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靚
遠遠的,程葉聽見叮叮當當?shù)捻懧暳?。像一把小木槌,一下一下敲在編鐘上,發(fā)出清脆明亮、悠揚動聽的音色。是馬鈴鐺。那聲音越來越近,還有馬蹄踏在草甸上的足音,嘚嘚,嘚嘚,像蒙古族喇嘛跳查瑪時擊響的羊皮神鼓。
“來了!來了!”窗外響起了管理員哈丹巴特爾興奮的聲音。
程葉沒有立馬走出房間。叮叮當當,馬鈴鐺已經(jīng)快到小院外了。哈丹巴特爾的皮靴踩過磚地上,歡快地像在與地面鼓掌,鐵鎖咔噠一聲,嘚嘚馬蹄已經(jīng)清晰地響在院子里了。
隔壁的房門吱呀開了,空了兩秒,只聽方娜娜夾著嗓子說,“嗬,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又是‘奸計。”
等方娜娜興致索然的音調(diào)徹底落下了,程葉這才出來。
“呵呵,是我。又見面了?!闭驹谠鹤又醒耄褲Φ?,嘴里哈哈吐著熱氣。白霧繚繞中,他那張被草原上的太陽常年曝曬而成的紅臉蛋,顯得愈發(fā)憨厚了。
“葉子沒去田野調(diào)查?。俊彼姵倘~出來,熱情地招呼道。
哈丹巴特爾替他牽起馬,拴到屋邊的一棵小葉楊上,又殷情地放了一盆清水,旁邊擱上新鮮的牧草,草尖上還閃著嫩綠光澤呢。馬用黑色的大眼睛看看甘甜的清水,又用綠色的大眼睛瞧瞧鮮嫩的牧草,它鼻孔微張,搖頭晃腦了一番,顯然很滿意。一番功夫做足了,哈丹巴特爾方才拉著菅濟往后院去。
“免費看病就給點破草?真摳門!牧草一看就是保護區(qū)里摘的?!狈侥饶茸焐喜火埲恕?/p>
程葉沒接腔。菅濟今天過來,是幫哈丹巴特爾瞧瞧他的狗。居住在河套地區(qū),這里的人最不愁沒肉吃,白菜價的牛羊肉,人吃不完,便拿去喂動物??辛颂啻蠊穷^,哈丹巴特爾的狗就便秘了,憋得滿院子躥,一邊跑一邊啊嗚啊嗚哀嚎。
保護區(qū)管理處有前后兩個院子,管理員哈丹巴特爾住在后院,前院用來接待來賓、召開會議。程葉等人都被安置在了前院。因為前院只有他們?nèi)齻€碩士生,又是來做課題調(diào)研的,所以前院也被臨時稱為了“研究站”。菅濟進到后院沒多久,研究站的人就發(fā)現(xiàn)狗嚎止住了,想必是“治療”成功。
“這個‘奸計,還算有兩把刷子?!狈侥饶缺е直?,尖聲尖氣道。很快,她一扁嘴,又否認了自己頃刻前的言論,“不過,這也沒什么難的,用我的方法肯定也能治好?!?/p>
沒錯,哈丹巴特爾在請來菅濟之前,先求助了研究站的三位碩士生。還沒聽完,方娜娜便冷笑一聲,說道,“多大點事,用木棍捅出來唄!”那言論渾然不像出自于一個北京女孩之口。是的,在方娜娜眼中,這些都不重要——狗、研究站、還有她的碩士課題,她在乎的只是她那輛軍綠色小吉普,以及小吉普能帶她去的地方。
方娜娜看了下腕表,眉頭一皺,露出嫌棄的神色,“不跟你說了,我趕時間。”她踩著高跟鞋,篤篤踱到第三間房外,也不敲門,杵在屋外拿著削尖了的嗓子喊道,“李清源,你要不要去?”
“不去?!蔽堇飩鱽硪粋€男聲,甕聲甕氣的。自打半個月前,李清源就沒對任何人露過好臉色。這也不能怪他,遭了那樣的事,任誰都開心不起來。程葉想。
高跟鞋又篤篤地奔向軍綠色吉普。方娜娜大步跨進駕駛座,一腳把離合踩到底,吉普像猛獸即將蘇醒,發(fā)出了嗡嗡的腹語。
“今晚不用等我,約了好幾個訪談,估計得忙到深夜。我有鐵門鑰匙。”方娜娜的聲音蓋過吉普。程葉點頭。哪兒有什么訪談?方娜娜不過是找個借口,去烏拉特前旗縣城罷了,每周至少有兩三天是這樣。這是公開的秘密,方娜娜不主動坦白,其他人也就不點破。
可吉普剛開到院子口,一輛衛(wèi)生防疫站的車疾馳而來。相距百米,防疫站的車忽然剎住,幾個戴著口罩帽子、穿隔離衣的人魚貫而出,其中一人將方娜娜請回了研究站,剩下的每人背著一個大壺,對準吉普、道路、管理處前后院的所有犄角旮旯一通狂噴。消毒水味道強烈、刺鼻,頓時驅(qū)走了花香草香。哈丹巴特爾的狗“治療”結(jié)束后,一身輕松,恢復(fù)了往日的機敏強悍,見陌生人入侵,它飛撲過去一陣狂吠,結(jié)果也被抓住噴了消毒水。
“我們是巴彥淖爾市烏拉特前旗衛(wèi)生防疫站的。接到群眾舉報,烏梁素海自然保護區(qū)的游禽出現(xiàn)異常,經(jīng)調(diào)查,疑似感染高致病性禽流感。因此,現(xiàn)需對密切接觸人員執(zhí)行緊急隔離?!狈酪哒镜娜诵?。
“隔離多久?!”方娜娜問。
“十四天。”
方娜娜雙眼一翻,差點暈了過去。
有人掐人中,有人扇風(fēng),好不容易方娜娜的眼神才對焦。她剛恢復(fù)意識,便猛地朝程葉一撲,哭天搶地地喊道,“都是你!瞧瞧你干的好事!”程葉也不躲,任由方娜娜推來搡去。
程葉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
哈丹巴特爾說,今年春季來得格外早。剛開春,烏梁素海上的冰便有了松動跡象,夜晚躺在值班室里,隔著玻璃窗,能聽到遠方冰面咔嚓咔嚓地開裂、冰層下水流潺潺、小魚苗一尾接著一尾、背鰭呲呲啦啦劃過湖冰的聲音。果然,四月初程葉等人抵達時,盡管烏梁素海尚未完全開湖,湖泊兩端的蘆葦塘里,已有不少候鳥在隨波游動了。
“疣鼻天鵝!”隨著眾人的驚嘆,程葉看見幾個白如雪花、嘴橙眼棕的身影,漂浮在波光上,耳鬢廝磨,纏脖繞頸,姿態(tài)親昵而優(yōu)雅。程葉感到心跳加速,手臂上起了一層密而挺的雞皮疙瘩。為了準備碩士研究課題,程葉在來之前曾閱讀了大量關(guān)于疣鼻天鵝的文獻,對這種游禽的形態(tài)特征、生活習(xí)性、種群情況已了如指掌,但能夠如此近距離的實地考察,她久久難以平靜。
觀察了數(shù)日,程葉在觀測點附近總共發(fā)現(xiàn)十六只疣鼻天鵝,其中十二只是遷徙個體,由渡冬地出發(fā)途徑烏梁素海北返回到繁殖地,另外四只是繁殖個體,它們將在烏梁素海完成新生命的孕育。遷徙個體們陸續(xù)遷來遷走,數(shù)量一直在變化。繁殖個體們則相對穩(wěn)定,五月初時數(shù)量達到了十二只,此后便一直維持不變。它們成對行動,在蘆葦塘和寬闊湖面上水浴,互相梳理羽毛。
其中,有一對疣鼻天鵝吸引了程葉的目光。最先注意到它倆,是因為母天鵝那一身美麗的羽翼,在晨曦下竟微微閃著珠光,像一粒成色上好的珍珠,漂浮在烏梁素海這張巨蚌上。緊接著,程葉發(fā)現(xiàn)它倆格外恩愛,雄天鵝性格溫和深情,像江河湖海一樣溫柔地包裹著這顆“珍珠”,整日如膠似漆。它倆營巢也是最早的,銜來干蘆葦和蒲草莖葉,在湖邊筑起了龐大的圓形巢。主巢先竣工,雌天鵝款款地坐了進去。不多時,雄天鵝又在不遠處堆集出了一個簡陋的草甸子,看上去并不算舒適,這是雄天鵝的輔巢,為夜宿警戒所用。難道要產(chǎn)卵了?程葉激動不已,日日盯著,終于在某個清晨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幾枚乳白色卵。
突發(fā)奇想,程葉想給這對恩愛的天鵝夫妻起個名字。所有疣鼻天鵝都進行過了編號,可這一對天鵝如此情意綿綿,充滿靈性,她不禁將它們與人類一視同仁。
“不如雄的叫牧仁,雌的叫托婭吧?!陛褲o研究站馱來火腿腸、威化餅干時,正好聽見他們在討論,便建議道。
“方言?聽著挺怪的。”李清源吃著菅濟帶來的零食,打了牙祭,卻仍對他有所戒備。
菅濟毫不介意,笑瞇瞇道,“是蒙古語。牧仁的意思是江河,托婭是光輝?!背倘~不禁暗暗稱贊。這兩個名字,真是恰到好處,仿佛菅濟偷偷鉆進她心里溜達了一圈,把她的所思所想都摸得透徹極了。
菅濟是保護區(qū)管理處請來的“外援”。一聽說有三位研究生要來烏梁素海做調(diào)研,保護區(qū)管理處又喜又愁。喜的是一次性迎來這么多高材生,這是近年鮮有的事,無疑給保護區(qū)大大增光添彩;愁的是該如何接待呢?烏梁素海距離烏拉特前旗縣城有十幾公里路程,周邊荒蕪,生活不便,值班的管理員們也多是本地牧民,交流起來頗有不暢。縣里給管理處支了招,“你們那兒不是有個叫菅濟的嗎?他可是十里八鄉(xiāng)唯一的大學(xué)生,讓他去負責(zé)聯(lián)絡(luò)感情,肯定沒問題!”管理處處長一拍大腿,是啊,咋就沒想到他呢。
這兒的人稱呼菅濟為“菅老師”。他本職是獸醫(yī),給草原上的牲口看病,還在閑暇時給牧區(qū)小學(xué)兼任代課老師。只要聽見叮叮當當?shù)鸟R鈴鐺聲,人們便知是菅老師來咯。他的坐騎叫“騰云”,是一匹身形俊美勻稱的黑馬,渾身毛色黑油發(fā)亮,唯獨四只蹄子雪白,仿佛沾了一腳的牛奶,若奔跑起來真像踩在云朵上咧。要說最神奇的,莫過于它一黑一綠的大眼睛?!笆篱g哪兒有綠眼睛的馬!莫非,你這匹是神馬?”牧民們紛紛問。菅濟笑而不語。
看上菅濟這匹高頭大馬的,還有李清源。他一見騰云,眼睛都直了,連聲問,“我能騎嗎?”
