐘點工。

“費用我出?！蔽覐娬{(diào)。

費用不多，誰出都一樣。其實，都老夫老妻了，什么你的我的，不死，分不出你我;死了，錢全部歸對方。但是，因為老婆比我有錢，所以她為了顯示“經(jīng)濟(jì)獨立”，硬要搞一個名義上的你和我，我這時候強調(diào)請鐘點工的費用我來出，她會更高興。

果然，老婆笑了，說：“算你還有點良心。”

第一關(guān)順利通過。接下來，我就開始具體實施。

我已經(jīng)去家政公司問過了。他們對我很客氣，給我的感覺是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他們都會答應(yīng)，并且不問“為什么”。比如我說最好是單身，他們一點都沒覺得奇怪，反而迎合我說：“有。我們這里大多數(shù)是單身。單身好，沒牽掛，省得扯皮拉筋?！蔽艺f最好漂亮一點的，對方馬上就說有，昨天剛來了兩個湖南保姆，水靈靈的，不像農(nóng)村人，完全像城里人，像大城市的下崗職工。我說哪里人無所謂，但人要好。對方說那當(dāng)然?？傊?，說得很好，只是我沒有當(dāng)場見人，因為我當(dāng)時還沒有征得老婆大人的同意，擔(dān)心見了面挑不出毛病卻又不簽合同，有點對不起人。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獲得老婆的恩準(zhǔn)，我就可以立刻去家政公司落實了。

但是，老婆接下來的一句話，又讓我安排好的計劃全面泡湯。

“不需要天天請?！崩掀耪f。

我點頭，說是。

也不完全是迎合老婆，確實不需要天天請。不就是打掃衛(wèi)生嘛，至于做飯，我和老婆都能做，而且，我們經(jīng)常在外面吃。

“一個禮拜一兩天就可以了。”老婆又說。

我依然點頭，說一個禮拜一兩天就可以了。

不完全是迎合老婆。專門請鐘點工打掃衛(wèi)生，當(dāng)然與我們自己拖地抹桌子不一樣，肯定是徹底打掃。既然是“徹底打掃”，一個禮拜一兩次確實就行了。

但是，老婆接著說：“那就不用從外面請了，我讓小吳每個星期抽一兩天過來就可以了?！?/p>

“小吳？”我一臉茫然。

“對呀，”老婆說，“就是我姐姐家的保姆啊。”

“??？！”

“啊什么，”老婆說，“反正她每個禮拜都要休息一兩天，正好要她來幫我們。”

這時候，我后悔答應(yīng)一個禮拜只請一兩次了。但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只能寄希望于小吳不答應(yīng)，因為她一個禮拜那一兩天的休息很可能另有安排，比如和她老公相聚等等，就如老蔡說的她那個江西保姆，每個禮拜都要去東莞和她老公相聚一樣。如果小吳也是如此，那么她就不會答應(yīng)來我們家做鐘點工，我就仍然可以去家政公司，按照我自己設(shè)計好的計劃請鐘點工，換鐘點工，為老蔡物色合適的老伴。

“恐怕不行吧。”我想讓老婆改變主意，試探著說。

“怎么不行？”老婆問。

“一個禮拜才休息一兩天，小吳難道沒有其他安排嗎，她不去與老公團(tuán)聚？”

我非常希望老婆說“也是哦，那就算了吧”，誰知老婆卻說：“小吳哪里有老公呀，她要是有老公，怎么能在我姐姐家一干就是幾年？”

“小吳沒有老公？”我問。

老婆搖搖頭，表示沒有。

我相當(dāng)失望，不對，應(yīng)該是絕望。她沒老公，休息天沒事，當(dāng)然會答應(yīng)到我們家來幫忙，多掙一點是一點嘛。那么，我就沒有理由再到家政公司請鐘點工，就不能實施幫老蔡物色保姆型老伴的計劃，不等于我在老蔡面前吹牛了，不等于失信老領(lǐng)導(dǎo)了嗎？我不想失信任何人，更不愿意失信自己老領(lǐng)導(dǎo)失信有恩于自己的人。

我這人怎么這么倒霉啊，連請一個鐘點工都如此不順。

我走進(jìn)書房，坐在大班椅子上，仰頭看著天花板，不知不覺開始祈禱，饒恕我吧，我自認(rèn)為還算一個正直的人，干嗎一次又一次讓我遭受試探呢？同班同學(xué)那么多當(dāng)了老板和領(lǐng)導(dǎo)，就我混成了編外人員，幸虧老蔡心好，讓我也成了股東，怎么我想幫他物色一個老伴都這么難呢？求您看在我毫無功利純粹是知恩圖報的份上，讓我順利達(dá)成目標(biāo)吧，求保姆小吳不答應(yīng)到我家來，讓我有理由去家政公司請鐘點工！

