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猴而冠：襲人的服飾形象

季學(xué)源

摘 要：王夫人恩準大丫頭襲人回家看望病重的母親，演出了一場沐猴而冠的丑?。和醴蛉?、王熙鳳賞賜她幾件舊衣裳。這些衣裳曾是頂級的貴族服裝，色彩艷麗。襲人用這些貴婦人的舊服裝打扮起來，回到家中，其母已死。身著鮮艷華麗服裝的襲人如何在母親的尸身前亮相？殘羹冷炙有德色，曹雪芹嚴峻地揭示、諷刺了襲人奴才行徑與心態(tài)。

關(guān)鍵詞：紅樓夢;襲人;服飾形象;沐猴而冠

中圖分類號：TS941.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1674-2346（2019）03-0056-06

1? ? 襲人小史

襲人生于一個小市民之家，因家中沒有飯吃，把她賣了，淪為賈府小丫鬟。

襲人初見于《紅樓夢》第3回：“原來這襲人也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伏侍寶玉，心中只有一個寶玉?！彼哉J自己“是奴才命”①，遂在奴才污淖中沉淪下去，而且愈陷愈深，以至于完全站到貴族主子立場上去觀照人生、世事，效忠主人，以至于向主子秘密報告怡紅院里的情況，為監(jiān)控賈寶玉的初始叛逆行為向主子進言、獻策，從而得到半奴隸主半封建主王夫人的賞識、寵信，內(nèi)定她為寶玉小妾，并給與特殊津貼②。寶玉離家出走后，她被王夫人攆出賈府，嫁給伶人蔣玉菡③。第5回、第6回、第19回中襲人均出現(xiàn)過，但均無關(guān)于她的服飾描寫。第44回始從賈蕓眼中看出了襲人的服飾，但亦為賈府丫頭通常的服飾，沒有任何獨特個性可言。

2? ? 沐猴而冠

這是一出諷刺性鬧劇。由襲人主演，王夫人、鳳姐任導(dǎo)演兼化妝師。

序幕：

第51回，襲人之兄花自芳忽進賈府說其母病重，想見女兒，請求榮府恩典，讓襲人回家一次。王夫人應(yīng)允，命王熙鳳酌量去辦。于此曹雪芹大筆淋漓，塑造了襲人的奇特的另類服飾形象。

主場戲前，首先為襲人組建隨從隊伍。王熙鳳命榮府大管家周瑞老婆（人稱周大娘）負責(zé)組建事宜。周大娘系王夫人陪房，實為榮府女大管家。她通常只管“太太、奶奶出門”事宜，相當(dāng)于榮府女禮賓司司長。但這次卻降格成為大丫頭襲人的隨從衛(wèi)隊長。因為是王夫人、鳳姐之命，她只得唯命是從。按鳳姐吩咐，除周大娘外，再加一個“媳婦”;她們再帶兩個小丫頭;外面，另派4個跟車的。車有二輛：大車，由周大娘陪同襲人坐;小車，給小丫頭坐。這個“序幕”，是小說家大加渲染的，吊足了讀者的胃口。襲人這樣的出行隊伍是異乎尋常，令人莫名的。其一，在賈府，一個丫頭回家竟有如此大的派場，是空前也是絕后的。24回寫小丫頭檀蕓回家，只有一句話;37回寫秋紋因病回家，也只有一句話;46回寫大丫頭鴛鴦回哥哥家也只有兩三句話而已。襲人也曾有一次回家吃年茶，自去自回，沒有任何安排①。襲人回家探母堪稱特例，屬恩典之外加恩典。這已足以令讀者關(guān)注、猜想其幕后妙文。其二、襲人雖由王夫人內(nèi)定為寶玉小妾，并按周、趙姨娘之例，給她發(fā)了特殊津貼，但離給她寶二姨娘名分則為時尚早，王夫人從未向任何人宣布過她的這一個承諾。這一次的舉措，也許暗示襲人又向姨娘的座次跨進了一步吧。其三，趙姨娘是賈政之妾，她的哥哥趙國基死了，趙姨娘想去坐夜守靈，還必須向王夫人告假;跟她去的只有一個小丫頭吉祥兒（沒有像樣的衣裳，還要向小丫頭雪雁借）。趙姨娘曾向探春發(fā)牢騷說：“我（在）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又有你和你的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②。