誰料,一向笑呵呵的菅濟突然變得嚴肅了,正色道,“這可不行。騰云特別聰明,還會認人,從不允許陌生人騎上馬背的?!?/p>
李清源沒料到,才剛到草原,這么快就吃了癟?!安或T就不騎,有什么了不起?!彼行瀽灢粯?,白凈的國字臉上覆著一層氤氳,從此便對菅濟心存芥蒂了。時不時地,李清源會故意同菅濟唱反調(diào),他扶扶金絲框眼鏡,用那套大城市文化人的氣魄和見識,不失風(fēng)度地貶低、鄙視菅濟的粗陋。程葉雖不甚認同,但作為李清源的女友,她也無法指責(zé)他什么。
雌天鵝托婭進入了漫長的孵卵期。雄天鵝牧仁像個邊防戰(zhàn)士,牢牢守住巢域,眼神銳利地巡視著蘆葦塘和湖面,一秒也不松懈。這個觀察過程是枯燥無味的,方娜娜最先忍不住了,她抱著手機爬上爬下地找信號,卻始終顯示“無服務(wù)”。“什么破地方!”她氣急敗壞,把手機啪地往草地上一丟,驚得雄天鵝牧仁一凜,迅速起飛,用力扇動兩翅向雌天鵝托婭示警。程葉怕她繼續(xù)胡鬧,會導(dǎo)致繁殖關(guān)鍵期的天鵝受驚,干擾繁殖活動,連忙把她打發(fā)回了研究站。
“有我陪著你?!崩钋逶茨竽蟪倘~的手,瀟灑一笑。程葉本能地想縮回。
春日草原上濕氣重,氣溫低,呆在觀察點時又不能動彈。守了十幾日,卵從乳白色變成臟黃白色,再變成藍綠色,還是沒有雛鳥的動靜。漸漸的,李清源沒了柔情,他借口要回去查查文獻,看下是否因為第一窩繁殖不成功,需進行補償性孵卵,便也溜掉了。程葉獨自留守,心里卻隱隱有些愉悅,終于能心無旁騖地守著天鵝了。
正是這期間,程葉發(fā)現(xiàn)了異常。先是她進行每日例行記錄時,發(fā)現(xiàn)繁殖個體的數(shù)量不對,原本六對天鵝夫妻,忽然變成了五對。也許是換巢穴了?第二日,她去周邊尋了一圈,依然沒有覓得那對失蹤天鵝的痕跡。烏梁素海實在大,將近三百平方公里,靠步行基本沒望。管理處倒是有輛摩托車可以借用,嗷嗷的馬達聲跟打雷似的,定會驚到生性敏感膽怯的游禽。她正猶豫,要不要找菅濟借馬,事故就發(fā)生了。
程葉把借馬的想法一說,立即得到了李清源的積極響應(yīng),他主動請纓,把菅濟約來研究站。那天,李清源摩拳擦掌,白皙文氣的臉上,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好似在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終于找到了幾抹色彩。菅濟照例帶來了許多零食。自打方娜娜嘟囔過一句,說研究站伙食不好,很想吃薯條、夏威夷果、蔓越莓干,雖然菅濟就算跑到隔壁縣,也買不到這些,他還是每次都盡力搜羅。也不知他費了多大力氣,那天竟真帶來了包薯條,一直揣在懷里,薯條都軟爛了。即便如此,薯條依然香味誘人,可唯獨李清源沒動。大家吃薯條時,他的目光圍著馬;吃完了薯條開始聊天,他的目光還是圍著馬。
沒人注意到,李清源不在房間里了。他躡手躡腳,靠近屋外那棵小葉楊,花期將盡,樹上零零落落長出了毛毛蟲似的果實。樹下,拴著菅濟的黑馬騰云。李清源從后面悄悄逼近騰云,騰云打了個響鼻,耳朵朝后豎起。他忽然有些畏懼,鎮(zhèn)定了幾秒,他決定繼續(xù)靠近。騰云似乎有些焦躁,開始頻頻甩尾。李清源顧不上去分析馬的肢體語言了,牙一咬,眼一閉,朝馬背撲了過去。那馬早有準備,兩只后腿一蹬,李清源便像落葉一樣飛出十幾米遠,啪的,撲在了磚地上。
李清源折了右臂,在縣醫(yī)院躺了一周。
這一周,程葉去看望了他兩次,厚厚的石膏板比不上他的神色慘白,金絲框眼鏡也裂了半張鏡片。程葉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安慰他,畢竟她無法想像,李清源騰在空中的那十幾米里、以及砸在磚地前的最后一秒,心里到底有沒有一絲后悔。他應(yīng)該聽從菅濟的告誡。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如此想。
最沒閑下來的人,是方娜娜。終于讓她逮著機會,以每日要去縣上照顧同學(xué)為由,向她父親要了一輛車。她父親是北京官員,通過某些關(guān)系還真給她搞來了,正是先前那輛軍綠色小吉普。雖然她更想要一輛大紅色的,開在茫茫草原上像一朵突兀的紅花,多拉風(fēng)呀,但整體上她還算滿意。她看重的,是那四個高大健碩的輪胎,能載著她逃離烏梁素海,去往有吃有喝有玩有手機信號的烏拉特前旗縣城。她到底去看望了李清源幾次,程葉不清楚,但李清源出院后,方娜娜依舊用著各種理由,每周數(shù)次開車出門。
“在烏梁素海呆久了,我會枯萎。我要去縣里充充電?!狈侥饶瘸C情地說。
程葉不理解。烏梁素海蕩漾的湖面,搖曳多姿的蘆葦,飛鳴游戲的候鳥,使程葉時刻充滿了精神和活力,每個細胞都過于飽和,輕輕一掐就能出汁似的。如此鮮活的地方,怎會致人枯萎?