我并不相信祈禱真能讓奇跡發(fā)生，但通過祈禱，確實能讓自己情緒得到舒緩，不至于讓自己過于急躁而錯上添錯。

果然，我不再那么懊惱了。

不懊惱就好。

忽然，我想既然小吳沒老公，我直接把小吳推薦給老蔡不就行了嗎？小吳我不是很了解，但人還是見過的，四十多歲，談不上漂亮，但肯定不算丑，不是那種一看就很邋遢很窩囊很愚蠢的女人。怎么說呢，應(yīng)該屬于比較順眼的中年婦女吧，估計與老蔡說的那個江西女人差不多。如果她是單身，那真是太好了。估計就是我到家政公司里面挑，也不一定挑出這么合適的。家政公司的老板娘，個個都是阿慶嫂，說的肯定比唱的好聽，她們說的那么“水靈”，其實大有水分。

真是蒼天有眼，我走出客廳，來到陽臺，催老婆給小吳打電話，問她能不能來，什么時候來。

老婆說不急，她晚上就去姐姐家，這事最好先給姐姐打個招呼，聽聽姐姐的意見，然后再做決定。

我雖然心急，但不得不承認(rèn)老婆說得有道理。請她姐姐家保姆到我們家來做鐘點工，確實應(yīng)該先征求一下姐姐的意見。

我們家涼臺比較長，朝南，并且恰好能看見樓下的整個花園。新樓盤設(shè)計合理，不像第五園老區(qū)那么灰暗擁擠，花園開闊且設(shè)施齊全。這也是我們放棄仙湖搬到坂田的原因之一。此時我與老婆并排坐在小茶幾兩邊的藤椅上，就著春季溫和的陽光，俯瞰樓下的泳池和小型游樂場里孩子們歡樂的場景，心情也變得燦爛起來。忽然覺得自己遇事太緊張了，幫老蔡物色合適的老伴可以慢慢來，順其自然水到渠成最好，不必太著急，心意到了，即使沒做成，也不能算辜負(fù)朋友。找對象特別是找老伴，主要看他們自己的緣分，介紹人的作用固然有，但不是決定因素。老婆抱怨我對老蔡太好，并不是反對我知恩圖報，而是不喜歡我做什么都那么著急那么過分，我應(yīng)該從正面理解老婆的抱怨。捫心自問，我確實做什么事情都比較著急和過分，大概與性子太急有關(guān)吧，比如當(dāng)年下海，對外當(dāng)然可以宣稱“不甘平庸”“勇于開拓”，其實是當(dāng)年提拔受阻，咽不下這口氣，才憤然下海的。今天回過頭看，當(dāng)時如果忍一忍，沒準(zhǔn)之后會得到彌補，后來居上也說不定，熬到如今，不說當(dāng)多大官吧，按部就班也會到處級，哪里像現(xiàn)在，搞成了編外人員。還幸虧碰上老蔡，否則晚年不要潦倒，老婆不會嫌棄？所以，凡事不要太著急，更不能走極端，否則，好心也可能辦壞事。

我決定耐心等待，等待事態(tài)按照規(guī)律自然發(fā)展，不急于求成更不去拔苗助長。

小吳星期天上午來我們家。好像本周也只有這一天她能抽出時間。

不巧，老婆已經(jīng)約了與同事打麻將。麻將下午開局，但她上午就過去，喝早茶當(dāng)午飯加上下午晚上打麻將，吃喝玩樂一整天。

我說沒關(guān)系，你盡管走，家里有我呢。

老婆看著我，似抱歉，也似不放心。我從正面理解，馬上回應(yīng)沒關(guān)系，萬一我要出去，小吳走的時候自己把門帶上就是。

如此一說，老婆就不再顧慮了，或者雖說仍然顧慮，但麻將的威力比顧慮大，走了。

我當(dāng)然不會出去，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機會，正好觀察觀察小吳，如果可能，最好能套一套她的口氣。說是不急，但既然時機來了，就要積極抓緊。

小吳很專業(yè)，自己帶來清潔玻璃的專用工具?？磥?，她休息天不在我們家做，也在別人家?guī)兔?，沒閑著。

打掃衛(wèi)生也很仔細(xì)，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拐拐角角我們平常根本想不到的地方，她都仔細(xì)用鋼絲抹布刷得干干凈凈。即便不是為了老蔡物色老伴，這一百塊錢也花得值。

做事情看起來不快，其實不慢。待我很禮貌，態(tài)度溫和，并盡量選擇我愛聽的詞語和語句說，卻又沒達(dá)到巧言令色討好賣乖的程度。我心中比較了一下，應(yīng)該和老蔡說的那個江西阿姨差不多吧。

差不多就行，基本符合老蔡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我再看看小吳，居然產(chǎn)生幻覺，認(rèn)為眼前的這個小吳其實就是老蔡嘴里描述的“江西阿姨”。

