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

馮連偉

二姐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屬虎的二姐代表了一個時代。她應該算是剛剛度過三年自然災害最艱難歲月，千千萬萬農(nóng)民日子轉暖的寫照。她的出生讓我的爹娘擁有了倆兒倆女，可謂在生兒育女上稱得上心滿意足。

四年之后，我的爹娘不經(jīng)意間生下了我。我是父母的第5個孩子，也是最后一個孩子，在男子中排行老三。等到二姐可以入學識字的年齡，我的爹娘都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掙工分，還有最小的我需要照看，多少有些重男輕女思想的爹娘狠心地剝奪了二姐上學的權利。

二姐因為自己不識字，對我這個學習一直讓老師表揚的弟弟格外疼愛。

農(nóng)業(yè)是生產(chǎn)的命脈。以水稻為主我的故鄉(xiāng)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稻改成功的，稻改的成功不僅極大地緩解了故鄉(xiāng)老百姓的溫飽難題，而且?guī)恿水數(shù)氐母睒I(yè)發(fā)展，凡是栽種水稻的大隊都充分利用收割水稻后的稻草打草繩、織草袋，因此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們大隊里三個生產(chǎn)隊都有自己的副業(yè)：打草繩的，織草袋的，用水泥脫瓦的，軋棉花的，開油坊的。

記憶中的二姐打過草繩、織過草袋、脫過瓦，當時干副業(yè)的除了生產(chǎn)隊記工分之外，還有一少部分現(xiàn)金獎勵，二姐對領到手的人民幣從未想著給自己添件新衣服，每次都是如數(shù)交到娘的手里，如果說她對娘提要求的話，都是為她的弟弟提的：“娘啊，弟弟學習好，還經(jīng)常上臺發(fā)個言，給他做件新衣服吧?！?/p>

1980年我上臨沂育新中學讀高中的時候，二姐一次領到了脫瓦廠發(fā)給她的6元錢，當時的6元錢可以購買三四十斤小麥，而我們家一年在生產(chǎn)隊里最多分200多斤麥子，二姐硬是堅持給我買了一身新衣服，從頭換到腳。

我穿的第一雙尼龍襪是二姐買的。記得二姐說：“弟弟到城里上學也是半個城里人了，不能再光著腳丫子讓人笑話了?！蹦悄辏也坏┥狭四猃堃m，也是從那一年開始身上有了貼身內(nèi)褲。

如今，近40年過去了，腳上的襪子換了多少雙？換了多少個品牌？棉襪子，單襪子，貴的，賤的……內(nèi)褲呢？每年都要購買多少個？

現(xiàn)在想來，人生無論長短，都會經(jīng)歷過太多的第一次，每一天都是嶄新的，每一個新的一天都會迎來人生的第一次，因為每一天的生活都是不可復制的。

過去的日子、逝去的歲月有的只要過去瞬間就消失了，也忘記了，在人生的記憶中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有些人和事，縱然還是第一次，無論是苦還是甜，卻印在心里刻在腦海里、深入到骨髓里，只要活在人世間，記憶的年輪里始終刻著深深的印痕。二姐對我的好就這樣刻在我的心坎上。每每想起二姐，她對我的好就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在我高中求學的三年時間里，在農(nóng)村生活的二哥二姐從年頭到年尾很少吃到麥煎餅和白面饃饃，每年從生產(chǎn)隊分的二百多斤麥子讓娘都變成麥煎餅填到我的肚子里；二哥在窯場二姐在瓦廠掙的錢其實都是血汗錢，他們舍不得給自己添件新衣服，都花到了他們的小弟身上了，其實，那時他們都已經(jīng)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齡了。

1983年我考上大學的時候，農(nóng)村實行生產(chǎn)責任制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們大隊實行分田到戶包產(chǎn)到戶的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是從1982年的春天開始的。