因為有了前車之鑒,程葉再沒提借馬的事。幾天后,菅濟卻牽著一只駱駝走進了研究站。望著這個蹄大如盤、粗頸厚背的巨型家伙,程葉驚得目瞪口呆。
“我找牧民借了雙峰駝,性格馴順。葉子,你就騎它吧,當然速度沒有馬快?!笨赡苁浅隽颂诉h門,菅濟臉色紅亮,額頭上趴著一層薄汗。
程葉還沒來得及開口,方娜娜搶先啊呀了一聲。眾人問她怎么了,她推三阻四半天,才捂著嘴故弄玄虛道,“既然有駱駝,為什么不早點拿出來,還害得李清源被馬掀翻?難道是故意的?李清源出丑了,有人自然能趁虛而入,大獻殷勤。哎喲,不得了,不得了!不愧叫菅濟,果然最會耍奸計?!?/p>
啪。李清源罕見地摔門怒走。
騎上駱駝,程葉在烏梁素海又找了數(shù)日,仍然沒尋到那對失蹤的天鵝。她想同人商量,想了一圈,竟沒個合適人選。管理員哈丹巴特爾是牧民,除了照顧他的狗,就只知道老老實實地遵照上頭要求,把烏梁素??春?,為三個高材生服務(wù)好,并無再多。李清源摔斷了右臂,也摔斷了他最后一點大城市文化人的氣魄和風(fēng)度,瞅誰都有了敵意。方娜娜更不用提,疣鼻天鵝什么的,她根本不關(guān)心。別無選擇,程葉只好把擔憂說與了菅濟。
兩人商議后,決定分頭行動。程葉留守觀測點,密切關(guān)注剩余的五對天鵝,幼雛破殼迫在眉睫;菅濟騎馬再去搜尋一圈,騰云的腿腳快,一兩天就會有結(jié)果。誰料,菅濟那邊還沒消息,程葉這頭先出狀況了。又有一對天鵝失蹤了。
這次失蹤的是一對營巢于水草中的天鵝夫妻,程葉發(fā)現(xiàn)時,巢里只剩五顆尚未孵化的卵。去覓食了?不可能。到了孵卵后期,雌天鵝會非常戀巢,即便覓食,時間也不會很長。離巢前,雌天鵝會用干草將卵掩蓋好,或者交由雄天鵝替孵,絕不會將卵丟在一旁置之不理。
突然,程葉打了個哆嗦,寒意來勢洶洶地從腳底直貫?zāi)X門。不遠處,湖面射出耀眼的白色,她忘了天寒,直接淌進水草叢,往更深處疾行。她顫抖著彎下腰,雙手捧起。是今早失蹤的雌天鵝。它身體冰冷,頸子還長長地垂在水里,早已沒了呼吸。
在程葉的堅持下,管理員哈丹巴特爾一個電話打至縣城,匯報了疣鼻天鵝非正常死亡的事。縣衛(wèi)生防疫站初步判斷,疑似禽流感,便對烏梁素海及周邊地區(qū)做了暫時封閉。好在當下處于候鳥遷徙繁殖的盛期,對外旅游項目一律暫停,因此疫情的控制難度不大,一方面將生活在保護區(qū)管理處的幾位人員就地隔離,另一方面禁止其他人進入烏梁素海,就行了。
可對于方娜娜,整整兩周被關(guān)在荒蕪的烏梁素海,不能駕著軍綠色小吉普去云游四方,簡直比殺了她還痛苦。她會變成干黃花菜、干辣椒、干木耳、干臘肉,流失盡最后一滴水份,徹底地枯萎。
刺鼻的消毒水味猶如一張?zhí)炷?,把管理處緊緊抱住。防疫站工作人員開始詢問情況,誰發(fā)現(xiàn)的患病游禽,在哪個區(qū)域,何時的事,其他游禽是否有異常,諸如此類。大家一一作答。方娜娜鬧騰完了,聽著其他人一問一答,方才慢慢緩過神,意識到形勢嚴峻。呀!她忽地又大叫一聲。哈丹巴特爾連忙去按她手腳,以為她又要扭打起來,可她已三步并作兩步,突然退到了屋角,離所有人都遠遠的。方娜娜掩住口鼻,臉上露出無比厭惡的神色,“是他倆接觸了患病天鵝,他們肯定被傳染了!快單獨關(guān)起來,不要害我們!”
眾人愕然。
她口中所指,是程葉和哈丹巴特爾。那日,程葉發(fā)現(xiàn)死亡的疣鼻天鵝后,立即帶至后院,并由哈丹巴特爾騎摩托運去了縣城的衛(wèi)生防疫站??陀^來說,確實是他倆直接接觸了患病天鵝。但是,前后院僅一個門廊相隔,大家平日也是共同生活,若他倆真感染了,恐怕其他人也難以幸免。
盡管防疫站的人也是如此解釋,方娜娜哪里聽得進。她惜命,尤其惜自己這條命,天鵝死幾個她真沒在意過,甚至程葉和哈丹巴特爾的健康也與她無關(guān)。她只想著等平安熬過了這十四天,就立馬回北京,一刻也不多呆。她才不像程葉,不需要為了畢業(yè)論文拼死拼活,父親已經(jīng)在北京林業(yè)局給她安排了個鐵飯碗。什么破烏梁素海?什么破研究報告?不過走個流程罷了,為此搭上她這條金貴的命,門都沒有。方娜娜決定給自己找個盟友。
“你不覺得嗎?”她把目標鎖定上了戴著石膏臂的李清源。冥冥之中,她感覺李清源在很多地方與她相似,只不過他披著一層知識分子家庭遺傳下來的文質(zhì)彬彬。而如今,這層偽裝也快被烏梁素海給磨沒了。盡管忐忑,她決定賭一把。
李清源一愣。充斥著消毒劑味的天空,依然藍得能掐出水來,蟲鳴鳥啼,蘆葦和波紋一齊輕輕搖蕩,如果屏住呼吸,烏梁素海還是原先純凈美好的烏梁素海。但是,動搖明顯在李清源臉上游蕩。他避開程葉的目光,“安全起見,可以嘗試將他倆進一步隔離,這也是為了大家好……”他聲音越來越小,很快被風(fēng)吹散了。
防疫站的人經(jīng)過一番討論,同意將接觸了患病天鵝的兩人隔離在后院。程葉簡單拿了些生活用品,又打包了調(diào)研筆記和文獻資料,便往后院去。防疫站的一行人陸續(xù)進入她房間,對著家具、地板又是一頓狂噴,殺滅細菌病毒的同時,也將程葉曾經(jīng)的生活氣息一齊抹掉了。她甚至都沒看李清源一眼。
“我接觸過那只天鵝,將我也隔離吧!”菅濟突然高聲說。
聽到這句話時,程葉正跨在分隔前后院的門廊上。她只覺心頭一暖,再回頭,見菅濟大咧著嘴,一臉的爽朗明媚猶如草原的藍天。
天氣分秒轉(zhuǎn)暖,初夏悄無聲息地吹過草原和濕地。每日清晨,伴隨著頗帶節(jié)奏感的噗呲噗呲,防疫站的人又在噴灑消毒水了。他們先進到前院,一副疫情重大的態(tài)勢,所有門窗緊閉,窗簾遮嚴,密不透風(fēng)的簾子背后,時刻傳出咕嘟嘟的沸騰聲響。方娜娜和李清源各居一屋,一天到晚戴著口罩,測量十幾次體溫。屋內(nèi)白霧繚繞,熱氣蒸騰,那鍋沸水一會兒用于熏蒸,一會兒用于消毒物品。他們恨不得把一切都煮一遍,什么衣服、寢具、餐具、鞋襪、食品包裝袋,統(tǒng)統(tǒng)在沸水里滾上十五分鐘,再拿進消毒劑里浸泡十五分鐘。相較于室外,屋里的氣味更難聞。
退出前院,防疫站的人再進后院,氛圍立馬不一樣了。后院要小不少,唯一的一間臥室被讓給程葉住,菅濟睡在客廳里,哈丹巴特爾在露天地里搭了個簡易的氈帳,同馬、駱駝、狗住在一處。他讓他的額吉——一位有著同樣低顱寬面、黑紅膚色的老母親,送來了兩桶鮮羊奶。待日落時分,一天的南風(fēng)把消毒水吹散了,哈丹巴特爾在院子中央支起爐灶,找來一口大鐵鍋,將鮮奶倒入、煮沸,并用勺子來回翻揚。奶香濃郁,搭乘著微風(fēng)飄至前院,飄至防疫站值班點,隨著夏意一路向北擴散。馬、駱駝、狗、防疫站的人、保護區(qū)的游禽走獸都聞見了,在月光下蠢蠢欲動。奶泡凝結(jié)了一夜,哈丹巴特爾次日起了個大早,日出前便將冷卻后的奶脂晾掛在木板上,南風(fēng)給足了面子,嗖嗖一陣吹,終于趕在防疫站的人來噴灑消毒水之前大功告成。
