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文字（外一篇）

徐睿晗

一天，茫然地站在書柜前，隨手抽出幾本書，書上落滿塵埃。一束陽光從玻璃窗斜射進來，照在身上，裸露的肌膚一片灼熱，這灼熱讓我的身體和大腦瞬間恍惚了一下，似乎受到了某種提醒。用手拍拍書本，灰塵在陽光里面歡快地跳躍、飛舞，忽上忽下，很長時間之后仍不落定。陽光里漂浮的灰塵引起了我的興趣，于是想再拍拍書本，抬手欲拍的時候，眼睛落在書的封皮上，突然想起多年前購買此書的經(jīng)歷，隨手嘩嘩快速翻動書頁，猛地一股失落升起，感到曾經(jīng)的某種熱愛早已失去——文字什么時候開始遠離了我們？

生活在這樣一個熙攘紛雜的年代，一些簡單、碎片化的文字和視頻逐漸將我們的思考能力輕易地俘虜，我們是否有過覺察和反抗？我不得而知。但我們肯定有一部分的心甘情愿以及歡喜鼓舞——有時候裹挾在大眾當(dāng)中無需思考不也是一種低等的快樂嗎？當(dāng)然我并不否定網(wǎng)絡(luò)帶給我們的歡愉，然而這種歡愉只是暫時的，可能我在這一刻所感受到的快樂在下一刻就蕩然無存。短暫的快樂帶來的結(jié)果卻是無盡的惆悵。曾經(jīng)閱讀和寫作，讓我的精神世界變得色彩斑斕，它讓我進入了另外一個維度空間，當(dāng)初飽滿的靈魂如今因為對文字的拋棄而受到懲罰，我變得淺薄貧瘠而時常滿足，滿足之后便是茫然而無盡地失落，我甚至不再思考自己存在于世上的意義和理由，我依靠原始的快樂來讓自己的生命無聊地繼續(xù)。突然間，我對自己感到無比地陌生，并且對自己充滿懷疑，我知道只有文字才能讓我獲得救贖，所以我試圖重拾文字，希望通過閱讀、思考與寫作，找回自己。

當(dāng)我雄心勃勃再次接觸文字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面對這些需要我啟動大腦去思考的語句，居然讓我內(nèi)心異常焦灼，它們竟然如此陌生和冷漠。我必須主動要求自己以積極的態(tài)度去承受這種痛苦，通過閱讀寫作這種痛苦的過程帶給自己靈魂的解救，以此來解決問題。我將所有碎片化時間歸結(jié)起來，花在了閱讀、思考、寫作之上。

我喜歡給人精神帶來寬慰的閱讀，每一本書都是一段人生經(jīng)驗和歷史過程，帶給我無限遐想?？蛇@種閱讀有時候并不能直接帶給你深刻的感受，文字在這一刻變得抽象和隱秘，需要我們花大量時間去探索，正是這種迷宮式的探索，賦予了文字獨特的意義。這是一種自我解剖，用閱讀來打破我們內(nèi)心所建立的舒適區(qū)，這讓人有一種守得云開見月明之感。這種感受，是低端信息所無法帶來的一種精神提升。我的思緒不會再被網(wǎng)絡(luò)短句所控制，而是將自己帶入了閱讀的情境當(dāng)中。錢鐘書、路遙、三毛，他們的文字讓我心靈豁達和通透；老舍、汪曾祺讓我對這個世界的美妙有了更多的理解和認(rèn)識；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些瑰麗的文字更是讓我迷戀和感受到文字的無盡魅力。

記得上學(xué)的時候，最害怕遇到背誦全文這樣的規(guī)定，機械式的背誦除了應(yīng)付考試之外一無所用，因為沒有豐富的閱歷無法感受作者所要表達的情感和營造的世界。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發(fā)現(xiàn)，以前讓我憎惡的語文居然有一天竟變得如此可親可近。猶如《死亡詩社》里對于文字的描述：“我們讀詩寫詩，并非因為它很好玩。我們讀詩寫詩，是因為我們是人類的一員，而人類充滿了熱情。醫(yī)藥，法律，商業(yè)，工程，這些都是高貴的理想，是維生的必需條件。但是詩歌，美，浪漫，愛，這些才是我們生存的原因?！?/p>

我所要表達的，并不是說通過大量讀書靈魂就會得到升華。如果你將讀書當(dāng)做一種硬性任務(wù)，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讀完多少本書，讀完之后沒有任何感受，可能只能作為異于時代的標(biāo)志。就像我在初中，總喜歡讀一些“青春疼痛文學(xué)”，從書里模仿一些無病呻吟的悲傷痛苦，以此證明自己的個性、證明自己的文藝形象。讀書也許在實用性方面的確能帶給你解決問題的一些方法，但讀書最重要的在于它帶給你的樂趣，以及你看待這個世界和人生的方式。

