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草Flora
我提筆寫下最后一個字,把信箋裝進(jìn)了信封。
青蓮鎮(zhèn),還是一如我記憶中那般純凈、祥和。陽光下,我怔怔地抬頭,仿佛看見那個少年依舊英姿颯爽地站在他家門口。
“菁菁,喝水?!焙每偷暮螊寢審奶麓晒蘩锾统霾枞~——那還是何偉初到北京,從部隊郵寄回來的紀(jì)念品,“是不是小偉又來信了?”
我點點頭,從背包里將信取出。何媽媽迫不及待地接過去:“快,給我念念。”
思緒順著鋪展開來的紙張,流淌出悲傷的形狀。我一字一頓地把信上的內(nèi)容念出來,看何媽媽心滿意足地頻頻微笑。末了,她對我說:“菁菁,替我回信告訴何偉,一定要好好工作,不要掛念家里?!?/p>
“嗯?!蔽覒?yīng)道。轉(zhuǎn)身推開門,任清爽的微風(fēng)撲面而來。是第三年了,我在心里默默計算。環(huán)顧四周,家里的一切,仿佛都沒有變化。
除了何偉。
因為他在這個世上有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
何偉是在高三那年,轉(zhuǎn)學(xué)來到的長鋼高中。講臺上,魁梧的他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我叫何偉,來自青蓮鎮(zhèn)。初次見面,請多多關(guān)照……”
同學(xué)們頓時哄堂大笑。
“這年頭還有人穿膠鞋的嗎?”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就是,褲子上居然還有補???要不要我送你一條啊?”
何偉沉默了。
也許早就料到城里孩子們的不友好,他抓起書包,徑直走到教室后方。半晌,他的眼神落到我身邊的空位上:“我能坐這里么?”
我詫異地望著他:“你知道我是誰么?你愿意跟我同桌?”
我是全校出名的叛逆少女。父母常年在外經(jīng)商,對我關(guān)心甚少。滋事、逃學(xué),什么出格的事情我都干,老師們拿我沒有辦法,索性在教室后排單獨開辟出一個角落,任我自生自滅。
沒有人敢跟我同桌。
何偉是第一個。
我佩服他的勇氣,同時也暗下決心,一定要給他來個下馬威。半夜,我偷偷潛進(jìn)教室,把他椅子上的螺絲釘卸掉大半,想象著他第二天上學(xué)一屁股摔成個狗啃屎的樣子,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可誰知,第二天受傷的卻是我。
原來,何偉一早便發(fā)現(xiàn)了異樣,把他和我的椅子互換了位置。我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伸手就是一拳,“何偉,你混蛋?!?/p>
卻沒想到,拳頭被他牢牢抓住。
我掙扎不動,也只有本能地求饒:“算了,好女不跟男斗,這次我認(rèn)輸。”
圍觀的同學(xué)漸漸散去。何偉丟開我的手,在椅子上坐下,拿出課本,頭也不抬地說:“劉菁,我來這里是學(xué)習(xí)的,請你不要再搗亂了?!?h3>3
其實想想,在高中時期,何偉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他超強的觀察力和戰(zhàn)斗力。期末考試,他一舉奪得了全年級第二名的好成績,這下再沒有人嘲笑他。而我則拿著墊底的成績單,趴在課桌上,欲哭無淚。
“不回家么?”華燈初上,何偉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問道。
“回家?”我輕蔑地說,“天地悠悠,過客匆匆,不知何處是我家……”
“你武俠片看多了吧?”何偉笑了,起身走到教室門口,“既然你不想回家,那要不要去我家?”
何偉的家在青蓮鎮(zhèn),那是一個距離江油城區(qū)半個多小時車程的小鎮(zhèn)。我們買了車票,登上長途汽車。空氣中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青草香,我跟在何偉身后,很快見到了何媽媽。
燈光順著窗欞,微微透出溫暖的黃。斑駁的春聯(lián)底下,她緊緊攥住何偉的手,聽他的介紹:“媽,這是我同學(xué),劉菁。”
“你是小偉的好朋友吧。”何媽媽道,“多虧你們的照顧,我們小偉在學(xué)校才不會被欺負(fù)……”
何偉會被欺負(fù)?
我不禁吐了吐舌頭,“阿姨,您放心,何偉在我們學(xué)校好著呢……”
“可我就是覺得對不住他?!焙螊寢尩难壑蟹浩鹆藴I花,“小偉父親過世得早,從小他就肯吃苦,是鎮(zhèn)子上最有出息的孩子。鄰居們都說讓我別耽誤他,我這才勒緊腰帶,借錢送他到城里念書……”
“好了,媽,別說了?!焙蝹グ櫰鹈碱^,“劉菁不愛聽的?!?/p>
“誰說我不愛聽?”我搶著說。
同桌這么久,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何偉家里比我們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困難得多。而我身為他的朋友,竟然也沒有替他分擔(dān)一二。
“好了,我不說了?!焙螊寢屝α诵?,“菁菁,讓小偉帶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我們鎮(zhèn)上的夜景可美了。”
我和何偉并排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看耀眼星辰自天邊灑下漫漫銀光。
“讓你見笑了?!彼缓靡馑嫉卣f。
我搖了搖頭,“對了,何偉,還有兩個月我們就要高考了,你有沒有想過考哪所學(xué)校?讀什么專業(yè)?”