防疫站的人進來時,他們?nèi)苏龂蝗ΑH齻€金黃锃亮的油餅剛好出鍋,哈哈冒著熱氣,還燙手,他們往上頭灑了一層白沙糖,又貼上一層今晨制好的烏如木——也就是奶皮子,卷起,一咬,滿嘴香甜酥脆。
美食過后,哈丹巴特爾又掛上了愁苦表情。被隔離后,他似乎一直悶悶不樂,起初程葉以為他是畏懼禽流感,于是旁敲側(cè)擊地聊了幾句,卻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菅濟告訴她,真正惹哈丹巴特爾發(fā)愁的,其實是一項秘密任務(wù)。這項任務(wù),將關(guān)系到保護區(qū)今后的發(fā)展。
程葉一驚,“什么秘密任務(wù)?”她沒想到,老實巴交的哈丹巴特爾竟有所隱瞞。
烏梁素海濕地每年有600多萬只野生鳥類在此棲息,其中疣鼻天鵝就有六百多對,選擇在此繁殖的更是高達二三百對,如何做好鳥類保護,成了保護區(qū)當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多是本地牧民,缺乏相關(guān)專業(yè)知識,根本無從下手,于是便想從來此調(diào)研的學(xué)者中招聘一兩位,留在保護區(qū)工作,這項說服任務(wù)自然交給了負責(zé)與學(xué)者接洽的哈丹巴特爾。哈丹巴特爾一直在尋找合適時機,挑起話頭,可誰料禽流感的事先出了,他頓時心灰意冷,自知今年又留不住“高材生”了。
“要不我再烙兩個油餅,給前院送去?”哈丹巴特爾擱長袍上來回蹭手,顯得舉棋不定。
程葉不愿澆滅他的希望,便沒阻攔。哈丹巴特爾歡喜極了,又重新取了小麥面粉,和面、搟平、翻炸,比方才更加焦黃噴香的兩個油餅正呲呲啦啦成形。他小心地瀝干油分,擺上糖和烏如木,請防疫站的人趁熱端進前院,便在墻根下焦急不安地候著。
兩個焦香四溢的餅跨過門廊,進入前院,叩門聲響起,門吱呀開了個小縫,說話聲嗡嗡,門嘭地又閉上了。四野安靜,哈丹巴特爾屏住呼吸,側(cè)耳細聽,試圖分辨上下門牙咬在油餅酥脆外殼上時的咔咔聲。
不多時,哈丹巴特爾回來了。他垂頭喪氣,像個丟盔棄甲的敗兵,“他們沒吃,覺得不干凈。防疫站的人說,他們把菅濟帶來的零食一均分,全搬進了屋,連防疫站送來的食物都堅決不碰?!?/p>
程葉為他感到難過,卻無從安慰。
隔離第三日,前后院的幾人皆體溫正常,無任何不適。程葉向防疫站打聽那只死亡天鵝的檢驗情況,防疫站的人解釋,因為縣城醫(yī)療手段有限,只能將天鵝送往巴彥淖爾市檢驗,至今仍沒消息。程葉心中焦灼不已,她很擔心那窩尚未孵化的卵,按當時情況推測,雄天鵝可能也身故了,那五顆卵無人照料肯定不行,說不定已經(jīng)被其他食肉動物偷走了。越想越擔心,越想越坐立難安,她來找菅濟商量。
菅濟聽了,果然一拍即合。太陽落山,鳥聲漸漸散了,將黑未黑時,兩人偷偷牽著卸掉鈴鐺的馬和駱駝,從后院小門溜了出去。濕地里的蘆葦窸窣搖晃,馬蹄、駝蹄踏過野花,像走在一條繡滿花紋的碩大地毯上。嘚嘚足音,毫不停歇。前方越來越暗,混沌像霧撲面而來,蘆葦、花朵都逐漸失了形狀。在仿佛被捂住眼睛、歷經(jīng)了至暗時刻之后,騰地,一輪上弦月跳出地面。霎那間,萬物復(fù)又現(xiàn)了形,鍍上了一層琥珀般的光澤。
馬和駱駝奔跑起來,速度不相上下,大概是菅濟故意讓著她吧。轉(zhuǎn)彎處,程葉又看見了騰云的那顆綠色眼珠,在月色下皎皎發(fā)光。
“它是天生異瞳?”程葉問。
菅濟笑道,“怎么可能,馬根本沒有綠色眼睛呀!騰云是個命苦的,曾遭前主人虐待,被皮鞭打掉了一只眼。是我救下它,并安了這顆綠色的義眼。”菅濟輕撫馬頸,它立即昂首挺胸,顯得更神氣了。
聽他這么說,程葉理解了為何他當初不允許李清源騎上騰云。這是一匹內(nèi)心有恐懼的馬,它忌憚人類,害怕被惡意對待,時刻生活在膽戰(zhàn)心驚之中。而李清源不分青紅皂白,把一己喜好強加于它,那兩蹄子便是最好的教訓(xùn)。程葉心底忽然漾起一種弱者的喜躍。纏著石膏的李清源和被禁錮在假想牢籠里的方娜娜,這些往日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強者,都曾是她的恐懼,而如今看著只覺得可笑、可悲、可嘆。
管理處周邊的熟悉景象早就不見蹤影,包裹著程葉的是一種新鮮的陌生感。青草尖上水珠的晶瑩光澤、青蛙一個猛子躍入水底激起的聲響、再無消毒水味的清新空氣,刷過她的皮膚,程葉像痛快地沖了個涼似的,把那些黏膩的、纏人的、紛擾喧鬧的事都甩凈了。
快到觀測點時,兩人放慢了速度,從坐騎背上翻跳下來。拴好馬,他們徒步前行。他們盡量放輕腳步,可每當鞋底一踩上草甸,蘆葦塘里便響起警覺的滑水聲。近日是雛鳥出殼的關(guān)鍵時期,倘若程葉還守在觀測點,再過個把日,耳邊將此起彼伏全是雛鳥在卵內(nèi)的吱吱叫聲和清脆的叨殼聲。這種時候,成年天鵝是最為敏感謹慎的。
上弦月升到半空中了。熟悉的水草叢邊,程葉找到了死亡天鵝的巢穴。巢中空無一物,五顆卵全部消失。終究晚了一步?沒有成年天鵝看護的卵,猶如暴露于枝頭的甜美果實,任由肉食類動物飽餐一頓。程葉頗感沮喪,雌天鵝冰冷、濕答答的觸感又游動在她手上,它長長的垂進水里的脖子,像一根解不開的紐帶,將它和程葉的心緒纏繞在一起。就這樣了嗎?程葉不甘心。
“有足跡!”菅濟低聲道。月光下,足跡像一條丑陋的疤,割開淺灘草甸,從巢邊爬進小樹林。那是人類的足跡。印記很新鮮,被壓折的植物還佝僂著腰,朝著同一個方向爭相撲去。追至樹林里,印記變成了兩條更加清晰的鞋印,一深一淺。倆人心中疑竇叢生,烏梁素海因為疫情已經(jīng)全面封鎖,只有管理處和防疫站的人留下來了。李清源和方娜娜定不會邁出房門一步,哈丹巴特爾也不曾表示過想要同來,難道是防疫站的人?可這個時間他們來這兒干嘛?等等!莫非……
樹林里光影斑駁,越往深處走,能見度越差。菅濟在前方開路,常年不分晝夜地奔走在牧區(qū),他練就了一副好眼力,別人看是深深淺淺的黑,在他眼里被還原成了山川河流、草木魚蟲原本的模樣。程葉在他后方半步遠,亦步亦趨,勉強跟上。驀地,菅濟停住了。
噓。小樹林盡頭兩個黑影一閃而過,遠遠的,交談聲傳來。是外省口音。
“老天爺咧!這個雌天鵝真不錯,咱哥倆走運咯!”一個沙啞如破鑼的聲音說。
另一個聲音呵呵笑了,粗厚地像天邊響了幾聲悶雷。
“你要干嘛?!”破鑼忽然有些生氣。
“灑藥啊,抓那雌天鵝賣錢。”悶雷歡欣鼓舞。
啪。悶雷許是吃了一掌,哎喲哎喲呻吟起來。
“蠢貨!就知道灑藥,毒死了還賣個屁。要抓活的,活的!聽到?jīng)]!”破鑼喝叱道。