其實令趙姨娘不平的事何止于此。隨后，鳳姐又吩咐襲人：“你媽，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發(fā)人回我，我再打發(fā)人給你送鋪蓋去?？蓜e用人家的鋪蓋和梳頭的家伙?！辈⒎愿乐艽竽铮骸澳銈冏匀灰仓肋@里的規(guī)矩的，也不用我囑咐了?！敝艽竽锊焕榕蠊芗?，隨口應(yīng)道：“都知道。我們這去到那里，總叫他們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nèi)房的。”③這不禁使人想起元妃省親的氣派了。元妃已是皇帝的小妾，但襲人卻只是寶玉未來的小老婆?。】磥?，這襲人在王夫人心目中，已不只是寶玉姨娘，而是另外委以重任的。說她是王夫人的“線人”“耳目”，“密探”，恐非虛浮夸大之詞。

這一切是序幕，主場好戲大戲還在后邊。

王夫人賞衣：這是主場戲第一出。

如果說襲人是《沐猴而冠》的女角一號，那么鳳姐則是執(zhí)行導(dǎo)演兼總化妝師。

鳳姐吩咐：襲人自己先梳妝打扮，穿幾件顏色好的衣裳;包袱不但要好的而且要大大的;手爐也必須是好的。還特別吩咐：穿戴好之后先讓她審視。

襲人出場了：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在大丫頭中只有平兒腕上戴著金鐲，襲人的頭飾如此氣派，是絕無先例的。在賈府姨娘中亦未見過。所以鳳姐尚滿意，稱：“倒華麗?！?/p>

再看襲人上身穿的，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桃紅：顏色艷如桃紅，暗喻“三月桃紅一時紅”，也暗指襲人抽的花名箋“桃紅又是一年春④。百子，指襖面上的百子圖花式?？探z，即緙絲，一種創(chuàng)于隋唐盛于宋代的傳統(tǒng)絲織工藝，用彩色絲絨織成各種花紋，正反面如一。銀鼠，其毛色潔白而短，是御寒冬衣的極佳原料，極為貴重。以此做成的上衣，若非貴族中的貴婦人，是不敢有此奢望的。而今，襲人竟穿起來了。紅學(xué)家們戲稱其為怡紅院的“首席大丫鬟”，但不管是什么“席”，她總還是丫鬟，而非貴婦人吧。三大《紅樓夢》評點家之一大某山民在第3回第一次寫到“大丫鬟名喚襲人者”處評點說：“襲人初出場，則云‘大丫鬟名喚襲人者’特用一個者字，作者有微意焉。若他人出場，并無此例。”⑤甚有眼力。

再看襲人下身穿的是“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又是一件貴族之家貴婦人方能穿得起的衣裳。顏色是淺綠而帶微黃的，是適合少女或少婦穿的嬌嫩鮮活的色調(diào)。盤金，是以金線在絲織物上盤出花樣的傳統(tǒng)精巧工藝。彩繡，是錦上添花的彩色刺繡工藝。賈府這樣的百年貴族之家的太太，自然是無衣不繡不精的。那么，襲人穿上這樣珍貴的絲綿暖裙，又該如何評說呢？

再看她的外衣：是一件青緞灰鼠褂子。青緞，即黑色緞子。清代滿族統(tǒng)治者珍視黑色。據(jù)史料記載，清代前的古代婢女多穿黑色外套，白居易《懶放》詩中有“青女報平旦，呼我起盥櫛”?；沂?，即松鼠，體毛多灰暗色，毛皮可制冬衣。王夫人賞給襲人這件外套，似與襖、裙色調(diào)頗不相協(xié)，是否是有意如此安排？且看對服飾審美頗具眼力的少奶奶鳳姐如何評說：“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但只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這段評議是有許多潛臺詞的。她作了“但”書，是字斟句酌的，指出褂子的缺點不是目的，應(yīng)該穿“大毛”的才是關(guān)鍵詞。皮衣分為兩類：“大毛”與“小毛”。一般以長毛的珍貴毛皮為“大毛”，反之為“小毛”。但“大毛”“小毛”雖有貴賤之分，又有多種不同看法。鳳姐只講“大毛”而不講“小毛”，一是因為襲人穿的“小毛”皮褂子是太太賞的;二是她另有目的：把自己做工不好的“大毛”褂子賞給襲人。