1982年1月1日，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上第一個關于農(nóng)村工作的一號文件正式出臺，明確指出包產(chǎn)到戶、包干到戶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jīng)濟的生產(chǎn)責任制。1983年中央下發(fā)文件，指出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是黨的領導下我國農(nóng)民的偉大創(chuàng)造，是馬克思主義農(nóng)業(yè)合作化理論在我國實踐中的新發(fā)展，突破了“一大二公”“大鍋飯”的舊體制，極大地提高了廣大農(nóng)民生產(chǎn)的積極性，一直苦于填不飽肚子的農(nóng)民在短時間內(nèi)解決了溫飽問題，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迅速摘掉了貧困落后的帽子。

可以說，我考上大學的時候適逢盛世，家中的老父親又推起獨輪車去趕四集家里日日見錢了，二哥除了種地還開起了代銷店，二姐也無需省吃儉用為填飽肚子發(fā)愁了。讓二姐心中遺憾的就是沒上學不識字，國家的形勢變了政策好了，卻由于自身的短板拔不出泥腿、走不出故鄉(xiāng)的一畝三分地。

這是二姐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

哥哥、弟弟都是大學生，她卻不識字，二姐心中的那份委屈便時常向爹娘發(fā)泄。到了找婆家的時候，她對爹娘說：“不管窮也好富也罷，我就必須找個識字的，不能兩個人都是睜眼瞎，出門兩眼一抹黑?！?/p>

二姐對文化的需求，只能寄托在了未來的丈夫身上。

我上大一的暑假，媒人給二姐介紹了個對象，二姐把相親的任務交給了二哥和我。

過去農(nóng)村相親要看小伙子的家庭是窮還是富，尤其是人們公社化時期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幾乎家家的糧缸都不滿，誰家能填飽肚子就是上等的富戶。閨女找婆家，前去相親的嬸子大娘嫂子們都要深入到男方的糧缸里把手伸進去探探糧食的多少，宋丹丹在春節(jié)晚會上演的小品《懶漢相親》基本包括了過去農(nóng)村相親關注的幾大要素。

二姐相親的時候，沒有和農(nóng)村其它相親的女孩一樣，讓七大姑八大姨都參加，她卻單獨對我說：“二姐兩個要求，一是長得歪瓜裂棗的進不了咱家的門，二是你要實際考核一下他有沒有真才實學，二姐不識字沒文化，得找個喝過墨水肚子里有料的?！?/p>

所以我現(xiàn)在的二姐夫之所以能夠娶到我二姐，他是應該感謝我的，因為我的意見在二姐心中具有“一票否決權”的殺傷力。二姐夫是個高中畢業(yè)生，在當時的農(nóng)村也算“文化人”，二姐也就將就了。

人生就像趕路，山一程，水一程，前半生拿得起，后半生才放得下。

二姐出嫁以后，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婆家的生活窮一點，娘家的生活富一點，每次回娘家往回走的時候，帶回家的都是農(nóng)村不常見的點心、茶葉和海鮮，多多少少都會有公公婆婆的一份，二姐因孝在婆家有個很高的地位。

二姐不僅是個好兒媳，也是個孝女。

二姐嫁出去的村莊就是父親擺水果攤的所在地，二姐找對象當初的介紹人也是先做通了父親的工作。一直到二姐出嫁以后，父親發(fā)自肺腑地說：“把二閨女嫁在洪瑞村，就是為了平時有個給我端碗熱水、送個煎餅的，找個婆家即使住高樓、吃飯館，我看不到，心里不踏實?！?/p>

二姐沒有辜負老爹的心。父親在洪瑞車站旁擺水果攤的日子里，二姐幾乎是每天都要去看望父親，送喝的送吃的，風雨無阻。二姐是父親名符其實貼心貼肺的“小棉襖”，三村五里都羨慕父親有個孝順出名的女兒，雖然我與大哥都是公家人，但二姐給予父親的愛卻是實實在在的，讓父親在世時全是心滿意足。

父親去世以后，二姐把對父親母親兩個老人的孝全部轉到了老娘一個人身上。她的家離娘家二里多路，一年365天，除了大年初一這一天按農(nóng)村風俗嫁出去的女兒不能回娘家外，其他的日子里，二姐每天都要到娘的跟前，少則一趟，多則三四趟。