“可之前……”
“之前是賣給酒樓,按斤賣的,懂不懂?跟賣羊肉、賣牛肉似的,那點錢都不夠塞牙縫。我聽說有南方老板高價收購活的野生天鵝,你瞧這只,嘖嘖,品相這么好,肯定能開到這個價?!逼畦屧诤诎抵辛亮藬?shù)字。
悶雷倒吸一口氣,“真的呀,哥?那咱抓住它是不是就能收手了?我媳婦說,外頭現(xiàn)在查得嚴,抓住是要坐牢的?!?/p>
啪。悶雷又吃了一掌,空氣都抖了幾抖。
破鑼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坐牢,坐牢,去你個烏鴉嘴!快給老子動起來!你去引開雄天鵝,我搞定雌的?!?/p>
他們是盜獵者。程葉曾在文獻中讀到,棲息地的消失以及非法狩獵,是威脅疣鼻天鵝的主要因素,不曾想竟讓自己給撞見了。身影攢動。一個黑影壯如棕熊,吊著水桶粗細的大膀子,先出去了,那大約是悶雷。另一個黑影骨瘦如柴,腦袋卻異常大,豎在細伶伶的脖子上,像個移動的火柴頭。這便是破鑼了。
破鑼隱在樹叢后頭,按兵不動。悶雷那邊先有了動靜,是雄天鵝在扇動翅膀,發(fā)出嚯嚯的恐嚇聲。破鑼掣起一張網(wǎng),也沖了出去,不多時,雌天鵝也發(fā)出了搏斗聲。程葉和菅濟連忙趁亂靠近,只見悶雷的粗手似火鉗一樣,已反絞住雄天鵝的雙翼,雄天鵝拼命掙扎,抽回了右翼,一下下重擊悶雷的臉膛。雌天鵝那邊的情況也很危急,破鑼用一張大網(wǎng)把整個巢穴包裹住了,網(wǎng)上涂滿了麻醉劑,雌天鵝愈是掙扎,藥劑迅速滲入它的皮膚。咔嚓,雄天鵝的右翼被悶雷掰斷。
“不好,是牧仁和托婭!”程葉說。
話音未落,菅濟已抄起木棍,一個箭步?jīng)_了出去。他跳得極高,木棍從天而降,迎面劈中悶雷的面門,隨著一聲慘叫,悶雷仰頭倒地。那破鑼眼見就要得手了,未曾想半路殺出個人來,還把他兄弟打暈了,又氣又恨。他抽出一把短刀,奮力朝菅濟捅去,刀刃上閃著寒光。
“小心!”程葉嚇出一身冷汗。
菅濟忽悠一晃,避開了刀尖。破鑼撲了空,身子卻剎不住車,繼續(xù)向前摔去。菅濟瞅準時機,對著他后頸上猛敲一棍,他便重重地砸在草里。他抽搐了兩下,不再動彈。
月色當空,閃耀得猶如太陽,照得菅濟滿腦門子的汗亮晶晶的。再細看時,程葉發(fā)現(xiàn)他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目光銳利,嘴角剛毅,樸實憨厚里有了硬度。
所幸麻醉劑量不大,雌天鵝托婭稍作歇息,基本恢復(fù)了。它大概明白是二人救了它們,只象征性地警叫了兩聲,勸誡他們切勿進一步靠近。嘎嘣,吱吱。托婭身下響起了細微聲響。它抬起翅膀,卵全部得以幸免,其中有個卵裂出了縫隙,濕漉漉的幼雛正費力地把卵殼頂開,一點一點地向外爬。托婭注視著它,眼神中流動著貝母般的光澤,顯得波光粼粼。幼雛爬出來了,偎依在母親的腹下取暖。
拖著鮮血淋漓的右翼,雄天鵝牧仁一瘸一拐來到托婭身邊。見妻兒平安,牧仁滯了幾秒,終于身子一軟,砰地倒地了。
雄天鵝牧仁傷勢很重,菅濟脫了長袍,把它裹得像個嬰兒,縱馬狂奔帶回診所醫(yī)治。手術(shù)進行到凌晨五點,牧仁的情況很不樂觀,右翼多處骨折,失血過多,引發(fā)了器官功能衰竭。
牧仁病情危急時,程葉整夜整夜地守在診所里。醫(yī)護方面她幫不上忙,“葉子,回去歇歇吧,這兒有我?!陛褲鷦竦馈?伤龘u搖頭,堅持留下來。與她而言,守護牧仁成了她贖罪的方式,如果早些注意到天鵝數(shù)量減少,如果早些出去尋找天鵝卵,如果早些想到非法狩獵,事情便不會這么糟了。喝水,杯子在她手上顫栗;吃飯,米粒從她指縫間逃亡。她的這雙手,跟以前再也不同,上面不僅游走著那只死亡天鵝濕冷僵硬的觸感,還游走著牧仁滾燙的鮮血。
術(shù)后第五日傍晚,牧仁的病情終于穩(wěn)定了。那日白天下了一場夏雨,向晚時分,天放晴了。程葉穿過院子,準備進廚房倒一碗涼白開,換掉牧仁昨日的飲水,剛好看見一道彩虹橫在空中。彩虹是從診所院子里出去的,跨過湛藍如洗的天空,落在西方不遠處的小山坡上。在雨水滋潤下,坡上開滿了櫻粉色的格?;?、藍紫色的并頭黃芩和金黃的旱地蓮。一晃眼,程葉看見兩輪太陽,一輪在天上,一輪在地上。地上的太陽跳躍著,歡騰著,朝程葉跑來,直到近處才看分明,那是個穿著鵝黃色長袍的人兒呀。菅濟背著一簍草藥,猶如自彩虹那頭歸來。
待程葉再回到管理處時,禽流感隔離已解除。也不知是誰,將她的個人物品全挪回了前院房間,并一一歸置地跟先前一模一樣。她搬出凳子,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諝庵幸呀?jīng)嗅不出消毒水味了,墻腳、地板都擦拭地光亮,仿佛只是做了場夢,夢醒后發(fā)覺一切都沒變,可又好像一切都很陌生。凳子發(fā)硬,她坐得腰酸。她忽然有些懷念了,懷念隔離期在后院睡過的臨時床鋪,或獸醫(yī)診所里支起的行軍床。
叩門聲響起,李清源走進來。他扶了扶眼鏡,金絲框里的兩盞鏡片都是簇新的,跟他煥然一新的神色相得益彰。李清源說,那兩個盜獵者的事,警察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他倆假扮成攝影愛好者,早早埋伏在保護區(qū)里,利用提前制好的毒餌,毒殺了數(shù)對疣鼻天鵝,市里發(fā)回的檢驗報告里確實發(fā)現(xiàn)了中毒跡象。不幸中的萬幸,五顆天鵝卵當晚即被追回,已交由專家進行人工孵化了。
李清源忽然想起什么,說,“對了,我們?nèi)タ戳四莻€喪偶的雌天鵝,叫托什么來著。”
“托婭。它沒有喪偶,雄天鵝牧仁很快會康復(fù)的?!背倘~糾正道。
一絲皺紋,飛過李清源的眉心?!八穆岩讶糠趸?,雛鳥都很健康。就是雌天鵝情緒不算穩(wěn)定,非常焦慮,似乎一直在試圖尋找它的伴侶?!敝潦贾两K,他都沒有用名字稱呼他們。
聊完天鵝,兩人忽然無話可講,相對而坐,尷尬持續(xù)了好一陣。今天前院似乎異常安靜,從進屋到現(xiàn)在,除了李清源一板一眼的嗓音,再無更多聲響。“方娜娜呢?”程葉問。
此話一出,她在李清源臉上看見了似曾相識的表情,跟那日將她隔離至后院時一樣。他低下頭,“她在收拾行李?!?/p>
空氣更加凝固了。她沉吟良久,終于開口,“打算什么時候走?我送送你們?!?/p>
李清源一愣。進屋前,他憋好了一肚子說辭,比如導(dǎo)師如何催促他,身體狀況不允許,申請博士迫在眉睫之類,只要程葉流露出生氣或難過,他就有十足把握說服她。沒想到,她根本沒問。李清源的情緒忽然產(chǎn)生了微妙變化,他一把攥住程葉的手,十分迫切,“你要是舍不得,我可以多留一段時間!或者,或者,你跟我們一起走!”
