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r id="yyy80"></tr>
  • <sup id="yyy80"></sup>
  • <tfoot id="yyy80"><noscript id="yyy80"></noscript></tfoot>
  •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半米陽光

    2019-09-20 10:07:04康志剛
    北京文學(xué)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文家新元小文

    新元和小文鬧那么僵,而且還打了一架,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從小,我就時常聽大人們說,新元和小文最要好。怎么個要好法兒?就是倆人總是胳膊不離腿的,新元比小文大兩歲,雖然不是一個年級,但每天都要結(jié)伴去上學(xué)。新元還處處關(guān)照小文,像個大哥哥。但新元學(xué)習(xí)不怎么好,沒考上大學(xué);小文考上了,還是本科。

    大學(xué)畢業(yè),小文應(yīng)聘去省城一家生產(chǎn)汽車配件的工廠做工。后來工廠不景氣了,他就出來自己干。推銷過保險,倒騰過煙酒,不知是經(jīng)驗(yàn)不足,還是運(yùn)氣不佳,都沒發(fā)多大財。直到前幾年他開始倒騰汽車,才時來運(yùn)轉(zhuǎn)一下子發(fā)了。

    “一下子發(fā)了”,母親和父親這么說,我們胡同的人也都這么說。似乎只有這幾個字,才能充分與準(zhǔn)確地表達(dá)小文的好運(yùn)氣,當(dāng)然還有他的精明與機(jī)靈。

    那時的小文已經(jīng)買了小汽車,什么牌子我搞不清。他是我們胡同第一個買小車的,全村也沒幾輛。每一次,他和他那位穿戴時尚又漂亮的女人回來,一進(jìn)胡同總要狠勁地按幾聲喇叭,那嘹亮又帶有幾分歡快的響聲,引得我們小孩子都跑出來瞧稀罕。

    起先,新元還滿臉帶笑地迎出來,和小文寒暄幾句。新元長得高大威猛,說話嗓門也大;小文剛好相反,不但白凈瘦小,還有幾分文氣,這和他的名字倒十分相符。

    有時候,新元的女人也跟出來,笑瞇瞇地和小文女人搭訕。有一次,我看到她拉住小文女人的手,一口一個大妹子,叫得很親切。新元女人的手又黑又粗糙,和小文女人細(xì)嫩白皙的小手反差極大。而兩只手的主人,一個長得黑,也粗壯;另一個,嬌小玲瓏,還一身的珠光寶氣。聽說,小文女人和小文是大學(xué)同學(xué),倆人在學(xué)校就好上了。面對新元女人,小文女人也一臉的笑,卻淡得一股風(fēng)就能吹走。不知道從哪天起,小文再回來,我就很少見到新元和他女人的影子了。

    人們都說小文賺錢靠的是腦瓜,而新元憑的是力氣,倆人其實(shí)不是一路人,我覺得這話有道理。新元高考落榜后,一直在村里家具廠做木工。我們村里人大多靠給人打工過日子,沒有幾個冒尖兒的,但小文冒尖兒了。

    本來,小文在縣城有樓房,今年春天卻回來把那幾間老屋拆了,蓋起一棟兩層小洋樓。就因?yàn)樯w樓,兩家徹底鬧翻了。新元說小文的樓房影響了他家采光,逼小文把第二層扒掉。兩家之間彌漫起的嗆人的火藥味,我們都聞到了。這么僵持了一段時間,因?yàn)樾∥乃阑畈话牵略驮谒曳亢笸趥€大坑,這就是那天中午兩家干架的起因。

    我們胡同不大,只有五六戶人家,平時大家處得還不錯,至少表面上非?!昂椭C”。也就是說,人們之間關(guān)系的遠(yuǎn)近都差不多,即便從哪天起,有兩家關(guān)系突然升溫了,立馬會引起大家的關(guān)注。小文和新元家關(guān)系一直就好,都這么多年了,也就沒人說三道四。