所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意不盡象，象不盡道。真正的文學(xué)是經(jīng)得起時間的推敲打磨，由于領(lǐng)悟到文字的力量，對于經(jīng)典的作品，只有在內(nèi)心平靜的情境下才舍得拿來閱讀，每一次閱讀，都是一次與作者的對話，通過對別人的理解，來重新認(rèn)識和看待這個世界?？梢詫?yōu)秀的作品讀一百遍，有一百種不同的感想，這才是閱讀帶給我的意義。

《中庸》篇中記載孔子訓(xùn)勉學(xué)生的一則話：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深刻的閱讀一定會帶給我們無限的思考。深刻的思考之后，便想記錄那一時刻的心理狀態(tài)?？墒菍τ趯懽?，我居然產(chǎn)生出一種恐懼之感，很多時候坐在電腦前面，半天寫不出來一個字來，我知道這是大量閱讀之后文字帶給我的敬畏。每讀一段話、一本書，我總是希望自己能夠從中領(lǐng)悟到一部分的道理，然后必須寫出能夠拿得出手的文字才算。但是，事與愿違，此時的文字變成一種無形的壓力，我寫不出來東西的時候就開始否定自己，幸好我并沒有就此陷入困惑。

我試著改變心態(tài)，只是將寫作當(dāng)做一種情感的輸出，我寫給自己看，有感覺的時候就多寫一些，沒有感覺，就記錄一些瑣碎。我只是想通過文字簡單明了地記錄我此時此刻的狀態(tài)，而非將這些文字展示給別人去看，這些文字是我自己與自己的對話。漸漸地，我感覺寫作對我不再是困頓，相反是一種精神支柱，并且讓我真實而客觀地看待自己。

曾經(jīng)讀過這樣一段話，作者形容寫作就像一支不起眼的三棱鏡，抬手一轉(zhuǎn)，光芒讓平淡無奇的三棱鏡，折射出了斑斕的人生。

身處一個激進而缺乏耐心的時代，重新回歸文字，無異于選擇了浪費時間與腦力，這是一種注定在某些方面回報率不高的投資，在前期來看這是一個異常痛苦的過程，但結(jié)果一定是快樂和令人愉悅的。

我將文字當(dāng)作修行過程中的指引，承受其中的孤獨與清貧。但這并不代表我在對生命的美好進行愚蠢的抵制，相反的是從文字中尋找到了生活的本質(zhì)，在我認(rèn)為正確的道路上繼續(xù)旅行和奔跑，沿途的風(fēng)光就是文字帶來的恩賜和獎賞。

我希望未來的日子，無論我在哪里，做著怎樣的職業(yè)，都希望文字能夠與我常伴左右。因為我相信，無論在什么時代，無論社會經(jīng)歷怎樣的變遷，美好的文字始終給人最溫暖的存在，成為我們的精神支柱！

重拾文字，重新拾起自己！

榆錢飄香

腳踩在大地上，身體在生長，似乎只是在一瞬間，堅硬的土地突然間變得柔軟起來。昨天還滿目的枯黃，今天就充滿了似有似無隱隱的綠。也許有風(fēng)掠過，也許根本沒有，但是分明能感受到有輕柔的東西撫摸著肌膚，空氣淡且很香，讓人心生歡喜。陽光還沒有徹底綻放，那一片燦爛的金黃似乎總在你身體的前方，但觸不可及，就像孩子啼哭時驟然的笑，照亮著整個世界。

四月，一個美好的月份！冬去春來，萬物復(fù)蘇，大地呈現(xiàn)出一片勃勃生機。放眼望去，桃花妖妖，綠水盈盈，草長鶯飛。生命開始了另一個孕育過程，到處都散發(fā)著四月獨有的溫柔和力量。

最美人間四月天！我隨著一切一起明朗了起來，多么希望能夠永遠停留在這個美好的時節(jié)！我聽到了自己的骨骼和萬物生長時拔節(jié)的聲響！

走在路上，孩子們清脆的笑聲和叫喊聲讓疲憊的身體輕松了許多，那漆黑晶亮的眼睛，紅彤彤的臉蛋，細碎潔白的牙齒和花朵一樣鮮紅的嘴唇，總讓人感到心底踏實，似乎所有的希望都在眼前茂密的一團一團地勃勃生長。這是一所小學(xué)，很多老人來接小朋友放學(xué)。我駐足，眼前一老一小的背影被陽光拉長、拉長，我的思緒隨著這被拉長的背影回到了自己年幼的時光。