程葉抽回手,像完全沒聽見他的話,“來了幾個月,咱也沒聚個餐。你看這樣吧,我請你們?nèi)タh里吃頓地道的蒙古菜,就當作踐行。哦,對了,方娜娜可能瞧不上小縣城的飯館,你去跟她說聲吧?!?/p>
李清源怔了幾秒。很快,金絲框眼鏡后頭流出了嘲諷的神色,“不用了??磥砟阌辛讼肓粝碌睦碛?,這頓飯,你還是請那個人吃吧?!?/p>
程葉被嗆得心里發(fā)酸,可她沒再做聲,為了兩人之間僅存的、稀薄的體面。
夏深了,雨也深了。天還沒亮,先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待雨聲歇了,日頭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羽翼潤濕的鳥類、以及綴滿雨珠的濕地植物,趕緊趁著短暫的轉(zhuǎn)晴瘋狂生長一番,果然午后剛放下碗筷,云和雨又來了,戀戀不舍,這一下便直到深夜。
李清源和方娜娜離開的那天,程葉沒在場。大清早,她騎了駱駝去往獸醫(yī)診所,接雄天鵝牧仁回保護區(qū)。天像個愛尿褲子的孩童,憋了一宿,終于忍不住了,她剛一上路就被雨水逮了個正著,抵達診所時衣角、褲腳濕答答的,仿佛騎著駱駝在烏梁素海里游了一圈。菅濟責(zé)備說,應(yīng)該由他把牧仁送過去,他能避得開草原上的雨。程葉笑笑,她寧愿出來散散心。
牧仁傷勢愈合得不錯,但沒什么精神。它半瞇著眼縮在干草團上,見程葉進來,掀起眼皮無精打采地瞄了一下,又默默闔上了。菅濟告訴她,牧仁右翼的骨折處還接著鋼板和螺釘,就算取出來,它可能一輩子也無法正常飛翔了。盡管菅濟總是很有說服力,但這次程葉不愿相信。一只無法飛翔的天鵝會成為什么?像雞鴨似的可憐家禽?她寧愿菅濟是錯的,沒人能剝奪天鵝親近藍天的權(quán)力,只要用心呵護,終有一天牧仁定能再次振翅高飛。
菅濟沒打誑語,他在密集的陣雨之間,尋了個晴朗的間隙,把程葉和牧仁送回來了。李清源和方娜娜已經(jīng)走了,哈丹巴特爾的狗獨自坐在小葉楊下,守著偌大的空院子,盼程葉歸來。狗嗅到了天鵝的味道,立馬沖上前,對著他們狂吠。哈丹巴特爾聞聲趕來,對著狗屁股狠狠拍了兩下,“騰格里??!怎敢對著天鵝吼叫?天鵝飛來,冰雪消融,花騾馬生駒,迎接福祿來。呼瑞!呼瑞!呼瑞!……”哈丹巴特爾喃喃念起了薩滿教的頌詩,狗似是聽懂了,夾著尾巴嗚嗚地逃進了后院。
程葉取出備好的干蘆葦,在院子里鋪了個草窩,并在四周設(shè)上柵欄,防止狗再次跑來驚嚇到天鵝。牧仁病怏怏地趴進窩里。菅濟說它是思念家人了,這幾日它的伴侶應(yīng)該會來看它,到時讓它們相見,牧仁的情況說不定會好轉(zhuǎn)。誰也沒注意,哈丹巴特爾何時離開的,因為他們說起了牧仁的飲食,菅濟想讓哈丹巴特爾平日弄些鮮活的小魚小蝦來,搭配著玉米、高粱、葉菜一起喂,增加蛋白質(zhì)比例,這樣它的右翼才康復(fù)得快。菅濟在前院叫哈丹巴特爾,他卻在后院應(yīng)了聲。不多時,哈丹巴特爾匆匆過來了,手里端著兩碗熱氣騰騰、飄著果香的奶茶。他人雖粗,心卻細,見程葉進門前似有淋雨,連忙新打來凈水,燒了壺奶茶。
“這里頭有我額吉的秘方,加了很多野生果子,喝了能包治百病?!惫ぐ吞貭枠泛呛堑?。
咸爽可口的奶茶驅(qū)散了潮濕,哈丹巴特爾講起今天給李清源和方娜娜送行的情形。“你知曉她是誰不?”哈丹巴特爾神秘兮兮地問。不等兩人應(yīng)聲,他迫不及待地嘆道,“她可是大領(lǐng)導(dǎo)的女兒!”
原來是方娜娜父親出面,跟縣里打了招呼,說烏梁素海最近治安不好,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頭父母不放心,要求提前結(jié)束調(diào)研??h里哪敢怠慢,火車、機票連夜訂好,幾位縣領(lǐng)導(dǎo)親自送行,并派專車送他們前往車站。臨行前,有領(lǐng)導(dǎo)問,“高材生呆了這些時日,對我們保護區(qū)的工作有什么寶貴建議嗎?”方娜娜坐在車里,揮斥方遒,指點江山,一口氣提出了好幾條呢。
據(jù)哈丹巴特爾回憶,方娜娜說的第一點,是烏梁素海保護區(qū)的級別太低,亟待提升。有些同學(xué)分配去了達賚湖調(diào)研,人家是國家級保護區(qū),烏梁素海只是自治區(qū)級,她覺得寫在研究報告里沒人家氣派??h領(lǐng)導(dǎo)點頭,連連說,“要升級,要升級?!?/p>
第二點呢?方娜娜嘴一扁,眼一斜,抱怨這兒的生活太不便利了。想買點東西,走遍方圓十幾里的村落竟找不到一間超市,好不容易碰著個貨商,一問,他竟說要買東西行啊,拿雞蛋換,不收錢。方娜娜眼珠子快翻到后腦勺了,“這都啥年代了,秦始皇都統(tǒng)一用秦半兩,你們還這么落后!”縣領(lǐng)導(dǎo)忙陪笑道,“是是,要與時俱進?!?/p>
說到第三點,方娜娜愈發(fā)激昂,這是她數(shù)月的切膚之痛啊。她提議,為了提高縣里的生活水平,與國際接軌,什么麥當勞、肯德基、必勝客一定要開,而且多多地開,考慮到當?shù)氐貜V人稀的現(xiàn)實情況,她還建議外賣服務(wù)要搞起來,還有網(wǎng)購,最好村村都能有快遞站點。縣領(lǐng)導(dǎo)一拍大腿,熱情洋溢地贊嘆道,“這個好!”
哈丹巴特爾雙手叉腰,拙劣地模仿著方娜娜的神態(tài)和京片子,惹得大家捧腹大笑?!拔覜]什么文化,所以她說的前兩點我也不太懂。但這第三點我可不認同,麥什么勞我是嘗過的,也不見得比我們的烤羊腿、手扒肉好吃多少?!惫ぐ吞貭柲樕涎笠缰院?。
說完,又閑扯了幾句,比如哈丹巴特爾額吉做的烤羊腿有多好吃,他家的牛羊平日在哪兒放牧,那里的青草如何瘋長,晨昏時分草尖上凝結(jié)的甘露有多么甜,他如何趕著羊群在坡上奔跑。不知不覺,奶茶已經(jīng)見了底。程葉問道,“李清源走時有沒有說什么?”
哈丹巴特爾把思緒一根根地從草原和羊群身上抽回來,回憶了一陣,才說,“哦,他好像說回去后會跟你聯(lián)系?!?h3>5.
雄天鵝牧仁回到了保護區(qū),因為不能飛,一直被養(yǎng)在管理處院子里。一日,程葉正在屋內(nèi)整理觀察數(shù)據(jù),忽然聽見窗外一陣騷動,牧仁躁動起來,蹼足啪啪地敲在磚地上。程葉趕忙出來,只見雌天鵝托婭站在墻頭呢。托婭不敢下來,只是遠遠地與它深情對鳴。受了伴侶的鼓舞,牧仁決定嘗試飛翔!它開始助跑,越跑越快,雙翼大張、急劇地扇動起來,終于,它縱身一躍。身體在空中畫了個低矮的弧線,它重重地摔在墻根上,撞翻了堆在一旁的農(nóng)具。巨大噪音驚得托婭立馬逃走了。
那以后,托婭每天都來管理處守望伴侶,一動不動站在墻頭,像尊皎潔的望夫石。不久,托婭終于攢足勇氣飛進了院子。然而當托婭靠近牧仁時,久別重逢的溫馨場面并沒有出現(xiàn),牧仁別過身,默默走開了。若托婭再追得急些,牧仁就發(fā)出兇狠的警告聲,甚至扇動翅膀擊打它,趕它走。遭遇了伴侶的壞脾氣,托婭沮喪地離開,漸漸地,它來訪的頻率降低了??尚厶禊Z牧仁并沒因此而高興,相反,它一天比一天低落,總縮在院子角落,呆望著托婭曾佇立的墻頭。程葉睡到半夜,耳邊總是傳來模模糊糊的聲響,助跑、扇動翅膀、起飛、又咚地摔下,日復(fù)一日。而后,牧仁開始絕食,連續(xù)三日不吃不喝,眼珠里的精光都散了。
菅濟說,“它是羞愧于自己的殘疾翅膀,不愿見家人。如果任其發(fā)展下去,它就真成孤鳥了?!陛褲职涯寥式踊孬F醫(yī)診所,取出了固定在骨折處的鋼板和螺釘。他們必須幫牧仁重振信心,可如何做到呢?哈丹巴特爾忽然想起,管理處后院外有一處不大的水塘,以前曾是個魚塘,后來荒廢了,岸邊長成了蘆葦蕩,可以作為牧仁的棲息地。菅濟拍手稱贊,放歸大自然有助于它練習(xí)飛翔,而且水塘離管理處不遠,也方便喂食和照看。
也許是因為鋼板和螺釘拆除后,牧仁的右翼更加靈活,也許是新環(huán)境使它心情愉悅,牧仁一踏進水塘,立馬從容不迫地游來游去,倒是自在了不少??杀娙说劝〉劝?,并不見托婭來。雛鳥們應(yīng)該在練習(xí)覓食、習(xí)水了吧?托婭從沒帶著小家伙們來看過它,難道牧仁真的成了孤鳥?
