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手藝人

一門手藝，就是一段歷史;一個老手藝人，就是一段歷史的秉筆者。

大至一座城一個國，小到一座鎮(zhèn)一個村，總要有一門手藝梳理一代人甚至是幾代人的慢生活，總要有一個身負手藝的老藝人伴隨著慢生活活在人們久遠而溫馨的記憶里。手藝人在，手藝就在;手藝在，五里之風(fēng)和十里之俗就在;五里之風(fēng)和十里之俗還在，往事就在，鄉(xiāng)愁就在，世人在紛繁的俗世里退避三舍暫且滋養(yǎng)自身的水土就在。

從這個意義上講，一門手藝，一個老手藝人，尤其是一門故鄉(xiāng)的手藝，一位故鄉(xiāng)的老手藝人，就是故鄉(xiāng)常年不滅的燈盞。

我臨時決定重回故鄉(xiāng)，便來自一門茍延殘喘存在于世的手藝的招引。

本地最大的那座城市的民俗博覽會展區(qū)里，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我遭遇了那些純粹而深沉的藍。那些略顯粗糙的棉布之上，白色的線條就那么白著，藍色的背影就那么藍著，那種冷靜的處理，你甚至不能再用什么去敘述它們。但是，當簡單的白色線條與藍色背影交織在一起，一切就變了。那些簡單的素布之上，幻化出了桃園結(jié)義，幻化出了柳毅傳書，幻化出了水漫金山;幻化出了幽蘭暗放，幻化出了寒梅傲雪，幻化出了蝴蝶蹁躚;幻化出了小橋流水，幻化出了塞外寒月，幻化出了日暮鄉(xiāng)關(guān);幻化出了秋收之樂，幻化出了婚嫁之樂，幻化出了天倫之樂……

我驚異于它畫面中呈現(xiàn)出的古樸與簡潔之美。但我更驚奇于它的出處：每一條長長的藍色布尺的一角，都用一枚纖細的曲別針別著一張長方形紙片，紙片之上，我們鄉(xiāng)的名稱赫然印于其上。沒錯，這些被稱之為“藍印花布”的民間工藝，正是來自我的故鄉(xiāng)。

心情是五味雜陳的。但占據(jù)內(nèi)心最多的，竟是慚愧和不安。就像和兒時一起泚尿捏泥過家家的好友在另一個沒有瓜葛的地方偶然相遇，面熟，卻又互不敢相認。站在民俗博覽會的展區(qū)里，我慚愧于對藍印花布記憶的衰退，不安于對故鄉(xiāng)感情的消散。我被這天然的色彩蠱惑了。我分明在兒時的老家見過這種純粹的藍，但究竟是如何見過的，卻又全然不記得了。站在那些藍之中，突然有個沖動的想法：我決定以探尋一門手藝的方式回鄉(xiāng)，尋找我失去的藍。

站在我面前的七十多歲的長者老劉，他是我所能打聽到的我們鄉(xiāng)最后的藍印花布傳人之一。

對手藝人的了解，多來自于影視劇和五花八門的書籍。這其中的手藝人，他們以手藝傳家，對待手藝，就像對待宗譜一樣謹慎、恭敬，手藝之上，鍍滿了厚厚一層嚴苛的規(guī)矩。譬如，很多手藝就明確規(guī)定：傳內(nèi)不傳外，傳男不傳女。為了一門家傳技藝不被外人所知、所得，耗費青春、搭上性命都值得。關(guān)于與手藝同生共死的傳聞和故事，我已聽過許多，因此，面對手藝和手藝人，我一直心存一種莫名的敬畏。

我滿以為，作為一名手藝人，老劉應(yīng)該是藏著掖著的，唯恐被外來的居心叵測的人偷走其中的精髓，此行必然有所波折。但他不。與老劉同村的初中同學(xué)告訴我，老劉和我臆測的手藝人截然相反：誰想來學(xué)，他都盡力教授;誰想來看，他也熱情招待。

聽說是為探訪藍印花布而來，老劉很開心，敞開大嗓門，讓他的老伴給我和同學(xué)倒了兩大黑陶白底海碗的白開水，同時笑著搖了搖手，以示沒有給我倒水的緣由——那粗愣愣的手掌之上，裹著一種因常年浸染而深入肉中的藍。那是藍印花布染料的顏色。

