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詩事

柳宗宣

詞語也是行動。

——維特根斯坦

一

暑熱把我逼向這里。或者說，蘇馬蕩1以它的清涼，接納我。

我和你相隔幾百公里，共處于世，卻在不同氣候里。

我出離了你，在不同的海拔。

二

飄浮于窗前的云朵讓你看見自己的過往：聚散或生滅。

霧填滿山體的溝壑（隔閡），在峽谷遷移、飄蕩。

你這風(fēng)波之民2，此時，回到你的歸處。

三

陽光瞬間穿透遷移的灰云照亮室內(nèi)。

——類似于你的來自身心的頓悟。

四

你有多少個自我，要為它們安置住所。在這里，在山嶺，可以返回的地方。

在高處，你逃離著奔赴于此，把自己提升到這里;你遺棄他，在那間炎熱的房子。

他在那里受困;你在此享用安寧。

五

向本地的麂和鹿致敬：它們自適其適，在自己的領(lǐng)地。

六

“今者吾喪我。”和南郭子一樣遺棄自我。不然，你如何與這山林同居？！

七

負(fù)薪于道。于石間取山泉，你依戀這高山。

飲山體流瀉的醴泉，以你的肉身感受母語。

用大半生找到那只鳥：鵷鶵之志——非醴泉不飲。

八

這里的蚊蠅不吃人血。在山林，它們有自己的飲食。

九

半夜醒來，于床頭發(fā)現(xiàn)窗口的星光。

不要打開燈。中斷你的習(xí)慣。

人類的燈火要暗下去再暗下去，不可亮過，這螢火蟲人世的漫游。

十

山風(fēng)從槭樹梢頭吹過來時，不會帶來塵霾，散布在窗臺。

十一

你能接納這山風(fēng)的吹刮么，醒來的身體收縮于被褥。房子與夢。

夜空木杓狀的北斗星。它的動靜是因了心的驛動。

十二

赤足。巨石。青苔。清涼來自山體內(nèi)的伏流。源頭的轟鳴聲。多條細(xì)流——在匯聚;

源頭就是水線的匯聚，它們奔赴到一起。

它們通過流動創(chuàng)造了河流。

從清江逆行，你到達(dá)這里。

源頭在遠(yuǎn)離人煙處藏匿，在離你很遠(yuǎn)的地方。

源泉的召喚——你赤足回到這里。

你的身體就是源頭所在。你不停地回到這里。

貼近泥土的泉源。你在探尋以其身心。山腳荒莽間，發(fā)現(xiàn)自身的佛性。

十三

女兒從城里歸赴于我。它奇怪這里如何這般清涼。

她身體帶來的炎熱，用了一路的時間才消退。

圓滿與清涼，當(dāng)你們在一起。

十四

太陽下山——你盯視它。赤紅的太陽抵銷沿途的污染，轉(zhuǎn)入山中，消失又重現(xiàn)。

沒有傷感，它的美讓你喜悅，以罕見的鮮紅暈染山林。

沒有什么速度超過落日的下墜，它一下子消隱不見。天黑下來了，星月出現(xiàn)。

十五

山林里也有法院和訴訟——他離開時，你望著他不安的背影。

十六

那么在意你個人的空間。自小就渴望一個自己的房間。你一生的努力就是擁有屬于你自己的房子。獨立于外在事物的一個自我呼吸吐納的空間;與外在保守距離和空間，守著它，誰也別想奪走它。

十七

穿過一個個隧洞，高鐵變得慢下來。你在回返山中，綠色山峰從車窗外貼面聳立。

十八

一年如同一日。你經(jīng)歷了哪些人事變化，一時想不起來。這山中的房子好像未變，在那里，它們?nèi)缗f，在等候你的歸來。

十九

你把你的藏書和私車你的習(xí)慣城里養(yǎng)成的尚待質(zhì)疑的習(xí)慣遺棄在那里，你暗示自己不要把電視報紙塑料袋和污染帶入山中，包括你的辦公室意識和腔調(diào)。