記得2014年春天，娘查出早期腦血栓在市人民醫(yī)院老年病科住了一個星期的院，這一個星期整整6個晝夜，全部是二姐一人晚上值班。在醫(yī)院里晚上值一夜的班有多累？只有值班的當事人知道。醫(yī)院病房里配備的是白天當座椅晚上可以展開當睡床的設備，這比過去每個病床只配備一個小方凳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我在這樣的床椅上睡過一個晚上，展開床椅寬度大約60公分，只能平躺在上面，如果想翻下身就可能掉到地下，晚上病人需要上廁所，一聽到召喚，往往睡得懵里懵懂的，匆忙的起來，頭昏腦脹的，二姐卻是連續(xù)6個晝夜！

二姐和娘是有緣分的，這份緣分超越了我們姊妹中的其他人。2015年6月2日凌晨兩點，老娘突發(fā)腦梗的時候，娘和二姐正聊天呢。

當時農(nóng)村已經(jīng)開始夏收前的忙碌，二姐拋下地里的農(nóng)活天天陪著剛從醫(yī)院回家的母親，那天夜里，娘起身小便的時候，二姐怕娘有什么閃失，趕快起來扶著娘，扶著出去到院子里又把娘扶到床上。老年人睡上一覺往往就沒有睡意了，這時二姐就陪娘閑聊，娘對二姐說：“地里的活不能再耽誤了，我的身體沒事，天明你就回家吧?！?/p>

就在娘和二姐不緊不慢聊天時，娘卻突然倒下了，把二姐嚇得腿都打哆嗦，先是給娘說話娘還能點頭，到再給娘說什么娘都沒有了反應。當時只有凌晨兩點多鐘，二姐左右為難，她只能把娘攬在自己的懷里，不停地喊著娘，直到把娘送到醫(yī)院里。

當時如果沒有二姐在娘的身邊，也許一種結局就是在那一天就成為娘的忌日，就不會有后面娘在人世間的509天啊。

如今娘已離開人世兩年多的時間，有娘的時候老宅就是姊妹見面的場所，特別是娘住院的日子里，姊妹幾乎日日在娘的病房里相聚，正如俗語所說：“有娘，姊妹是一家；娘沒了，姊妹是親戚?！爆F(xiàn)在見二姐也不是很頻繁了，我們一家回老宅的時候，都要走二姐家看一看，二姐會提前給我們準備好新鮮的蔬菜、草雞蛋，知道她的弟弟喜歡喝糊豆，經(jīng)常給我準備一些黃瓤地瓜、大米面、黃豆面；清明節(jié)、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娘的忌日，二姐和大姐回來給爹娘上墳的時候，我這個當?shù)艿艿囊矔叨戎匾?，做好隆重的接待準備。每年的大年初二，一定要像娘活著時那樣，由媳婦駕車，和大哥一起先去“叫”二姐，然后去大姐家聚餐。

“骨肉能幾人，年大多疏離。遲早重歡會，春暖燕雀歸?！贝禾斓搅?，二姐家菜園地里的鮮嫩的韭菜、菠菜都可以吃了，這個周末回去讓二姐包韭菜雞蛋粉條餡的水餃去。

哦，二姐現(xiàn)在也是做外婆的人了，這些年，二姐的兩個兒女都大學畢業(yè)參加了工作，生活水平提高了?？吹交ò最^發(fā)的二姐站在自家院子里臉上笑開花的樣子，我就會想起在困難的日子里二姐買過的尼龍襪，想起二姐出嫁時那件樸素的碎花上衣，想起困難歲月里二姐付出的種種?，F(xiàn)如今，沒上過學的二姐已經(jīng)學會了寫全家人的名字，簡短的內(nèi)容也能讀得下來。二姐說，這些，大都是在娘住院時候學會的。二姐現(xiàn)在也算是半個文化的人了。什么時候見到二姐，都能感受到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

二姐，善良的你孝敬的你一定會是幸福的、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