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中,夏季匆匆告別。草原漸漸褪掉綠色,換上了油畫般的燦黃。蘆葦開花了,秋風(fēng)一吹,雪白的蘆花四處飛蕩,像提前飄起了雪。牧仁已經(jīng)部分恢復(fù)了覓食能力,魚塘里有充足的水草根莖,所以程葉只需每天來給它喂些小魚小蝦即可。
這日,哈丹巴特爾又騎著摩托,呼嘯而走了。他每天去縣城集市,買來牧仁吃的新鮮魚蝦,若是他不得空,他的額吉就樂呵呵地開著電動三輪車跑一趟。?程葉覺得愧疚,尤其是要勞煩老人家時,可哈丹巴特爾擺擺手,“說什么見外話呢。我額吉本就閑不住,若硬讓她呆在家里不做事,她悶得恨不得把氈帳拆了,躺在草地上打滾兒撒潑。我們草原上的人一輩子都在奔跑,就像奔馳的馬兒,像翱翔的候鳥,誰都不愿停下腳步?!?/p>
摩托車消失在金黃色的地平線上,大地又變回一副靜謐的風(fēng)景畫,連車痕都找不到了。程葉提了鐵桶,前往水塘。風(fēng)中有了涼意,魚蝦隨著她的步伐在鐵桶里上下躥跳,激起的水花敲在桶壁上叮當作響。遠遠的,隔著雪白的蘆葦蕩,程葉聽見紛雜的擊水聲和啼鳴聲。她一驚,難道牧仁遇到了猛獸?還是盜獵者?鐵桶哐嘰砸在地上,魚蝦游了一地,她發(fā)瘋似地狂奔,撥開蘆葦,跳進水塘,只見托婭把一群灰色雛鳥攬在雙翼下,而數(shù)米開外,牧仁正在水中與一只蛇搏斗!它一面用翅膀擊打蛇身,一面拼命地啄它,直至將蛇徹底啄死。牧仁高聲鳴叫,托婭也興奮地發(fā)出對鳴。
程葉將這件事說與了菅濟,菅濟欣喜萬分,說它們很快就能和好如初。果然,從那以后,托婭總時不時地帶著雛鳥來看牧仁,這些羞澀的小家伙漸漸從母親翅膀下鉆出來了,微微顫顫地靠近牧仁,親近它。雛鳥快速長大、換羽,托婭帶著雛鳥在水塘邊的小樹林里練習(xí)飛翔,牧仁也跟著一起撲騰翅膀,像個超齡的插班生。
踏著落霞漫天,哈丹巴特爾騎在摩托車上,喜氣洋洋地回來了。他從后座卸下一個大箱子,說今天路過縣郵局,被叫住了,工作人員說有程葉的包裹咧。箱子外頭包了層藍灰色的塑料膜,沾滿了泥,邊角處都磨毛破損了,能清晰看見里頭淺咖色的瓦楞紙皮。她拆開一看,是一箱零食,李清源寄的。箱子里還有個信封,寫著“一一收”。程葉把信揣進兜里,又簡單翻看了下零食,也許是她曾經(jīng)愛吃的,也許不是,她記不清了。零食連帶箱子一齊,她給了菅濟,讓他帶去給牧區(qū)小學(xué)的孩子們。
“為什么是一一呢?”她曾問過李清源。
那時,李清源還在追求她。李清源是省城人,來自于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國營廠的高級工程師,而她只是個普通的小鎮(zhèn)女孩。在大學(xué)相遇,然后被李清源這樣優(yōu)秀的男生追求,她應(yīng)該感到知足,況且李清源總是一副玉樹臨風(fēng)、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他每天給她寫一封情書,不是通過短信或聊天軟件,而是用鋼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出浪漫情懷。情書的開頭,他總是叫她“親愛的一一”。
他說,“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唯一。所以,我叫你一一?!蹦撬查g,程葉真的有被感動??筛袆舆^后,緊接著的是一絲愧疚。我也將他視為唯一嗎?她悄悄問自己。
李清源離開烏梁素海后,曾給她發(fā)過幾條簡短的信息,她看了,也簡短地回了。似乎一夜之間,又似乎是個日積月累的過程,他們之間終究失去了共同語言,說什么都費勁,便都決定閉口不言了。
秋意漸濃。時光在草原上沉積得極快,從初秋到深秋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嗬,昨日還金黃的原野,被夜間的冷風(fēng)這么一吹,濕雨這么一淋,晨起竟已是濃厚的焦黃。倘若溫度再逃得快些,小樹林窸窸窣窣地唱上一宿,枯葉啊、裂紋啊、霉斑啊、秋蟲啊全都粉墨登場,日出后你再瞧吧,樹干跟被擼禿了似的,只剩個筆桿尖兒直指天空。
植物敗了,候鳥也要走了。牧仁家的雛鳥們已將翅膀練硬,從烏梁素海飛到小池塘,從水面一躍升上禿樹尖,那翅膀啪嗒啪嗒、剛強有力地擊打著空氣,猶如敲響了臨行前豪情萬丈的鼓點。程葉憂心牧仁,它翅膀顯然還不爽利,每次起飛前要助跑很遠,勉強躍起騰空,可翅膀一高一低,它才剛飛過樹尖便又掉下來,摔在石頭上,或被尖枝掛住了。它總是磕磕碰碰,落的滿身傷痕。若一直這樣,它是沒法飛去南方越冬的。
叮叮當當,馬鈴鐺在院子里響,菅濟來保護區(qū)尋哈丹巴特爾了。哈丹巴特爾最近焦頭爛額,他家牛羊得了脹肚病,肚子鼓得像個球,已經(jīng)不吃不喝了。牛羊是他們的命根子?。∷_滿巫師來了三四回,山也拜了,火也拜了,日月星辰、風(fēng)雨雷電都拜了,牛羊全然不見好轉(zhuǎn),甚至出現(xiàn)了呼吸困難、站立不穩(wěn)的癥狀,他的額吉急得在家里直抹眼淚兒。
菅濟還沒下馬,便問哈丹巴特爾,“之前說,你家牛羊放牧的山坡草質(zhì)鮮美,晨昏時凝滿了甘露。你們是否最近仍按夏季作息在那里放牧?”
哈丹巴特爾不解。怎么新鮮的牧草還能害了牛羊不成?
菅濟點點頭,“這就對了。清晨和傍晚時草葉上常掛滿露珠,牛羊吃了這種草會引發(fā)瘤胃鼓脹?!彼o哈丹巴特爾帶了幾劑藥,讓他立即給牛羊灌服,可以加速排出瘤胃內(nèi)容物。并再三叮囑哈丹巴特爾,秋季放牧?xí)r,一定要等晨間太陽升高、露水徹底消失后出牧,傍晚要在露水出現(xiàn)前趕緊回牧。哈丹巴特爾自是千恩萬謝,速速歸家去了。
“若沒有你,他可不急壞了!”程葉說。
“是啊。像烏梁素海這樣偏遠的牧區(qū)里,牧民們?nèi)狈A(chǔ)醫(yī)療知識,動物若生了病,就只能聽天由命了。一場雨雪砸下來,或者再遭個什么傳染病,牛羊常常死傷大片,牧民們忙活了好些年的辛苦全都付諸東流。”菅濟神色凝重起來。
程葉忽然想起,菅濟是十里八鄉(xiāng)唯一的大學(xué)生,她見過菅濟給雄天鵝牧仁做手術(shù)的模樣,也聽過村子里人對他醫(yī)術(shù)的稱贊,即便他離開這里,憑著手藝去大城市謀生,照樣能過得很好?!斑@就是你留下的原因吧?”程葉問。
菅濟笑笑,講了他的故事。他出生在烏梁素海東邊,一個叫大安太的小鎮(zhèn),父親是草原赤腳醫(yī)生,憑著簡陋的醫(yī)藥設(shè)施,走家串戶給牲口看病。牧民條件艱苦,常常付不起醫(yī)藥費,父親便采來草藥,自己加以熬制。他的童年,一半是和父親在馬背上度過的,另一半浸在藥香四溢的院子里?;鹈绛h(huán)抱住渾圓的砂鍋,藥水正咕咕沸騰,潮熱的空氣在周遭打著轉(zhuǎn)兒地對流。他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味草藥,日復(fù)一日的熬煮使他愈發(fā)淳厚、精益,明白了父親用“濟”字寄托給他的“懸壺濟世”的期許。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義無反顧地回到家鄉(xiāng)。綠皮火車駛離了都市,沿著鐵軌,哐當哐當朝天盡頭奔去。他斜倚在硬梆梆的座椅上,做了一個長夢,夢里青青草原和天對調(diào)了個兒,他躺在云里,仰頭一看,呀!那數(shù)不盡的飛禽走獸、潔白氈帳、油潑般綴滿山坡的羊群,都倒立在綠色的夜空上,沖他招手呢。
“草原讓我覺得真實、鮮活,更重要的是,我感到自己時刻被需要著?!陛褲D(zhuǎn)向她,“葉子,你以后會去哪兒呢?”
