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丹
北宋大文豪蘇東坡在文學(xué)藝術(shù)史上是不可多得的全才,他精通詩、文、詞、賦,善書畫、好音律,是宋代文壇上最耀眼的一顆星。作為“詞中之龍”,他對宋詞的發(fā)展有著歷史性的貢獻(xiàn)以及深遠(yuǎn)的影響。他打破了“詞為艷科”的題材局限和音樂束縛,使“詞主情”的“情”得到了空前的拓展。在他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他的詞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和生命,他的一切喜怒哀樂、惆悵失意都深深地灌注在他的詞中,為詞創(chuàng)立了新的范式,促成了宋詞的全面繁榮,成為詞史發(fā)展史上一塊卓越的里程碑。
一、至情至性之相思之情
蘇軾的一生幾經(jīng)波折、仕途艱辛,經(jīng)歷了來自家庭、政界、仕途等諸多變故。這些種種挫折更驅(qū)使著他要將自己心中之情噴發(fā)而出,于是,他的詩賦詞文中都帶有他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感情。情,是人最至極、最純粹的感性表達(dá),愛情之相思之情則更甚。唐代詩人王維的一首《相思》道盡多少男女相思之苦;而元稹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更是讓人聞之?dāng)嗄c。
蘇軾與發(fā)妻王弗伉儷情深,王弗對蘇軾關(guān)懷備至,二人情深意篤,恩愛有加。他的作品中有思念和悼念王弗之作,如《蝶戀花》和《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
(一)《蝶戀花》分析
《蝶戀花》曰:
記得畫屏初會遇。好夢驚回,望斷高唐路。
燕子雙飛來又去。紗窗幾度春光暮。
那日繡簾相見處。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縷。
斂盡春山羞不語。人前深意難傾訴。
這首詞作于宋仁宗嘉佑五年(1060年)正月。是時,東坡服喪期滿,從四川而至江陵,陸行赴京師。途徑三峽,看到楚地高唐神女峰時,觸景而思念妻子王弗作此詞。
詞的上片回憶初次相見后的相思之苦?!坝浀卯嬈脸鯐觯脡趔@回,望斷高唐路”,寫自己19歲時第一次與王弗“初會遇”后的夢縈神繞、無限惆悵?!昂脡簟敝赋醮蜗嘁娒罎M,而“驚回”比喻現(xiàn)實(shí)離別之苦?!把嘧与p飛來又去,紗窗幾度春光暮”則流露出別離的寂寞以及年華易逝的愁苦感,這是一個多么美好又痛苦的回憶。
下片,進(jìn)一步回憶“初會遇”的綿綿深情,特寫了雙方尤其是王弗的美好情態(tài)?!澳侨绽C簾相見處,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縷。斂盡春山羞不語”,描繪相見時一剎那王弗的美貌神態(tài)?!叭饲吧钜怆y傾訴”,是這首詞的詞眼。與開頭句照應(yīng),“初會遇”還是“難傾訴”,都情真意切,不可言傳,道是無聲勝有聲,此情綿綿無盡期。這是一個多么美好而深沉的回憶。
全詞,以回憶之筆,描繪了兩人“初會遇”以及以后的“深意難傾訴”的熱戀之苦。情景交融,上下照應(yīng)。以感性的筆墨,描摹出對發(fā)妻的濃烈思念之情以及離別之苦。
(二)《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分析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曰: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這首悼亡詞,是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年)蘇軾徙知山東密州時所作。王弗的去世對蘇軾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曾在王弗墳前無限悲痛地長嘆道:“嗚呼哀哉!余永無所依怙!”時光流逝,愛妻王弗不知不覺已謝世十年,這宦海沉浮的十年,曾幾經(jīng)坎坷險阻,心境郁悶,使他更加增添了對亡妻的深深思念。
十年的離別,黃泉碧落永不相見,詞人懷著難以言狀的悲痛懷念亡妻。十年了,歲月默默地流逝,但心中的懷念埋得更深、更濃,滾涌得更為激蕩。“不思量,自難忘?!庇貌恢剂浚?yàn)樗寄钜讶胄牡?,難以忘懷。然而,人已經(jīng)謝世,蹤影難覓,就連葬身的墳?zāi)挂补铝懔愕剡h(yuǎn)在千里之外,到哪里去訴說自己心中的凄涼呢?往日的容顏隨著歲月流光而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是滿面塵霜,即便與亡妻相逢,恐怕也不會相識了。
只是在夢境中,卻又見到昔日伊人正對鏡梳妝的美好姿態(tài),十年死別,一旦重逢,驚喜萬分。但這驚喜便被另一種更為復(fù)雜的感情所替代,他們相顧無語,那說不清的離愁別緒、道不完的無窮思念,此時此刻都融化成了千行熱淚奪眶而出。結(jié)尾,又從夢境回到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往后年年只有空憶著明月孤墳,短松荒崗,這是多么的令人痛斷肝腸!