那個時候，我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鄉(xiāng)下，我時常感激這廣闊而沒有限制的世界，它充實和豐富了我的童年。去地里挖野菜、去花田間捉蝴蝶、在草叢里捉螞蚱。玩累了，回家就往老榆樹下一躺，外婆的院子里有幾棵老榆樹，抬眼望去，蔥蔥郁郁，枝杈一串串地垂下來，倒映在我的眼里，最愜意的就是這一刻了。我對榆錢樹的叫法而心生疑惑，我曾經(jīng)好奇地問外婆：“為什么叫它榆錢樹??？”外婆摸著我的頭，笑瞇瞇地告訴我：“因為榆樹春天新生的嫩葉形狀像銅錢，所以就叫它榆錢?！?/p>

在那個生活并不富裕的年代，每到春天，榆錢便成為我們這些小孩最喜歡的免費零食之一。我們會將榆樹葉子捋一把在手里，然后捏成松散的一團塞進嘴巴，在牙齒的咀嚼下，汁水豐富，味道清甜的榆錢在嘴巴里面就變成了天大的幸福。我們幾個孩子全都鼓著腮幫子，嚼著這大自然的賞賜，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對方，等將嘴里的榆錢嚼碎，鼓動喉嚨咽到肚子后，然后就會莫名地相視咯咯而笑。當(dāng)然，肯定會有一絲綠色的汁液順著嘴角流下，管它呢，用手背一抹，繼續(xù)塞一把榆錢到嘴巴里面去延續(xù)這簡單的幸福。而在大人的手里，榆錢會變成另一種美味佳肴，那就是榆錢飯。

春天的院落不再寒冷，所以午飯或者晚飯的時候，我們便會在院落的老榆樹下面支起桌椅板凳，坐著，微風(fēng)拂面，時不時飄過來一陣陣各種植物淡淡的清香，尤其是榆錢的香味撲鼻而來，那獨特而濃郁的香味讓我至今難以忘懷。一直到現(xiàn)在，我只要看到和榆錢樹或者與之相關(guān)的，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外婆做的榆錢飯。

榆錢飯的制作過程倒是不怎么繁瑣。大人們會拿起鐮刀，綁在長長的木棍上，勾下榆樹的細枝。我們這群小孩便會守在樹下，等著樹枝掉下來，去捋下樹枝上繁茂的榆錢，不一會就可以收滿整整一大盆。外婆會將我們收的榆錢仔細翻查，撿去里面混雜的樹桿、雜草等，然后用水浸泡好幾遍。翠綠翠綠的榆錢就像一顆顆小小的綠寶石一樣，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外婆會將洗干凈的榆錢，拌著擦好的洋芋條，裹上一層薄薄的面粉，然后放在大鍋里蒸個十來分鐘就好了。之后，將西紅柿切碎和辣椒一起炒，炒成醬汁。接下來外婆就盛出來放在院子里支好的桌子上，便開始喊我們回去吃飯。

我們一群小孩一個個饑腸轆轆，看到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蒸榆錢，眼睛放出了光，拿起碗筷一頓狼吞虎咽。孩子們吃飯似乎是比賽一般，所以這飯就更加地香甜。吃完再配上一碗煮得黏糊糊的小米稀飯，那種滿足的滋味，至今想起來，都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無比充實。榆錢飯，是我童年里一道最香甜軟糯的回憶??！

夕陽西下，一天的忙碌后，大人們終于有空兒坐在老榆樹下面聊聊天，說著王家的小子該娶媳婦了，李家的閨女嫁了個懶命鬼，誰誰家的兒媳不孝順，又說著今年雨水稠，什么應(yīng)該多種點兒，什么應(yīng)該少種點兒……孩子們吃飽以后更有力氣蹦跶了，老鷹捉小雞、跳方格、打沙包、跳皮筋……小狗兒在大人的腳邊趴著，散養(yǎng)的雞尋找掉落在地上的飯粒兒。老榆樹的枝葉在風(fēng)中搖曳，沙沙作響，默默地守著這方天地！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間煙火吧！

那時候的快樂總是很簡單，餓了一碗蒸榆錢、渴了一瓢甜井水；捉到一只蝴蝶，就能夠放飛整個春天；摘到一朵野花，就能填滿整個世界。

人的一生，無論經(jīng)過怎樣的紛紛擾擾，內(nèi)心都會有這樣一座后花園吧！那里有故鄉(xiāng)，有親人，有往事，有對過去的一點一滴都懷有滿滿的敬畏與思念之情。

而如今，在這個充滿欲望時代里，似乎再也難以找到那最初的人間煙火，我們感情匱乏，理想粗鄙。我們的笑臉豐富但內(nèi)心蒼白，生活得熱烈但靈魂貧瘠。但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會在某一刻，會想起那種最簡單的幸福?，F(xiàn)在，記憶中的味道離我們越來越遠，但那一碗榆錢飯，卻一直停留在我們腦海里。

站在熙攘的街頭，我回頭望去，老家早已枯敗的榆錢樹，在四月天的一剎那，綠綠地生長得枝繁葉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