鳳姐賞衣：這是主場戲的高潮。鳳姐講了襲人褂子的3個缺點之后，襲人笑道：“太太就給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太太）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還沒有得呢?！甭犃诉@席話，鳳姐當(dāng)即笑道：“我倒有一種大毛的，我嫌風(fēng)毛兒出的不好正要改。也罷，先給你穿去罷?！边@句話的潛臺詞至少有3層意思：我是不穿做工不好的褂子的，但你是能穿的;穿這樣高貴的褂子回家，風(fēng)光十足了;你看看我比太太更照管你，你要心里有數(shù)。

在場中人略有微詞，鳳姐便改了主意：命平兒將一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給襲人。這件褂子高貴處在于“八團”和“天馬皮”上?！鞍藞F”是在褂子面上刺繡8個彩色圖案，前后胸各1個，左右角各1個，前后襟各2個，顯得雍容華貴。清人曼殊震鈞的《天咫偶聞》卷12記述：“至于婦人禮服，又有所謂八團者，以繡或緙絲為彩團八，綴之于襟。為新婦之服?！逼渲?，“禮服”“新婦之服”，隱喻之意是十分曲折的?！疤祚R皮”是沙狐腹下之皮，是極為貴重的皮貨?！肚逡唤y(tǒng)志》有如下記述：“沙狐生沙磧中，身小，色白，皮集為裘。在腹下者為‘天馬皮’，頷下者為‘烏云豹’，皆貴重?！笨磥?，只有王熙鳳這樣的雙料貴族（王家賈家）少奶奶當(dāng)年出嫁時才能穿得起的吧。

接著，這位少奶奶又做起包袱的文章來。她看了襲人的包袱，是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里子的夾包袱，里面只包著2件半舊的棉襖與皮褂子。鳳姐沒有評論，直命平兒把包袱換成玉色綢里哆啰呢的。這包袱比王夫人賞的高貴之處在于：哆啰呢是洋貨，是闊幅的毛織呢料，明末清初從西歐進口。《明史€(wěn)吠夤珋泛屠肌罰骸八?、尧巛z⒙覘А⒉AА⑻於烊?、她b⒍邌！鼻宕氈救嗽笤摹肚砥峙急省肪？記述：“哆啰呢，系西洋所產(chǎn)，故有番字識號?！鼻迦藙⑼^《古園雜志》卷1記述：“近來東洋入中國者，更有羽緞、羽紗、嗶嘰、哆啰呢€穩(wěn)穩(wěn)穩(wěn)穩(wěn)穩(wěn)菲浼凵醢海嗲按潘次耪??！蓖跏慷G《池北偶談》四《荷蘭貢物》作“哆啰呢”。從上述史料中可知哆啰呢在當(dāng)時是罕見的昂貴的洋貨。大概在外交官家庭出身的王熙鳳身邊，也許已是常見之物，所以她要拿出來讓襲人開開洋葷，大出一回時尚風(fēng)頭吧。鳳姐的賞物還有新花樣：冬天出門，斗篷是不能少的。她讓平兒在洋包袱里包1件“雪褂子”――斗篷，或稱披風(fēng)。平兒拿出2件，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大紅羽紗的。襲人畢竟是丫頭，眼淺，一見即以為都是給她的，忙說：“一件就當(dāng)不起了！”平兒只得解釋說：你拿這猩猩氈的，另一件是給邢岫煙的，“昨兒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整齊。就只她（岫煙）穿著那件舊氈斗篷€穩(wěn)穩(wěn)穩(wěn)穩(wěn)穩(wěn)貳？“大紅猩猩氈”是指其鮮紅的顏色如同猩猩之血色。據(jù)說：這種猩猩氈有的是用猩猩血染的?！岸放瘛痹菍こＳ昃?，是用棕、蔴、稻桿為原料編成的。明代開始用紡織物縫制，已不限于雨雪天使用。清代冬天外出的人用以披在身上;斗篷制作日漸精巧，面料多用各種鮮艷綢緞，富貴之家更繡以花紋，以皮毛為襯里。女子穿斗篷之風(fēng)大盛，成為一時之尚①。鳳姐當(dāng)然也是這種時尚斗篷的使用者。她將舊的賞給襲人，自有她的用意。