    這些天,我們胡同的人像打了興奮劑,都在探聽和觀望他們兩家的動態(tài)。是呀,鬧到這一步,任誰都不會善罷甘休的。

    終于有了消息,據(jù)說經(jīng)了公,是新元告的小文。

    吃晚飯時,母親對父親說:“小文家都蓋好了,還能再扒了?”父親撇撇嘴:“可不就僵住了,一個非叫拆,一個就不拆!”看不出他更偏向誰。

    “小文說,他家有蓋樓的自由?!?/p>

    “新元說,他家有在院里挖坑的自由?!?/p>

    說到這里,父親和母親對視一下。我不明白他們目光的含義,更不知道兩人對小文和新元的看法是一致呢,還是有分歧。

    “不就是為挖那個坑,兩家才打了起來呀!”母親說。那天中午,我們胡同里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也有拉架的。當(dāng)然,論動拳腳,小文遠(yuǎn)不是新元的對手,只幾下,就被新元打趴下了,嘴角都淌出血。如果不是有人將新元扯住,小文再多挨幾拳也說不定;小文的女人也不是新元女人的對手。直到小文的女人躺到了地上,而且不停地呻吟,這場沖突才算告一段落了——這是我們村里人干架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尤其是女人,當(dāng)一方躺地上后,對方再厲害也只好罷手。

    “那也是把人家新元逼的?!备赣H吃飽了,推開碗坐到旁邊沙發(fā)上,點(diǎn)一支煙,銜到嘴里慢慢地吸著,目光瞅向母親。父親煙癮大,有時一根接一根地吸,母親沒少說他,卻照抽不誤。就是在裊裊升騰的淡藍(lán)色的煙霧里,我發(fā)現(xiàn)父親額頭上的皺紋一天天加深。才三十多歲的父親,卻有了那么深的抬頭紋。

    父親把目光從母親臉上移開,掃向院子南頭。那是我家前鄰的房子,也是青磚到頂?shù)钠椒?,和我家一樣,二十多年前蓋的。我們村里大多是這種樣式的房子。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把目光久久地停在那里。

    幾天后,我們胡同里來了一位穿制服的人。

    人們說,這是縣法院的法官。

    聽說是來調(diào)解的。還聽說,法院讓小文對新元家進(jìn)行經(jīng)濟(jì)賠償,雙方都同意了。

    “哎呀,一張嘴就是五萬!獅子大張口!倆人自小就要好,胳膊不離腿的!”也是吃著晚飯,母親又對父親嘮叨他們兩家的事兒。

    這些日子,我們胡同的人都不大去小文和新元家了,見面只是簡單打個招呼。誰愿意介入兩家的矛盾之中呢?有關(guān)他兩家的消息,反而是從外面聽來的。

    父親笑了笑,說:“哼,我估計小文不會答應(yīng)。五萬呀,那是個小數(shù)?”父親伸出一只巴掌晃了晃,“不過嘛,總得找個解決的辦法,誰愿意自家前邊戳一座樓?”

    是呀,誰愿意自家前邊戳一座樓呢?父親說完,又朝我家南邊瞅了瞅。夜幕早落下了,從我家堂屋射出的燈光,把我家南鄰的屋墻映上一抹淡淡的亮光,那每一塊青磚,連同用白灰勾的筆直的縫兒都能看清楚。一條條,一道道,像我們用的方格子作業(yè)本。好大個作業(yè)本!

    五萬還真不是個小數(shù)。

    再后來,那個法官開始頻繁地來我們胡同了。

    這是個中年男人,中等個頭,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倒很和藹。遇到人,微笑著點(diǎn)個頭。但我有些怕他,莫非就因?yàn)樗欠ü?,頭上戴一頂大檐帽?

    和以前不同,他一來就直奔新元家,時間都選在正午,有太陽的大晴天,陽光和各種炒菜的香氣飄滿了胡同。有時,我們小孩子也跟著去看熱鬧。隨著太陽一天天朝我們靠近,天漸漸暖和起來,微風(fēng)里有了草木復(fù)蘇的清新氣息。胖法官從一只黑色公文包里掏出盒尺,讓我們小孩子幫忙,俯下身來,在太陽地兒和小文家樓房的陰影間來來回回地測量。也許因?yàn)樘值木壒拾?,他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微微喘著氣,鼻尖上浸出細(xì)密的汗珠,像浮一層亮閃閃的油花。然后從公文包里掏出個小本子,在上面寫幾筆。在量什么呀?接連來了好幾次。隨著太陽的北移,小文家樓房投在新元家院里的那條長長的影子也在漸漸變短。