老劉說，染布的手藝是說不出來的，你就看著我怎么做吧。

小院不大，老劉在不大的小院里一刻不閑。先用豆?jié){、石灰、蛋清混合作為防染漿，透過印版刷在白色坯布上。老劉說，花布印染使用的坯布是棉布，選好的布料不能直接印染，必須先經(jīng)過脫脂。晾干坯布后，還要再用靛藍的顏料水煮染，待布干后刮去灰漿，才會呈現(xiàn)出那些美麗的藍底白花。

我沒走過去看他的染缸，但我能看見，他將一匹匹脫脂的白棉布輕輕放入缸中，用木杵攪拌、浸泡，良久，才用手拿出來。而此時，布已經(jīng)是藍色的了。他將剛剛?cè)境龅牟继羝饋?，掛在小院里那些電線般規(guī)則的麻繩之上。小院里，那些滴滴答答的藍色，從布匹的身體里無休無止地流出來，砸到地面。地面上，黃色的土遭遇了藍，并皈依了藍。

一陣風(fēng)吹過小院，兩扇棗木院門動起來，無數(shù)枚樹葉動起來，藏身于屋檐瓦礫間的雜草動起來，那掛滿院子的藍印花布也動了起來。風(fēng)吹藍印花布，像風(fēng)吹藍色云朵。每一朵云朵都圍著你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繞，它們繞得有鼻子有眼兒，并不往你身上撲，所以也并不覺得眼花繚亂。

那一刻，忽然覺得，這就是復(fù)制版的天空。甚至可以說，是天空復(fù)制了藍印花布的藍。高處的藍、低處的藍以及土中的藍，形成對峙又相互交融。像墻，但比墻要柔軟;像水，但比水要溫暖。藍和藍里面通透、清爽，反射在眼睛里，眼睛里時而風(fēng)起云涌，時而安靜如湖。

閉上眼，聽風(fēng)過耳，聽陽光提著自己輕巧的小腳步在小院里來回走動，恍惚嗅到，那些藍印花布的藍，緩緩地散發(fā)出一種草木的香。

沒錯，就是草木的香。

現(xiàn)在，我必須要重點提到這種藍和這種香，提到一種名為藍草的植物。

那些碧綠至深沉的藍草，棵低而葉肥，春秋之季，它們在房前，在屋后，在山間，在田野，在橋頭，在井邊，自顧自地生長著，不間歇地向四外爬著。普天之下，似乎就沒有它不能長的地兒，似乎就沒有它不能走的道路。它們那么心安理得地長在那里，蟲不咬，畜不食，人也不待見，可謂是無用之極了。

但是，自然之道告訴過我們：無用之用，往往就是大用，所謂無用，只不過是還未遇見它該遇見的人，經(jīng)歷它還未該經(jīng)歷的事而已?；蛟S，唯有鄉(xiāng)間的藍印花布工匠們懂得藍草們的價值。藍生兩季，小暑或白露，正是鄉(xiāng)間藍草郁郁蔥蔥、鋪天蓋地的季節(jié)，工匠們就如采藥的醫(yī)者，背著籃筐，走向藍草最為茂盛之處，將那些肥美的葉子采摘下來，以備日后加工染色之用。除了這些工匠和鄉(xiāng)間老農(nóng)，極少有人知道，每一片綠油油的葉片中，其實都藏著一個一塵不染的藍天。

我們這個地方算是一個古縣，兩千多年前，一位承前啟后的大學(xué)者曾在此為吏，教化百姓。他寫過一篇名為《勸學(xué)篇》的文章，其中說道：“青，取之于藍而勝于藍。”世人讀到此處，多以青色藍色翻譯之，卻很少有人知道此中的藍，正是采自本鄉(xiāng)本土的藍草的藍。

這位老夫子晚年曾在本地開壇講學(xué)，教出了幾個攪動得歷史不得安寧的人物。老夫子最終也葬在此地，至今還被鄉(xiāng)人們拜祭。讀《勸學(xué)篇》，我常會想，被老夫子搬入文章之中的藍，何嘗不是老夫子的自喻？而今藍草無存，夫子空留墳冢。面對荒涼的山野，忽而想到，無論是藍草還是老夫子，又豈不都是已經(jīng)絕跡的鄉(xiāng)紳，都是一種身居山野卻品格高貴的所指？

平心而論，他們完全有資格配得上“高貴”這個詞。桃李滿天下、文章蓋古今的老夫子自不必說，就是這野生野長的藍草，也是有頭有臉有名有腕兒的植物。中國人的文學(xué)圣經(jīng)《詩經(jīng)》就曾吟唱“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你看，三千多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已經(jīng)窺探到一株野生草木的高貴。反復(fù)吟誦這散發(fā)著草木馨香的詩句，我們足可想見，先祖?zhèn)冋窃谇‘數(shù)募竟?jié)，采下這些放肆生長的野草，晾曬，揉碎，與白得沒法再白的石灰攪拌在一起，在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之下，做成了藍靛，這原始的，色澤艷麗而純凈的涂料。