尾聲：高潮之后急轉(zhuǎn)直下，沒有戲了。整個一出只有一句話：襲人母親死了――周大娘帶信給鳳姐：“襲人之母已停床。不能回來?！薄巴４病?，是人死了之后，尸首另停冷鋪上，等待入殮。鳳姐遂打發(fā)人將襲人的鋪蓋送去①。

由探看病母，變?yōu)榛丶冶紗?。兩位?dǎo)演給襲人出了諸多難題：她的服飾從上到下都是當(dāng)時頂級貴族的;而且，從棉襖到斗篷，都是色彩艷麗的;尤其令人矚目的是那斗篷，那是當(dāng)時最時尚的貴婦人出行的特色行頭。如此一身打扮，如何到母親的尸首前邊去呢？一個當(dāng)年被賣的女兒，怎么搖身一變，成了如此高貴的女子？作為親生女兒，不管如何高貴，即使不穿孝服，至少應(yīng)當(dāng)穿一身素凈衣裳，豈能打扮得如此奢華、鮮艷、時髦？

有了上述兩場戲，曹公對襲人的諷刺已經(jīng)十分辛辣、嘲笑的分量已經(jīng)十分重了。當(dāng)襲人面對停尸床上的母親時，曹公對這個丫鬟產(chǎn)生了不忍之情，難以再下如刀重筆，于是只寫下周大娘一句臺詞，就像國畫大師筆下的“留白”、影視劇中的“空鏡頭”，讓讀者來續(xù)成這個空場戲。

3? ? 解讀

第51回回目是《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胡庸醫(yī)亂用虎狼藥》，王夫人“恩準”襲人回家探望病母僅僅是這回書的一個小插曲，僅占全書的1/4。但是，小插曲卻份量非輕，曹雪芹將其構(gòu)思成一個鬧劇獨角戲。獨角戲意涵繁富，戲中有戲?！躲搴锒凇分杏钟小耙吕C晝行”、“衣錦還鄉(xiāng)”、“優(yōu)孟衣冠”等古代經(jīng)典的演繹、再現(xiàn)。戲劇性之強烈，很值得認真品味、解讀。

襲人是此劇的唯一女主角。曹公對這個在奴婢的污泥濁水中不斷異化為奴才，在奴才的沼淖中做著“半主子”美夢的女兒，以庖丁解牛式的尖刀，對其美夢進行了剖析、揭示、批判。但是，到她來到母親的尸體前邊時，曹公的筆墨卻戛然而止了。這位具有早期民主啟蒙思想的文學(xué)大師的慈悲之心，使他不忍讓襲人在母親的尸體前，繼續(xù)跳她的艷裝時尚舞，陷入更加難堪的境地。

3.1? ? 殘羹冷炙有德色②

《沐》劇雖小，2位導(dǎo)演：卻大動干戈，將“衣繡晝行”、“衣錦還鄉(xiāng)”這些歷史經(jīng)典加以闡發(fā)、幻化，讓襲人充分而生動、夸張地演繹出來，使《沐》劇的鬧劇效果達于化境。王夫人以“酌量辦理”4個字作為導(dǎo)演總提示，“有一萬個心眼”的鳳姐隨即為襲人作出了導(dǎo)演設(shè)計，親自指導(dǎo)她梳妝打扮，安排、掌控著襲人每個動作的細節(jié)。