得有一個過渡期，城里的人事還在糾纏你，你慢慢地隔離它們，就像山泉清洗體內(nèi)的油垢。

誰縛纏了你，是你自己。你回到這里要做的一件事：解縛。

從日常習(xí)俗責(zé)任和政治事物的牢房中逃離出來，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的。

二十

今天沒有見到他。

他沒有進(jìn)山。你可能再見不到他了。你們不能兌現(xiàn)山中去年的約定。

我們往往是在行進(jìn)的途中無聲無息地消逝掉的。

就這樣，你看見了時間的作用與無情。

二十一

陽光照進(jìn)折疊桌子和地面上，這里的床鋪和窗欞代替你在這里守候了一年經(jīng)歷了這里的四季。你不在這里，這房子經(jīng)歷它的山中時間。

這一生，你就是為了成全自己的孤獨。

二十二

本地保持的幾千年的民俗。方言。生活方式被遺留下來。它們對外界的侵入保持警惕。你更關(guān)切本地的存在——他們的服飾或山竹。或者說你尊重這里本已所是的一切。

二十三

烏泡花。五見子花。雞垮花。這里山民命名的花卉。公蜂飛上天空發(fā)情交配，五百萬的蜂子為他采蜜。土蜂與意蜂氣味不對就相杖，他都看見了。它們的壽命只是二十八天。

蜂也避暑，七八月份他就帶領(lǐng)它們遷徙到這里。

二十四

昨夜。聽到了這里的孤寂，無一點聲息，只有耳朵發(fā)生細(xì)微的轟鳴聲。你得培養(yǎng)你與孤寂打交道的能力，克服你的脆弱，和這里的寂靜相融。

你不能因了寂寞，就放縱自己的身體。

二十五

你必得料理自己山中的獨處的飲食。摸索自己的飲食你就獲得自己的獨立。

二十六

山民劉基根，獨居在自己祖?zhèn)鞯哪绢^房子。他不到兒子打工的城里去。那里的炙熱讓他無處躲藏。他的吊腳樓上陳放木棺材。他要老死在這里。

出門即山林。終了歸于山阿間。

在他的屋門，我看見了一個象形字：暮。傍晚的太陽從他禾場西邊的草叢樹木縫隙攤投照過來。

二十七

山風(fēng)停歇，星光閃亮，在靜坐的夜里。

你享用山中的夜氣，從黑夜生長出來的清明之氣，未被事物接觸的無利害的精神氣息。

這正是你思考的時辰。

二十八

用了幾十個小時讀完了維特根斯坦的六十年寫下的筆記（他的生命與哲學(xué)的沉思錄）。這是不對等的或極不禮貌的。

二十九

這突然出現(xiàn)的晚霞——讓畫者沮喪。不可重復(fù)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晚霞，你與之偶遇，它倒不在意你的觀看與贊美。唯一晚霞，它處在純粹幻變的豐富的色調(diào)里。

三十

雨霧乳白色地在綠的柏樹針芒間流瀉。這是雨的另一種形式，它們攢動流涌，往低處的樹林和山壑。

它們纏繞著山尖，又轉(zhuǎn)徙。山的不動與云氣的變幻，填滿那里的空白，籠罩在那里。

它們把山體蒙上柔曼的白紗，然后又為之退去，在那里，它們玩弄著瞬息萬變的無用游戲。

三十一

在柏拉圖看來，智者維持自身而出現(xiàn)，守著他的自在常駐而自明;就是他愛著自由去實現(xiàn)自身。他具有其自身的凈化術(shù)訓(xùn)誡術(shù)或管理術(shù)。

當(dāng)你放下書卷，拎著兩桶泉水出現(xiàn)在山坡。

避開身體中出現(xiàn)的疾病和丑陋，清理靈魂的糾紛和病魔;

成為一個智者吧，向自己提供自以為是的知識吧——

1：蘇馬蕩，位于鄂西與蜀地交界處齊藥山。

2：語出《莊子 外篇 天地》。“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fēng)波之民。”