也就是說，我們對于一種顏色的癡迷，其源頭往往是對祖先的癡迷。像血液一般，祖先們以一門手藝的方式，把他們喜愛的顏色代代傳承了下來，并且以為我們也會像他們那樣虔誠地生時珍愛、死后傳遞。他們以為，數(shù)千年后的我們?nèi)詴灰坏兰儩嵉乃{光擊中內(nèi)心。

想起來了。想起我兒時是怎樣見證它的藍的了——這是一種在我生命中占據(jù)著多么重要位置的顏色。小時候，母親就曾無數(shù)次用苘麻的蒴果蘸著這種顏料給我印額頭。苘麻蒴果呈不規(guī)則的半圓，頂部呈現(xiàn)出齒輪型的花狀。母親拿苘麻蒴果當印章，蘸著用一丁點兒清水和藍靛和制的顏料，給每一個剛出鍋的白面饃饃頭頂印上一朵好看的小藍花兒，似乎不印上這枚小印章，白面大饃就是身世不明的野孩子，就是來路不正的不合格產(chǎn)品。

母親給饅頭點完了印花兒，便俯下身子，在我額頭之上也輕輕地點上那么一下。母親的手輕輕地點下來，像天空上的白云偷偷親了我一口，那種微微冰涼的感覺，直入心底，說不出的驕傲和舒服。有一抹藍頂在面額之上，我每時每刻都感到額頭發(fā)亮。這是母親授予兒子的勛章，是作為一個兒子所能領(lǐng)受到的莫大的榮譽。多少年之后，我在人生的路途中不時地獲取了各式各樣的獎項，卻從未有一個抵得上母親賜予我的那枚藍色勛章漂亮。

臨走之前問老劉，藍印花布還有人買嗎。老劉的臉頓時就昏暗了，他的大嗓門不見了，只在唇齒間低低地壓出三個字：很少了。老劉說，都說藍印花布顏色土氣，畫面俗氣，已經(jīng)少有人喜歡了;老劉說，老工匠們死的死，老的老，全鄉(xiāng)滿打滿算也沒幾個人在染布了;老劉說，染制藍印花布工序繁瑣，來錢又慢，沒多少人愿意學(xué)。老劉的兩個兒子，一個在南方打工，另一個在村邊上建了一個養(yǎng)雞場。兒子不愿意接手祖業(yè)，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孫子身上。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兒子尚且不愿接手，更妄論孫子了——這是我當時心里的想法，但我沒對著老劉說出口。

與老劉告別。老劉的最后一句話是：終究是一門手藝，要是失傳了，怪可惜的，到了下邊，老祖宗都會埋怨。

我聽出了他心里的悲戚和荒涼。這句話舉重若輕，我無力接住。

從藍印花布作坊繞道回老家，小住了幾日。臨出發(fā)的前一天，幫著父親和母親收拾房子，從犄角旮旯里掃出一件玩物來。是小時候玩過的泥塑猴子，猴嘴大張，笑聲似乎要擴張到腦后邊去了。白灰的底部已經(jīng)碎掉，未碎掉的上半部分，大紅大綠大藍大紫的顏色依然那么肆無忌憚地亮著，仿佛二十多年的時光絲毫都未曾侵擾它。我當然記得它，它是我某一年的寒假里最心愛的玩具，我抱著它吃，抱著它睡，抱著它愛不釋手。忽然有一天，它就不見了，全家人翻箱倒柜，怎么找都找不到。為此我大哭了一場。

我從未想到今生今世還能與自己兒時丟失的玩具重逢。巨大的幸福與細微的悲傷混合在一起，讓我不勝唏噓。

更讓我唏噓的是這泥塑手藝。這是小郭泥塑，我鄉(xiāng)的另一門民俗工藝。此藝源于咸豐年間，師法天津泥人張，舊時藝人先在泥模上涂上白粉作底色，再根據(jù)需要涂以膠水調(diào)出的大紅、桃紅、翠綠、金黃、大紫、碧藍等品色顏料，最后用墨來“提神”，晾干后攜至集市或走街串巷售賣。泥人的題材無外乎楊家將、白蛇傳、三國、西游、菩薩、壽星、仕女、娃娃等，作品并不寫實，而是將所塑之物夸張?zhí)幚?，在捏制中做到了“不似之似”?/p>