以幾件衣裳作為主子的恩典隆重行賞，裝點位卑心高的大丫鬟襲人。乍看上去，王夫人、鳳姐賞給襲人的服裝不管從色彩的艷麗、材質(zhì)的珍貴，面料之華奢、樣式之繁富、款式之時尚、做工之精致、工藝之超絕、價格之高昂等等各方面看，都是頂級的，只有鐘鳴鼎食的傳統(tǒng)貴族之家的主子才會擁有、才能有資格穿在身上。一般的富貴之家，是不敢有此奢望的，平民百姓人家，連見都難得一見的。然而，揭開遮羞布一看，立刻真相大白：全是舊貨！全是太太、奶奶穿舊了的不再穿的扔貨！她們以此作為恩惠、作為賞賜向奴婢市恩，連小丫頭秋紋都得到過，而且，據(jù)秋紋說，這是年年都作為“彩頭”賞賜的③。但這次卻是作為恩準襲人回家探望病母的特殊行頭的。以舊衣賞人，大概是常人也不屑的吧。但襲人卻把殘羹冷炙當(dāng)作美味佳肴，將幾件舊衣當(dāng)作重用她的一種暗示，仿佛穿上太太、奶奶這幾件舊衣裳，她便向?qū)毝棠锏淖紊峡邕M了大大的一步。奴才的白日夢心態(tài)又一次顯現(xiàn)出來。也許她以為病母看到她從上到下、從里到外，綾羅綢緞、“大毛”“小毛”、“桃紅”“蔥綠”會滿心喜悅地說：“我閨女出息了！”于是病體立刻好了起來。這不是黃粱一夢？

或曰：其中有兩件新衣服呀。是的。但是，對那兩件新衣服是要仔細看的。

據(jù)襲人說，王夫人許諾給她的一件青緞大毛銀鼠褂是要到年下再給的。這是王夫人慣用的手段：一是私下承諾，二是空頭承諾。就像內(nèi)定她為寶玉的侍妾一樣，是不對外公示的，以后是否能兌現(xiàn)，那是要看你襲人的忠順狀況的。此事結(jié)局讀者已經(jīng)看到了：這件大毛銀鼠褂不但“年下”沒有兌現(xiàn)，直到王夫人要襲人離開賈府嫁人，也沒有讓襲人穿到身上。再看鳳姐賞的青緞大毛銀鼠褂，那是次貨！鳳姐說得很直率：她那件大毛銀鼠褂子是衣領(lǐng)、衣袖、衣襟的鑲邊做的不好，是不合格產(chǎn)品，作為榮府當(dāng)紅少奶奶，她是不屑穿這種次貨的;她正打算改，但改好了也不是頂級的呀。所以她說：“也罷，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你）作的時節(jié)我再作罷，只當(dāng)你還我一樣?！本褪钦f：這種次品，少奶奶我穿不得，對你一個丫頭卻是極品了;我又不是把如此珍貴的新衣送給你的，而是以次換好的。沒落的貴族太太、奶奶既要“體面”“體統(tǒng)”，又不花錢不吃虧的灰色心態(tài)，以及被姨娘夢迷了心竅的大丫頭卑微心態(tài)，又一次顯現(xiàn)出來了。

從以上方方面面的情形看襲人此行，不是頗有些服飾名典“衣繡晝行”、“衣錦還鄉(xiāng)”、“衣冠簪纓”的意味嗎？王夫人、鳳姐、襲人都粉墨登場，表演了這些成語故事內(nèi)涵之外的意蘊?！度龂線肺褐線氛偶卻罰骸俺鑫褐荽淌罰媯ㄖ覆懿伲┪郊仍唬骸咕局藎晌揭灤逯縲幸櫻 薄兌陸躉瓜紜吩從凇毒商剖閫方劥罰骸鞍葜勄刂荽淌罰咦嫖皆唬骸陸躉瓜紓湃慫小=褚員局菹嗍冢么鷦Α！痹Γ叢墜Γ蠊??！耙鹿隰⒂А鋇涑觥妒芳恰罰局腹糯懇隕先說姆危晡蘭夜箅小D敲矗？位導(dǎo)演用幾件舊衣裳把大丫頭打扮起來，讓她回故里去，豈不是讓她去現(xiàn)場表演錦繡衣裳典故？但以上2個成語中的古人都是立大功、授封賞的大吏、士大夫，這和大丫頭襲人有何相關(guān)之處？同樣，你襲人只是一個奴婢，將來即使攀上姨娘座位，你依然是奴婢，你和獲賞的大吏有何相關(guān)之處？這不是沐猴而冠，回到病母前面去耍猴戲嗎？至此，曹公的揭示、批判可謂入木三分。