這首悼亡詞唱出了對亡妻真摯而身后的悼念以及相思之情,也融入了蘇軾自身的坎坷際遇和人生酸楚,至情至性的表達(dá)使全詞帶著絲絲縷縷的哀婉之意。相比之元稹的《離思五首》,該詞更加真切、真摯、真性情。
二、至情至性之送別之情
蘇軾性情曠達(dá)、樂觀,喜交朋友。東坡詞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友情詞。友情,在蘇軾的心中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他的坎坷一生中,每當(dāng)潦倒之際,總有那些摯友會伸手相扶,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友情,伴隨著蘇軾的一生,無論是飛黃騰達(dá)之際抑或是窮愁潦倒之時,他的背后總會有一群默默支持陪伴的摯友。本文從一首送別友人之詞來描繪蘇軾的至情至性。例如,《漁家傲·送張元康省親秦州》:
一曲《陽關(guān)》情幾許。知君欲向秦川去。
白馬皂貂留不住。回首處。孤城不見天霖霧。
到日長安花似雨。故關(guān)楊柳初飛絮。
漸見靴刀迎夾路。誰得似。風(fēng)流膝上王文度。
友人張元康省親回秦州,蘇軾寫這首詞送之。詞中以王文度借喻張元康,而已“風(fēng)流膝上”四字來表現(xiàn)張氏父子的深摯關(guān)系。
開篇兩句“一曲《陽關(guān)》情幾許,知君欲向秦川
去”貫注著詞人充沛的真情實(shí)感。這兩句反意點(diǎn)化運(yùn)用唐代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詩句,扣題來寫當(dāng)前的離別之情。“回首處”,想象中自己與對方分手后的景物,所能見到的只是“天霖霧”,所能留下的是天際的空曠,有種人去城空的孤寂感、悲傷感。
下片寫想象中張元康到達(dá)家前后的美好情景,出現(xiàn)如“風(fēng)流膝上王文度”似的或淚流滿面、或相對無言的鏡頭,并且又與開頭對照,能不叫人喊出“一曲《陽關(guān)》情幾許”的動人心音。
本詞將濃厚的友情、親情編織成為一曲“西出陽關(guān)有故人”的頌歌,充分揭示出了人間的真摯情感。
這首《漁家傲·送張元康省親秦州》與柳永的《雨霖鈴》倒有相似之處?!岸嗲樽怨艂x別”流露出多情之人總是對于離別傷懷的凄涼情感,而這首詞雖有離別之淡淡感傷,但感傷之中又有濃厚的樂觀之情溢于言表。
三、至情至性之自我之情
蘇軾生活的時代,是一個承平日久、危機(jī)四伏的時代,求變圖新的呼聲與努力不斷高漲,又不斷被無法更改的制度本身帶來的弊端所扼殺。無數(shù)仁人志士懷抱著救世的理想,投身到滾滾的時代洪流之中,卻無一不在這紛亂錯雜的局面中碰得頭破血流,難逃注定的悲劇命運(yùn)。而蘇軾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一個。他的一生,幾與禍患相始終,承受過幾起幾落的大波折,既經(jīng)歷順境,又復(fù)歷逆境。他的詞,無時不刻地記錄著他這坎坷的境遇。蘇軾被貶黃州之時,來到赤壁,望著滾滾東去的長江,想起自己一生坎坷,少年壯志皆已付之東流,不禁俯仰古今,浮想聯(lián)翩,寫下著名的詞作《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軾在此詞前闋描寫赤壁和長江的景色,緬懷古代英雄。后闋則抒發(fā)對周瑜的仰慕,自笑多情,悲嘆人世間如夢一般。從開頭一句到“檣櫓灰飛煙滅”,充滿豪放的氣氛。但是到了“故國神游”的一句,氣氛為之一變,進(jìn)入了“情”的世界:“我的頭發(fā)早已花白,但卻一事無成。人世間像夢幻一般,只好以酒祭奠江月?!碧K軾在吟詠赤壁之戰(zhàn)時,也抒發(fā)了自己的情——飽含著政治理想落空的悲哀,一種蒼涼悲壯之情感油然而生。
蘇軾在黃州期間游赤壁時也作了一篇賦《赤壁賦》,所詠內(nèi)容與《念奴嬌·赤壁懷古》有所不同。但是,文中吹洞簫者悲嘆“吾生之須臾”,羨慕“長江之無窮”。此悲嘆是對人生無常的哀嘆,與《念奴嬌·赤壁懷古》所說的“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所表達(dá)之意大抵相同。
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里抒發(fā)悲嘆,在《赤壁賦》里卻以《莊子》“齊物論”來消解《念奴嬌·赤壁懷古》里的人生無常之感。世間的萬事,從一方面來看,變化無常,但是從另一方面看來,并無變化。眼前正有“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人們?nèi)∮盟鼈円矡o人禁止,享用它們也不會用光。這是“造物者之無盡藏”。
將《念奴嬌·赤壁懷古》與《赤壁賦》比較,《赤壁賦》中悲嘆人生無常的“吹洞簫的人”好像相當(dāng)于《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蘇軾。他先為感情所動,選擇“詞”這個文學(xué)樣式來吟詠人生的無常。然后,他選擇“賦”,以“道理”來解除自己曾經(jīng)懷有的悲哀心情。通過《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比較,也可以看出來,蘇軾認(rèn)為“詞”是“情”的文學(xué)。
蘇軾以他獨(dú)有的人生經(jīng)歷,將自己的情感體驗(yàn)融入詞作之中,開辟了詞的新道路,在詞史上留下一抹永不磨滅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