這些泥捏的小玩物，并非登得上大雅之堂的物件，但是便宜、喜慶，多少年來在本鄉(xiāng)落地生根，長盛不衰。早些年，誰家孩子沒有把玩過小郭村捏制的泥塑呢？我的爺爺玩過它，我的父親玩過它，我小時候也玩過它。以此類推，我們家甚至是我們鄉(xiāng)任意一家，最美好的童年，是和小郭泥塑拴在一起的。

手藝人施展手藝，在于糊口。然而，當更為花哨好玩的東西出現(xiàn)在生活中，那些古樸的手藝就顯得有幾分捉襟見肘了。我的聽聞是：本地中小學(xué)把小郭泥塑引進了學(xué)校和課堂，開設(shè)了泥塑藝術(shù)課，老藝人手把手傳授孩子們泥塑的制作工藝。我的所見卻是：隨著時代的變遷，曾經(jīng)光耀本鄉(xiāng)的泥塑手藝開始式微，手藝人也越來越老，泥塑面臨后繼乏人的危機。

無論是所聞還是所見，無論是藍印花布還是小郭泥塑，無論是無望地堅持還是寄希望于隔代的傳承，其實都在昭示一門手藝的凋零。

豈止是藍印花布和小郭泥塑，在我故鄉(xiāng)，越來越多的手藝已經(jīng)凋零不堪，乃至徹底滅絕;越來越多的老手藝人袖手而居，乃至喪居山河。那些磨刀手藝，那些剃頭手藝，那些木雕手藝，那些燒陶手藝，那些剪紙手藝……那么多曾經(jīng)高貴而質(zhì)樸的手藝，那么多曾經(jīng)高貴而平凡的老手藝人，仿佛一夜之間，就成了歷史。而且，這種歷史僅僅是斷代史，并非長盛不衰代有賡續(xù)的通史。他們，只存活在父輩和祖輩的記憶里，并且我知道，記憶是無法傳承的，即便記憶能夠傳承，附加在記憶里最為溫暖的年華是絕不能傳承的。也就是說，這些與手藝和手藝人相關(guān)的記憶也會消失，或許幾年，或許幾十年。

再過些年，若我以一個本鄉(xiāng)人的身份在本鄉(xiāng)探尋手藝和手藝人卻一無所獲的時候，我還敢自稱是本鄉(xiāng)人嗎？

手藝，手藝，曾經(jīng)溫暖內(nèi)心的燈盞，它開始慢慢暗下去，慢慢涼下去，慢慢低下去。我們的手中，技藝將不存;我們的眼中，技藝將不存;我們的心中，技藝也將不存。

該消失的必然會消失，誰都攔不住。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時代在發(fā)展，生活在變化;我也知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但我內(nèi)心的惶恐和不安依然無法平息，因為我更明白，有些物質(zhì)不是純粹的物質(zhì)，在物質(zhì)之上，那些物件上承載的家族記憶、故鄉(xiāng)記憶，是不能也決不可與金錢、物質(zhì)等價的。只因它們無價，心存它們，便是溫暖。

在老技藝危機、老藝人危機的時代，我們已經(jīng)羞于停一停腳步，向固守傳統(tǒng)的它們和他們行一次注目禮。當物質(zhì)的故鄉(xiāng)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大面積坍塌，我們已經(jīng)無需留下它們和他們承載著的精神的故鄉(xiāng)。

我必須再一次以決絕和不舍的語氣，寫下舊時的手藝和舊時的老手藝人。我必須再說一次，它們和他們，才是故鄉(xiāng)常年不滅的燈盞。豆大的燈光，在城，在鎮(zhèn)，在村，在無數(shù)個夜晚昏黃而孤獨地亮著，時有輕風(fēng)來吹，它不滅;時有細雨來襲，它不滅。深夜遠歸的游子，遠遠看見一盞燈在故鄉(xiāng)的腹心亮著，心里的暖就會被一點點地點燃。從這個意義上說，一門手藝，一個老手藝人，又是故鄉(xiāng)的靈魂所在——手藝在，故鄉(xiāng)就在;老手藝人在，故鄉(xiāng)就在。

我的故鄉(xiāng)還在嗎？我不敢回答。

是的，我不敢回答。

劉星元，1988年生，山東蘭陵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張煒工作室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詩刊》《散文》《花城》《天涯》《百花洲》《北京文學(xué)》《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人民日報》等報刊，獲第二十一屆全國孫犁散文獎、第六屆萬松浦文學(xué)新人獎、2016年度齊魯文學(xué)作品年展最佳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