3.2? ? 空場不空

曹雪芹寫完襲人探母之行的所有籌措事宜之后，寫道：襲人與她的隨從們“遂坐車往花自芳家來，不在話下?！逼浜螅酥艽竽飵Щ匾u人之母已死消息之外，襲人便在這回書中銷聲匿跡了――此前的大操大辦、梳妝打扮的氣勢，戛然而止。曹公設(shè)計了一個空場戲，表明他相信、尊重讀者，留下一個大空白，讓讀者在欣賞小說時，有充分的藝術(shù)想象、再創(chuàng)作的空間。

當(dāng)襲人及其隨員乘坐的大車小車來到花家門前時，襲人至少面臨幾大難題：其一，作為女兒，你已經(jīng)知道母親病重，你就不該那么著裝，把皇族的服色，加上大紅、桃紅、水紅的斗篷、棉襖、褂子，還有新婦的時尚樣式，再加上罕見的洋貨，令人眼花繚亂。到了家門前，知道母親已經(jīng)病故，你將怎樣應(yīng)變，怎么把你那一身乍看上去極奢華的服飾，完全換上與喪服相稱的服裝？你將如何面對你母親冰冷的尸體？其二，如果吊喪的親友拒你于家門之外，你將如何應(yīng)對？其三，當(dāng)你來到花家門前時，市井細民們忽然看到你的車馬來到尋常陌巷，看到你遍身綺羅、花團錦簇、珍貴皮貨，人們豈不瞠目結(jié)舌，豈不要問，這是新娘回娘家省親，還是女兒回娘家奔喪？是新官新貴還鄉(xiāng)示威，還是小人得志回家擺闊？那些知道花家根底的遠親近鄰，尤其是那些慣于窺探別人隱私的小市民，多少總知道這個花家姑娘，當(dāng)年是因為什么被賣了，成為寶二爺?shù)拇笱绢^;花家用賣女兒的銀子“整理的家成業(yè)就，復(fù)了元氣”;有一年新年還接女兒回家“吃年茶”，那可是自來自回的，怎么忽然搖身一變，雞窩里飛出金鳳凰？知根知底的人們豈能不發(fā)聲？指指點點，嘰嘰喳喳，人前背后，各有評說。也許有一位還會指出：別看那一身高檔衣裳，全是舊的！蜚短流長，滿街滿巷，你將如何應(yīng)對？

看似空場，卻是有許多戲劇性很強的好戲的。

3.3? ? 曠古奇裝

怡紅院“首席大丫鬟”夢幻深深，致使自己陷入不堪的境地。

不過，問題很快便會消解。周大娘會以榮國府特使自居，向花自芳宣稱：襲姑娘當(dāng)下是榮府的人，她這次回家，是太太的特別恩典;她身上的這套衣裳，是太太、奶奶特賞的，你明白了吧？

隨后，這位特使會按照出發(fā)前既定原則宣布：除了花家的女人，其余人等一律回避;整理出兩間內(nèi)房，讓襲姑娘和小丫頭晚上住;斗篷取下給小丫頭，放到哆羅呢包袱里去;襲姑娘可以披麻戴孝，向生母盡孝道。于是，一套土白布衣冠很快便把襲人的鮮紅、嫩綠衣裙覆蓋起來。于是，粗土布裁成的喪服和頂級的貴婦人華服合二而一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奇裝異服產(chǎn)生了，中華民族服飾史上空前絕后的服飾丑聞，由百年貴族與貧苦小民花家聯(lián)手炮制出來了。

襲人看了自己身上奇怪的服裝，會有被人拋糞之感淚如雨下吧？她會跪伏在老母的停尸床前嚎啕大哭。殘留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的親情、人性會一起涌上心頭，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她為死去的媽媽而嚎哭，為自己過于不幸的童年遭際而嚎哭，更為自己獻身、辱己求寵的種種丑行而嚎哭……

