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父親把家搬到縣城后,在橫街的何宅巷,最先和我熟識起來的人就數(shù)九斤嬸了。她好像從不吝嗇對我的夸獎。
九斤嬸夸我的時候總是說:瞧這女娃,長得這么俏,怎么還這么能干呢!
聽九斤嬸這么夸我,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老家東嶺,和在東嶺時相比,自己如今能干的事兒實在少得可憐。在縣城,畢竟不像在東嶺,這里沒有山林、魚塘和田地,沒有雞鴨、春蠶和老母豬。
當然,這里也沒有燒柴火時“噼噼啪啪”響的大灶臺,只有被我和小弟稱為圓桶子的煤球爐。
我總是很難想象,如果在橫街的何宅巷沒有了九斤嬸,我做飯的日子會是怎樣。是的,九斤嬸好像總是在我拖出煤球爐子生火做飯時及時地出現(xiàn)。
那一回也是。我在門口的爐子上一邊點著木片生火,一邊正想著什么事兒,九斤嬸就來了。
“喲,這女娃又開始忙啦!你家大人也真是的,這還讓不讓你好好上學啦!可虧得你能干呢!”
“九斤嬸,今天是星期六呢!”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哈,瞧我這腦袋瓜子。”說著,九斤嬸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看你弄的這個煙,都能把眼睛給熏黑了,要我?guī)兔???/p>
九斤嬸的話,讓我打心底里感激她。可不等我回答,放下作業(yè)的小弟就吱溜一下躥到門口來,搶著對九斤嬸說:“我姐不叫女娃,叫陳巧莉,耳東陳,靈巧的巧,茉莉花的莉;我叫陳航,在東嶺,大家都叫我‘安咚……”
小弟像剛認識九斤嬸似的,自顧自說個滔滔不絕。
九斤嬸看上去一點也不急,好像有大把時間任我們揮霍似的,她的眉角始終堆著笑,嘴里說著“知道啦,知道啦”。接著,她舉著雙手在自己眼前舞了幾把煙,湊近了往爐子里瞧了一眼,說道:“得了,虧得我來了!”
我以為九斤嬸準是要幫我生火了,可她說完便扭著屁股,頭也不回地往前頭的老屋走了。等到她再回來時,手里用火鉗夾著一個正燒著的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的煤球。把這個煤球放進爐子里做“引子”,一會兒就能把新煤球也點著。
小弟說:“九斤嬸,你可真好啊,我們老師說,這叫‘雪中送炭呢!”
“我可不能老是白幫你們,想要在這縣城生活下來誰都不容易;再說我秦九斤可不是你們對門那戶富裕人家,我不過是比你們早搬來一年半載而已……”九斤嬸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那個煤球往我的煤球爐子里頭放,很快就被煙嗆得說不下去了。
小弟還在為自己能冒出“雪中送炭”這個詞兒得意,聽到九斤嬸的話,一時愣住了。
九斤嬸說的富裕人家,自然是指安冬家。她說得沒錯,安冬家確實富裕。他們一家四口,只靠安冬爸爸一個人工作就能養(yǎng)活全家,住的也是與這一帶一個模子出來的老屋極不相稱的三層樓房。
也不知安冬家是不是也在煤球爐子上生火做飯,我有些羨慕地想。
等到我的小弟回過神進屋做作業(yè)時,九斤嬸又開始說話了。
九斤嬸是對屋里的小弟說的:“哎呀,我可是看你姐小小年紀這火生得太不容易,你是不知道,那每日冒出來的煙啊,可沒少往我們前頭的老屋跑。這不,剛才連七婆都說,她的傻兒子讓你這爐子里的煙給熏得直掉淚呢。”
九斤嬸說完,就看著我。
我明白,九斤嬸這么說不是為了挖苦我,她是來和我做“買賣”的。
“一個換一個,怎么樣,可不虧你!”果然,見我沒作聲,九斤嬸開門見山地說道。
我很肯定地點點頭,一心只想著借她的火能快點把飯做起來,便立馬從屋子一角夾出一個還沒有用過的黑煤球換給她。
九斤嬸滿意地笑了笑,也不急著走。她一屁股坐在老屋的門檻上,和我拉起了家常,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等到她覺得時間不早了,才起身,夾上我換給她的黑煤球,笑著走回前頭的老屋去了。
我至今也沒弄明白那時的九斤嬸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和我的爸爸媽媽相比,她總是很清閑。她有時間嗑瓜子,有時間打毛衣,有時間聊別人家的事,還有時間來和我換煤球。
是的,自打那回之后,一到我生火做飯的點,九斤嬸就來了,手里一準夾著一個快燒盡了的“白”煤球。九斤嬸對我笑的時候,我也對她笑,我生火的苦就這樣解決了。
那一日,做水果買賣的母親沒等我給她送午飯去就自己回來了。我很意外,只聽母親說是正好轉(zhuǎn)到橫街這邊,索性就繞回家來看看,趕上飯點,還能幫我生火。
“現(xiàn)在生火的事兒可難不倒我了!”我像只驕傲的小公雞一樣昂著頭說,母親著實有些吃驚。
這天夜里,我在半睡半醒間,聽見了母親和父親的對話。
母親說:“她爸,你覺不覺得最近咱家的煤球用得特別快?”
“有嗎?好像是。不過,用得快點就快點唄,你看咱女兒可多能干??!”父親說完話,就打起了呼嚕。
如今,許多年又許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最后母親是否知道當初我們家煤球為何用得特別快的秘密,不知道后來的日子里她是否問過小弟,我只知道,每當我再看到或聽到煤球和煤球爐子時,便會情不自禁想起那時的橫街,想起那時的何宅巷,以及那個總是笑瞇瞇來與我做“買賣”的九斤嬸。
前幾期中,無論是七婆的故事,還是安冬的故事,都出現(xiàn)了一個人物,就是九斤嬸,她的“戲份”不多,但似乎格外“搶戲”,讓人記住了她的大嗓門和快人快語的脾氣。在這一期的故事里,九斤嬸成了“主角”,她的形象也變得更清晰起來。用將要燒盡的煤球換全新的煤球,這看似對“我”的熱心相助,其實藏著九斤嬸的小陰謀、小詭計。然而,作者回想起這段往事,似乎感激仍多過批判。說到底,這位多次解了自己燃“煤”之急的鄰居,也只是一個有缺點的普通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