    我們都覺得稀罕。新元也覺得稀罕。他叼支煙,兩只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叉在腰間,微微皺起眉頭,問道:“胡法官,這管用?”這時太陽快接近直射了,太陽把新元高大的身軀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投到地上。

    我這才知道,胖法官姓胡。胡法官將盒尺收好,放回包里:“你說,我們總得有個依據(jù)吧?”

    新元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倒是,得有依據(jù)。抽出一支煙,遞向胡法官,是我們當(dāng)?shù)氐摹凹t鉆”,卻被謝絕了:“我不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會公平處理的,你放心!”

    “今天是夏至?!毙略獓姵鲆豢跓?,眼睛斜視著胡法官。他對胡法官有怨氣,因?yàn)橛幸淮嗡吹胶ü偈谴钚∥牡男≤囑s來的。他問胡法官,胡法官說,他一下公交車在村口正好碰到小文。胡法官馬上向新元道歉,說辦案人不該坐當(dāng)事人的車,是小文把他強(qiáng)拉上去的,他不好拒絕。他讓新元放心,他和小文沒有私交,一點(diǎn)不影響他主持公道。新元哪信,從此心里就結(jié)下疙瘩。

    “冬至那天,我還來哩?!焙ü偬帜ㄒ话杨~頭上的汗珠。

    也許是新元感到不好意思了,他朝胡法官笑笑,說,胡法官,去屋里喝杯茶吧?這大熱天!胡法官擺擺手:“不啦,我怕讓小文……”收住笑,又說,“看你們兩家鬧的,哎,怎么說呢?從前那么好,又是前后鄰居!”這時,我從胡法官的眼睛里窺見了一束銳光。這束銳光盡管一閃而逝,但還是像刀片兒般輕觸我單純的心。我不知道新元是否瞥見了它。但我覺得,這時候的胡法官才更像個法官。

    新元呢,嘴巴蠕動幾下,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就那么訕訕地?zé)o聲地笑著,目送胡法官走出街門。胡法官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小小的一團(tuán),尾隨他離開我們胡同。天上,是白亮刺眼的太陽,太陽也把路面照得白亮。

    整個夏天和秋天,我們胡同又恢復(fù)了往常的那種平靜。但和從前畢竟不一樣。小文家那兩層小樓戳在那里,一進(jìn)胡同就闖進(jìn)我的視野,有幾分霸氣與蠻橫。胡同仿佛變窄了,天也被割去一塊。天有時是藍(lán)色的,有時又灰乎乎的。飄來一朵云彩,卻被那座小樓生生地扯去一角。

    也有一點(diǎn)好處,那棟小洋樓,在我們這條差不多幾十年沒改變模樣的胡同里,讓人不由得眼前一亮。不知大人們怎么想,反正我們小孩子都這么認(rèn)為。有一次,我突發(fā)奇想,我要和小伙伴們?nèi)バ∥募覙巧峡纯?。從樓上看我們胡同,和在地上看絕對不一樣。但我們剛走到小文家街門口,就傳來一聲呵斥,是母親的,嚴(yán)厲里又有幾分溫柔。我四下張望,哪有母親的影子呢?但我還是收住了腳。

    事實(shí)上,我們是沒法上去的。因?yàn)樾略业牟灰啦火垼∥募业亩沁€只是個空殼子。他們一家從城里回來,就住一樓。我們小孩子怎么好上去看呢?

    那些天,每個人進(jìn)出胡同,都會有意無意地往那里瞅上一眼。我也是。

    “那個老胡,耍的什么把戲呢?”吃著晚飯,父親又和母親談?wù)撨@個話題。這個話題仿佛成了我家晚飯的一道菜,我相信也是我們胡同所有人家的一道菜。

    “誰曉得?又過去幾個月了吧?”母親嘆息一聲,往我碗里夾塊豬頭肉,“小文是誰?打官司,新元可不是個兒。”又扭頭對我說,“多吃肉,吃肉長個兒!”