難道世上真有這樣的巧事？應(yīng)該不會。但萬一呢？

我性子急的老毛病又犯了，馬上就問：“小吳，你是江西人吧？”

小吳停下手中的活，愣了一下，搖搖頭，說不是。

“那你是哪里人？”

“湖北?！彼卮?。

“哦……”

我有點失望。接著就自己忍不住想笑，因為老蔡說的那個江西阿姨是有老公的，而小吳是單身，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忍住笑之后，又有些擔(dān)心，因為我想起了“天上九頭鳥”的說法，老蔡會不會對湖北人有偏見呢？

應(yīng)該不會。即使會，我也可以說服他，說哪里都有好人也有壞人?！熬蓬^鳥”不一定是貶義詞，可以是狡詐、滑頭、精明過頭的意思，但也可以是聰明、明白事理、知冷知熱、懂得好歹、善解人意的意思，按我說，寧可找一個有點滑頭但善解人意的精明女人，也不要找一個愚昧不識好歹不懂感恩的女人。

一眨眼，十二點了。小吳把我家的衛(wèi)生也搞完了。

這是約定好的，一百塊錢一上午，大約三小時，中午十二點結(jié)束。小吳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禮貌地關(guān)心我中午吃飯的問題，問需要不需要她幫忙做。

我說不用。一個人吃飯，哪里需要專門做，再說現(xiàn)做也來不及啊，樓下那么多餐廳，我下樓去吃。

我反過來問她怎么解決？她說回去做。我問她回去要多長時間，她說不遠(yuǎn)，最多半小時。我說那何必呢，不如我請你吃。小吳笑笑，說那怎么好意思呢，讓您破費。我說不破費不破費。一個人吃是吃，兩個人吃也是吃。一個人點一個菜太少，太沒面子，點兩個菜又太多，浪費，兩個人點三個菜正好。

表面上是我禮貌客氣，其實我是有目的的，就是想通過請她吃飯，進(jìn)一步探探她的口氣，盡快落實幫老蔡物色對象的任務(wù)。只有通過吃飯，才能深入聊天，只有聊得深入，才能套出實情。如果不吃飯，我一個老男人，對家里的鐘點工問長問短，不僅耽誤人家干活，也有老不正經(jīng)的嫌疑。

我們居住的小區(qū)叫紫悅山，樓下吃飯的地方卻叫“萬科里”。萬科地產(chǎn)雖然不像碧桂園那樣以教育為先導(dǎo)，也不像華潤那樣以超市做輔助，但萬科的物業(yè)管理確實做出了品牌。萬科里的配套設(shè)計就非常合理，布局講究，并不是給錢就招商，而是精挑細(xì)選商家和合理搭配店面行業(yè)。此處的商業(yè)不僅服務(wù)于紫悅山的住戶，也涵蓋隔壁的璞悅山和對面的第五園老區(qū)居民。

我因為有貴賓卡，被殷勤地迎到一處靠窗戶的座位上。我故意點了一道清蒸鱸魚，為的是可以等待更長的時間，讓我按照事先的設(shè)計與小吳認(rèn)真地聊聊。

小吳一開始很拘謹(jǐn)，把我當(dāng)“主人”，坐在那里都覺得不自在，更不要說聊天了。

我決定把氣氛弄輕松點，說：“謝謝你啊，吳小姐?！?/p>

她愣了一下，臉都紅了，然后問：“謝我什么？”

“你看，大禮拜天的，我一個人坐在這里吃飯多孤單，這么漂亮的美女陪我，還不謝謝？”

小吳笑了。是那種既有點不好意思接受，又突然發(fā)覺自己其實很有價值，想開心地大笑卻又不得不有所節(jié)制的笑。

我感覺輕松了不少。這時候，我若稍加點撥，一定能打開她的話匣，但我沒有這么做，我擔(dān)心她會跑題。雖然我特意點了清蒸鱸魚，可一頓飯的時間畢竟有限，我必須抓緊時間，省略中間環(huán)節(jié)，盡快切入我所設(shè)定的主題，于是單刀直入，說：“其實你應(yīng)該趁自己還年輕，趕快再找一個，不然可惜了。”

她顯然有些緊張，卻仍然忍不住地點頭。

“其他都是假的，”我說，“對你好珍惜你把你當(dāng)寶貝才是真的?！?/p>

小吳再次點頭，似認(rèn)同我的觀點，但眼睛里沒有興奮，相反，還有些迷惘，不知道那個能珍惜她的男人在哪里，或者在想象那個能把她當(dāng)寶貝的男人該是么樣子。

“當(dāng)然，”我說，“對方還必須有錢?！?/p>

小吳矜持了一下，似有話要說，卻又忍住了。

我喝了一口茶，問：“你說呢？”

她說：“也不一定要很有錢。”