所有這一切，也許都曾在曹公心中出現(xiàn)過吧？但他在自己獨特的女性觀、價值觀的指導(dǎo)下，他停下了筆，把這一段十分揪心的場面舍棄了，留下了一片悲憫之心。

3.4? ? 伏脈逶迤

脂硯齋在《紅樓夢》評點中多次指出，曹雪芹在構(gòu)思中多“草蛇伏線”“伏脈千里”①。小說中的伏線千絲萬縷，細針密縫，前后左右，絲絲入扣。在襲人身上的貴婦人舊服中，我們又一次見到了曹公的結(jié)構(gòu)精微、筆法嚴謹之功夫。

以王熙鳳賞給襲人的大紅猩猩氈斗篷為例。這個大紅色彩，我們在小說第49回、第50回中已經(jīng)欣賞過那10來件大紅斗篷，映著白雪紅梅，那是貴族少爺小姐們在大雪中即景聯(lián)句時穿的，而襲人卻是在回家探看病母時披在身上的。這種大紅色彩，數(shù)年前，在馮紫英家的花酒宴中，我們已經(jīng)注意到曹公點了這種大紅色。席間賈寶玉和蔣玉菡離席如廁，蔣玉菡將小衣上的大紅汗巾解下送給賈寶玉，說：“這條汗巾是茜香國女國王的貢品，夏天系著，肌膚生香，不生汗?jié)n?！辟Z寶玉則將襲人給他的一條松花汗巾解下送給蔣玉菡。當(dāng)天夜里，賈寶玉回家，又將大紅汗巾系在襲人的褲腰上，從而演繹出一段長而又長的香艷故事②。賈寶玉離家出走途中，也是“身上披著一領(lǐng)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消失在雪花中的。這位怡紅公子在與家人告別時，連看都沒有看襲人一眼③。

再以王夫人賞給襲人的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為例?！疤壹t”2字的伏脈寄托就更多更深了。第63回群芳夜宴中，襲人抽到的花名箋上畫的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4個字，題詩為“桃紅又是一年春”?！拔淞辍庇玫氖翘諟Y明《桃花源記》之典?！皠e景”與“桃紅花開又一年”，都是暗寓襲人將有桃花再度開放的又一番人生景象。也就是小說家為襲人寫下的最后一筆：“桃花廟的詩上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雹苡玫氖翘一ǚ蛉讼偟牡涔?。息與襲諧音，暗喻襲人的離開榮府、嫁給蔣玉菡前前后后的矯情。所以小說家接下去寫道：“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边@是指蔣玉菡家不僅“有房有地，又有店鋪”，顏值又是“百里挑一”的;而且是“沒有娶過的”。迎娶襲人時，“全都按著正配的規(guī)矩”辦理。襲人自然不再穿榮府賞的舊衣，而是穿上全新的整套新娘子的艷裝的了。而且，她“一進門，丫頭、仆婦都稱奶奶”。新婚之夜，蔣玉菡“極柔情曲意的承順”。這一切，都會使讀者想起襲人與賈寶玉“同領(lǐng)警幻所訓(xùn)云雨之事”的那番情景④。次日晨，襲人打開陪嫁箱子，蔣玉菡“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新娘）是寶玉的丫頭”。蔣玉菡“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讓襲人看。兩條汗巾在新房中重逢了！襲人“始信姻緣前定”⑤。于是她不再讓自己去想“偷試”和寶二姨娘的前夢，心安理得地做起蔣家大奶奶來了。這不就是襲人的“桃紅花開又一年”“又一番天地”嗎？

小說家的這迂曲的鋪寫表明，小說家對沒落舊貴族的態(tài)度、對奴才的態(tài)度，是越來越嚴峻、深邃的，是直抵靈魂的。

由此看來，閱讀、欣賞《紅樓夢》這類經(jīng)典巨著，是必須有3方面的思想準備的：其一，必須積極探索字句背后的千百個字句;其二，必須認真填寫小說家留下的千百個填空題;其三，必須努力理清小說家埋下的千百條伏脈。這樣，我們方能漸行漸遠漸無窮，進入審美勝境，探驪得珠，得其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