    父親再沒言聲,只是吃菜、喝酒。每天晚上回來,父親都要喝上幾杯。是紅星二鍋頭,他說這酒便宜又好喝。母親總要給他炒倆菜,都是家常菜,有時還有一盤豬頭肉,或一盤油炸花生米,有犒勞的意思。父親在城里工地上做活,是大工,掙的錢不少,這是父親唯一值得自豪的一點(diǎn)。但我們知道,這完全是父親用老牛一樣的力氣與耐力熬出來的。母親說:憑的是傻力氣!我認(rèn)為母親的話也不完全正確,那何嘗不是父親的能耐呀,因?yàn)樵谖倚睦锔赣H是頂了不起的。母親平時在村里的家具廠干小工,雖說掙得不多,可總比歇著強(qiáng)。只有農(nóng)忙時,父親和母親才停幾天工。如今村里人倒把種地當(dāng)成了兼職。

    我家生活水平在村里數(shù)中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平時母親臉上也是一副知足常樂的神態(tài)。上邊成天講奔“小康”,我想,我家日子就屬于小康了吧。

    有時母親也會沖父親抱怨幾句:“你看看人家小文,年紀(jì)不大,那么有本事!”是的,小文比父親年輕好幾歲。

    面對母親的抱怨,父親那張醬紫色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抽煙。望著父親緊閉的嘴角,母親就緘了口。也許,母親想到了那句話:人比人,氣死人!這是母親時常說的,也是父親時常說的。我也聽到過胡同的叔叔嬸嬸們這樣說。為什么這樣說,我不知道,但又不明白,時常說這話的母親為什么還抱怨甚至是責(zé)備父親呢?

    但我是非常滿足的。班里其他孩子有的,我也同樣擁有,吃的、穿的,都不比他們差。如今的孩子們在這方面都差不多,也攀比,比的是住房、汽車。誰家在城里買了樓房,誰家蓋了小洋樓,買了名牌汽車,比這些。我家的生活條件中不溜兒,班上的大部分同學(xué)都是中不溜兒。

    每天吃晚飯,是我和小妹最快樂的時候,因?yàn)楦赣H從城里回來,還因?yàn)槲壹姨梦堇镲h起的淡淡的酒味和菜香。這種氣味伴著電視上鬧嚷嚷的聲音,讓我心里暖融融的。我家中午飯簡單,只有晚飯才這么豐盛。

    這時,父親又朝院里看了一眼;母親也看了一眼。他們交換一下目光,但都沒說什么。

    吃過飯,我走出屋來。

    我站在院里往天上看。秋天的天空讓秋風(fēng)吹得一塵不染,滿天的星星也像擦過一樣亮晶晶的。每一顆星星都像一只調(diào)皮的眼睛,朝我眨動。我喜歡天空,喜歡白天的天空,也喜歡夜晚的天空。當(dāng)然,更喜歡金燦燦的陽光。萬物生長靠太陽,這是書上說的。尤其春天和秋天,我家院里落滿陽光,像鋪著厚厚一層晃眼的金子。

    在那些天里,我還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對我家前鄰的情況非常敏感。

    “我今天聽娟子說,根生家飯店的生意一般般?!蹦赣H聲音不高,但口氣是愉快的。

    父親努努嘴:“我每天下班從鎮(zhèn)上過,都看到他家飯店門前停一大片小車。你忘了,金銀不露白?!?/p>

    “哪兒呀,根生和小文一樣,有錢了還不顯擺顯擺呀!那叫有粉搽到臉上!”母親垂下頭,想一下,又說,“當(dāng)初,根生找咱,你就是不同意。哼,一根筋!豬腦子!”

    “合伙買賣做不得,又是鄰居!他再是好意,也不能答應(yīng)!當(dāng)時你不也是這個意思嗎?”