她只能這么說，不這么說，難道會說“對，我就想找個有錢的”？別說她不一定這么想，即便真這么想了，也不會這么說。

“不行，”我說，“還是要有錢。對你好，珍惜你，把你當(dāng)寶貝，都是要具體落實的，不能光聽嘴上說而沒有實際行動。但如果沒有物質(zhì)基礎(chǔ)，他就是想對你好，也落實不了啊?！?/p>

她點頭。

忽然，我靈機一動，仿造老蔡的做派，假意朝兩邊看了看，故作神秘地把腦袋往前伸了伸，并示意小吳靠過來一點。然后，我壓著聲音對她說：“嫁個有錢的，萬一合不來，即便離婚，補償費都要豐厚一些。”

小吳笑了一下，雖然沒說話，但從臉上的表情看，她似乎很贊同這句話，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

這時候，第一道菜已經(jīng)上來，是清炒水芹。這是我的家鄉(xiāng)菜，味道很特別。當(dāng)初在老家的時候，經(jīng)常吃，也沒覺得水芹有什么好吃的，來深圳之后多年不吃了，有一次偶爾吃到，感覺特別香，此后就上癮了，不吃就想。所以，明知道辦貴賓卡是變相上當(dāng)受騙，卻仍然辦了一張，算是對這家餐廳能出品我家鄉(xiāng)水芹菜的褒獎和格外關(guān)照吧。

我一面招呼小吳吃菜，一面迫不及待地夾一大筷子水芹到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小吳見我以身作則了，也不得不把筷子伸進(jìn)碗里，但她并沒有像我這樣夾一大筷子，而是少少地夾一小筷子。

水芹堵不住我的嘴。我趁熱打鐵，說：“這里面有一個誤區(qū)，以為男人有錢就變壞，所以有錢的男人不可靠?！?/p>

小吳看著我，沒說話，也沒笑，仿佛她不確定這時候該支持還是反對我的論調(diào)。

我繼續(xù)說：“如果一開始是窮人，你陪他一起奮斗打天下，他慢慢有錢了，這時候真有可能變壞?！?/p>

“對呀，”小吳說，“就是這樣?！?/p>

見她說話的興趣被調(diào)動起來，我當(dāng)然高興。但是，我沒時間聽她訴苦。如果任由她說，猜都能猜到，小吳一定會說她是多么賢惠能干吃苦耐勞的女人，當(dāng)初千辛萬苦輔佐老公積攢了一些資本，這個沒良心的東西，立刻被小狐貍精勾走了?；蛘呶也洛e了，她說出另一個版本，說他老公不但沒錢，還吃喝嫖賭，特別是賭博，屢敗屢戰(zhàn)，天天想扳本，結(jié)果賭債越積越多，起初為了兒子，她還忍著，最后實在忍無可忍，終于一咬牙自己帶著孩子過，如今任勞任怨打兩份工養(yǎng)兒子?？傊兴@個年紀(jì)離異的女性都有一部血淚史，舊書上說幸福的家庭都差不多，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我則懷疑寫書的人沒學(xué)過高等數(shù)學(xué)，不善于發(fā)現(xiàn)表象背后的一般規(guī)律，否則，一定能總結(jié)出新的結(jié)論，寫出不幸的遭遇其實也是差不多的。離異婦女的遭遇，即便不是上述兩個版本，也基本是這兩種版本的變異或拓展。倘若我閑著無聊，聽聽一個還算順眼的半老徐娘說說也不錯，問題是老蔡的事情還沒眉目，像今天這樣我與小吳單獨聊天的機會實在難得，必須珍惜時機，牢牢掌握話語的主動權(quán)，保證聊天的話題按照我所設(shè)計的路線走。

“但是，”我說，“如果那個男人認(rèn)識你之前就已經(jīng)有錢，則不存在‘變壞的問題，除非他本來就壞?！?/p>

小吳這次沒出聲，似在思考我的話。

魚上來了。

我一面示意服務(wù)員上飯，一面繼續(xù)對小吳說：“壞人你可以不嫁嘛?！?/p>

小吳又笑了一下。我感覺她完全放松了。如果我給她機會，她馬上就能成為聊天的主角。這是我的人生經(jīng)驗，只要氛圍合適，中年女人說話的欲望和她們的繁殖欲望一致，表面矜持，其實比外強中干的男人更有后勁。

但我沒有給她表現(xiàn)的機會，我必須達(dá)到既定目標(biāo)。

我吃了一口飯，并示意小吳吃飯，不要客氣，然后假裝隨意地說：“其實你不要怕男人壞，就怕男人不是真有錢。真有錢的男人，有幾個是真壞的？人是不是有錢，最終靠的是人品等綜合素質(zhì)，綜合素質(zhì)太差的人，很少真正有錢，即便靠投機取巧弄了一筆錢，也早晚會敗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