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張定浩

米蘭·昆德拉有一本書叫《相遇》，這個名字很好，但他沒寫好，或者說，他只能寫成這樣。他講的相遇，是電光、石火和偶然，好似兩顆各自運轉(zhuǎn)的行星在第三軌道的碰撞，在充盈著陌生感的新鮮天宇下，隨之迸發(fā)出的生命熱情和個體自由，構(gòu)成了昆德拉堅持的現(xiàn)代美學。

這種相遇，我想對于寫作的人會是很好的激發(fā)，有幸感受時也應該珍惜，但真正能夠打動我的，每每是另一種相遇。

孔子有一次駕車出游，在路上遇到齊國的程本子，傾蓋而語終日。要分手的時候，孔子想送點東西給程本子作為留念，便讓隨行的子路取一些束帛。子路有些不高興，倒不是小氣，只因為他覺得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相互見面，應該像女子出嫁一樣，有人居中介紹，哪能在大馬路上逮著了就聊個不停，臨了還直接送人東西。孔子回答他道：“夫《詩》不云乎！‘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且夫齊程本子，天下賢士也。吾于是而不贈，終身不之見也?！?/p>

邂逅相遇，令人意外的是在此時此地遇見對方，自己想想也沒做過什么努力;適我愿兮，是見到了心里一直描畫和期待的人，不用去刻意調(diào)整自己。總之，不用耕耘，就有收獲，這是多么高的境界。他們原本就“兩相思，兩不知”，現(xiàn)在見到了，自然要“邂逅兩相親”。漢代鄒陽《獄中上梁王書》引“傾蓋如故”的古諺，六朝謝靈運又有“相逢既若舊”的句子，再到張愛玲“你也在這里嗎”的低語，幾千年了，說的都是同樣的意思，也還沒有說夠。

至于見到以后呢，除了送一點束帛，也沒有想過要怎么樣。而他們在相遇的那一刻，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能不停地講話，還好那時候路上沒有交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