    母親嗯呀一聲,想說什么,卻又把話咽了回去。父親和母親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那處平房,和我家一模一樣的平房。

    我仿佛看到了一雙黑漆漆的精明的眼睛,只是它們的主人比小文胖些,也不如小文隨和,不大愛說話,和胡同的人見面也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那天晚上,就為合伙開飯館,他來到我家。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答應(yīng)。他離開時有些訕訕的,手里夾著父親遞給他的煙,一口也沒抽。

    “也不見得,看新元家鬧的。根生能不多想想?那么精個人兒!”這時,父親依然死盯著我家前面的平房。

    “就怕……”

    “怕什么?”

    “你和新元哪一樣?新元那脾氣,還和小文要好過哩。你哩?”

    父親不再吭聲,瞇起一只眼,又把煙放到嘴里使勁抽,抬頭紋顯得更深了。是呀,平時父親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和誰都沒犯過臉紅。根生想和我家合伙干,也是看中了父親的實(shí)誠吧?

    過了好久,父親眼里突然射出一束光:“新元不是正和小文打官司嗎?”

    望著母親疑惑的目光,父親把煙頭扔地上,拿腳用力踩:“新元能贏,咱就輸不了!咱怕他?”

    我看到母親臉上綻出一絲笑意,我心里也有了底氣。

    自此父親和母親都完全站在了新元家一邊,我也是。不,我非常矛盾,因?yàn)槲蚁矚g小文家的兩層小樓。我還沒住過樓呢。

    相對于胡同的其他人,父親和母親更關(guān)注小文和新元家的最后結(jié)局。

    可是,就像故意和大家作對似的,那個胡法官的身影再沒有出現(xiàn),也沒聽說有什么新進(jìn)展。小文家的二樓還是空空蕩蕩的。那白色的鋼塑窗框,在深秋漸冷的風(fēng)中透出一種和夏天不同的白,是慘白。早晨,總有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從洞開的窗戶里飛進(jìn)飛出,它們倒先住下了。

    “這樣也好。”父親說。

    “看誰還敢再蓋小樓吧。哼,蓋了還不是白搭?”母親附和道,“小文也是的,城里的樓房不好呀,非回來蓋什么小樓,錢多燒的!”

    “住膩了唄,回來圖個新鮮!”

    他們倒盼著那兩家永遠(yuǎn)這么僵持下去。如果僵持下去,小文家那棟二層小洋樓不僅是個擺設(shè),更是對人們的一種警示。

    我終于見到了胡法官的身影。他又走進(jìn)我們胡同,走進(jìn)了新元家。

    正是中午放學(xué)回來,我背著書包站在新元家街門口,看胡法官和新元說話。胡法官穿一身棉制服,也是深藍(lán)色的,還是那張白凈的臉,看上去要比夏天胖了整整一大圈。

    “嗯哪,胡法官,你還真來了?”新元略有些驚訝。

    “今天冬至,”胡法官仰頭朝天上望望,瞇著眼,笑呵呵地說,“正好大晴天,有太陽?!?/p>

    我抬頭,看到了冬至的太陽。冬至的太陽遠(yuǎn)遠(yuǎn)地懸在空中,離小文家的樓頂非常近,差不多有一尺的距離,也就是說,差一點(diǎn)就被樓頂遮住了。和夏天不同,冬至的太陽變得像一枚黃杏子,沒有多少熱度,只是個象征似的。一條長長的陰影,遮住了新元家大半個院子。那個坑還在,里面落一層榆樹葉和槐樹葉。榆樹葉是深紅色的,槐樹葉是淡黃色,在冷風(fēng)里蜷曲著,像讓歲月弄皺的顏色發(fā)暗的紙片。一片又一片。

    我看到胡法官從衣兜里掏出盒尺,讓新元幫忙,俯下身子,在那個長長的陰影和少得可憐的陽光地帶一遍遍地丈量,丈量得似乎比夏天還仔細(xì),因?yàn)榇┲抟?,動作更顯得笨拙與吃力。他的臉一會兒映在陽光里,一會兒又隱在陰影里,始終掛著笑,但又是莊重的。風(fēng)是涼的。

    “你這是測量什么呀?我不明白?!毙略πΑ?/p>

    胡法官不直接回答他,直起身來,往兜里裝著盒尺:“你看看你們兩家鬧的?!?/p>

    邊說邊搖頭,是為新元和小文曾經(jīng)的友誼而惋惜?