程葉搖頭,她不知道。以前和李清源交往時,他想和她去北京,他說那兒有全中國最好的鳥類研究所,博士表現(xiàn)優(yōu)異還有機會留校,再熬個幾年落了北京戶口,他們就是首都人了?!氨本边@兩個字,似乎對李清源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她難以感同身受。但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自己想做什么呢?
菅濟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做件最能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事吧,不枉此生?!?h3>6.
一場又一場的霜,凍壞了植被,也漚爛了草原上僅存的生機,樹林草叢寂靜了,豎起耳朵分辨,很久才能聽見稀稀的幾聲鳥鳴。候鳥們分批起飛,約好了似的,在空中集結(jié)成人字形艦隊,朝向溫暖的南方開去,像是被吸進了那張黃銅大鑼似的、暖融融的太陽火球。牧仁家的雛鳥瞭望著同伴漸行漸遠,它們躍躍欲試,呼哧地用力扇動著翅膀,做好了搏擊長空前的最后準備??赡寥实娘w行狀態(tài)仍然不好。
秋末,程葉要返校了。臨走前,她最是焦心牧仁,再三叮囑哈丹巴特爾要精細照料,在湖面封凍前,無論如何也要幫助牧仁帶著家人南遷。菅濟說他也會時常過來照看,程葉這才放心。
回歸校園生活,歷經(jīng)了短暫的不適應(yīng)后,程葉很快投入到碩士論文的準備中。她曾擔心,倘若在校園遇見了李清源,會不會稍顯尷尬。好在當她奔走于實驗室和圖書館之間時,這樣的橋段從未發(fā)生。沒多久,她從同學(xué)口中聽說方娜娜和李清源訂婚了。方娜娜如愿內(nèi)定進入了林業(yè)局,李清源也申上了鳥類研究所的博士,據(jù)傳聞?wù)f,在歡歡喜喜的訂婚宴上,方父直接承諾了李清源博士畢業(yè)后的前途。李清源實現(xiàn)了他的“首都夢”。程葉很平靜地聽完了,沒有想象中的厭惡和傷感。他們一起從烏梁素海啟程,奔著不同的目標前進,錢、權(quán)、情懷、或者夢想,把他們指引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終點必然是分道揚鑣。
那年的冬天像被詛咒了,雪來得很早,前后勾連,飄飄灑灑下了好些時日。程葉掛念著牧仁,在烏梁素海的大雪里,它究竟成功起飛了沒有?來自西伯利亞的北風(fēng)吹過羽翼時,它是否會失去平衡?一路千里,一路坎坷,它能否堅持飛向溫暖的太陽?她把擔憂斟字酌句地寫進短信里,傳給了菅濟。菅濟沒有回復(fù)。一日、兩日、三日……她從日日盼著消息,變成了日日害怕消息。這場雪下了足足半個月,世界仿佛被重塑了一樣。雪停了,病怏怏的陽光有氣無力地垂下,菅濟的消息才姍姍而至,“牧仁還是失敗了?!背倘~的心瞬間揪成了一團兒。
后來,程葉聽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最后一批疣鼻天鵝,選在暴雪降至的清晨起飛。天灰蒙蒙的,領(lǐng)航的幾只成年雄性天鵝先騰空而起,緊接著是雌天鵝和幾個家庭的雛鳥。雛鳥們面對生命中第一次遠航,稍顯雜亂無章,但在雌天鵝的幫助下,它們迅速調(diào)整狀態(tài),跟上了大部隊的節(jié)奏。負責(zé)斷后的,是天鵝夫妻托婭和牧仁。菅濟不放心,借了哈丹巴特爾的摩托車一路跟著。
牧仁一翼高,一翼低,在隊伍里十分扎眼。它們越過水塘,飛過樹林,橫跨草原,牧仁都勉強跟上了,只是經(jīng)常掉隊,托婭便一次次靠近它,為它鼓勁。它們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朝著一座山峰的方向奔去。領(lǐng)隊的雄天鵝昂著脖子開始沖向天空,雌天鵝和雛鳥們緊隨其后。強勁的山風(fēng)順著陡坡傾瀉下來,菅濟能看見牧仁渾身劇烈地顫抖,它繃緊雙翼,牟足了勁兒地控制住身軀。高空風(fēng)勢愈烈,雪花噼里啪啦撲面砸來,終于牧仁右翼一顫,失去了平衡,飛速旋轉(zhuǎn)著跌落,很快便被風(fēng)雪掩埋了。雌天鵝托婭俯視牧仁摔下的地方,發(fā)出陣陣瘆人哀嚎,像一首無限悲戚的天空挽歌。
當菅濟冒著暴風(fēng)雪找到牧仁時,因為疲倦和酷寒,它幾乎奄奄一息。“我會救你的,我會救你的……”菅濟把牧仁揣進皮襖里,用體溫暖著它,艱難地尋找下山的路。風(fēng)雪像刀割一樣劃過他的臉,他勉強睜開眼,四面八方全是白茫茫一片,哪里還有路!憑著模糊的記憶,他一步一探,一步一晃。風(fēng)雪愈發(fā)暴躁了,他只能弓著身子,一手摟緊懷里的牧仁,一手遮住口鼻,慢慢挪行。哐當,他被一塊巖石絆倒,轱轆轆順著坡滾了下去。他的頭磕上了什么,濕熱粘稠的液體順著脖子流進衣領(lǐng)。他想爬起來,可是腿腳像打了霜的青草,軟塌塌地亂晃。站起,摔倒。再站起,又摔倒。他跪在雪地里,垂著頭,仿佛即將接受風(fēng)雪的行刑。
大雪無邊。
懷里的牧仁一點點變涼,他的皮膚也逐漸失去溫度。“我會救你的……”他最后念了一遍,嘴里有股腥甜味。眼皮一寸一寸闔上了,他抱著牧仁,倒在了漫天的白茫茫里。
在意識模糊前,他隱約看見風(fēng)雪減慢,靜止了。雪花停在半空,紋絲不動,像繡在那兒似的。遠遠的,一道黑色閃電騰空而下,把雪色茫茫劈成了兩半,通過那道黑色的口子,他似乎看見了另一個世界:草原,星夜,上弦月高懸,足音嘚嘚的烏梁素海邊。他仿佛聞到了夏末的風(fēng),女孩發(fā)絲間的芬芳,香味撩人的油餅和烏如木。這一切美好得讓他想笑,竊喜自己的小聰明——他撒了個小慌,所幸沒人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接觸過那只疑似禽流感的雌天鵝,更沒必要被隔離,但他愿意這樣做,如此便能守在女孩身邊了。
不知沉睡了多久,溫?zé)岢睗竦谋窍娫谳褲樕希俅伪犙?,他看見一黑一綠的大眼睛。原來是哈丹巴特爾擔心他遇上暴風(fēng)雪,騎了騰云、帶著狗,來尋他。菅濟得救了,他趕緊打開皮襖一看,牧仁氣若游絲,在懷里蜷成了潔白的一團。
這個冬季,程葉常常透過窗戶朝北望,她想,一定能撞上牧仁南望的目光。春分后,程葉通過了碩士答辯。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菅濟,很快,菅濟發(fā)來一段視頻。小池塘解凍了,牧仁在水面從容游動,一朵白云飄過,那云朵越來越近,越來越低,輕飄飄地落在池塘里。程葉定睛一看,哪里是白云,是閃著貝母光澤的托婭從南方回來了!它們久別重逢,接頭交頸,耳鬢廝磨,雙翅興奮地拍打著水面。
“為了迎接你入職,保護區(qū)管理處翻新了。前后院都加蓋了一層,辦公室、圖書館、會議室、食堂應(yīng)有盡有。管理處領(lǐng)導(dǎo)說了,咱們保護區(qū)終于迎來了歷史上第一位碩士研究員,必須要鄭重對待,絕不能耽誤你搞科研。對了,縣里還真開了一家麥當勞,哈丹巴特爾說如果你想吃薯條,他天天騎摩托車給你買去!哎呀,我搞忘了,那是方娜娜愛吃,你應(yīng)該沒什么興趣?!彪娫捘穷^,菅濟激動地喋喋不休。
“還有呢?”程葉笑問。
菅濟愣了一會兒,明白過來,把圓寸頭撓得沙沙響。他嘟囔道,“我也很開心?!备糁娫?,程葉似乎看見了草原上霞光四溢,它讓烏梁素海金光閃爍,讓游禽羽翼流光,讓菅濟的雙頰緋紅高亮。
故事林2019年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