“你呢?”他問。
“隨便吧,我這成績……只要離家近一點,太遠(yuǎn)的地方,我待不慣的……”我說。
“但我想去北京,讀軍校?!焙蝹フJ(rèn)真道。
“那你媽媽怎么辦?”我問。
“我可以拜托給你么?”他目光懇切地說,“我在班里只有你一個朋友……我媽媽不識字,也沒有手機。如果我真的去了北京,只要你每個月能抽空把我寫的信念給她就好……”
我沉默了。
雖說這不是什么難事,但何媽媽孤身一人,一定是更希望自己兒子陪在身邊的?!澳銥槭裁匆欢ㄒツ敲催h(yuǎn)的地方讀軍校?”我問。
“因為這是我媽媽的心愿?!焙蝹フf。
那是2013年的夏天,江油市普降暴雨,青蓮鎮(zhèn)爆發(fā)了百年不遇的洪災(zāi)。大水沖斷了青蓮大橋,把何媽媽困在了橋上,年僅十二歲的何偉心急如焚。
“是從北京來的解放軍救了她?!焙蝹フf,“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淌進(jìn)湍急的河水中,把我媽媽救了出來……從那以后,我媽媽逢人便夸我們黨的軍隊好,教育我要知恩圖報,一定要成為像他們那樣對社會有貢獻(xiàn)的人……”
多淳樸的愿望呵。
這是自小便生長在蜜罐里的我,從來沒有想過的。我所擁有的并視之為理所當(dāng)然的一切,都與何偉不同。那一刻,我深深地體會到,原來從沒有什么歲月靜好,只不過有人在替你負(fù)重前行。
“我答應(yīng)你?!痹鹿庀拢倚攀牡┑┑乜粗蝹?。
一年以后,何偉如愿考上軍校。而我則在父母的安排下,去了本地一所三流大學(xué)。我始終沒有忘記對何偉的承諾,總是在接到他書信的第一時間,便驅(qū)車趕往何媽媽身邊。
從信里面我知道他長高了,也長胖了,一同入學(xué)的伙伴都待他很好。他出勤了,立功了,成為了老師眼中最有前途的學(xué)生。何媽媽的眼里滿是欣慰,一個勁兒地讓我回信告訴何偉,不要想家。
最后一次收到何偉的信,是在他即將奔赴索馬里的前夕。畢業(yè)以后,他憑借優(yōu)異的成績,被選拔去了維和部隊。得到消息那天,我和何媽媽相擁而泣,激動得不能自已。
這些年來,我同她之間的相處,早已像親人一般。何偉在信中說:“雖然目前國內(nèi)局勢穩(wěn)定,但國際上尚有戰(zhàn)亂。維護(hù)世界和平,我義不容辭?!?/p>
從那以后,本來一個月一封的書信中斷了。我掰著手指頭數(shù)他回國的日子,心里雖有隱隱的擔(dān)憂,但也倍感驕傲。因為他是何偉,無所不能的何偉。
直到半年后。
何偉光榮犧牲的消息,是我第一個知道的。電話那頭,領(lǐng)導(dǎo)的語氣沉痛:“那一次恐怖襲擊事發(fā)突然,但正是由于何偉的英勇陷陣,才控制住了事態(tài),保住了更多人的命。”
而我早已泣不成聲。
我曾經(jīng)問過何媽媽,有沒有后悔讓兒子去當(dāng)兵。她笑了,說:“菁菁,正是因為有了國,才有家。小偉此刻正在做的,就是讓千萬個像我一樣的老人,不再孤獨。讓全世界所有像我們一樣的家庭,團圓歡樂?!?/p>
我一直不敢告訴她,何偉的死訊。時間一長,她總是追問我:“何偉好不好?回國了么?怎么這么久還不來信?是不是又出任務(wù)了?”
我無言以對。
迫于無奈,我開始模仿何偉的語氣給何媽媽寫信。那個我想象中的何偉,在那些虛無縹緲的時光中,又去了黎巴嫩和敘利亞。他升了職,也晉了銜。何媽媽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開心得像個孩子。
或許從相遇的第一天起,我就該知道,何偉的心里裝著星辰大海。而我的崇拜太渺小,還來不及說出口。不知現(xiàn)在遠(yuǎn)在天國的他,還能否接收到。
風(fēng)往北去,船向南開。
臺燈下,我虔誠地鋪開信紙,一筆一畫地寫下我對何偉的懷念?;蛟S有一天,我會擁有自己的生活,會結(jié)婚生子,會讀詩和小說。
但我也會一直守護(hù)著何媽媽,把何偉給她的信一直寫下去。
就像他始終守護(hù)著世界,守護(hù)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