    不久,一個消息在我們胡同不脛而走:小文和新元兩家的案子終于了結(jié)了。小文賠償新元家的數(shù)額,由原來的五萬減為兩萬五千元,少了一半。新元答應(yīng)了,據(jù)說答應(yīng)得非常痛快。

    還據(jù)說,小文家的樓房,擋了新元家半米陽光!

    人們都嘖嘖稱奇,都明白了那個胡法官為什么夏至和冬至那幾天,一趟趟地來新元家進(jìn)行測量。測量太陽地,也測量陰影。哎呀,原來陽光是可以用米來形容的!

    小文開始對擱置快一年的二樓進(jìn)行裝修了。那些天,電鉆刺耳的聲浪裹挾著難聞的油漆味,在我們胡同里橫沖直撞,讓人躲閃不及。新元呢,也開始揮著鐵鍬,填院里那個大坑了。一天中午我放學(xué)回家,正碰到小文和新元同時出門。我認(rèn)為他倆會打招呼——兩家的矛盾不是都圓滿解決了嗎?但他倆只是相互對視一下,就都把頭扭開了。小文還一閃身,退了回去。直到新元走出胡同,他才又走出來。

    “他倆從小就胳膊不離腿的——”此刻,我耳邊又回響起母親這句幾乎是掛到嘴邊的話……

    一天,母親剛放好飯桌,就惶惶不安地對父親說:“哎呀,聽說根生也蓋樓呀。”燈光下的父親,臉上沒有多少驚訝,也許他早料到了這一步吧。小文和新元家的矛盾圓滿解決了,也就意味著掃除了根生蓋樓的那道障礙。我家有什么理由拒絕?沒有。如果我家拒絕,胡同的人怎么看?

    “咱也蓋吧!”

    父親的話音剛落,母親就把一只手伸向他:“錢呢?那可不是吹口氣!”父親笑笑,笑得有些尷尬,眼角的皺紋都擠到了一起。我似乎第一次見父親這么笑。我還看到母親緩緩地收回那只手時,上面似壓著一塊大石頭。

    幾天后,母親又笑盈盈地對父親說:“嘿,聽說根生家不蓋了,在城里買房子呀?!?/p>

    父親臉上還是那么波瀾不驚,似乎這也是他料想到的:“這就對了嘛。房子再好也是鄉(xiāng)下,哪比得上城里的樓房!”

    就這樣,在此后的幾天里,我家晚飯時的氣氛又和從前一樣了。父親還是照樣喝幾杯。幾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講他在城里工地上的一些見聞。對我和小妹來說,父親所說的一切,都是新鮮和好玩的。母親有時認(rèn)真地聽,有時嫌父親話多。這時,往往電視上有她喜歡的節(jié)目。

    我記得,又過了有五六天吧,也是吃晚飯時,母親坐下來,一直不說話,臉陰沉得像外面灰蒙蒙的夜幕。父親盯著她,盯了好久,才問:“你怎么不說話?莫非……”

    啪!母親把筷子放到碗上,說,根生不光在城里買房,還要在家蓋呢,說明年開春就動工。撂下話了,說蓋得比小文家的還要漂亮!自然,這個消息她也是聽廠里人說的。

    父親也放了筷子,然后從兜里掏出煙,卻沒有點(diǎn),而是架在手上,怔怔地望著母親:“根生要蓋樓,可是真的?”

    “那還有假,根生真發(fā)了,不叫的狗最會咬人,根生不亞于小文!”母親輕輕地?fù)u搖頭,像是又后悔當(dāng)初沒有答應(yīng)根生。又說,“你說怎么辦吧?咱家的院子和新元家差不多,也是擋半米。前有車,后有轍?!?/p>

    父親把目光從母親臉上移開,點(diǎn)著煙,吸一口,慢慢地吐著,眼睛又朝我家院里望去。朦朧的夜色下,根生家的房屋變成了一座黑黢黢的山崗,朝我們壓來。

    我卻緊盯著父親的臉,多少希望他說出“咱也蓋”這三個字?!霸垡采w”,這三個字此刻在我心里有著大山一樣的重量。

    但很快我就失望了,父親只是一個勁地吸煙,都忘記桌上已擺好了飯菜。除了豬頭肉和油炸花生米,還有一盤雞蛋炒青椒,屋里彌漫著和平時一樣的誘人香味。剛開始,母親眼里泛出一層光,但在父親吐出的煙霧中,最終還是熄滅了。父親和母親就這么沉默了好大會兒,母親非常突兀地喃喃道,咱著嘛急呀,孩子離說親還早哩。像是說給自己聽,又似安慰父親,嘴角抽動一下,像苦笑,也似無奈。但我臉上有些發(fā)燒了,是母親的話觸動了一個少年心頭那根已然敏感的神經(jīng)吧?!@幾年我們這里的女孩子找對象,首要條件就是在城里有樓房;其次,是在村里有小洋樓。這時,我看到父親伸出右手的中指,反過來用關(guān)節(jié)輕輕地叩擊飯桌,一下又一下,時間就在他的叩擊中溜掉了。而父親那張醬紫色的臉,在燈光下一會兒泛出青色,一會兒青色又變?yōu)樯罴t色。

    過了幾天,父親終于說出了那三個字。

    這個消息讓我激動又振奮,那種久埋心中的期待像小兔子般跳出來。我覺得這才是我心目中的父親,多么了不起的父親!

    只是,此后雖說父親晚上還要喝幾杯,飯桌上卻少了那盤豬頭肉。但還有花生米。有一天,我終于看到了久違的豬頭肉,是母親瞞著父親買的。父親伸筷子夾一塊,卻舍不得吃,送到了我嘴里。我咀嚼著,滿口的肉香。我想,住上小洋樓的滋味也是這樣美好吧……

    晚上,我做了個夢。在夢中,我站在我家樓上,放眼望去,天空遼闊深遠(yuǎn)得像我在電視上見到的大海;天邊上還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像一堆堆的棉花垛,被太陽鑲上一道金邊,和畫片一樣好看。陽光也亮得晃眼,是因?yàn)殡x太陽近了些吧。在夢里,我還看到我們胡同也變了,都由平房變成了兩層小洋樓,就像大雨過后,我們村南河灘上突然長出的一個個白蘑菇;它們從菅草叢里鉆出來,擠擠挨挨又執(zhí)拗頑強(qiáng)地朝上瘋長,都想享受陽光的愛撫!

    這讓我又想到了書上那句話——萬物生長靠太陽!

    作者簡介

    康志剛,男,1963年生于河北省正定縣,中國作協(xié)會員,石家莊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長江文藝》《光明日報》等全國幾十家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200萬字,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選刊轉(zhuǎn)載并收入年度選本。短篇小說曾連續(xù)兩屆獲河北文藝振興獎。長篇小說《天天都有大太陽》獲第二屆“中國作家劍門關(guān)文學(xué)獎”大獎,河北省“五個一”工程獎,改編為影視劇。《歸去來兮》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評選的“2016年全國小說排行榜”,獲第二屆河北孫犁文學(xué)獎,第三屆寧夏朔方文學(xué)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香椿樹》《稗草飄香》等。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猜你喜歡
    文家新元小文
    Topological states switching and group velocity control in two-dimensional non-reciprocal Hermitian photonic lattice
    舊歲千重錦,新元百尺竿
    天門石
    鯉魚跳龍門
    七步之才
    事半功倍
    《新元史·高防傳》勘補(bǔ)
    變味的母愛
    參觀秋收起義文家市會師紀(jì)念館感懷
    那把紙傘
    原平市| 朔州市| 无为县| 皮山县| 刚察县| 新干县| 武胜县| 鄂托克前旗| 伊春市| 乳山市| 湖口县| 潢川县| 本溪| 称多县| 元江| 望谟县| 阿合奇县| 兰州市| 金塔县| 拉萨市| 夹江县| 阳新县| 永德县| 广安市| 利津县| 杭锦后旗| 琼中| 大足县| 晋江市| 神池县| 桐柏县| 肥城市| 奉化市| 阿克陶县| 江阴市| 江安县| 永德县| 吉木萨尔县| 南平市| 来宾市| 桦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